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庭玉在竹簾掀動的脆響中醒來,他緩慢的眨了幾下眼睛,順著聲響看去,見到身量嬌小的姑娘腰上圍著圍裙,一手端了兩個小碗鑽進來。
跟著一起鑽進來的還有水魚的鮮香。
沈庭玉看清了少女眼下因為疲倦而生出的青烏與淡淡的倦色。
他驚異的盯著她,看著她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小心翼翼的放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用手指扣著另一隻碗,低頭嘗了一口鹹淡,一眼也沒有看他。
他忍不住開口了,第一次主動向這個他本沒有看在眼中的少女搭話,「你一晚上沒睡?」
出口的嗓音帶著濃重變調的鼻音,短短一句話都說的奇怪模糊,甚至難分男女,讓人需要反應一會兒才能確定含義。
這聲音嚇了南樂一跳。
她好懸沒有捧住熱碗,差點脫了手,還是床上的人橫過來一隻手替她扶住了碗才沒灑。
南樂手忙腳亂的放下湯碗,卻看到他手指已經被燙紅了。
大抵是皮膚薄,玉白的肌膚上一點紅痕都顯得很觸目驚心。
南樂懊惱道:「我去給你拿燙傷的膏藥來。」
她起身的瞬間卻被人揪住了衣擺。
順著手往臉上看去,沈庭玉用那雙長而柔麗的眼睛自下而上的仰望她,「沒有關係。」
南樂被他拉著坐回原位,她隱隱察覺到他對自己的態度相較昨晚有了改變,卻又不知道這改變是因為什麼,有些受寵若驚,又不免生出些許歡喜。
過了一會兒,她問他,照舊是軟綿綿又慢吞吞的嗓音,「你的嗓子痛嗎?」
沈庭玉靜靜的看了她片刻,才輕輕『嗯』了一聲。
南樂微微笑了起來,輕聲問道:「那你吃魚嗎?我燉了一些魚湯,生病喝這個很滋補,喉嚨也好受。」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想喝魚湯的話,我可以給你煮一些粥。」
生病的孩子總該得到一些特殊的照顧。
沈庭玉看了一眼那碗乳白的湯,神色微動,「鱸魚湯?聞著很香。」
可以看得出船上的日子過的並不富裕,這樣一碗湯至少要煨兩三個時辰。
魚對捕魚維生的漁人不算珍貴,真正珍貴的是炭火,付出的時間,夜裡照看著炭火的精力。
他基本上可以確定之前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這個女人的確一晚上沒睡,而他半睡半醒之間感受到的那些照顧不是夢,而是切實存在。
可他們只是才見面不久的陌生人不是嗎?
他天生待人沒有多少善意,此時不免對她的舉動產生一種費解與探究的慾望。
南樂原本還對這嬌客願不願意吃魚存著幾分擔心,林晏就不太喜歡吃魚,總嫌味太淡又太腥。
沒想到沈庭玉一下就能聞出這是什麼魚,還誇她煮的很香。
少女藏不住心事,受到一點誇獎就好像把昨晚在沈庭玉這裡受到的冷眼,充滿戒備的沉默以對全都忘了。
「是鱸魚,這個季節鱸魚最肥,又刺少。」
她笑了起來,頰邊盪出小酒窩,起身就要去給他捧下湯碗,卻又忘了這湯還燙的很,被燙到手指才反應過來。
「這湯還太燙。等一等才能喝。」
她坐回沈庭玉的對面,把自己折進小小的凳子,笑著看著沈庭玉,一雙眼睛黑亮亮的。
沈庭玉,「你叫什麼名字?」
南樂反應了一會兒才連蒙帶猜的搞明白沈庭玉問的是什麼。
她一點都沒有女孩被問到閨名的扭捏羞澀,爽快的回答他,「我叫南樂。」
她一面說著,一面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這關照來的太突然,但少女的神情又是那麼自然。
沈庭玉有些僵硬,他像只被漁網猛一下罩住的魚,不知是該兇猛掙扎,還是呆著不動,進退兩難。
南樂感受掌心異常的溫度,心中不安。
她這一晚守在他的床邊,看顧著他,希望這一晚細緻的照顧能讓這可憐的孩子發了汗,退了額上的熱。
可今早,他的高燒還沒有退,嗓子啞成這樣,聲音變調,話都說不太清楚了。
「小妹妹,你是不是很難受?」
在這個角度,南樂看見他長睫卷翹,不悅的微蹙起眉心,漂亮得不像話。
「我不是小妹妹。」
南樂,「那你叫什麼名字?」
「沈……」
他話音微頓。
南樂耐心的問他,「陳?還是鄭?」
沈庭玉饒有興緻的觀察著她的表情,唇角微勾,「是沈。綠沈之色的沈。我叫沈庭玉。」
南樂努力的從他不算清楚的話音中分辨出他的名字,「沈玉?」
她聽到『沈』字也無甚波瀾。
這種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沈庭玉唇邊的笑容一僵,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南樂已經在真誠的稱讚他,「這個名字真好聽。很襯你。」
好聽嗎?
