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嫁衣(四)
他把紙人都分給了三個男人,只留下一張夾在書里,明明昨晚睡覺時還在的。
書一直隨身帶著,他確定沒人動過。
連日的詭異遭遇令應向沂心生懷疑,他此時才發現,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誆騙那三個男人紙人能擋災,卻沒有想過紙人是否真的有特殊的用途。
能跟他一起穿越到這裡,應當不是簡單的剪紙。
應向沂撐著下巴,仔細思索。
方才用剪子試了很久,都沒有出現想象中的修鍊情況,會不會是他一開始研究的方向就出了錯?
他摩挲著剪子上纏繞的紅線,把手伸向了面前的書。
這本書比攤子上其他書要新一點,封面沒有破損,平心而論,封面的紙張柔韌,薄而松,質地結實,不適合印刷書籍,反而十分適合剪紙。
封面是暗紅色的,沒有圖案,應向沂越看越覺得這張紙不用來剪就是暴殄天物。
應向沂一向愛書,若非手頭沒有其他可用的剪紙材料,他也不會把魔爪伸向書籍。
他的手很穩,一剪子下去,線條平直,裁出半個巴掌大的標準長方形,約佔封面的六分之一。
材料有限,得節省著用。
應向沂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的下了剪子。
剪的是傳統紋樣中很常見的五道娃娃,由五個圓頭束髮,手拉手的男孩組成,寓意著從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驅邪送病。
應向沂剪過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緊張。放下剪子后,他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胳膊也有些抬不起來。
身體上產生的異樣情況正好印證了他的猜想,他雖然用剪子築基,但他的武器可能不是剪子,而是剪出來的東西。
應向沂有一種迷之自信,如同當初腦海中冒出【築基成功】的想法,這一次,他應該猜對了。
修鍊的方式就是剪紙。
應向沂舉起五道娃娃,對著高懸的月亮。淡乳色的月光蒙在娃娃臉上,隱隱約約,似乎有光華在紙面上流轉。
民間傳說,生了病的人將五道娃娃帶在身上,過幾天燒掉,病就會慢慢痊癒。
應向沂以前不迷信,剪什麼紋樣全憑心情,可現在看著這娃娃,他卻犯了愁。
身後的破廟裡就睡著一隻半妖,指不定哪裡會冒出什麼鬼啊怪啊,他對邪門的剪紙傳聞了解不多,也不知道這娃娃會不會具備某些特殊的功效。
「早知道就隨便剪個小動物了。」
扔還不能扔,應向沂悶頭嘀咕,將剪紙娃娃夾在了書里。
破廟裡有一些陳年的乾草,受了半個月的雨,有些潮濕。
所幸現在是夏天,不冷,應向沂把家居服拉高,和衣躺在乾草堆一側。
小丫頭蜷縮在石像堆旁,懷裡抱著塊石頭,睡得很安穩。
應向沂對她這種行為表示不理解,怕她弄傷自己,想把那石頭拿出來,結果失敗了。
難不成女孩子睡覺都得抱點什麼東西?
應向沂想起妹妹好像也是這樣。
小應向虞總喜歡抱著他給買的胡蘿蔔抱枕,還經常說抱著胡蘿蔔就能夢到小兔子,因為兔子喜歡吃胡蘿蔔。
應向沂努力把阿魚懷裡的石頭想象成抱枕,不再多管閑事。
連續做了兩天的夢,詭異得不像是巧合。
一閉上眼就能看到那雙妖冶的湖綠色眸子,應向沂不可避免地想到一個問題:今晚會不會做夢?
