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醍醐

第九章 醍醐

距離仲祁三人夜奔周公大營,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三月中旬,仲祁接到伯將的來信,信中說他被老爹關在家裡不許出門,已經快憋瘋了,要仲祁給他信中多說些館里好玩的事情。這傢伙無聊之中竟然還記得問起仲祁和沁國女祭司發展得如何了,仲祁持信苦笑,看伯將信中寫得可憐,便把已經和兮子說話的事情在回信中告訴了他,希望能給他枯燥的日子帶來一些樂趣。四月上旬,姬搏虎的來信也到了,原來他沒有回國加入虞國的軍隊,而是在演武之後被周公恩賞留在了周公的親衛,現在是一名車右。他隨著新徵召的這批新兵一起訓練了兩個月,不日便要開拔奔赴北冥前線,之後戰事如何還未可知,只怕不能經常寫信,要仲祁自己保重,信的末了還說到他已經確信那日衝撞周公營帳之事就是伯將在騙他,下次見到伯將必要狠狠捶他一頓。看著姬搏虎的信,仲祁很有些擔心,在回信中叮囑姬搏虎要謹記師砥和蘇曠先生的教誨,在戰場之上不要只顧衝鋒在前,要以保全自己為上。

伯將和姬搏虎走時甚急,都沒有正式退學,他倆的幔帳、床榻及所用之物都還留在寢舍里。這一年春假后,新入館的學生中入住下舍的不多,畢業的學長留下的空舍足夠,是以仲祁的寢舍里只住進了一名新生,算上伯將和姬搏虎空著的床榻,仲祁這個四人的寢舍便算是住滿了。

伯將和姬搏虎的床榻,平時都是他們的奴隸來收拾整理。上舍學生的奴隸可以隨身侍奉主人,居住在上舍旁配屬的小舍里,中舍和下舍學生的奴隸不能隨侍主人,就只能住在館舍外專給奴隸居住的眾人居中,只有早午晚才能進入館舍,伺候主人飲食與起居。仲祁見過伯將和姬搏虎的奴隸,和他們也算熟悉,他們二人留下的東西,仲祁不好擅動,便想讓他們的奴隸來給收拾一下,有貴重的物品也好差人給他們送回國去。

這一日旬假,仲祁循著路來到館外奴隸們居住的眾人居,只見這裡只有兩三間低矮的土坯房屋,更多的是茅草搭成的窩棚和地窨。仲祁到時,幾個奴隸正靠著牆根曬太陽,他們從沒想到會有人來這眾人居,仲祁走上前去向他們詢問,他們只是獃獃的怔住。有一個稍機靈些的奴隸向裡面跑去,片刻后一個年紀稍大的奴隸帶著十幾個奴隸奔出來,他見到仲祁身上太學生的服制,一過來便跪下向仲祁磕頭,這人似乎在奴隸中是較有威信的人,其餘的奴隸也隨著他一起下跪磕頭,一群人黑壓壓的跪成了一片。

仲祁的國家小,從來沒有豢養過奴隸,他也沒有過做主人的經歷,便是國中那些臣子和國人,因為自小便往來熟悉,見了他也都很隨意親切,仲祁便要上前將領頭的奴隸扶起,這人嚇了一跳,連連後退搖手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公子怎可沾染小人的賤軀。」仲祁無奈,便讓這人起身說話。

這人仍舊是跪著,看了看仲祁身後沒有其他人,是一個人來的,便向仲祁懇切地說:「公子身份尊貴,實在是不應該到這個地方來的。來這裡是有什麼緊要的事?」

仲祁道:「虞國太子和齊國清河伯世子的奴隸可還住在這裡?」

這人見仲祁問起奴隸,道:「小人斗膽,敢問公子是哪國的貴人?」

仲祁道:「我是陶國來的,和虞國太子、清河伯世子住在一個寢舍。他們兩個有事走了,我來找他們的奴隸給他們收拾一下東西。」

這人道:「原來是天子祭祀大人。」說著又磕了一個頭,道:「回公子,虞國太子的四個奴隸,在太子殿下被召的時候,便隨著主人一起走了。清河伯世子的兩個奴隸……」他停了一下,才道:「在清河伯大人來接世子回國的時候,因為護主不力,已經被齊國的衛士就地斬殺了。」

