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嫁衣(五)
突然響起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應向沂後頸一涼,反手就把準備好的剪紙甩了出去。
他扶住阿魚的肩膀,往院子里跑去,和大門拉開距離。
「吼!」
憑空出現了一隻大老虎,仰著頭嘶叫。
它明明是活生生的,卻像是精怪鬼魅一般,皮毛呈現出赤紅色,怪異至極。
應向沂和阿魚退到了院子里,和大門的老虎之間拉開距離。
「那是哥哥變出來的大老虎嗎?!」
阿魚瞪大了眼睛,她滿臉灰塵,唯獨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透著股古靈精怪的氣息。
應向沂摸摸她的頭,沒說話,看向老虎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驚喜。
沒想到真的成功了,他的剪紙可以變成實物!
經過這幾天的實驗,他漸漸能夠肯定,比起剪子,他的武器更像是剪紙。
昨天晚上,看到五道娃娃活動胳膊的時候,他就有了猜測:剪出來的圖案也許能活過來。
剩下的四張小紙片,被他剪成了四個不同的紋樣,這老虎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沒想到,老虎不僅活了,竟然還變得和真老虎一樣大。
老虎體型龐大,堵在門口,擋住了說話的人。
從它後面,露出一片青色的衣角,那是很貴的料子,微微透著點金色,尋常人穿不起。
妖魔鬼怪穿衣服就罷了,料子還這麼講究。
還讓不讓口袋空空的人活了?
窮鬼應向沂拍了拍家居服上的灰,心裡酸的要命。
「上,咬他!」
剪紙聽從應向沂的命令,朝前撲了過去。
「誒誒誒!」
「不,你們誤會了,快讓它停下來!」
「我只是和你們開個玩笑,不是壞人,我是個探靈師,來這裡驅邪平災的。」
「乖乖,再不停,這傢伙真的會咬死我,大俠好漢,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還不到二十歲,不想英年早逝哇!」
……
青衣男子躲過老虎的血盆大口,拔腿就朝著兩人跑過來。
他那張嘴就沒停下來過,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吵的人腦瓜子嗡嗡的。
阿魚拽了拽應向沂的衣袖,和他在識海中交流:「哥哥,他身上沒有陰邪之氣,好像真的是人。」
她不提醒,應向沂也看出來了。
沒有這麼碎嘴子的鬼。
青衣男子哭喪著臉,被老虎追得滿院子跑,上躥下跳。
阿魚心性善良,雖然被人抽過鞭子,還是做不到見死不救:「哥哥,他只是和我們開個玩笑,要不別讓老虎咬他了吧。」
他綳著臉,沒說話。
倒不是他不想讓老虎停下來,只是他還沒弄明白怎麼讓老虎停下。
眼看著男子朝他們衝過來,應向沂拉著阿魚就往屋子方向跑。
為防老虎傷及無辜,還是躲起來比較安全。
屋門緊閉,應向沂一把推開門。
男子揮舞著手臂:「等等我!別關門!」
男子和老虎之間隔的距離很近,如果等他來了再關門,老虎也會衝進來。
應向沂拋去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你別怕,那老虎咬不死人的,再說你不是什麼探靈師嗎,應該能制服它吧。」
男子看著「唰」一下關上的大門,氣了個半死:「騙子!它咬不死人的話,你們跑什麼?」
門外氣急敗壞的罵聲忽遠忽近,一直沒停下。
應向沂暗自咋舌,心道這小子的體力和口才都挺好的,是個不可多得的傳銷人才。
「哥哥不喜歡他嗎?」
應向沂差點被口水嗆到,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雙湖綠色的眸子,神經緊繃:「不,不喜歡!我不喜歡男人!」
阿魚有些疑惑,但還是點點頭:「哥哥不喜歡他的話,那我也不喜歡他,我們不救他。」
應向沂:「……」
好像不太對勁。
不等應向沂解釋,阿魚就轉過身,一路小跑:「哥哥快過來,這裡有好東西。」
房間里靠牆擺著一張長桌,長桌左右各放著一座黃銅燭台,中間的瓷盤上落了一層灰,黑漆漆的。
蠟燭燃燒的程度不同,一根還剩三分之二,一根已經燃到了底部。
嫩紅色的燭淚溢滿了燭台,凝固成一整塊,經過長時間的歲月侵襲,顏色黯淡了不少。
