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魅
辟雍館的核心建築,是明堂宮。明堂宮共有三層,一層的大殿是講學之所,二層是祭酒住所,三層是觀星殿。處於頂層的觀星殿不與下面兩層相通,而是有外梯直通殿外。觀星殿中,有一座小型的規星儀,規制與王室天監所相同,用於觀星課程的教學和研究。選修觀星課的學生,在第三年開始,就需要輪流值守,協助博士陸逵記錄星象的運行和變化。
今年春假之後,三年生們剛剛開始參與觀星殿值守時,帶領他們熟悉規矩的學長們著重強調了一點:「午夜時若聽到殿中有女子幽泣之聲,不要理睬,只專心觀星便是。」
觀星殿有鬼魅出沒的傳聞,早就在學生中間流傳,只是三年生們之前都不知道細節,便纏著學長仔細詢問。五年生晉國公子姬費見已經吊上了學弟們的胃口,便故作神秘地道:「你們知不知道,這辟雍館奠基之時,地基下面埋有人牲?」
齊國上卿東海伯世子高隙介面道:「這個是知道的。只是人牲所用的乃是奴隸賤民,他們的魂魄用於祭祀天地神靈,為諸神所取,是不可能有怨氣化為鬼魅的啊。」
姬費道:「這是自然。只是你們可知,這辟雍館建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在建這觀星殿。當初這觀星殿前後建成六次,都被天雷劈擊所毀,當時的司空,認為觀星殿是用作洞悉天道,為上天所不容,便率領工師與六工匠人,祭祀天地,用人牲一十八名,可是仍然無用。最後一次失敗后,天子震怒,認為是有人德行不夠所致,司空情急之下,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用作人牲獻祭,以示誠心。說來也怪,有貴族子嗣獻祭,這觀星殿竟然便順利的建成了。只是,貴族血脈畢竟與那些奴隸賤民不同,司空之女的怨氣不化,每當時至午夜,便有幽泣之聲在這觀星殿中回蕩。」
姬費說著向周圍環視一圈,低聲說道:「據說,司空之女的遺骸,至今還砌在這觀星殿的牆壁之中……」
姬費語音森寒,眾三年生們聽完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奄止顫聲問道:「學長,那你這幾年值守的時候,可曾聽過這鬼魅之聲?」
姬費臉上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道:「不可說、不可說,不可為外人道也。」言罷沖眾人眨了眨眼睛:「你們到時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
學長們說得玄之又玄,可是自春假之後幾個月了,仲祁在觀星殿值守了數次,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麼幽泣之聲。三年生們私下議論,原來竟沒有一個人聽到過。時間久了,大家便知道了這是學長們故意在講故事驚嚇自己,那些學長只怕這會兒正不知在哪裡捂嘴偷笑呢。
七月初,陸逵觀測到有長星凌日,接著晚間便星隕如雨,此乃大凶的天象,陸逵只來得及向副祭打了招呼,便匆匆趕往鎬京,向王室的天監所彙報此事。這幾日觀星課停了,學生們仍舊在五年生的帶領下繼續值守記錄。
這一日,輪到仲祁與奄止二人在觀星殿值守,他們輪值的是第二班,要從子時開始,值守到丑時結束,才會有下一輪的人來交接。館內自亥時初刻起便落燈宵禁,除了明堂宮四角的風燈,其餘燈火全都無法點燃。觀星殿內的四邊牆上各掛有一顆明珠,落燈之後明珠便發出柔和的光芒,以便值守之人做記錄之用。
今夜天象無甚異常,二人一個守規星儀,一個守觀星鏡,閑暇之時探討一些音樂之道,談蕭論鼓,倒也並不無聊。二人正聊著,忽聽門外有叩門之聲,他倆一起起身,開門一看,卻見是鴉漓手持一顆明珠站在門外,身後面跟著兮子。
