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五條悟:「朋友。」
「哦哦朋友吶。」中村亮介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心說他是不懂有錢人之間的友誼,五條悟見他表情不對,忽然問道:「他怎麼說的?」
中村:「他說沒什麼關係。」
夏油傑剛剛跟著伏黑惠溜達著跟上,就聽見這句,隨口問了聲:「什麼沒關係?」
一轉頭就對上五條悟像是要殺人一樣的眼神。
哪又惹著這祖宗了?
顯然他從五條悟這是沒法得到答案,因為這祖宗後面再沒理過他,公證處貴賓室的沙發又特別軟,他每次來都很想睡覺。
人困的時候就是連睡覺兩字都不能想,一旁中村職業且禮貌的介紹引導聽著格外催眠,夏油傑不著痕迹地往扶手處傾斜了點,又支起手肘撐著頭。
他這覺睡得不太安穩,總惦記著點什麼,夢裡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要走,他想要探手去抓,但左手將右手死死地扼在衣袖裡,沒法動彈。
……
「喂,過來簽字。」
夏油傑心說誰這麼煩人……「醒醒!」
他茫然地睜開眼睛,睡醒視野還有點模糊,五條悟居高臨下地盯著他,那麼好看的一張臉,不多笑一笑簡直白瞎,夏油傑頓了頓:「完事了?」
五條悟宛如看白痴一樣:「沒錯,完事了,所以我才叫你簽字。」
夏油傑:……
夏油傑認命地從沙發上爬起來,他是不能指望這祖宗給他點好臉,不過為什麼需要他的簽名?
哪怕夏油傑腦袋空得大字不識,他也知道這事和自己沒關係,長桌邊中村亮介已經等了挺久,推過來一堆寫滿字的紙給他過目:「高橋先生,麻煩在每份文件的最後簽你的名字。」
夏油傑餘光往後一瞟,五條悟仰靠著坐著沙發,捏著盒小瓶眼藥誰往眼珠上滴:「為什麼要我簽名?」
「你自己不會看?」
夏油傑:「……」還真是不會看。
「太長了,我嫌棄麻煩。」夏油傑這話倒是出自本心,他禮貌道:「專屬性的簽字具有相當多的效力,我也不想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把自己賣了。」
「懂得還挺多。」五條悟終於滴完左眼,他用指腹按壓著薄薄的眼皮,懶洋洋道:「放心,賣你也不值幾個錢,之前不是說要付給你協助報酬?有個沒什麼關係的人留了點遺產給我,你的報酬就從他的遺產里出。」
說完,他特意沖著夏油傑強調了句:「沒什麼關係的人噢,不花白不花。」
夏油傑:「……」
「好吧。」夏油傑接過協議貌似認真地翻了翻,沒去拿推到他面前的自來水筆:「有印泥嗎?」
五條悟挑了挑眉:「這麼怕我把你賣了?」
「我的慣用手之前受了傷。」夏油傑坦然地舉起右手,伏黑惠頓時有點不太好,之前那隻瘦長如玉的手現在可謂是慘不忍睹,腕骨高高腫起,一看就挺疼。但他甚至不知道這人什麼時候受得傷。
……他受傷了嗎?伏黑惠極力搜尋著回憶。
「有的有的,哎呀!我同事那還有酒精和藥水,一會拿給您擦擦。」中村亮介臉都皺了起來,俯身在抽屜里一通亂翻,找出個印泥盒,夏油傑用左手手指壓了兩下,再沒什麼異議,無比自然地問:「在哪摁手印?」
摁完全部文件,中村亮介捧著一摞紙:「辛苦大家,等我備完案,各位就能走了。」
夏油傑一部分注意力始終分給了五條悟,一直冷著臉的白髮男人,眉頭微蹙地盯著他,他自認沒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所以他迎著視線望了回去,結果五條悟跟被火燒似,嗖地一下把目光移開了。
夏油傑:「……」做賊呢這是?