「殺了?」仲祁大驚道。

「是。」

仲祁沒想到,他們三個人莽撞荒誕的行事,除了讓自己挨了杖責,還會有人為此所累而死,一時呆在原地,半晌無語。

這人看到仲祁的樣子,知道眼前的年輕人還沒見過生死,便道:「公子,奴隸的命賤,死便死了,公子無須介懷。」向周圍掃視了一下,又道:「倒是此地,乃是奴隸聚居之所,還請公子不要久留,以免此地的卑賤之氣沾染了公子。」

仲祁見伯將和姬搏虎的奴隸,死的死走的走,這一趟是沒什麼結果了,便轉身走去。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問這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人道:「小人的賤名恐污了公子尊聽,如果公子有何使喚,喚小人做孟奚便是。」

仲祁道:「你知道我是天子祭祀,我聽你談吐見識,不似尋常奴隸,你是讀過書的吧?」

孟奚道:「不敢隱瞞公子,小人祖上是衛國大夫,武庚之亂時,管叔被周公所殺,小人祖上被俘在魯國為奴,子孫亦為奴,傳沿至今。」

仲祁點點頭,想對他說幾句寬慰的話,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也只能作罷,臨走前習慣性向他行了一禮,只嚇得滿地的奴隸又磕頭成了一片。

仲祁回到寢舍,想起那兩個被殺的奴隸,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裡頭這個疙瘩怎麼也解不開,便尋到師歸府上,向這位老先生請教排解。

師歸聽了仲祁的訴說,半晌沒有說話,只是轉頭望著窗外。仲祁也不敢催,便也隨著師歸的視線看向窗戶外面。

初夏的枝頭正是一片嫩綠,兩隻鳥兒飛到窗外的樹枝上,啁啾著用喙給彼此梳理羽毛,廝磨了一陣,一拍翅膀呼啦啦地飛走了,留下樹枝在那裡顫動。

師歸轉回頭來,道:「貴族們對奴隸的性命並不看重,這並不是稀奇的事情,現在世風如此。」師歸向身側一揮手,又道:「就說這辟雍館吧,奠基之時用了三十六名人牲,這些人的骸骨現在還埋在辟雍館的地基里。修建辟雍館用了二十餘年,這前前後後不知又搭進了多少奴隸的性命。——這還是在我們大周,若是放在前朝的殷商,恐怕死的奴隸要比這多出十倍還不止。」

師歸攏住手,沉吟道:「有些道理,原本不該在這個時候和你講,只是你既然問到了,便和你說說吧。」

仲祁聞言,立即挺直腰背正襟危坐,準備聆聽先生的教誨。

只聽師歸緩緩道:「這個世界,弱肉強食是一種避無可避的自然法則。虎豹會去捕殺孱弱的鹿羊,鷹隼會去啄食弱小的燕雀,大的欺侮小的,強的欺侮弱的。這個法則放在我們人類之中,亦是如此。武王開國時分封的八百諸侯國,現在已經去了十之一二,武力強大的國家,會去吞併蠶食周邊弱小的國家。那些偏遠邊境的小國,也會被狄、戎這些邊外野人攻滅。那些失國之人,國破家亡后便是無根之萍無本之木,能夠留得一條性命苟活於這世上,被人役使為奴,已經算是不錯的下場了。」

師歸頓了頓,又道:「但是也要堅信,這個世界上是有正義的。夏桀殘暴,商湯代之;殷紂無道,武王伐之。一個人的力量弱小,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殘酷的規則,但是千百個弱小的人聚在一起,便會產生強大的力量。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便向著這個方向努力去做吧,縱使只是你一個人微小的力量,於這個世界都是有意義的。就像我這個老頭子,雖然不能在朝堂上為萬民謀福祉,也不能在戰場上殺敵保衛國家,但我還可以用音樂發出微薄的聲音,給這殘酷世界中奮力生活的人們,帶來一絲歡樂和慰藉,讓他們能夠凝聚起勇氣和意志,繼續生存抗爭下去。」