仲祁見到鴉漓還有些意外,問道:「這麼晚了,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鴉漓對仲祁笑道:「果然今晚是你在值守呀。我聽說最近有異常天象,有流星隕墜,兮子我們想來這裡用觀星鏡看看,行不行呀?」
「這……」仲祁不知道此前有沒有這樣的先例,一時有些為難。
鴉漓知道仲祁這人有時比較軸,便道:「反正博士這幾日又不在館里,我們又不亂動其他東西,只是偷偷看看,你怕什麼呀!」
鴉漓於仲祁有過相救之恩,仲祁也不好拒絕,便看向奄止,給他遞了個眼神,想讓奄止來說幾句話。
奄止見是兮子來了,看到仲祁的眼神便心領神會,拍拍仲祁的肩膀說:「仲祁兄,我這幾日連日鑽研樂理,很是疲睏,今夜我就偷個懶,回去睡個覺,勞煩你老兄辛苦些,今夜替我一併值守可好?」說罷向鴉漓和兮子拱了拱手,便越過她們下樓走了。
仲祁見奄止會錯了意,哭笑不得,也只能搖搖頭無奈地放鴉漓和兮子進來。
鴉漓一進觀星殿便大聲笑道:「呀,我還是第一次自己來這觀星殿呢,這可比一群人擠著上課爽利多了,今夜這滿天的星斗就都是我的啦!」
仲祁嚇得趕忙讓她噤聲:「都說是要偷偷看了,你別這麼大聲啊,驚擾到了別人,我可不好交代。」
鴉漓沖他吐了吐舌頭,便拉上兮子跑到觀星鏡前看了起來。
鴉漓拉著兮子興高采烈地在觀星鏡前看星星,仲祁有些無聊,便沿著觀星殿的四牆慢慢踱步。走了兩圈,仲祁走到規星儀前,查看星象有無異常。正看著,忽覺有人輕輕捅了捅自己,仲祁轉頭一看,見是兮子。兮子把手伸到仲祁面前,她手中托著一包系起來的方巾,兮子將方巾解開,裡面是兩塊黍糕。
這不就是去年那次禮課後的黍糕嗎?仲祁又驚又喜,他有些羞澀地看了看兮子,兮子沖他向黍糕揚了揚下巴,又將手往仲祁面前遞了遞。此時已至午夜,仲祁還真有些餓了。仲祁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拿起一塊黍糕,先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確是那股香味,又放到嘴裡咬了一口——就是這種家鄉的味道!
仲祁咽下這塊黍糕,眯起眼,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他又看看兮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仲祁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塊方巾,遞給兮子。兮子一看,這就是那日禮課後包黍糕的方巾,沒想到他竟然還貼身帶著。兮子接過方巾,湊到面具前,似乎是在聞方巾的味道,然後又將方巾還到了仲祁手裡。仲祁見兮子將方巾還來,有些錯愕,他小心地將手中的方巾也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心道這也沒有味道啊,這方巾我可是洗過了的……
仲祁又抬眼看了看兮子,只看到兮子面具后的眼睛彎成了兩條線,她一手捂著面具嘴巴的部分,雙肩輕輕抖動,似乎是在笑。仲祁不明白兮子在笑什麼,他撓了撓頭,略微有些尷尬。
仲祁正無所適從,忽聽旁邊鴉漓叫起來:「哎呀,真的有流星,兮子你快過來看!」兮子聞言跑到鴉漓身邊,仲祁窘境得解,鬆了一口氣。
那邊鴉漓和兮子正在觀星鏡前專註地觀看,仲祁耳中忽然聽到一絲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似有若無,若是不注意還以為是耳中的幻聽。仲祁凝神於耳,這聲音漸漸真切,依稀是一個人的哭聲。
仲祁心中咯噔一下,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後背沁出了一片冷汗。