剪紙消耗了太多精力,還沒有思考出答案,他就睡了過去。
被放在一旁的剪刀又亮了起來。
這一次,剪刀上散發出來的光並沒有飄到應向沂身上,而是鑽進了被它壓著的書里。
破廟裡盪開一層薄紗般的流華,書縫中隱隱透出暗紅色的光芒,慢慢的,有什麼東西從書中滑出來。
若是應向沂此時醒著,準會大吃一驚,那不是別的,正是他剛剪出來的五道娃娃。
夜風簌簌,從破門中穿過,好似嗚咽聲,回蕩在破廟周遭。
陰森森的,莫名帶著涼意。
輕微的「吱呀」聲伴隨著紅光,一點點浸透乾草堆,從書里「逃」出來的五道娃娃被風吹動,竟慢慢立了起來。
薄薄的一層紙,就這樣立在乾草里,被風吹得來回搖晃,卻始終沒有倒下。
處於兩邊的小娃娃各有一條單獨的手臂,活過來了一般,小幅度地上下揮動著。
它們身上籠罩著一層暗紅色的光芒,乍一眼看過去,好似這紙人是由血凝固而成。
嗚咽聲越來越響,衝破破舊的廟門,猛然襲來。
睡夢中的應向沂似有所覺,皺了皺眉頭。
五道娃娃一躍跳到他的胸口,不知被哪裡來的力量推了一把,「啪嘰」一下倒了下去。
胸口一痛,好似被拍了一巴掌,應向沂瞬間睜開眼睛。
頭頂懸著一塊比他腦袋都大的石頭,阿魚抱著石頭站在他旁邊,雙目緊閉,臉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紅色鱗片,在月色下格外扎眼。
下一秒,她鬆開手,石頭掉了下來。
「砰——」
床榻被砸塌了,從中間裂開,向下傾斜。
遲迢站在一旁,表情陰鶩,渾身散發著「誰來誰死」的氣息。
角落裡放著一面寬大的銅鏡,鏡面被夜明珠照亮,朦朦朧朧的。
遲迢的身影映在上面,修長的脖頸和胸膛上都覆滿了白色的鱗片,鱗片邊緣是銀色的,散發著鋒利的光芒。
「尊主,有什麼吩咐嗎?」
寢宮的門剛換好,門外的侍衛們細聲詢問,不敢貿然打擾。
遲迢死死地盯著鏡子,陰沉著臉,摸了摸自己頭頂。
左右兩側各有小小的鼓包,指尖一碰到,就痛得他皺緊了眉頭。
那道天雷就劈在這裡。
傷口已經痊癒,但留下的疼痛卻始終沒有消除,他已經頭疼了半個多月了。
妖族處在休眠狀態中,對痛苦的感覺會大大降低,故而他最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睡覺了。
在夢到那個男人的時候,痛感比其他時候低,他還有一個不太確定的發現:越靠近那個男人,疼痛越輕,產生肢體接觸的時候,就跟沒事一樣,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夢裡不僅能躲清靜,還可以尋尋樂子,遲迢滿心歡喜地準備會男人,可今天的夢……那個被他視作樂子的男人竟然沒有出現!
妖尊大人氣得鱗片都炸了,憤怒地捶碎了自己最愛的床榻。
遲迢攏了攏衣領,淡綠色的眼眸注視著鏡子,像是透過鏡面,看向未知的夢中人:不會放過你的。
身上的鱗片褪去后,遲迢將侍衛叫進寢宮:「嫁衣做得怎麼樣了?」
侍衛「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回稟尊主,我們的人去找了綉娘,她們都以最近沒時間為由拒絕了。」
遲迢一掌拍在桌子上:「怎麼回事?!」
「咔嚓」一聲,桌子裂開無數道縫。
侍衛哆嗦了下:「我們找遍了昭南城,綉娘們前些日子都接了同一份工,沒有時間。」
妖界和人間之間也設有結界,為了維護六界的平衡,妖不能隨意傷人,在人間能活動的範圍也有限制。
昭南城不僅靠近仙宗,還臨近妖界,小妖們一般只能進入昭南城。
「同一份工,是誰?」
遲迢磨了磨牙。
「對方行蹤詭秘,並且有刻意遮掩,查不到具體的身份信息。」
半晌沒聽到聲音,侍衛偷眼去瞧,卻見他們的妖尊大人垂著眼皮,神色莫測。
指節扣在桌面上,敲擊聲緩慢,有如金石玉碎。
忽然噼里啪啦,桌子四分五裂,碎成了無數塊。
遲迢負手而立,睥睨著腳下的桌子殘骸:「她們沒有時間,和我有什麼關係?」
「準備好銀錢,問她們是要錢,還是要命。」
侍衛們目瞪口呆,想說什麼又忍住了,領了命就要退出去。
遲迢突然叫住他們:「綉娘們接的工,是做什麼?」
「嫁衣。」
—
「這是嫁衣,成婚時穿的衣服。」
殷紅的嫁衣鋪在乾草堆上,料子不算上乘,上面綉著鴛鴦圖案。
嫁衣上面放著巴掌大的五道娃娃,明明是輕飄飄的一張紙,卻在嫁衣上壓出了深深的輪廓。
應向沂和阿魚並排蹲在一起,頭挨著頭,表情如出一轍的嚴肅。
阿魚看看嫁衣,又看看應向沂,目光擔憂。
「我沒事,不是說了嗎,那石頭沒砸著我,被它擋住了。」應向沂指指五道娃娃。
左右兩側的娃娃胳膊沒了,變成了獨臂娃娃。