沈庭玉笑了笑,可惜他並不叫沈玉。
「湯應該不燙了。」
南樂起身用一根手指貼了貼碗邊,這才放心端下來,用湯勺舀了一勺奶白的魚湯,張口輕輕吹了吹才餵給沈庭玉。
明明年紀不大,但女孩卻將關照做的很細緻。她似乎將他看成了需要她照顧的孩子。
這可真是破天荒第一次,就連喝口湯都有人給他吹涼了喂。
沈庭玉忍不住要笑。
勺子伸到一半,她想起什麼,那根木勺僵在了半空中。
沈庭玉沒能喝到這口湯,只好自己從床上坐起身,「怎麼了?」
南樂默默收回勺子,盯著木勺中那點不再冒熱氣的魚湯,神色有些勉強,「這勺我吹過不幹凈了。你等等,我去給你換個勺子。」
她慢慢低下頭去,將自己的眼睛藏了起來。
沈庭玉從她手中搶過勺子,一口喝下湯,湯是熱的,落進喉嚨里他的心也跟著熱了一下。
女孩抬起頭,重新露出那雙黑亮的眼睛,驚訝的望著他的面容。
他咬著勺子問她,眼中有著孩子氣的狡黠,「吹過勺子就不幹凈了,這是什麼地方的破規矩?」
南樂小小的唇瓣動了兩下卻沒說出什麼來,卻是笑了。
原來並不是所有大戶人家出來的公子小姐都會嫌吹過的湯不幹凈。
這一幕落在沈庭玉的眼底。
他若有所思,心中已經猜出這『破規矩』大抵是與箱子里那幾件衣服的主人有關。
船外忽然傳來雨滴砸在木板上噼里啪啦的響聲。
南樂將碗遞給他,急匆匆的起身,「你先喝湯。我出去看看。」
沈庭玉目送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簾后,他捧著碗,目光落在那口上了鎖的箱子上,挑了一下眉梢。
·
林晏追著人下了樓,衣服都沒有來得及穿好。
江邊人來人往,大多都是男人,卻也不免對著他多看幾眼。
林晏放眼望去,擠擠攘攘的人流里哪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方才見到的那張臉彷彿只是喝了太多酒而生出的幻覺。
紅瓦房裡追出來的老鴇一點都不客氣,追上來鉗住他的領子便罵,「好一個讀書人,聖人的門生竟連幾枚皮肉錢都要逃!大家都來好好瞧一瞧!」
她這一揪,本來林晏這樣一個面白又出奇俊俏的郎君就十分招人眼目。
此時已經不只是招人眼目了,周圍里三層外三層已經開始圍起了人,瞧著這麼一出好戲。
林晏本就沒有系好的衣領被老鴇牢牢拽著,已經勒出紅痕了。他卻並沒有露出窘迫的神態,反倒展顏輕笑。
老鴇咄咄逼人的怒瞪著他,「你笑什麼?」
林晏微笑道:「如今世道污隆,聖人門生我不敢自攀的。不過花叢客……」
老鴇打斷他,鬆開他的領子,轉而拉扯他的衣服,「少拽酸詞。給錢!」
林晏矮身一躲,「往日都是姐妹為我寬衣,姥姥如此殷勤實難一見。我心中雖是高興,但這大庭廣眾的實在不好。」
周圍人哄然而笑,老鴇怒髮衝冠,又氣又急,竟難得還有幾分羞。
林晏不待老鴇發作,從袖中拿出錢袋塞進嬤嬤手中,接著道:「拿去給姑娘們買些脂粉。」
老鴇握著手裡的錢袋一怔,面上卻是轉怒為笑,「大爺,可要不了這麼多!」
林晏整理著自己的衣帶,看著她的眼睛,悠然道:「姥姥莫忘了給自己也買些脂粉。」
落日的最後一點餘暉落在年輕男人的面容上,他神情中暈染著醉意,笑容卻比美酒更為醉人。
老鴇的面色一紅,出口的聲音卻又降了幾個度,「爺以後常來玩。」
林晏踩著月光,醉醺醺的回到了劉府。
「林夫子,你可算回來了。今日南娘子來看你,等了一下午,給你帶了一條魚,還拖我給你傳個話。」
說這話時,門房看著眼前渾身酒氣的人眼中多了些無奈與惋惜。
若是一個人親眼見著一個頂頂好好的姑娘落進了不妙的境地,只要存著幾分常人的情感,多少都是要惋惜的。
倒不是說嫁給林夫子是一件多麼不妙的事情,整個金平城翻過來可能都很難再找到第二位比林晏瀟洒英俊,比他更會讀書,比他更聰明的年輕人。
府中不知道多少丫鬟將他看做了夢中情人,少爺也愛黏著他,學他舉手投足的做派。
這樣的氣質打眼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什麼尋常人家能夠養出來的,可如今的世道誰身上又沒有些過往呢?
落了難的公子也不過是最無用的窮書生罷了。
話音落進耳朵里,林晏才知道自己下午見到的人並非幻覺。
南樂又來劉府找他了。
他都記不清這已經是第幾回。
今天她撞見他如此情態,若就此能使她不再來找他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林晏徑直進了門,一眼也沒看那條在夜色里銀光閃閃的大魚,嗓音漫不經心,「魚給你了。」
這就是他從門房口中得知那個可憐女孩提著東西等了一下午就為了見他一面后唯一給出的反應。
「夫子不問問南娘子給您留了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