不會是真的吧?仲祁想起了學長講的故事,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過得一會兒,那聲音漸大,連鴉漓和兮子也都聽到了。
「好像……有些聲音……是誰在哭?你們聽到了嗎?」鴉漓抬起頭皺眉道。
「呃……嗯……」仲祁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只好嗯啊以對。
這時鴉漓想起了觀星殿鬧鬼的傳言,驚叫一聲抱緊兮子,顫聲道:「不會……不會是鬼吧?」
看到鴉漓嚇成這個樣子,仲祁反而不怕了,他嘆了口氣道:「唉,這鬼,也是個可憐之人啊……」
鴉漓還沒聽過觀星殿的故事,好奇心被勾起,問道:「咦,你知道這鬼的來歷嗎?」
仲祁點點頭,鴉漓道:「那你講給我們聽聽啊。」
仲祁咳嗽了一聲,正要說起,鴉漓忽然捂住耳朵叫道:「不要不要,不要講了,我怕我聽了睡不著覺。」
仲祁話頭被打斷,也只好停住不說。三人相對無言,那哭聲還在耳邊斷斷續續地環繞。鴉漓終是經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又道:「要不,你還是講講吧……」
「這個鬼,原本是……」
「啊!啊!不要講了!我不要聽了,好嚇人!」
仲祁剛說了幾個字,又被鴉漓的叫聲打斷,仲祁有些無奈道:「要聽是你,不聽還是你,你究竟要怎樣嘛?」
鴉漓可憐巴巴地說:「人家想聽,可是又害怕嘛……」
鴉漓見仲祁和兮子都瞪著自己,便跺了跺腳,說道:「說吧說吧,要是不聽你說完,我恐怕還是睡不著覺……」
鴉漓見仲祁閉口不言,沒有要說的意思,又道:「我不再打斷你了,你說好了……你說嘛!」鴉漓把頭埋在兮子肩上,似乎這樣她就聽不到仲祁的話了,又不時轉過頭來偷偷瞄一眼仲祁,等待仲祁講這鬼的來歷。
仲祁見鴉漓確實沒有再打斷的意思了,便將從學長那裡聽來的故事,如實向二人轉述了一遍。
「這麼說,司空之女的骸骨還在這觀星殿的牆壁里?」鴉漓聽完仲祁講述,偷眼觀瞧四周的牆壁。
「這個鬼,還確實是個可憐之人吶……」兮子也自語道。
鴉漓低頭想了想,忽然堅定地道:「如果司空之女的魂魄還在這裡,那我們就來找找她。我媽媽教過我分水定魂之術,可以用水來感應人的魂魄之氣,來找到隱藏的人,我可以試試用這個法術找到這個鬼的方位在哪裡。」
仲祁奇道:「咦,怎麼你不害怕了嗎?」
「怕啊。」鴉漓道:「可是,聽你說了她這麼凄慘的身世,想必她也是很害怕很孤獨的吧,所以她才魂魄不散,幾十年了還在這裡哭泣……我們要是能找到她,傾聽她的訴說,說不定可以幫她化解她的怨氣,好讓她早日轉世投胎啊。」
仲祁聞言笑道:「看不出,鴉漓你還是個蠻善良的人啊……」
鴉漓瞪了仲祁一眼,放開兮子,閉目凝神。她雙肩上的「源」紋亮起,仲祁發現四壁上逐漸有一些細小的影子出現,凝神再看,看清了原來是憑空出現了無數細小的水珠懸浮在空中,被明珠的光芒映照,在牆壁上投下了影子。
鴉漓凝神施術,那些浮在空中的水珠沿著牆壁緩緩旋轉起來,越轉越快,轉了一會兒,速度又慢下來,漸漸匯聚在一個地方,相互凝結成了一片水幕。
鴉漓睜開眼,領著仲祁和兮子走到水幕之前,道:「是這裡了。這個方向有魂魄的氣息。」說完一揮手,水幕散去,後面的牆壁上是一幅星圖。
「她的遺骸是在這片牆裡么?」仲祁走上前去,借著明珠的光芒,仔細看那幅星圖。鴉漓躲在兮子後面,離開仲祁一定的距離,偷偷地看著仲祁。
仲祁將那星圖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異常,便更進一步貼近星圖仔細觀察。他的手在星圖上細細撫摸,摸到紫微星時覺得手感有異,他手指輕輕一按,卻聽一陣「軋軋」之聲,那星圖竟然向旁邊移動,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門口,原來這裡竟然是一處暗門!