桌子很高,阿魚踩著凳子爬上去,抱住了還剩下三分之二蠟燭的燭台。
應向沂眼皮一跳:「阿魚,快下來!」
他四處搜尋剪紙紋樣,為了尋找靈感,讀過不少古書,也親自去過古老的建築。
以他的經驗來看,這張桌子應該是供桌,顧名思義,就是供奉用的桌子,那幾個空盤子是放供品的。
供奉祭祀之事,在傳說中都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與之相關的東西都邪門得很,最好不要輕易去碰,容易犯忌諱。
小丫頭身手還挺敏捷,應向沂制止的時候,她已經三下五除二爬上了桌子,一臉懵:「哥哥,怎麼了?」
沒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應向沂暗暗鬆了口氣,張開雙臂:「沒事,怕你摔著,小心點,我抱你下來。」
阿魚跳進他懷裡,把燭台遞給他:「這個是好東西,給哥哥。」
「好東西?」應向沂挑了挑眉,目光在燭台上打了個轉。
阿魚以為他不相信,急了:「這就是好東西,哥哥別不信我,我感覺得到,是寶物!」
應向沂失笑,將她放到地上:「好好好,我當然相信阿魚。」
他接過燭台,正準備再哄哄小丫頭,神色突然變得凝重。
燭台的重量不對。
這種尺寸的黃銅燭台,加上蠟燭,再怎麼樣也不會超過三四千克,可這個燭台,他拿著都覺得重。
粗略估計,起碼得是普通燭台的幾十倍。
應向沂對上阿魚純澈的目光,蹲下身:「你知道這裡面有什麼嗎?」
阿魚眨眨眼:「我只能感覺到這裡面有寶物,靠近它,讓我很舒服。」
說著,她抬起手,髒兮兮的掌心蒙著一層淡淡的乳白色光暈:「力量也變強了。」
應向沂將燭台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並沒有發現特殊的東西,他看了眼供桌上燃燒殆盡的蠟燭,眯了眯眼。
屋外,男子的罵聲和老虎的嘶吼聲交織在一起,活潑又熱鬧,驅散了這座宅子帶來的陰森寒意。
應向沂抿緊了唇,將蠟燭從燭台上拔下來。
左手燭台右手蠟燭,本來應該沉重的左邊陡然變輕,他握住蠟燭的右手感覺到一陣下墜的力量。
問題果然出在蠟燭上。
應向沂掰了掰,沒掰動,拿出兜里的剪刀,對著蠟燭剪下去。
一層層的蠟燭被剪掉,藏在裡面的東西露了出來。
應向沂將那指甲大小的青色鱗片扣出來,掂了兩下,重量基本吻合。
「你說的寶物是這個?」
阿魚直勾勾盯著他掌心的青色鱗片,目光痴迷,又充滿虔誠。
鱗片入手溫涼,好似一塊質地上乘的玉石,其中涌動著強大的力量,即使是剛築基的應向沂,也能感覺得到。
阿魚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應向沂拽著衣角,將鱗片上面的蠟燭清理乾淨,然後遞給阿魚。
她疑惑抬眼,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你不是想要嗎?」
小丫頭眼裡的渴望都要溢出來了,這寶物本來就是她找到的,應向沂無意佔為己有。
阿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搖搖頭:「要給哥哥的。」
應向沂愣了下。
阿魚摸了摸鱗片,認真解釋道:「我答應過要報答哥哥,這上面有強大的力量,帶在身上能夠保護你的安全。」
救下阿魚,不過是愛屋及烏。
應向沂心裡明白,自己會攬下這個麻煩,是將阿魚當成了已故的應向虞。
或許有被操控心神的影響,他在阿魚的身上尋找應向虞的影子,也像保護妹妹那樣保護她。
應向虞的人生停留在五歲那年,在小孩獨佔欲最強的時候,她卻會把最喜歡的東西分給哥哥。
就在阿魚決定把鱗片讓給他的時候,應向沂似乎真的感覺到了,來自妹妹的回應。
那些虛假的,縹緲的,自私的想法,突然就變得真實起來。
院子里的吵鬧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門被拍響,男子氣呼呼地叫嚷:「老虎消失了,現在可以開門了吧?」
阿魚合攏他的手,語氣焦急:「哥哥,快收下,不能被別人看到!」
應向沂回過神來:「我答應過送你回家,就一定會儘力,這太貴重了,你確定要給我?」
小丫頭遲疑了兩秒,伸出手,剛碰到鱗片,她就猛然抽回手:「我不要,給你。」
妖族的感知力天生強於任何種族,她的直覺告訴她,眼前的男人不簡單。