仲祁虔誠地道:「那學生可以做些什麼呢?」

師歸盯著仲祁,想了想,道:「要想不被別人欺侮,或是保護別人不被人欺侮,便只有自己變得更強大。如果有大智慧,可以成為聖賢,造福天下蒼生;或者有大擔當,成為國之君主,護佑一方一國的百姓;亦或者,身有強大的武力,可保全一家一族的平安;再不濟,也要有足夠的勇氣,讓自己能夠好好的存活於這世上,如有餘力,還可以保護自己身邊重要的人。」

「保護自己身邊重要的人……」仲祁坐在「丹林處」的樹枝上,反覆琢磨著師歸說的話。他自出生以來,一直都受父母師長的保護,所見所聞,都是這世間的美好,今日初次見識到了這世界殘酷的一面,一時還不能完全釋懷。師歸的話,他還需要時間來慢慢消化。

仲祁正想著,一陣洞簫之聲傳來。這簫聲幽幽咽咽,如泣如訴,配上此時夕陽西下,百鳥歸林,真是再符合仲祁的心境不過了。

待這一曲簫聲完畢,仲祁從林葉間探出頭去,發現洞簫之人自己認識,正是自己的同學奄止。奄止這人生性內向,仲祁和他交往不多,平時的接觸中只覺得他不愛與人說話,上樂課的時候也沒見他有什麼突出的表現,沒想到今日竟能聽到他吹奏出如此優美的簫聲,倒是有些意外。

只見奄止站在前面的懸崖之上,俯身向下看去,接著身子前傾,似乎便要縱躍而下,仲祁正待出聲喝止,卻見他自己又縮了回來。接著他又前傾,又縮回,幾次三番,似乎是想跳下懸崖,但內心求生的慾望又將自己拉回來。仲祁也不敢驚擾他,怕他一個不小心便失足掉了下去。

聽他方才簫聲幽怨,似乎是有什麼心事。仲祁便悄悄爬下樹來,躡手躡腳地繞到上山的路徑上,然後故意從上山的路上大聲踩踏,發出聲響,假裝自己剛剛從山下走上山頂。

奄止聽到有人上山的聲音,轉頭向這邊看來。

「呦,奄止兄,沒想到你也在這裡。」仲祁上前向奄止拱手道:「你也是來這裡欣賞落日美景的么?」

奄止見是仲祁,向他點點頭,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便轉過頭去,沒有說話。

仲祁走到奄止身邊,與他並排而立,說道:「我經常來這裡看太陽下山,溫暖的陽光將天地之間都染成一片金色,真是美妙無方。每當遇到煩惱的事情,我便會來這裡看夕陽,看到這天地間的美景,心中任何的愁結便都消散了。」仲祁轉頭看向奄止:「我剛才上山時,聽老兄你的簫聲中有一股幽怨之意,可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么?」

奄止聞言轉過頭來,道:「仲祁兄,你能聽出我簫聲之意,足見也是知音了。」接著搖搖頭道:「也沒有什麼煩惱,只是一個無用之人,在這裡傷懷罷了。」

仲祁道:「奄止兄莫要如此說。我今天剛剛聆聽師歸先生教誨,他說一個人的力量雖然弱小,千百個人在一起,便會讓這世界變得更美好。每一個人,對這個世界都是有意義的。所以,奄止兄你不必自輕,就像先生說的,我們能來到這辟雍館中就學,便都是未來的國之棟樑啊。」

奄止自嘲地笑笑,道:「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未來都是一國之君,確實是國之棟樑。我是家中幼子,本來是沒有機會來這辟雍館中學習的,只因我長兄體弱多病,身有苛疾,我才有機會來到這裡。」奄止長出一口氣,又道:「你也看到的,其實我根本就不適合來這裡學習,我的書數二課總也學不好,射御二藝學得就更差。這已經是第三年了,我還一上戰車就雙腿發顫,射箭也是十不中一,我這哪裡有棟樑的樣子啊。」