暗門一開,三人耳中的哭聲更清晰了。那暗門裡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通向哪裡,仲祁將手放上去探了探,也沒感覺到有風。仲祁將耳朵湊上去仔細聆聽,果然那哭聲就是從這裡傳來。
「可能,這處暗門就是通向她遺骸埋藏之處吧。」仲祁回過頭向鴉漓和兮子道:「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
鴉漓眨巴著眼睛看看仲祁,又看看兮子。兮子向她點了點頭,鴉漓便也扁著嘴點頭。
見她們二人都同意了,仲祁取下了一顆牆壁上的明珠,讓鴉漓也拿出她來時帶的那顆明珠,便要當先走進門去。
「啊!啊!不要!」鴉漓忽然又叫起來,把凝神正要進門的仲祁也嚇了一跳。
「我還是害怕,我們不要進去了,要不……我們還是去稟報先生吧,白天的時候再來這裡看嘛!」鴉漓扁著小嘴,已經快要哭出來了,看來她確實是怕得不行。
仲祁見狀,也只好說道:「那這樣,你們兩個回寢捨去吧,我去稟報先生。」
鴉漓拉著兮子快步走出門去,兮子臨走時擔心道:「你自己在這裡,不要緊嗎?」
「放心吧,我學了符咒課,有術法在身,尋常鬼怪也沒那麼容易傷我。」仲祁安慰道:「何況,我乃是天子祭祀,身有浩然正氣,邪祟辟易,那些鬼魅也輕易近不得我身的。」
兮子見仲祁如此說,稍稍放下心來,陪著鴉漓回寢捨去了。
待兮子和鴉漓走後,仲祁一個人看著那暗門口,心下猶疑不定。觀星課博士陸逵不在館里,按理說此事應該去稟報副祭犁父老先生。館里幾位資歷深的博士都居住在館外為他們建造的府邸,此間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還沒搞清楚,這大半夜的就跑到老先生府邸上去打擾,可也不太像話。仲祁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把事情搞搞清楚再說。他決心既定,便預先繪製了兩張護身的禁制符文帶在身上,在暗門口又觀望了一陣,末了心一橫,手持明珠毅然決然地走入了門去。
甫一進門,明珠的光芒便填滿了身前的空間,只見門內是一條狹窄的走道,有一條階梯似乎是向下延伸的。仲祁擎著明珠拾級而下,這階梯似乎是圍繞著牆壁修建,坡度很緩,並不陡峭。仲祁越往下走,那哭聲越清晰。仲祁走了二十多階,見前面有一片亮光,似乎是一個門口,仲祁快走幾步,走進門去。
一進門,仲祁被眼前景象嚇了一跳,差點便要奪門而逃。只見這是一個兩丈見方的小室,兩邊的架子上放有許多書卷,屋頂上也懸挂了一顆明珠,發出淡淡的光芒。驚嚇到仲祁的是室中的一張大網,網中央縛著一個說不清是人是鬼的東西,看身形是個女子,一頭長發,此時垂著頭正在幽幽的哭泣,看來在觀星殿中聽到的哭聲,便是此人所發。
仲祁本來想跑,想起在兮子面前誇下的海口,終是沒有讓自己轉身逃走。他將準備好的禁制符文發動,先布置好自己身周的防禦,卻也不敢就此上前,只留在原地留神觀察情況。
仲祁看了一會兒,發現網中之人哭泣中,還有斷斷續續的喃喃自語,仲祁側耳傾聽,聽出那人是在說「不要過來……求求你……我不想再練了……」
停了一會兒,仲祁只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自己認識的人。他見那網中人只是哭泣,並無任何舉動,便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明珠舉得離網進了些,問道:「你是什麼人?在此做什麼?」
那人聽到仲祁說話,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孔,仲祁一見,確是認識。這張臉雖然此時面無血色,卻仍不失平時的冷艷,這不就是那個巫族的留學生——巫萍嗎?
