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鋌而走險(下)
「啪」一聲,兩柄木刀相格,王趾青的木刀一下將對手的木刀擊得脫手飛出,那人也一個踉蹌,他將木刀舞了個花,反手放到背後,喝道:「怎麼了,沒吃飽么?」
那對手揀起木刀,說道:「王司長的力量越來越強,我是望塵莫及了。」
雖然是文職官員,但王趾青一向認同強身方能強國的理念,因此有這個得空便來練刀的習慣,也自命是此道高手。這對手是這武場中頗有名聲的刀術教習,連他也這麼說,王趾青心中不覺得意,臉上仍是淡然道:「不是我力量越來越強,是你疏於練習了。我這一刀自下挑下,這時你若是將刀頭順勢向上,我的刀便順著你的刀鋒滑開,如此一來就算你的力量比我要小一點,這一招仍是不輸。」
「王司長說得極是,我定然銘記在心。」那人說著,又道:「王司長,今天我實在太累了,若王司長有興,我請個人來陪練可好?」
王趾青見這人頭上已儘是大汗。現在這天氣雖然已經熱了,但也不至於如此熱法,看來這人的確很是疲憊。他向來自詡體恤下情,心想這人為了陪自己練刀累成這樣,看來的確是自己刀術大進,讓他受累了。他將木刀一收道:「今天就算了,休息去吧。」
練完刀,自是一身大汗。武場中也有浴室,供人洗去臭汗,不過王趾青嫌浴室太臟,總是回家去洗。他只是擦了擦臉上的汗,收好東西,走出了武場,那個慣常陪他練刀的教習點頭哈腰地陪他走出了門,又急不可耐地回到門裡了。王趾青倒也不介意,見自己常坐的大車正等在外面,伸手示意他過來。
在霧雲城,時常載客的是驢馬車,偶爾也有人拉的。不過五羊城不產馬,因此絕大多數都是人力車。武場門外停了幾輛攬客的車子,車夫們都躺在車假寐,草帽蓋在了臉上。聽得有人出來,全都撩起草帽看了看,因為王趾青有慣常所用的車,所以他們也不過來搶生意,只有他叫慣的車子過來了。到得身前,王趾青上了車道:「今天走快點。」
他出了一身汗,內衣都粘在了身上,實是不舒服。那車夫低應了一聲,拉起車便走,果然快了不少。隨著車子的行進,一陣陣涼風迎面吹來,讓王趾青心神為之一爽。他半閉上眼,聽著耳畔風聲呼呼吹過,心中斟酌著接下來這件接待帝國使臣的大事情,忽然聽得耳邊傳來的市聲有點異樣。他回家得路過一個飯館,每天都會經營到半夜,因此他回家時縱然再晚,經過此地時總能聞到一股油煙味。然而按理應該就要到那飯館前了,卻聞不到油煙味,反倒是一股異樣的甜味。
王趾青一下睜開了眼,卻愕然發現自己居然是在一條陌生的巷子里,那股怪異的甜味若有若無,仍在隱隱飄來。定睛看去,前面哪有飯館,卻是一間掛著匾額的大房子,那塊匾上寫的是「清談社」三字。
看樣子,這兒是個茶館啊。難道錯了?王趾青莫名其妙。只是若是坐錯了車,自己上車時也該問一下要去哪兒,可當時仍是和老樣子一般,車夫連話也不說,拉上自己便走。只是這車夫拉自己到這兒來做什麼?如果說是起了不良之心,那也該到偏僻無人煙的地方,在這等通都大衢里也根本做不了什麼不公不法之事。他正在詫異,卻見那車夫停下了車,低聲道:「王司長,請下車。」
雖然不怎麼說話,但那個用慣的車夫的聲音王趾青還是記得一清二楚,眼前這人分明是個陌生人。他只覺一凜,從車上忽地欠起身,喝道:「你是誰?想做什麼?」
那車夫沉聲道:「抱歉,王司長。不過我也並無惡意,只想請王司長來此清談社看一圈便可。」
王趾青更是詫異,喝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車夫道:「在下只是聽說王司長不願禁絕福壽·膏,所以想請司長前來看一下,看是否能有所改變。」
