第44章 第 42 章
醫院走廊,消毒水的氣味瀰漫,死寂一片。
幾個小時過去,手術室刺目的紅燈終於熄滅。
醫生摘了口罩從裡面走出來,神色沉重地面對眾人。
「賀太太原本只是中症再生障礙性貧血,但從目前的血小板和血紅蛋白指數,現在已經很不幸地轉成極重度了。但賀太太的求生意志很強,所以剛剛才挺過來了。」
「賀總,現在最佳治療方式就是最大範圍地尋找和賀太太相合的骨髓配型,儘快進行移植手術。我們會在骨髓庫里登記,盡量尋找到相匹配的,或者近親的骨髓血,首選是直系親屬。」
賀晟的手背繃緊,薄唇輕啟:「找。」
他緩慢抬起眼,幽暗的眼底藏匿著不易察覺的瘋狂。
「把虞家所有人帶過來,一個個配。」
一旁,賀明緋忍不住紅著眼睛出聲:「阿晟,你冷靜一點,清晚會沒事的....」
「我很冷靜。」
賀晟喉結滾動,看著病房裡的場景,腦中轟鳴聲陣陣,幾乎快要讓他無法思考。
剛剛在別墅里的畫面依然在眼前揮之不去。
病床上,女人的臉沒有血色,近乎透明,唇也毫無血色,她戴著呼吸器,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裡,細白的手腕上也插滿了管子和留置針。一旁的檢測儀器滴滴答答地響著,卻更讓人覺得安靜到心慌。
看見病房裡的情景,秦悅檸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躲到走廊的另一邊嗚咽著哭了出來。
虞清晚整整昏迷了兩天時間,這段時間裡,賀晟哪裡也沒去,就坐在病床邊守著,連工作也是在病房裡,寸步不離。
終於,第三天的上午,床上的人隱隱有了轉醒的跡象。
虞清晚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甚至快要醒不過來。
她費力睜開沉重的眼皮,轉頭看見了床邊熟悉的人。
呼吸器下,她彎了彎唇,氣若遊絲地開口:「你回來了....」
明明沒隔幾天,他卻好像已經瘦了很多,面龐更加瘦削冷厲,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也布滿了血絲,大概是整夜都沒睡。
她乾澀蒼白的唇瓣動了動,視線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他的臉,嗓音輕到幾乎快聽不見,目光里藏著幾分心疼。
「你瘦了,賀晟....」
她的指尖還夾著心率檢測儀,卻忍不住抬手去觸碰他瘦削的臉。
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硬硬的,有些扎手。
賀晟握著她的手,閉了閉眼,藏起眼底洶湧的情緒,讓聲線盡量聽起來平靜。
「餓不餓?」
虞清晚輕搖了搖頭,目光期盼地望向他:「病房裡好悶,抱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輕到在他的懷裡幾乎完全感覺不到重量,賀晟環抱著她的手臂緊了又緊,不受克制地微微顫抖著,將她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緊。
生死面前,他只覺得自己這樣無力。
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卻什麼都做不了。
醫院樓后的樹榦都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冷清又蕭條,連湖面也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二月初的天氣依舊很冷,冬天還沒有結束,柳樹也沒來得及發芽。
長椅上,賀晟給她系了一條厚實的圍巾,讓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圍巾遮住她大半的臉,只露出一雙溫婉的杏眸。
虞清晚半闔著眼,目光安靜地望著遠處結冰的湖面,呼吸虛弱到幾不可聞。
她忽然想起什麼,嗓音清淺地開口:「賀晟,我聽林漁說,辛辛那提的楓葉很美,秋天的時候,漫山遍野都落滿了楓葉,紅彤彤一片,一定很漂亮。」