仲祁道:「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事情,就說我吧,除了樂課上鼓敲得有些章法,其他課程也都是平平啊。再說那個被周公召走的姬搏虎,他射御倒是厲害,可是書數二課卻是奇差無比。我聽老兄你剛才的簫聲,於音樂之道很是有些天賦,怎麼平時不見你顯露出來呢?」

奄止被仲祁誇讚,淡淡一笑,道:「什麼天賦,只是自己喜歡而已。音樂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奇妙的世界,每當聽到那些悠揚的樂曲,似乎便有一幅畫面在我眼前展開,我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蘊意和道理。辟雍館中有師歸先生這樣的音樂大師,也真是我的幸運。也是對樂的喜愛,才支撐著我能在這裡一直學下去吧。」

奄止看著仲祁,道:「仲祁兄你鼓敲得很好,你的鼓聲中,蘊含著一種奇妙的節奏,讓人聽了想要翩翩起舞。你對音樂之道有深刻的理解,你的鼓技也有很高的造詣。我這個人性子孤僻,不願與他人交往,因為對音樂的喜好,所以對你有一些關注。你知道嗎,我很羨慕你,我聽說你在田獵的時候孤身面對諸懷那隻怪獸,我很羨慕你的勇氣。」

仲祁有些不好意思,道:「嗐,那時候也沒想什麼,腦子一熱就衝出去了,誰想到那隻怪獸那麼兇惡,被它撞了個半死,要不是蘇曠先生和巫繼先生搭救,我早就一命嗚呼了。」

「不,我說的不是你敢與怪獸作戰的勇氣。」奄止認真地說:「我說的,是你能為了保護在乎的人,而不顧一切的勇氣;是你面對著周圍人對你指指點點,還能坦然以對的勇氣。」

仲祁沒想到奄止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一時有些愕然,也不知該怎麼接這個話了。

奄止神情有些落寞,又道:「我更羨慕你的,是你能在這裡有幾個知交好友,在一起打鬧歡笑,連做離經叛道的事都能一起,這才是少年人應有的樣子啊。」

仲祁聽奄止如此說,這才想起,自己平時與他交往不多,倒不是因為奄止性子孤僻,而是奄止之前總是與徐國太子徐弋及漆、滕、僬等國的學生走在一起,他們沒什麼機會私下交往。

仲祁道:「我記得你和徐弋、漆樊、滕夷他們經常在一起,你們不是挺要好的嗎?」

奄止哼了一聲道:「那算不得是什麼朋友,說到底,我們幾個也不過都是徐國太子的跟班罷了。」

奄止這麼一說,仲祁又省起,他剛才提到的這幾個人,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了,似乎是今年春假之後就沒有回館里來上學,便問道:「倒是好久沒有見到徐弋他們幾個了,他們是都沒有來上學么?」

奄止道:「是啊,春假之後他們就不來辟雍館了。便是我,恐怕今年秋假一過,也不會再來了。」

仲祁奇道:「這是為何?」

奄止看了一眼仲祁,眼神複雜,道:「徐國在他們的都城——堰都城裡建了自己的太學,周邊小國的公子,都去堰都城裡就學了。我是惦著要和師歸先生學習《大夏》之樂,春假后執意要來。想必秋假之後,父兄不會再如我願了。」

「徐國建了自己的太學?」仲祁一時有些發懵:「這、這是逾制了吧?」

「何止是太學。」奄止道:「你去看看堰都城的城牆就知道,早已超過百雉了。」

「城牆超過百雉……這是實打實的僭越了啊!今年年初朝廷才將徐子晉封為伯,他怎麼還敢行這僭越之事?」仲祁有些憤然:「你們這些周邊的國家難道就任由他們這麼胡來,沒人向朝廷舉報嗎?」