仲祁見是自己認識的人,恐懼之心消去了大半,他問道:「巫萍,怎麼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巫萍也認出是仲祁,向他虛弱地說:「快來救我,把我放下來……」
仲祁驚懼之情消去,警惕之心漸生,他想起觀星殿的下面就是祭酒的住所,辟雍館的祭酒師亞夫長期隨周公在北冥征戰,祭酒居所一直以來都是空無人居,觀星殿有這樣一條密道,恐怕是祭酒的機密之處,巫萍在這裡被縛住,真正是奇怪之極。
仲祁舉高手中明珠,又在這室中環視了一周,見到縛住巫萍的那張網後面,似乎還有一道門,不知是通向何處。仲祁問道:「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你是怎麼被縛在這裡的?」
巫萍看著仲祁也不答話,只是連聲說道:「快救我……放開我……」
仲祁只覺此間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便道:「現下恐怕我還救不了你,我也不知該如何放你,待我去稟報先生,益皋先生和巫繼先生肯定是有辦法能夠救你的。」
巫萍聽仲祁如此說,急道:「不要去,你別離開我,我好怕……你只需要走到我身邊來,摸摸我,摸摸我的臉,你就能解救我下來了。」
聽巫萍如此說,仲祁心下狐疑,只是警惕地看著巫萍。
巫萍見仲祁不動,便道:「我記得你叫仲祁是吧,我們是一起上過課的。仲祁哥哥,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人,是不會忍心看著我在此受苦的,你只要來我身邊就好了,好嘛,過來嘛……」
巫萍的聲音漸漸嬌柔,這聲音又軟又糯,聽在仲祁耳里,似乎耳朵都酥酥的發癢。仲祁覺得兩顆明珠的光芒似乎又亮了一些,照在巫萍臉上,顯得她說不出的柔媚。巫萍雙眼含淚,一幅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仲祁心裡生出了一股憐惜之意。
巫萍一聲聲輕柔的呼喚,每一聲都好像一隻小手,在輕輕鉤撓仲祁的心。仲祁一陣恍惚,再看巫萍,只覺得此時的巫萍嬌柔可愛,嫵媚婀娜,真是明艷不可方物,仲祁只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臉蛋……
驀地一張融化了的臉在仲祁眼前閃過,那是在仲祁夢魘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恐懼,仲祁一驚,再看時,眼前哪還有什麼千嬌百媚的可人兒,仍舊是巫萍那張蒼白的臉頰,她還在冷冷地盯著自己。
仲祁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巫萍身前,伸出手去正要撫摸巫萍的臉頰。仲祁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
巫萍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咳嗽道:「這怎麼可能……咳咳……你怎麼可以……」
仲祁只覺此處實在是詭異之極,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向來處奔逃。他一口氣跑回觀星殿,靠著牆壁喘勻了氣,打開觀星殿通往室外的門,衝出去消失在門外的黑夜裡。
巫繼是穆王五年冬來到辟雍館就職的,任教時間較短,資歷尚淺,還沒有資格在館外營建專門的府邸,便一直居住在辟雍館南面的上舍里。此時巫繼睡得正香,忽聽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他開門一看,見是仲祁。