心臟彷彿被人用刀生生剜掉了一處,疼到痛徹心扉。
賀晟唇線抿緊,抬起手,將她的髮絲攏回耳後,又親了親她的額頭,嗓音因為隱忍而喑啞下來。
「辦完婚禮之後,你想去哪,我們就去哪。」
虞清晚又說:「等到四月,家裡海棠開花的時候,就把它們都移到院子里好不好?」
「好。」
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毫無異義地應著。
頓了頓,虞清晚微微側過頭,眼眸里像盛著一汪水,倒映出他的模樣。
「你親手去種,好嗎?」
話落,賀晟卻罕見地沉默了下來,沒有像剛剛那樣應她。
虞清晚知道他聽懂了自己話里的意思,輕輕反握住他的手,眼睫輕顫著。
「答應我,好不好?」
不管最後她的結局如何,她都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空氣安靜下來,只有呼嘯的風聲從耳邊刮過。
男人身上的溫度一點點傳遞過來,沉默許久,他終於啞聲應。
「好。」
虞清晚終於釋然地彎了彎眼睛。
兩人依偎在一起,她就這樣靜靜靠在他懷裡,不知道是不是冷風吹的,讓她的眼眶忽而再度發酸起來。
賀晟將圍巾給她向上拉了拉,用指腹輕輕摩挲過她泛紅的眼眶,低聲安撫她:「不哭了,乖。」
或許是因為他的動作太過溫柔,剛剛強忍的眼淚忽而又不受控制地掉落,染濕他的襯衫袖口。
留他一個人在這裡,她始終都放不下心啊。
她有多想留在他的身邊,只因為放心不下他一個人。
她張了張唇,忽然靠在他懷裡輕聲開口:「賀晟,我愛你。」
對不起,這麼晚才說我愛你。
男人的喉結滾動了下,聲線沙啞異常,卻格外鄭重。
「我也愛你。」
他帶著銀戒的手指緊扣著她的,溫暖著她冰涼的指尖。
虞清晚忍不住彎起眼睛笑出來,杏眸深深地望著他,彷彿怎麼也看不夠似的,又像是想把他的模樣刻在心底。
因為愛他,所以開始畏懼生死與離別。
無論在心裡已經演練過多少次的告別,說過多少次分開的話,恐怕真的到了那天,她依然會落淚,不舍。
無論她有沒有撐過這個冬天,他都要好好的。
-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虞清晚每天昏迷不醒的時間越來越長。
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而賀晟沒日沒夜地在病房裡陪護,所有工作也都在病房裡處理,衣不解帶地照顧她,人也越來越沉寂冷冽。
他每分每秒都守在她身邊,像是要把那幾年落下的時光都補回來一樣。
清醒的時候,虞清晚就喜歡靠在賀晟的懷裡,聽他念書上的故事。
她想聽,他就放下工作給她念,直到她睡著為止。
轉眼就到了除夕夜。
病房裡只亮著一盞落地燈,暖黃的光包裹著床上的兩道身影,靜謐而溫馨。
虞清晚幾乎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每天只能喝得下一些流食。
所以這個除夕夜,對他們來說和往日並無不同。
曾經在臨西時,他們就沒過上一次像樣的年。
那時候常常有追債的人挑著除夕夜過來砸門掃興,玻璃被砸碎,鬧得左鄰右舍都不得安寧。
去派出所報完警回來,煮好的餃子也涼了。
本來今年,她還計劃著和他一起在家裡好好過一次除夕夜。
虞清晚往他的懷裡蹭了蹭,聞著男人身上清冽熟悉的味道,讓她安心。
她忽而輕聲開口:「賀晟,我想回家了。」
病房裡冷冰冰的,她想回清湖雅苑。
如果真的到了生命最後的時間,她還是想呆在和他的家裡。
賀晟聽懂了她的意思,他眸色晦暗下來,眼底藏匿著不易察覺的心疼。
病房裡靜默片刻,他低頭親吻她的發頂,放緩語氣道:「再等一陣子,好不好?」
等到骨髓配型出來,做完移植手術,她病好之後,他就能帶她回家。
聽到他的話,虞清晚安靜了下,還是順從地點頭。
她扭過臉,抬起纖長的睫,又輕聲問他:「賀晟,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醜?」
一定面色慘白,病容憔悴,她其實不想讓這樣的模樣被他看到。