「徐國做的這些事,朝廷早就知道了,給徐子進爵,也只是朝廷的懷柔之策。一個伯爵,可滿足不了徐國的野心。這幾年,徐國趁著朝廷在北方用兵,已經吞併了周邊的十餘個異姓小國和六個姬姓國家,其版圖已至侯國大小了。」奄止緩緩道:「去年徐國遣使到我國,要我國向他們稱臣。我的父兄一開始還抵死不從,動員了全國力量準備抵抗徐人的軍隊,可是我長兄拖著病軀去堰都城出使了一次,不知他在那裡經歷了什麼,回來竟然力勸我父親從徐人之願。我父親將國家託付給長兄,他自己也去了堰都城之後,回來也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抵抗徐國,而是舉國向徐國稱臣。我們奄國就這樣被併入了徐國。」奄止停了一停,又道:「所以,現在的我,不再是奄國人,而是徐國人了。」

仲祁有些發愣,他今天剛聽師歸說過「失國之人」的事情,沒想到這就碰到了一個。他見奄止神情凄然,顯然是對失國之事心懷悲痛。又想起師歸說的「無根之萍無本之木」,便勸解道:「你也別太過傷心,雖然國家沒了,好在宗祀還在,又未經戰亂,國中民眾還能安居樂業,不至於流離失所,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了。」

「沒有這麼簡單。」奄止道:「徐國是想劃地割據,自立為王。現下朝廷不動徐國,只是因為大軍都在北方征伐羌、狄,待北方戰事結束,周公揮師南下,便要蕩平這僭越不尊的徐國了。我父兄執意要和徐國綁在一起,只怕屆時,奄國的宗祀也要隨著徐國一起灰飛煙滅,我奄國的人民,縱使能逃得性命不死,也要被人擄去為奴……」

奄止嘆了口氣,看了看手中的竹蕭,道:「如若當時,我們能抵抗徐人,還有一戰之力。現如今加入了徐國,雖然可以苟且這幾年,可是國破家亡,也不過是遲早的事了。我上不能拯救國家,中不能勸止父兄,下不能護佑國人,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在這裡吹吹樂曲,眼睜睜地看著危亡一步步的逼近。仲祁兄,你說,我豈不就是個無用之人嗎?」

仲祁從未經歷過這些家國之事,雖然能感受到奄止內心的苦悶,卻也不知該如何排解,也只能勉強勸道:「你也別這麼悲觀,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奄止苦笑一聲,道:「仲祁兄,我知道你想寬我的心,謝謝你的關心。你我確是投緣啊,前兩年我只是跟著徐弋廝混,沒怎麼和你交往過,沒想到今天竟然一見如故,我自己都驚訝我能和你說這麼多話,連家國之變的事情都能和盤托出。而今的境況,我若是幫助父兄,是對天子不忠;若是向朝廷出首,便是對父兄的不孝,委實是忠孝兩難啊!實不相瞞,我今日到此,便是想從這懸崖上一躍而下,從此一了百了,不用再受這煎熬……」奄止又自嘲地笑笑:「可是,我在此站了半天,終究是沒有膽量跳下去。唉唉,我這人真是可憐又可笑,連一死的勇氣都沒有,真真切切,端的就是個無用之人啊!」

仲祁嗔道:「奄止兄,你這說的什麼話,死哪有那麼容易,你切不要做此之想。」仲祁忽然想起一人,便道:「奄止兄,我年紀尚輕,經歷事少,智慧有限,也不知該如何幫你排憂。我想起一人,他有卓絕的智慧和仁慈的心腸,你可以把你的心事去找他訴說,他一定能夠幫你排解煩憂的。」

奄止問道:「你說的此人是誰?」

仲祁道:「便是教授我們樂課的博士——師歸先生。」

奄止猶豫道:「這……可以嗎?」

仲祁道:「師歸先生是一名真正的師者,我入學以來,曾經有過很多難解的煩擾心事,都是經過師歸先生的開導解開心結的。你對音樂之道如此痴迷,想必也會是師歸先生的知音。相信我,去試一試,總比在這裡徒自傷神要好啊。」