王趾青皺了皺眉。這車夫的談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實非尋常人,他已然猜了個七八成,心想這定然是宣鳴雷的手下了。自己駁回了宣鳴雷禁絕福壽·膏的動議,宣鳴雷定然不依不饒地想出這等法子了。只是宣鳴雷乃是次帥,若是叫破了實是不好看,他壓低了聲音道:「你是宣元帥屬下吧?」
那車夫搖了搖頭道:「不是……」話未說完,那清談社的大門邊忽然開了扇小門,一個人趔趄著退出來,在台階前一絆,人一下摔倒在地。從門裡又有一個人追出來,喝道:「沒錢還敢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后出來的這人顯然是這清談社的迎客。按理這些做買賣的和氣生財,對誰都是滿面對笑,不應如此兇狠。那迎客罵了兩句,一眼看見了王趾青,卻馬上滿臉堆笑地過來道:「客官,您是來過癮的吧?社裡新來的香虎國清膏,一個泡子夠燒半天,味道醇,後勁足,您燒上一個就足夠過足癮了。要來試試么?」
王趾青原本還有些愕然,聽那人說了這幾句方知原來這兒便是個福壽·膏店。因為福壽·膏已然專賣,官營的店必須在店門口明示用途,以及公示執政府頒發的專賣執照。眼前這清談社分明並不具備這等資格,卻也公然發賣福壽·膏,實是讓他有點意外。
那迎客見王趾青在沉思,只道這客人還在猶豫,上前一步小聲道:「客官放心,本社關節足夠,絕不會受衛戍騷擾。」他見王趾青衣著得體,定然是個有身份的人,只道他來這等福壽·膏館尚存顧慮,因此還要喋喋不休,先前那個因為被錢被他趕出來之人忽然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道:「求求你,就讓我抽一個吧,我實在受不了了啊!」
這人叫得甚是凄慘,一張臉上也是涕泗橫流。那迎客被他抱住了腿,臉上登上露出厭惡之色,伸腿一蹬,喝道:「你去弄錢去啊,拉著我有什麼用,有錢就可以抽。」
他蹬得甚重,便是王趾青也有點看不過去,正待出言阻止,那車夫忽道:「給我們一個包房吧,這位的賬算在我們身上好了。」
那迎客一怔,臉上馬上堆起笑意道:「好,好。包房一個金幣。」他只消有錢賺,馬上就變了臉,連對那個地上打滾的也變得和顏悅色了,伸手將他扶了起來。王趾青卻是嚇了一大跳,心道:「一個金幣?」
一般而言,六七個金幣也夠一個三口之家過上一年了,單單這般開個包房居然就要一個金幣,實是有點駭人聽聞。他雖然知道福壽·膏買賣抽稅甚高,卻不知原來利潤更高,不禁大為好奇,問道:「一個金幣夠幾人抽的?」
「一個金幣有五個煙泡。若是不開房,那就是十個。不過客店是體面人,還是開個房好。」
王趾青皺了皺眉,問道:「一個煙泡有多大?」
那迎客心道:原來這人是個雛兒。他知道這些新手若是上了福壽·膏的癮,日後錢財就會源源不斷地送來,實不可錯過,忙道:「一個煙泡夠抽好幾口的。不過一支槍是五個泡,客官若是買兩支槍,那便加送兩個泡,再大的癮也定能過得足了。」
王趾青越聽越是好奇。福壽·膏這東西他自是聽得多了,可從沒來福壽·膏店看過,實在很想看看這個煙泡是什麼東西,槍又指什麼。伸手正待從懷裡掏錢,卻見那車夫掏出了一個金幣遞給那迎客道:「不必了,就一支槍吧。」扭頭對王趾青道:「先生,請進吧。」又扶著剛才被趕出來那人道:「先生,您也隨我來。」
王趾青心中實是越來越好奇。這車夫實在太過神秘莫測,看樣子根本不是要搶劫自己,可又否認是宣鳴雷的屬下。難道他騙自己來,就是為了請自己抽福壽·膏的客?眼見車夫扶著那人進去了,他心想這地方縱然不是個正經場所,卻也不是個殺人越貨的所在,連忙跟了進去。