他垂眸看了她一會兒,視線慢慢描摹過她消瘦的臉,尖尖的下巴,喉結滾了滾,極為認真地回答:「不醜,很漂亮。」
聽見他的話,虞清晚忍不住彎起眼睛,笑了。
賀晟低下頭,掌心捧起她的臉,很輕地去含她乾澀蒼白的唇,直到她的唇瓣再次濕潤嫣紅起來。
他低聲問:「再堅持一段時間,等病好之後,我們就回家,好不好?」
她笑著點頭:「嗯。」
-
次日下午,賀晟回家取衣物時,虞清晚意外醒了過來。
病房裡,賀明緋和談硯都在守著,見她醒了,賀明緋連忙上前給她倒了杯水,目光擔憂地問她餓不餓。
虞清晚搖了搖頭,忽而出聲:「姐姐,談醫生,我想拜託你們一件事。」
她頓了頓,聲音不自覺泛起些哽咽。
「麻煩你們,看著他,千萬不要讓他做傻事。」
雖然那天賀晟答應她了,可虞清晚依舊不放心。
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賀明緋忍不住動容,握住她纖瘦的手,顫聲安撫她:「清晚,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你不要放棄....」
虞清晚努力扯了扯唇角,望著窗外蕭條的風景出神片刻。
「我知道。只是,萬一真的到了那天....」
他那樣偏執的性子,要讓她怎麼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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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醫院頂樓的走廊里一片安靜,冷白的光從頭頂灑下來。
談硯來到醫院裡,看見病房的走廊外,賀晟站在那裡,還有賀氏集團的律師抱著電腦坐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打著字。
律師小心翼翼地出聲問:「賀總,按照您的要求,您的遺產會全部捐獻給血液病患者救助協會和紅十字公益基金,除此之外,關於遺囑,您還有其他條件嗎....」
聽見律師的話,談硯瞳孔一縮,頓時意識到了什麼。
賀晟在立遺囑。
他的遺囑。
談硯紅著眼,一把用力攥住他的衣領,試圖讓他清醒過來:「賀晟,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談硯知道他瘋,可沒想過賀晟的執念竟然深到了這種地步。
賀晟推開他,只覺得從未有過的清醒。
他扯了扯唇角,幽深的漆眸里平靜得讓人心驚,深處卻又似乎壓抑著近乎偏執的情緒。
「我沒瘋。」
談硯緊盯著他的臉,厲聲吼道:「你以為清晚想看見你陪她一起去死嗎?!」
「談硯,你知道嗎?」
賀晟忽然出聲打斷他。
男人自嘲地勾起唇,眼尾泛起一抹猩紅,這些日子隱忍著的所有情緒在這一刻盡數爆發出來,脖頸處的青筋爆起。
「如果不是她,我也不會活到今天。」
如果當初他沒有在那個破舊的樓道里遇到虞清晚,沒有見過她藏滿求生欲和希望的眼睛,或許他早就死在了和來追債的人的打鬥里,死在一潭晦澀的泥濘里。
對賀晟而言,這個世界其實無趣極了,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他從前不懂情愛,也不曾被誰愛過。
是她教會了他。
他從來就活得孑然一身,她就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挂。
如果她也不在了,所有的一切也都失去了意義。
她怕黑,怕冷。
他怎麼能讓她一個人孤單地離開。
怎麼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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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和虞家人的骨髓配型出了結果,只有和虞姝的配型是全相合。
醫院,虞姝坐在冰冷的長椅上,看著男人頎長挺拔的背影。