五條悟擰過脖子就意識到自己反應不太自然,他佯裝無事發生是一直有一套的,一隻手插兜里,另一隻手將手機掏出來檢查郵件,沒划幾封,他意外地「唔」了聲,然後說:「伊地知。」
「您說。」
「盛目町那事你們沒處理乾淨?警察怎麼傳喚我去錄證詞?」
他的說話語氣其實不重,屬於正常發問,但伊地知愣是臉都綠了,誠惶誠恐地解釋:「非常抱歉!我們沒想到那家人還捲入了另一宗盜竊案,去年年底有位叫齋藤的小姐丟失了自己價值不菲的首飾,這年頭警方辦事效率您也知道,現在才順藤摸瓜抓到小偷,那小偷非說自己只是收錢辦事,指使他的另有他人。」
伏黑惠預感不妙:「誰指使的?」
伊地知愁眉苦臉道:「小山葵——小山太太,正是盛目町事件中被污染的死者之一。」
伏黑惠想起那個詭譎的女人,後背寒毛直豎,視線一掃又瞅著五條悟,立刻又心安起來。
拋開咒靈作祟不提,整棟樓的人都死得乾乾淨淨,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大案,恰好新上任的警視廳廳長不信這些鬼神之說,覺得其中另有隱情,恰好又出了新線索,一來二去,提前打的招呼就不管用了。
五條悟沒法拒絕,因為出現在第一現場的人是伏黑惠,與其讓自家小孩一直被人惦記著,不如帶去一勞永逸解決麻煩。
又是盛目町,夏油傑若無其事地就要離開,剛邁出腳就在背後被人伸手撩住縷頭髮拽了下,五條悟在後面插兜站著,爪子欠嗖嗖地勾著他的發梢,非常和氣地問:「你去哪?」
夏油傑試圖把自己的頭髮拽回來:「洗手間。」
五條悟瞥他一眼:「不準。」
半小時后,東京西守區警視廳辦公室,夏油傑黑著臉坐在五條悟身旁,假模假樣地沖著五條悟表示配合警方辦案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他是沒想到這混賬玩意還是警視廳外聘的諮詢顧問。
他們輪到的階段已經快要收尾,直接去幫受害人對證詞,走進會客廳五條悟愣了一下。
坐在紅椅子上的那個女人恰好是個熟人,幾個小時前剛打過照面——就是公證處撿魚的那位齋藤女士,一個年輕的愣頭青沖著他們介紹:「這位是失竊者的母親,案子也是她報的。」
愣頭青臂章上寫著自己的姓氏野田,五條悟問:「失竊者呢?」
「齋藤小姐上個月去世了。」伊地知輕聲解釋,面前的中年女人狀態比之前又差了不少,離精神失常只有一步之遙,神情愈發飄忽,五條悟對著愣頭青:「開始吧。」
野田:「五條先生,我需要經歷盛目町現場的那位咒術師闡述些事實。」他環顧一圈人:「是哪位?」
伏黑惠聽見了,非常自覺地準備往那張空椅子處走,但他晚了一步,被人從後面提溜了下,跟只小貓似的被挪開了,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越過他坐到了那張證人椅上,任由警察在他脈搏處扣上測謊儀。
「什麼事實?」夏油傑問。
「你就是被派去的咒術師?」愣頭青絮絮叨叨:「不是說是個很年輕的小孩?」
上面打招呼說五條悟不會插手,又告訴他出現在第一現場的咒術師還是個學生,他聽完放了大半顆心——嚇唬小孩嘛,三倆下就問出來了。
但眼前這位……
「我很老?」夏油傑挑起眉。
「哈哈……」野田乾笑兩聲。
那肯定是不老,但和他想象中好嚇唬的小孩差得不是一點半點,這位氣定神閑得顯然和小孩沾不上邊,而且在對方的注視下,他無端有種畏縮的滋味,無端矮人一頭。
「你叫什麼?為什麼會出現在現場?」
「高橋倉,我在盛目町租了房子。」
「幾點鐘過去的?」
「下午四五點吧,記不清了。」
「你進去之後看見了什麼?」
夏油傑捏了捏自己的鼻樑:「當時的場景其實相當平靜,就像一棟平凡普通的住宅樓,那些死人都毫無異樣地正常生活著,如果不是有人打破領域,盛目町現在都是平和祥樂的地方,野田先生,我們能看見的東西壓根不一樣,你確定要用這些作為參考證詞?」