一到裡面,卻是一派氤氳,那股怪異的甜味濃了許多,已帶了些辛辣。迎客領著他們到了一間小屋前,推開了門道:「三位請歇息,東西馬上送到。」說罷便走了出去。
這屋子不大,裡面設了兩張椅子和兩張長榻。那長榻倒還乾淨,可是那股怪味正是從榻上傳出來的。那車夫讓那人躺在一張榻上,迎客已端了一個盤子過來了。盤子上放了一支竹桿做的東西,邊上一個白瓷盆放了五支竹籤,每支竹籤上都挑著一團黑色的泥膏。見王趾青還站著,迎客道:「客官,您先來還是那位先來?」
王趾青好潔,一聞到榻上這混合著汗臭的怪味就根本不想躺上去。他還不曾說話,那車夫道:「你放下吧,我們自己來。」
迎客肚裡嘀咕了一句,忖道:「三個人就一支槍么?還把這老保弄來,真不知怎麼想的。」不過人家付了錢,想做什麼也不是他管得著的,放下了盤子后又躬身行了一禮出去了。
迎客出去后,那個老保也不知叫自己來做什麼,仍是怔怔的發愣,雙眼卻已緊盯著那個白瓷盤。王趾青也自詫異,卻聽那車夫對那煙客道:「先生,你叫什麼?」
「叫我老保,老保好了。」
那車夫淡淡一笑道:「你是福壽·膏癮上來了吧?」
老保現在根本沒人打他,仍是涕泗橫流,說道:「是啊。先生,您不抽么?讓我在邊上聞著過過癮也好。」
他說這幾句話也已有氣無力了。車夫拿起一支竹籤道:「抽吧,這五個煙泡夠你過癮了吧,我還有話問你。」
一聽得竟然能抽福壽·膏,老保眼睛一亮,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過了那支竹桿,接過了竹籤,湊到燈上燒得化了,往竹桿上裝的一個銅斗里一捺,又將銅斗對準了燈火燒起,一張嘴咬住了竹桿的一頭重重一吸。他是個慣家,這一口吸得又粗又長,隨後從鼻子里噴出了兩道白色的煙來。這股煙氣帶著點腥臭,有點辣,又帶著一些甜。王趾青聞到了大感不適,不由皺了皺眉,心道:「福壽·膏就這等抽法么?」
這一口煙吐出,老保突然變得神采奕奕,彷彿換了個人一般。他連吸了好幾口,這才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又吸了兩口,將竹桿從嘴邊移開,說道:「大恩不言謝。兩位再造之恩,實難言表,恕我不恭了。」
王趾青聽老保談吐突然間變得如此文雅,大為驚奇,問道:「你……你讀過書?」
老保點了點頭,嘆道:「去年我還在文校做教習呢。唉,抽上了這口福壽·膏,就什麼都做不成了,連一個家都只剩了四堵牆。」
王趾青更是一驚,問道:「就因為抽福壽·膏敗家的?那你抽了幾年了?」
老保又長嘆一聲道:「算起來,兩年多點吧。唉,本來這一份家當,夠我平平安安過一輩子的,現在成了這模樣,今天不知明天之事,真箇不甘心哪。」
他說著,又拿了支竹籤放到火上去燒。這回已不似先前那樣有氣無力,他烤得極是細緻,竹籤上這一團泥膏在火上烤得慢慢熔化,但老保的手指卻異樣的靈活,不住地轉動,泥膏雖然漸漸熔化,卻一直不滴下來。待烤得盡數軟了,老保這才又捺入銅斗之中,湊到火前燒著,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王趾青看得觸目驚心,忍不住問道:「老保,你難道就不能戒了福壽·膏么?」
老保苦笑道:「先生,若能戒,哪會不戒的?先前我也戒過。可是一天不抽福壽·膏,渾身骨節里都似有蟲子在亂鑽,那等滋味實是神仙也難熬,最終仍是抽上了。」
王趾青一陣語塞。他也聽說過抽福壽·膏會上癮一說,不過當時只道是平常說的癮頭,哪想到會是這等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奇癮。見老保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先前的鼻涕眼淚也都抹在榻上,他更覺厭惡,不由看向那車夫。
