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蒙蒙亮,老屋子裡還是暗沉沉的。
打進了門,往裡走,跨了三次門檻,才進到堂屋,越往裡走光越暗,聲音倒是愈發清晰起來。
林晏眉頭皺了一下,盯著門前站著的兩個人看了一眼,又不動聲色的移開目光。
大宅頗為體面,但草都荒了。
進進出出全是青壯年的男人,一個個眼神凶戾,身形健壯,腰間掛刀,怎麼看怎麼不像是好人。
林晏發覺自己像是進了一個賊窩。
站在門口的兩個精壯的青年人向他們鞠躬,「大哥。」
吳虎對二人點頭,用餘光瞥了一眼身後的人,「去跟義父說一聲,人帶來了。」
一人很快進去,又出來,「管事讓你們進來。」
兩個人一左一右的攙著一人從大敞著的門走出來,迎面正撞上林宴與吳虎。
被攙著的那人面目青腫,渾身血污,兩條腿拖在地上,像是已經被打斷了。
林晏腳步一頓,挑了一下眉梢,意識到這是個下馬威,不免有幾分好笑。
從前他在家中常見母親為難大嫂,沒成想竟有一天他成了被家婆為難的小媳婦,還是這種上不得檯面的直白血腥恐嚇。
吳虎低聲威脅,「看到了沒有,以後你敢欺負南姑娘就給我等著,有你好果子吃。」
吳虎不知道林晏最不吃的就是威脅,他嘴角上揚,懶洋洋的笑,「呵,我等著。」
進了門,屋內卻另有客人。
一個中年男人正在大聲叱責另一個跪在地上的人,「喂,我今天說的話你記住沒有?」
跪在地上的壯漢大聲回答,「記住了!王大人,我以後一定會約束那些小子,讓他們見到你的女兒就繞著走!」
「哈?」被稱作王大人的男人十分不滿,他扇了男人一個又重又響的耳光,暴烈地高聲辱罵,「我說了那麼多,你理解的僅僅是這樣嗎?怎麼你們搶了這麼久還沒有滿足嗎?以後還要搶嗎?給我適可而止啊!雜種!」
另一旁坐著的男人面色一僵,訕訕笑著起身拉住了王管事,「老王。鐵勒他,他不會說話。你知道,我們漢話說得不好。」
王兆被男人拉住,他面色不虞,面上掛出一抹笑,眼神中卻閃動著凶暴的戾氣,「薩哈酋長,你們的族人都內附上百年了,怎麼還是連說話都不會?要不要我找幾個人幫你們教一教?哈哈哈,光會睡我們漢人的女子,卻不會說漢話可不行啊!」
林晏這才發覺跪著的男人與那位被稱作薩哈酋長的男人的確形貌有異。
聽著這話中的意思,眼前的兩個異族竟然是內附的部族酋長。
金平城建成之初就是軍鎮,也是歷代都護的駐防之所,既然是邊塞,胡漢雜居便是常態,許多胡人都是數十年前乃至百年前遷移而來的異族。
本地也多有流傳前朝將軍們如何三言兩語勸降蠻族歸順內附的故事。
他心中一時瞭然,怪不得他們能夠找到南樂。
林晏心中揣度著對方那句『光會睡漢人的女子』,猜想對方意有所指。
怕不是南樂失了身,這做乾親的才擺出這麼大架勢,為的就是嚇住他,讓他做了這個活王八。
此刻他只覺得眼前這一出滑稽戲可笑到幾乎荒誕了。
「今年我們也是沒有辦法。王大人,如今馬上要入冬了,今年鬧蟲災,草料不夠,斷了商路牛羊賣不出去。不搶,真是沒法子過冬。但我們一點都沒想過要冒犯你。」
王兆,「都說了多少次了,你要搶就去遠一點的地方搶,我可是聽說雲方六郡今年收成好得很!要是下一次你再搶到我的頭上,就算是再好的朋友,這生意也是沒法做了!」
薩哈苦笑道:「我知道了。」
王兆拍了拍薩哈的肩膀,「今天這件事看在咱們是老朋友的面子上就這麼算了。下一次再有這樣的事情,我可不會這麼簡單的放人。」
薩哈苦笑著拱手,搖著頭離開,跪在地上的男人咬著牙的爬起來跟著薩哈身後,一臉藏不住的憤懣不平。
王兆的目光終於落在了林晏的身上,他坐回椅子上,上下打量了林晏一會兒,目光凌厲。
「一年前,我那個苦了一輩子的老哥託人給我捎來口信。我這可憐的侄女到了年紀該嫁人。我本來為她尋了一門好親事,只等著她來了金平城就完婚,一輩子都享不完的福。你小子知不知道?」
這話說得倒像是他林晏癩□□吃了天鵝肉,玷污了那個村姑壞了她的身子,害得她沒了好日子過一般。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一個目不識丁的鄉野賤民,出身貧苦的孤女,不過也就是長得不錯。
但南樂的面貌還沒有達到傾國傾城的程度,能有什麼好親事?