還不等巫繼發問,仲祁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先生……觀、觀星殿……」
巫繼聽到仲祁說到「觀星殿」三個字,神情一凜,也不待仲祁說完,拿起一件外袍往身上一披,便急匆匆往觀星殿趕去。可憐仲祁氣還沒喘勻,便又追著巫繼跑回觀星殿。
巫繼和仲祁下到觀星殿下面的暗室里,見到被縛在網中的巫萍,巫繼眉頭緊皺,道:「原來是你!」
巫萍見仲祁找來了巫繼,也不再說話,轉過頭去,神色倨傲。
巫繼道:「去年田獵之後,我們發現有人趁著諸懷造成的混亂,試圖闖入祭酒的住所,破掉了設置在住所外圍的第一層禁制后,被第二層禁制擊退了。我們重新加固內外禁制,防止有人再度闖入。你蟄伏了幾個月,想必就是在為下一次闖入做準備。也難為你竟然能找到此處密道,只是你沒有想到,此處是我們誘捕闖入者的一處陷阱,這次終於將你抓獲。」巫繼嘆了一口氣道:「只是,我沒有想到,此人竟然真的是你。」
巫萍聞言不屑道:「哼,如果不是我中了益皋的幻術亂我心智,就憑你這小小的縛陣,怎麼能困的住我!」
巫繼見巫萍說話神智清明,驚訝道:「你竟然破了益皋的幻術?你是怎麼做到的?」
巫萍不說話,只是冷眼瞧著仲祁。巫繼轉頭看向仲祁,仲祁見他們二人都看著自己,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巫繼看看巫萍,又看看仲祁,腦中轉了幾轉,便即瞭然,點頭道:「原來如此。你用『汲由』將身上所中的幻術轉嫁到仲祁身上,沒有了幻術的壓制,你只消一個時辰便可破解我的縛陣。只是,你沒有料到仲祁能這麼快的自行破去幻術,還將我找來……巫萍啊,你機關算盡,可還是功敗垂成,這隻能說是定數使然。」
巫萍冷笑道:「你們不要得意,你道我今天敢來闖入這裡,就沒有預留其他的後手么?」巫萍抬頭環視了一下四周,道:「這會兒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巫繼,你若是個稱職的先生,便先想想,一會兒我的布置發動,你是要留在這裡處置我,還是去救這館裡面的學生吧。」
巫繼盯著巫萍看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你說的可是你布置在館里的召喚符文陣?恐怕此刻這個陣已經不能生效了吧。」
巫萍聽到巫繼說出自己的布置,盯著巫繼,眼睛里終於有了一絲驚慌。
巫繼道:「你很有耐性,用數月的時間來布置這個龐大的符文陣,你等到現在才第二次闖入這裡,想必就是在等你的符文陣布置好吧?你也很聰明,用玄瑛粉末混入無常水來繪製這個符文陣,以為沒有人能發現。只是你忽略了,混入玄瑛粉末的無常水雖然無形無色,但是被陽光照射后蒸騰起的氣,卻會阻擋陽光而在地面上留下陰影。雖然這個陰影也不易被人察覺,但若是有人在早晚太陽斜照時居高臨下的觀看,便能從這些陰影的走向中發現這個隱形的符文陣。」
巫萍聞言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我做得如此隱秘……你竟然還能發覺……」
巫繼道:「不是我發現的。是仲祁和奄止在璧山頂上論樂時無意中發現的。」巫繼看看仲祁,又轉向巫萍:「你上次在秋獵時召喚出來的諸懷,也是被仲祁阻擋后被我們制服。這次你的布置,又被仲祁撞破,看來你們兩個之間,因緣還不淺啊。」
仲祁聽巫繼如此說,有些不好意思。卻聽巫繼口氣嚴峻起來:「巫萍,上次秋獵時,我在獵場林中發現召喚諸懷的符文陣有巫族術法的痕迹,便已經疑心是你。上次你召喚了諸懷出來,這次你耗費如此大心力所做的布置,是要召喚什麼?」
巫萍道:「既然被你發現了,也不怕你知道,這個符文陣要召喚的是——窮奇!」