這車夫把自己帶來,便是要自己看看這等醜態么?王趾青想著,忽然聽得那車夫低聲道:「王先生,想必您已知道福壽·膏成癮,會是什麼後果了吧?」
王趾青沒有說話,一張臉卻是白了又青。半晌,他低聲道:「閣下可要送我回去么?」
那車夫點了點頭道:「王先生既然已是盡興,那就走吧。」說罷,站起身來。王趾青也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正待告誡那老保千萬不能再抽福壽·膏了,卻聽那車夫低低道:「王先生,不必跟他說了。銅鐘雖響,也叫不醒必死之人。」
「銅鐘雖響,叫不醒必死之人」,乃是五羊城流傳的一句俗語。五羊城昔年號稱有三寶,分別是一樹、一塔、一鍾。其中的一鍾指的是五羊城中心銅鐘觀里的一口上古銅鐘。此鍾重達數千斤,敲響后聲聞遐邇,滿城人都會被驚醒——除了必死之人。後來便引申為說那些執迷不悟、再難說服之人。王趾青小時候就聽過這俗語,自然明白其中含義。他也不再說話,跟著那車夫走了出去,任由老保倒在榻上吞雲吐霧。那老保因為家徒四壁,難得能如此過癮,也顧不得一切了,連站都不站起來,只是貪婪地吸著竹桿中的煙氣。
出了清談社,王趾青不由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想把裡面那股污濁的氣息吐盡。車夫拉過車來,小聲道:「王先生,上車吧,我送您回家后,再把這車還回去。」
他這話已是直承自己有備而來了。王趾青頓了頓,才道:「走吧。」
夜已深了,路上已是一片寂靜,唯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音。走了一程,王趾青忽道:「明天,我就去請見宣元帥,隨後聯名再髮禁絕福壽·膏的動議。」
雖然背著王趾青,那車夫明顯舒了口氣道:「王先生睿智,在下佩服。」
「只是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車夫淡淡一笑道:「無名小卒,賤名有辱清聽,不足掛賢者之齒。」
此時前面便是王趾青的家了。王趾青雖然貴為司長,但自律極嚴,這府第也簡樸到讓人難以置信他是一部司長的高官。到得門前,他走下了車,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金幣道:「拿去吧。」見車夫不接,又道:「閣下既然不願留名,王某也不敢勉強。今夜你雖然已犯劫掠之罪,但念你心存善意,我也不再追究了。只是王某性不喜受人所迫,也不願受人之恩。這一個金幣,還請收下。」
車夫怔了怔。王趾青這等一板一眼,讓他也有些始料不及。他接過了金幣,說道:「多謝。在下也不敢恃強凌迫王司長,但此事事關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王司長見諒。」
王趾青眼裡忽地閃過一絲異光,馬上又恢復平常,說道:「後會有期。」
這四個字只是平常的客套語,但在王趾青的心底,卻似有個人在切齒地詈罵著:「鄭司楚,定然是你!」
雖然現在這車夫的穿著打扮與昔年五羊城年輕大帥已是大相徑庭,但王趾青當年也見過鄭司楚。縱然事隔多年,他對鄭司楚的模樣早已淡忘,可這等不卑不亢的神情卻還是讓他想了起來。
鄭司楚,你等著吧。
王趾青默默地說著。他的心頭,彷彿有毒蛇吐出了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