應向沂一陣唏噓,方才他睜開眼,就看到阿魚抱著石頭砸過來。本以為這下玩完了,誰知那剪出來的五道娃娃竟然擋在他身前,接住了石頭。
救命恩娃因此負傷。
不僅如此,引得阿魚失控的幕後黑手——嫁衣也被娃娃們制服了。
就在剛剛,這空蕩蕩的嫁衣成了精一般,大搖大擺地飄進了破廟。
它背對著門口,也背著光,一眼看過去,好似一隻無頭鬼。
應向沂第一次見這種陣仗,人都嚇傻了,回過神來的時候,嫁衣已經被五道娃娃鎮壓在乾草堆上了。
剪出來的紙人這麼強,應向沂震驚欣喜之餘還有一絲肉疼,他那該死的愧疚心,害他丟失了一大半身家。
「阿魚,你剛才被控制住,有沒有感覺到什麼?」
阿魚一想起自己差點傷到應向沂,就沮喪起來:「哥哥對不起,我當時做噩夢了,有很多人圍在我身邊,按著我的胳膊,要我穿上這種嫁衣。」
「沒關係。」
應向沂知道她一直在抵抗,鱗片都冒出來了,無奈最後不敵那股力量。
「有沒有看清楚按住你的人長什麼樣子?」
阿魚回憶了一下:「他們有男有女,高矮身形不一,都穿著這種衣服……對了,他們都沒穿鞋!」
應向沂掃了眼嫁衣過長的下擺:「他們有沒有腳?」
阿魚語氣遲疑:「應該沒有吧,當時我被按到地上,掙扎了兩下,好像捲起過他們的衣擺,都沒看到腳。」
在民間傳說里,鬼是沒有腳的。
會是穿著嫁衣的鬼在作祟嗎?
折騰了一夜,天已經蒙蒙亮了,晨光熹微,驅散了破廟裡的昏暗。
五道娃娃在嫁衣上壓出的痕迹慢慢消失,被風吹到了一旁,不等應向沂撿起來,紙片就化成了粉末。
擋完災之後,剪紙功成身退。
應向沂拿起嫁衣,仔細檢查了一遍。在嫁衣胸口的位置,朝內側,有一個用硃砂畫出來的圓形圖案。
應向沂皺眉盯著那個圖案,眉心擰緊。
阿魚眨巴著眼睛:「哥哥,怎麼了?」
「這個圖案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應向沂順著圖案的線條撫過,越看越覺得熟悉,他最近一定看到過。
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應向沂將嫁衣藏在石像後面,剪了個紙人放在上面,然後用石塊壓得嚴嚴實實。
他把剩下的四小塊封面都剪了,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餓不餓,先去找點東西吃吧。」應向沂低頭看了看自己灰撲撲的家居服,「順便找件不這麼扎眼的衣服。」
阿魚的妖族特徵已經褪乾淨了,應向沂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抹了些灰,帶著她一起出去。
「為什麼要把我弄髒?」
阿魚是水裡的妖,從來都乾乾淨淨的,沒這麼臟過,皺巴著小臉有些不自在。
她剛到應向沂的腰,衣服還是破破爛爛的,抹髒了臉后,更像是小叫花子了。
應向沂一本正經地揉亂她的頭髮:「這樣才能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阿魚想被人抓走抽鞭子嗎?」
小丫頭想起了前兩天的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抓了把灰就揚到自己身上,恨不得就地滾兩圈。
應向沂好笑地制止她:「行了,已經認不出來了。」
兩人沒敢往昭南城的方向走,繼續往西邊去。昨天到破廟的時候,應向沂有觀察過,西邊不遠處有個村落。
兩人一個半妖,一個修士,身體素質都很好,很快就走到了村子。
村子比想象中要大,房屋也比他們之前住的好,有幾座宅子很像是古裝劇中的祠堂。
應向沂環顧四周,帶著阿魚去了最豪華的宅子。要化緣,自然得挑最富裕的人家。
村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他們的腳步聲。
已近晌午,日頭毒辣,不僅感覺不到熱,反而有些冷。
應向沂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覺得有些不太對勁:「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阿魚搖搖頭,神情歡快:「沒有,很舒服,我喜歡這裡!」
應向沂:「?」
面前是被選中的宅子,黑色的雙開木門,散發著古樸厚重的氣息。
秉持著優良傳統,來都來了,應向沂不再糾結,帶著阿魚上前。
還沒敲,門就開了。
不對勁。
應向沂默默捏緊準備好的剪紙。
進入宅子后,大門自動關閉。
幽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