巫繼大驚:「你瘋了!要召喚窮奇這樣的凶獸!上次諸懷出現時眾人全副武裝,尚且還傷了十數人,如果這次窮奇被你成功召喚,在這深夜時分發難,搞不好是要有人喪命的!」
見巫萍還不說話,巫繼轉驚為怒:「巫萍,你幾次三番要闖入祭酒住所,甚至不惜召喚諸懷窮奇這樣的凶獸,連人命也不顧惜,你究竟所圖為何?」
巫萍傲然道:「巫繼,我要做的事情,你還沒有資格知道!」
巫繼見巫萍還是如此冥頑不靈,搖搖頭,略平復了一下心緒,道:「你既如此,我也沒有辦法幫你,只能把你交給副祭先生來處置了。」說罷轉身便要走去。
巫繼剛要走出暗室,巫萍忽然喝道:「巫繼,你既然知道我身上有法器『汲由』,難道就想不到,我身後之人是誰嗎?」
巫繼聞言瞳孔一縮,驀地迴轉過身,盯著巫萍道:「你在為臨鳳閣做事?」
巫萍不說話,抬起下巴,臉上儘是冷傲之情。
巫繼在原地站了好一陣,臉上神色變幻不定。終於,巫繼抬起頭,將手一招,那張大網倏的一下飛入了巫繼袖子。巫萍跌在地上,一時還有些萎靡。巫繼盯著巫萍道:「你走吧,這次我暫且放了你。不過……」巫繼語氣嚴厲:「你若是再敢做威脅到這館內師生性命的事情,我必不饒你!」
巫萍在原地休息了一陣,才扶著右邊胳膊一步步慢慢向暗室門口走去。待她走到門口要踏上階梯時,巫繼又道:「巫萍,請你轉告如殿下,辟雍館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她要的東西,這裡沒有。」
巫萍轉過身來,對巫繼道:「巫繼,我提醒你,你雖然身在周人的辟雍館為師,可是你別忘了,你還是一名巫人!」
巫繼冷聲道:「這句話我原話奉還!巫萍,我們巫族自助周滅商起,便是周國堅實的同盟。而今周國民富兵強,正合天下大勢。這些年也是因為周國軍隊在北冥牽制雲中族的北冥琨城,我們昆崙山才能有這十數年的和平光景。我奉勸你和你身後的人,做任何事情之前,先想想昆崙山上巫族的數萬同胞!」
巫萍盯著巫繼看了一陣,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身慢慢地走上階梯,一會兒便沒有了聲音。
仲祁看著巫繼和巫萍二人這半天言語交鋒,對他們說的事情只能聽得懂一星半點,這會兒見巫繼放走了巫萍,一時感覺有些發懵。
巫繼對著巫萍離去的方向出了會兒神,待回過神來看仲祁正在看他,便對仲祁道:「仲祁,此間發生的事,明日我會稟報副祭先生。關於這條密道,和今晚發生的事情,請你嚴守秘密,不要透露出去。」
仲祁道:「是,先生,學生明白。」
巫繼猶豫了一下,又對仲祁說道:「這個巫萍,雖然做了很多錯事,可是她骨子裡不是個窮凶極惡之人。仲祁,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之後幫我多加照看她,以免她再做錯事,行嗎?」
仲祁聽巫繼如此說,有些茫然,不知巫繼想讓他做什麼,如果是要他盯巫萍的稍,以巫萍的能力,自己還遠遠不是對手。但他看巫繼言辭懇切,便也緩緩點了點頭。
巫繼這時想起仲祁還中過益皋的幻術,問道:「你之前中了幻術,現在可有覺得不妥?」
仲祁摸了摸腦袋,轉了轉脖子,沒發覺有什麼異常,便道:「這會兒沒什麼事了。」
巫繼道:「你不要掉以輕心,這個幻術是很厲害的。」