頂了天也不過嫁給是城東的肉鋪佬,哦,要不再多一個嫁給水匪做壓寨夫人。
所謂販夫走卒之輩說一句不客氣的,活的還不如他家的狗。
林晏挑了挑眉梢,眼尾流露出幾許譏諷,不咸不淡的說道:「頭一次知道。」
兩個男人之間的火藥味到這一刻,簡直只要一點火星子落下去立刻就能點燃。
旁聽的吳虎屏住了呼吸,他吃驚於這小白臉的膽量。
「我看你家這位還挺有性格的。」
南樂被人推著按在門口,她十分不情願,卻又推拒不過。
兩雙眼睛透過內堂的帘子縫隙看著外面的男人。
熹微的晨光從他身後大敞著的門口投進來,光線在地上勾勒出一個清瘦的剪影。
他偏了偏頭,半張臉落在光里,一隻眼在光下被照亮,儘管眼尾帶著笑的弧度,瞳仁在暗光下卻透著疏冷與淡淡的頹倦。
端端站在那裡,一臉的桀驁不馴,滿身的風流。
南樂見到那張臉,不由得眉心微蹙。
多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她本不想見他的,但他們卻將他給找來了。
女人貼在她耳邊小聲笑道:「小樂,你挑男人的眼光可真不錯呢!這位小兄弟生的好俊哦。」
南樂垂了垂眼,緊緊抿住唇角。
「他可是尋了你一夜呢,這麼好的男人一定得抓住了。」
林晏尋了她一夜?
南樂聽到這話只覺不敢相信,但林晏面上的倦色與疲乏卻不似作假。
「等會兒你聽我的,我直接跟他說你受了驚嚇著了,回來就昏過去了。你就好好在床上躺著,他一看保准心疼,到時候把你接回去,那肯定天天眼巴巴的照顧著,對你不知道要有多好。」
南樂顧不上再想,急忙拉住女人的袖子,小聲求她,「崔姨娘,別這樣。」
小姑娘軟著聲求人,一向慢吞吞的調子都變了音,更讓崔姨娘想逗一逗她,「傻孩子,自家夫君,你害羞什麼?」
南樂那用那雙烏亮的眸子溫順的望著她,眼底里含著一種懇切,張了張口,「我……」
話出口,她又好像不知怎麼繼續說下去,因而那張秀美的面容便愈發無措。
崔姨娘感覺到一種良心上的愧疚,好像欺負這樣一個溫順,善良的女孩是一種莫大的罪過。
她握住南樂的手,不自覺放柔了聲音寬慰她,「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小姑娘麵皮薄,不好意思是不是?但姨娘又不是外人,你放心。我一定幫你,保准你們夫妻好好的回家去。」
南樂搖頭。
她想開口跟她講她與林晏的關係並非他們想的那樣,雖然在船上的時候林晏說喜歡她,但林晏自從入了城就沒怎麼見她了,之前她還看見他跟別的女人喝酒。
但這樣的話涌到嘴邊,南樂心頭有幾分苦澀,一時好像很難將話說出來。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暴喝和拍桌的聲音,「好小子,你有種!」
南樂嚇了一跳,臉都白了些。
她其實沒見過這位王伯伯幾次,但每一次見他都有種說不上來的畏懼。
倒是被王兆盯著的林晏面色變都沒有變一下,竟還能在王兆吃人一般的目光下似挑釁似譏諷的勾著一抹笑。
崔姨娘拍了拍南樂的手,「別怕。事情交給我。」
南樂驚惶無措的點了點頭,又搖頭。
崔姨娘已經掀了帘子走出去,笑盈盈的解圍道:「行了。老王,都是一家人,別嚇唬人家了。」
王兆強壓下怒火,冷哼了一聲。
「來,賢婿,快進來見一見你的娘子。」
林晏施施然的起身。
崔姨娘回頭向南樂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快上床躺好。」
南樂站在那裡,沒有反應,只是搖頭。
人已經走來了。
崔姨娘轉身按著南樂將她往後推,南樂抵不住,不得不上了床。
淺藍的布簾被人挑開,人還沒進來,聲音便已經傳進來了。
「娘子?」
南樂死死地閉上眼睛,假裝昏睡,心臟卻咚咚咚的跳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