仲祁目光炯炯地看著奄止,奄止雖然有顧慮,但見仲祁言語真誠,便也緩緩點了點頭。

幾日後,仲祁下了課又上璧山,還未走到山頂,便聽到一陣悠揚婉轉的簫聲,簫聲清亮靈動,充滿歡欣愉悅之意。仲祁走上山頂,見奄止還站在此前兩人見面的地方,正在專註地吹奏。仲祁站在不遠處靜靜聆聽,待一曲吹完,走上前去向奄止拱手道:「恭喜奄止兄,聽你這簫聲之意,想必是煩惱心結已經解開了。」

奄止見仲祁來了,向仲祁行了一禮,道:「仲祁兄,我在這裡等候多時了。多虧仲祁兄指點迷津,我才能得到名師的指點,解開我心中的憂思煩擾。奄止在此謝過。」

仲祁道:「奄止兄不必客氣,能夠解你煩憂便好。師歸先生都和你說了什麼,是否也可以讓我一起受教?」

奄止道:「我去到師歸先生府上,將我的事情和先生訴說完畢,先生並沒有說話,他只是取出一張瑤琴,對著我彈奏起來。我聽出先生的琴音之中蘊有真意,便洞簫與之合奏。待一曲完畢,先生的意思我便知道了。」

仲祁聽了嘖嘖稱奇,贊道:「奄止兄,能與師歸先生合奏而知其雅意,你也堪稱是樂之大家了!」

「這怎麼敢當,我還只是一個學生,怎能與先生相提並論。」奄止道:「仲祁兄,我已經決定,今年的秋假我不會再回奄國了,師歸先生已經應允了收我為入室弟子,待畢業之後,我會隨侍在先生身邊,跟隨先生一起鑽研音樂之道。」

奄止看向遠方,吐出一口濁氣,堅定地說:「只要我還在,奄國的宗祀便在,奄國就不會亡!」

仲祁看著奄止堅毅的神情,心中也感到一陣欣慰,道:「奄止兄,你這麼想就對了。犁父先生教誨過我們,一個國家不止是土地與城池,人民才是國家的根本。你擔心的事情還沒有發生,你還有時間去做準備。我相信你一定會保住奄國,不失國祚的。而且,你於音樂之道如此痴迷,能蒙師歸先生這樣的音樂大家收為弟子,你將來於此道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賀!」

奄止一掃心頭的陰霾,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向仲祁笑道:「謝仲祁兄的吉言。老兄你也是樂中高手,以後有機會,還要與你的鼓合奏一番啊。」

「當然有機會,今年我們還要習練《大夏》之樂,明年要習《大韶》、《大咸》,合奏的機會可是多得很吶!」

仲祁和奄止相對大笑。西下的夕陽又將山下的風景鍍上了一層金色,草木樓閣都被投出了長長的影子。此時山風拂來,二人臨高眺遠,只覺胸臆大開,一股豪情從心中升起。

「咦,那是什麼?」奄止忽然指著遠處道:「仲祁兄,你是選修了符咒課程的吧,你看此時的辟雍館里,好像是有一個很大的符文啊!」

仲祁順著奄止指點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山下的辟雍館里有一些線條,似乎是形成了一個符文模樣。仲祁凝神望去,見這些線條都是被夕陽的光線投出的陰影,平日里若是沒有這些陰影映襯,還真看不出來。產生陰影的是何物,離得太遠看不清楚,這些陰影連接著館內各處屋舍,與館內各處房屋景緻的陰影勾連起來,真的好像是一個人為畫成的符文。仲祁對山下館內的景緻是再熟悉不過了,辟雍晚照的景色他欣賞過無數遍,他很清楚之前是沒有這些陰影線條的,這些陰影是哪裡來的?是什麼時候有的?又是何人所為呢?仲祁的眉頭不知不覺間皺緊了。

奄止見仲祁半天不說話,只是看著山下獃獃的出神,便出聲詢問道:「仲祁兄、仲祁兄!你怎麼了,彼處可是有何不妥么?」

仲祁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這個……得去問問更加專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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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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