仲祁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中了幻術的,便向巫繼詢問,巫繼讓仲祁把剛進入暗室時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沉吟道:「這間暗室,是祭酒和館內博士們密議之所。我們在這裡設下了三重陷阱。第一重的雷火雙旋陣,被巫萍破掉,她在破陣的時候正中了第二重的幻術,和我設下的第三重冰網縛。這第二重的幻術,十分狠辣,是益皋先生的得意之作。中了幻術的人,會先被自己心中最渴望的東西吸引,然後在最喜樂的時候,又被牽出內心深處最恐怖的景象。尋常之人中了這個幻術,往往會精神崩潰導致心智錯亂,巫萍也是有法器護身,才能支持這麼久。巫萍身上的這件法器,名字叫『汲由』,是昆崙山一件很厲害的法器,上次在符咒課上,巫萍的火球被增幅了威力,便是這法器所致。她見你到來,便藉助法器的力量,利用眼神相觸將所中的幻術轉嫁到你的身上,想將你誘至身前。只是她沒有想到,這幻術竟然被你一下子就破了。」
巫繼拍了拍仲祁,道:「想想還真是驚險,如果你沒有自行破解幻術,被她誘導碰觸了她的身體,她便能藉助法器的力量將身上的冰網縛也轉嫁到你的身上,那樣你身中兩重術法,巫萍卻得脫困境……後果不堪設想。」
仲祁聽巫繼仔細分說,這才明白自己剛才恐怕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也有些后怕。
巫繼上下打量了一下仲祁,道:「不過我也奇怪,益皋先生的幻術這麼厲害,莫說是巫萍,便是我中了也不能輕易脫困,你是怎麼一下就破解的?你在幻術中看到了什麼?」
仲祁搔搔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剛一開始,是覺得巫萍變成了一個美女……當然她本身也是很美,只是我見到的和她平時不同,不再是那種冷冰冰的,而是……而是很柔、很媚,還透著一些可憐和可愛,讓我不自覺的就想上前去呵護她……唉唉,這可真是太失禮了!」
巫繼聞言呵呵笑道:「年輕人嘛,知好色則慕少艾,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可是後面恐怖的東西你看到了什麼?」
仲祁回想起那張可怕的臉,嘴唇哆嗦了一下,道:「那是一個我幼年時見到的恐怖面孔,這張面孔在這九年裡經常出現在我的夢魘中。這幾年在噩夢裡,我時常在對抗它,如果我發現我要夢到它了,就會努力抗爭讓自己早點醒來,以免受它驚嚇。久而久之,便也有了一些經驗,我能在幻覺中一見到這張臉就醒來,可能和之前對抗噩夢的經歷也有一些關係吧。」
巫繼聽仲祁如此說,也唏噓道:「原來如此。看來是你長期對抗噩夢訓練出的能力,在關鍵的時候幫助你破掉了所中的幻術。這——也是一種機緣吧。」
第二日午間,仲祁還在館里的公廚吃午飯,鴉漓拉著兮子急匆匆過來,剛在他對面坐下,鴉漓就問:「怎麼樣怎麼樣,昨晚你去稟報先生了嗎?去那裡看過了嗎?女鬼在不在那裡?」
仲祁嘴裡嚼著食物,想起巫繼先生的叮囑,不能將昨晚發生的事情告訴她們,可他又不會騙人,便只好邊嚼邊「嗯、啊」的敷衍。
鴉漓見仲祁舉止奇怪,便說道:「你這是怎麼了?話都不會好好說了?你不會是昨晚被漂亮的女鬼迷住了吧?」
仲祁咽下嘴裡的食物,被鴉漓這麼一說,不由又想起了昨晚幻術中所見到的景象,心下忽然一片惘然,支起下巴喃喃道:「漂亮是漂亮……和平時不同……很柔、很媚,還透著一些可憐和可愛,讓人想呵護……只不過……唉唉……真是可惜……」
鴉漓見到仲祁這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又聽他說那些話,怒道:「你還真是被鬼迷住了啊!哼,登徒子!和你的女鬼過去吧!」拉起兮子便要走。
兮子本來沒覺得什麼,可是看鴉漓一生氣,自己的心裡莫名也生出一些怒意來,瞪了仲祁一眼,便挽著鴉漓一起走了。
仲祁回過神來,看到兮子和鴉漓氣呼呼地走了,大感奇怪:「她們這是怎麼了?怎麼好端端的就生氣了呢?」
仲祁從中午琢磨到到晚上,想破了頭也還是想不明白,這兩個女孩子,為什麼忽然就生起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