在樹林中第一次看到他,她就知道應向沂和其他人不一樣,他身上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吸引人靠近。
所以她從絕望中睜開眼,掙扎著向他求救。
沒人不喜歡寶物,見她心意已決,應向沂沒有繼續推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
「哥哥,我從小就是孤兒,無名無姓,可以跟你姓嗎?」
應向沂開門的手一頓,眉眼低垂:「好,那就叫……應魚吧。」
應向沂的應,阿魚的魚。
這個名字會提醒他,她不是應向虞。
門一打開,青衣男子就衝進來,憤憤地控訴:「都說了是和你們開個玩笑,竟然見死不救,要不是我跑得快,今日就要葬身虎口了。」
「我們也是和你開了個小玩笑。」應向沂瞟了眼院子,空蕩蕩的,「你把老虎打死了?」
青衣男子誇張地比劃著:「怎麼可能,老虎那麼大,兩個我都不夠它吃的。」
「說來奇怪,我跑著跑著,身後突然沒了動靜,那老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對了,你們是誰,為什麼會來這裡?」
他生得很俊秀,眉目張揚,若是再拿上一把摺扇,活脫脫一個書中走出來的少年郎。
應向沂敷衍地吐出兩個字:「路過。」
青衣男子一拍手:「原來如此,你們兩個倒是福大命大。這地方邪門得很,藏著不少機關,我比你們來得早,把機關都破壞了。」
「嘖嘖嘖,若不是碰上我,你倆可能就得死在這裡了,竟然對救命恩人見死不救,真是兩個白眼狼。」
「剛才那老虎是你放出來的吧,你是修士?」
……
可惜了,少年郎太聒噪。
應向沂默默腹誹,給他打了個標籤:話癆。
「我不是修士,那老虎是一種靈符,我花錢買來的。」
從三個男人的態度來看,人間似乎並沒有太多修士,樹大招風,應向沂不想惹麻煩。
青衣男子一嗤:「騙鬼去吧,靈符多貴,就你這穿得破破爛爛的樣子,能買得起就怪了。」
應向沂:「……」
聽到應向沂被罵,應魚對著他的腿就是一巴掌,氣勢洶洶。
青衣男子「誒呦」一聲:「小丫頭打人可真疼,年紀輕輕的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哥哥這麼好看,你也捨得下手?」
應向沂:「……」
他將應魚拉到身後,默默給男子打下第二個標籤:自戀。
「你要不是個姑娘家,我准得把你屁股打開花。」青衣男子拱了拱手,「相逢即是緣,本公子複姓百里,單名一個舒字,是昭南城最厲害的探靈師,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自戀話癆,傻乎乎的,沒什麼心眼,從衣著打扮來看,是個富家公子。
總結起來,好騙。
應向沂對百里舒的印象不錯,學著他拱了拱手:「在下應向沂,這是我妹妹應魚,她小時候生了病,不會講話,方才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見應向沂不想說,百里舒也沒繼續追問老虎的事,熱情地拉著他聊天,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末了又問到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折騰了這麼長時間,到午後了,應向沂有些餓,隨口道:「來找吃的。」
百里舒一噎,神色古怪:「來這裡找吃的?難道你們不知道,這地方……」
應向沂一頭霧水:「這地方怎麼了?」
午後的日光很毒,他們離開了宅院,正好走到路邊的一棵樹下。
腳底的影子被拉長,和樹影模糊成一團,像是宣紙上的潑墨色塊。
百里舒垂著眼皮,壓低了聲音:「這地方啊,鬧鬼。」
話音剛落,就有陣陣陰風襲來,寒意生涼,好似有什麼東西纏住了他的腿,抬不起腳來。
應向沂低頭一看,小腿之下,只餘一片刺目的殷紅。
衣襟之內,青色鱗片上閃過一道暗光。
與此同時,隔著妖界七十二峰的崇山峻岭,越過波詭雲譎的江河湖泊,濃白的霧氣瀰漫在谷崖溝壑,被籠罩住的乾癟松針煥發生機,枯萎的紅蓮重新綻放。
靜卧潭底的人猛然睜開眼睛,從潭中一躍而起。
銀白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動著奪目的流光,他攏著眉心,淡綠色的眸子穿過松濤和紅蓮,望向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