他瘦了不少,輪廓線條比之前更冷酷鋒利,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窗戶開著,男人的指縫裡夾著煙,淡薄的煙圈吐出來,飄渺白霧籠罩在他冷冽的面龐周圍,冥冥不清。
尼古丁的味道很快被冷風吹散。
他偏過頭,薄唇輕啟:「說,你有什麼條件。」
虞姝知道他說的是讓她答應移植骨髓的條件。
空氣沉默片刻,她抬起臉看著他:「如果我的條件是讓你和她離婚呢?」
男人直視著她的漆眸不帶一絲溫度。
下一刻,他抬手把煙掐了,薄涼的聲線夾裹在冷風裡,讓人不禁背脊一寒。
「虞姝,別自尋死路。」
虞姝的身體不禁抖了下。
她知道,讓他和虞清晚離婚,更是不可能的事。
賀晟盯著她的臉,不容置喙:「要多少錢,你自己填。」
虞姝心裡很清楚,除了剛才那個條件,不管她開口要多少錢,賀晟都會答應。
既然如此,她不如為自己爭取最多的利益。
見她沉默,賀晟便知道她是答應了。
他轉身就走,虞姝看著男人遠走的背影,忍不住開口:「賀晟,哪怕是全相合,我同意移植骨髓給她,後期也很可能會出現各種排異和感染的風險,她未必能挺得過去.....」
他頭也未回,冷著聲音:「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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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的季節,臨城卻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雪。
大雪封了山,入眼所及皆是白皚皚一片。
山路的層層台階上也覆滿了雪,刺骨冷風呼嘯著吹,彷彿刀刃割過臉般的痛感,紛亂的雪花迷濛了眼前的視線。
車停在山腳下,岑銳撐著傘打開後座的車門,看著漫天大雪,還在試圖阻攔。
「賀總,雪太大了,上去的路不好走.....」
所有的勸阻都已無用。
被西褲包裹的長腿從車內邁出,賀晟抬起頭,看向山頂那座幾乎被掩在大雪中的廟宇,面容冷峻。
他甚至連傘也沒撐,一步一步踩著雪,步履堅定地朝著山頂的寺廟走上去。
上山的路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盡頭。
肆意紛飛的雪花落在他黑長的眼睫上,很快化成了冰涼的水滴,賀晟卻不以為意,任由雪水打濕衣襟。
前路漫漫,雪花很快覆蓋了他的來路,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有僧人前來開門,看著大雪裡男人挺拔的身影,愣怔了下:「施主,您今日冒著大雪上山,是為了....」
他嗓音喑啞:「祈福。」
為他的妻子,祈福。
明天就是她手術的日子。
僧人引了路,賀晟在殿前長跪不起,身後大雪皚皚,靜盯著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任由雪水融化,打濕了身上的西裝。
細碎的額發也被沾濕,半遮蓋住那雙漆黑的眸。
哪怕當初險些死在臨西時,他也不曾祈求過佛祖渡他。
賀晟此生從沒有許過什麼願望。
只有這一次,生死面前,他無能為力,無計可施。
也別無他法。
即便他擁有再多的名利權勢,也不一定能夠救回他妻子的命,多麼可笑。
如果蒼天有眼,只眷顧他這一次。
一次就夠。
讓他的妻子活下來。
所有的罪孽和病痛,他都願意替她承受。
鵝毛大雪幾乎快要壓垮男人挺直的背脊,他身處佛祖面前,第一次茫然無措。
僧人為他取來一盞供奉的燈,取下上面的木牌,俯身作揖,然後遞給他。
「施主,心誠則靈。」
賀晟抬手接過木牌與筆。
大雪簌簌落下,壓彎了廟裡的樹枝,雪水順著屋檐滴落下來,發出細微的聲響,砸進透明的水窪里,滴滴答答,像是能砸進人的心裡。
殿內一片寂靜,他跪在佛像面前,一字一句,提筆寫下幾行字,每一筆都極盡虔誠繾綣。
——吾妻,晚晚。
「蒼天在上。
願以吾命,換她命。
但求吾妻,歲歲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