說完他自己都覺得挺荒謬的,就笑了一下。
他臉上笑容還未收斂,卻看見五條悟在用種捉摸不定的神情看他,夏油傑慢吞吞地轉頭回去,再開口態度端正許多:「就是很平常的家居擺設,如果一定要說什麼特別的,小山家供了神龕。」
這年頭鄉下供神的還有許多,東京卻沒什麼人還保留這種習慣。
野田警官低頭一通狂記,用筆敲敲其中一行,語氣非常不善:「你之前住在那?和小山一家有來往嗎?」
「正常鄰居往來吧。」夏油傑說:「容我冒昧,被指控失竊的首飾到底是什麼?小山先生收入差不多是國民中位數,平日里也會給小山太太送些首飾,沒準我會有印象。」
「見過嗎?」
照片上赫然是夏油傑之前撿起來的那種白玉菩薩。
野田推過去張照片,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年輕人,生怕漏掉他的一絲反應。
「見過。」讓他失望了,年輕人坦然中又帶著絲困惑:「這是小山太太很珍惜的首飾,小山先生在生日那天送她的禮物,如果還有別的鄰居活著,那麼大家都見過這東西——據說是小山先生從一位姓佐藤的女人那裡買來的。」
「小山太太是位好相處的鄰居,她並不是那種會指使別人偷東西的人。」夏油傑支著下巴,突然意有所指地笑著說:「死人沒法為自己辯解,但活人說話也不一定真,野田警官,你沒有考慮過給大家都做個精神鑒定?」
齋藤的精神狀態都差到生理性抽搐,這麼一位喪女母親的猜疑,加上小偷單方面的自我開脫……這愣頭青究竟為什麼會拿他當嫌疑人審?還讓咒術師這類人出現在普通人面前?
這可不是正常流程。
「我們的流程當然不會出錯。」野田粗暴地回答,突然桌子另一側幽幽地傳來聲咳嗽,那個從所有人進來后就沒再開口,安靜猶如一紙影子的中年女人盯著夏油傑開口。
「……因為我女兒就是被你這種人害死的。」
夏油傑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野田警官就像配合齋藤太太的話似的,將一沓照片「啪——」地扔到夏油傑面前:「你對這個女人有印象嗎?」
夏油傑答得四平八穩:「沒有。」
他心說他能有什麼印象,但短暫停頓后,他拿起那沓照片一張張翻看起來,野田悻悻地盯著夏油傑,餘光瞥見照片中扭曲又血肉模糊的人影,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一點印象都沒有?高橋先生,我應該不用提醒你對警察說謊的下場吧。」
瀏覽完現場記錄,夏油傑將那些東西往前一推,為自己開脫的底稿已經打得明明白白,他倒不擔心自己會怎樣,只是不耐煩繼續耗著欣賞別人發癲,卻見五條悟撐著桌子站起來,從長桌一段走到另一端。
「當然沒有,我……」
我吃飽了撐的,摻和你這閑事。
夏油傑暗中嘀咕著五條悟打的算盤,一邊抬頭轉過臉,發現五條悟將齋藤太太擋得嚴嚴實實——不對,順著視線落點,五條悟恰好阻隔住齋藤望向桌上照片的目光,這樣一來女人就不會看見自己女兒的死狀。
電光石火間,夏油傑遞到嘴邊的話愣是沒吐出來,他頓了頓,將那摞照片倒扣過來,輕描淡寫地翹起唇角:「我想了解下整體情況,沒準是我忽略了什麼東西。」
野田被夏油傑突如其來的配合打得無處安放,半晌眼珠一瞪:「警方辦案是你想知道就知道的?你搞清楚情況了沒有?現在是我盤問你,不是你盤問我!」
「——我女兒第一次和我說她睡不著覺是去年十月。」
野田:「您別——」
齋藤太太突然坐起來,雙手十指交叉著抵著桌,又快速抬起抵著下巴劇烈顫抖著:「她告訴我,她撞鬼了,我沒相信。」
野田急地抓了下頭髮,受害者家屬對著嫌疑人這麼配合,他可真是開了眼了,五條悟觀察到的則更多些,他想起來之前在公證處的經過。
此時齋藤太太的姿勢總讓他聯想到一種在特定場合做的特定動作。
祈禱。
眼前這大尾巴狐狸的訃告是他親手寫的,所以什麼人會朝邪/教頭子祈禱?
齋藤太太已經快要講到惡鬼殺人的詛咒階段,「我來講。」野田不情不願地說。
齋藤太太的故事並不複雜,她女兒在去年10月聲稱自己撞了鬼,每天一蹶不振,總感覺自己被人暗中窺視,晚上整夜整夜睡不著,一入睡就是噩夢,糟糕的睡眠狀態影響到齋藤小姐的日常生活,有天她一時不查,橫穿馬路時出了車禍。
「車禍地點恰好是市郊的立交橋,時速限得很高,那麼大衝擊力導致——總之齋藤太太精神受了極大衝擊。」野田點了點桌面,強行下結論:「我不相信你們神神叨叨的那套說法,但我有義務追回齋藤小姐的遺物,我的同事審訊了那小偷整整24小時,最後追溯到吊墜的來歷。」
野田身體前傾,一字一頓地說:「那是盤星教的贓物。」
伏黑惠聽著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怎麼又和盤星教扯上關係了?
他對盤星教了解不多,接觸渠道又特別片面,全是五條悟偶爾談起,大多時候和已經被祓除的詛咒師夏油傑有關,現在夏油傑死得透透的,那教派還能惹出什麼水花?
而且夏油傑不是個典型的詛咒師,雖然他瘋得相當可觀,但將近十年之內他只有一次大動作,並且是由五條悟收的尾。
五條悟突然開口,他聲音不高,但壓迫感極強:「盤星教出事了?」
野田緊抿住嘴,並不想回答這問題,又迫於壓力點了點頭:「我們還沒查清盤星教的現場。」
五條悟乾脆道:「死了多少人?」
野田:……
「死了多少人?」五條悟又問,見到愣頭青一副抵抗到底的模樣,他不耐道:「聽著,我精力有限,想必你也不想之後由你的上司帶著你來求我辦事。先給你們個警告,盤星教從頭到尾都不適合你們的人去查,如果下命令的傢伙腦袋還清楚,那他應該知道立功和人命哪個更重要。」
「……」
「是誰死了?」五條悟乾脆地問,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夏油傑:「讓你們覺得這傢伙有嫌疑?」
「不是誰死了。」野田沉默良久,沙啞著聲音開口:「是沒人活下來。」
「盤星教的聚集點在加賀山裡面,那地方平時連個鬼影都沒有,出事也沒人知道,大前天一個膽大的徒步旅行者獨自進了山,進去之後就再沒出來,他的家人向警方報了失蹤,當我們的人找到一半,離那建築物還有八百米的地方,阿花突然狂躁得厲害。」
夏油傑:「……阿花?」
「他同事養的狗。」五條悟頭也不抬地說:「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抬出來了幾百具屍體。」野田咬著牙搖搖頭,像是要把那副場景搖出記憶:「我們在一間屋子找到了參會教徒的名單,死者全是參加了去年12月盤星教集會的人,法醫給出的報告說他們死亡時間基本相同,根據我們對比查訪的結果,那張名單上只有頭尾特殊,最早受害的人是齋藤小姐,最晚——全員死亡,除了名單最後那位倖存者。」
野田望著夏油傑,悶聲悶氣地想要說話,但齋藤太太先他一步,喃喃道出自己的疑問。
「……為什麼你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