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永和坊的秘密
余之孝住在城西,那裡一共三個坊,他的住所和後山殺人案中的藥鋪在同一坊,名為永和坊,只是相隔一條街。其住所前後都是人家,以弄堂為隔,每家每戶都有圍牆,整一片比較規整。但只這一片,便有數百戶,更別說其餘兩坊總計。
王炎將蘇衍的計劃告知長孫無爭后,長孫無爭立即派出三十餘人,喬裝打扮,隱藏兵器後由王炎兄弟調遣。夜幕來臨,王炎兄弟立即領兵去往城西。
楊璉稚氣未脫,更有些弔兒郎當,但此時關鍵時刻,也收斂起了性子,領著一隊十餘人,分散開往余之孝住所街對面的人家去搜查,而王炎則搜查周邊所有住戶。
夜漸漸入深,每家每戶也陸續熄了火燭,進入了夢鄉。只有那些跳躍在圍牆、屋頂上的黑衣人,仍舊毫無疲勞。
雞鳴過後,天際泛出淺淺的紅白光,一點一點將每戶人家照亮。
城西藥鋪的掌柜大清早就起了床,拎著夜壺,哼著小曲兒便出來了,悠哉悠哉地去隔壁巷子里倒夜壺。剛走沒幾步,突然驚叫起來。只見眼前橫七豎八躺了一群人,都被抹了脖子,嚇得他一個手軟,夜壺翻倒在地。
那些死人都橫在巷子深處,瞪著大眼睛,身上還有許多血窟窿。
從裡頭走出來一個少年,手裡的刀剛剛擦乾淨,卻還是有一些血漬未能抹去。那少年撞見掌柜,嚇了一大跳,掌柜更是嚇得路都不會走,支支吾吾地說:「老朽路過,老朽啥都沒看見……」
少年看了一眼腳邊的死人,懊惱的罵了句:「忘記這裡有個老頭了!」
一聽這話,掌柜當場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已經在自家床上。他拉著兒子的手就說殺人了。可是去巷子里查看,卻並無死人,就連那些血漬也消失不見了。掌柜仍舊堅持說是去倒夜壺看見的,明明有個少年郎拿著刀,腳邊全是被他殺死的人,那些人他還見過,一直住在這片坊內,相隔只有一條弄堂!兒子不信,對他說一定是做噩夢了,你看你的夜壺不還在床邊嗎,裡頭還有你的夜尿呢!
掌柜揉了揉眼睛。喲,還真是,黃色的,一看就是前幾日吃多了補品上火了,還真是自己的!
掌柜這才鬆了口氣,拍著胸脯一個勁的說:幸好是個夢。
不遠處的院子裡頭,王炎瞧著弟弟許久,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楊璉紅著臉嘟囔:「有什麼好笑的,你都笑了半個時辰了!」
王炎很是自責,自己不該笑話親弟弟,隨即深吸口氣,故作鎮定:「虧你憋了一晚上的尿,不然,那老頭可就要去官府報案了!就是這尿啊,確實夠騷,你吃了些什麼?」
「不就是最近太累了,想著給自己補一補,」楊璉看了眼哥哥那副嘲笑自己的樣子,臉更紅了,「別笑了!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我把他的夜壺恢復原狀,眼下我們可得去刑部好好解釋了!」
「行了行了,不和你鬧了。走吧,人都差不多轉移了,咱們去跟蘇先生和長孫大人彙報。」王炎將弟弟一把拽過去,攬住肩膀,鑽進了一輛馬車。
長孫無爭一一安頓好了這十六名被拐女子后,便將蘇衍請到了書房。推開門,正撞見左卿,扶著一碗茶,抬起清冷的眼,與他們對視良久。
末了,只是淡淡的回應了笑。
蘇衍沒顧得上他,追著長孫無爭就說:「大人,那一十六名女子都見過余之孝,目前余之孝是肯定逃脫不掉干係的,但是我們的目標是談岑,您給我三日時間,我一定能從他身上找出談岑的破綻!」
長孫無爭慢條斯理的推開窗戶,然後坐在書桌前,喝了口熱茶,才道:「左卿,你看準的人,確實很有才能,只是可惜他是個女兒身,否則我刑部定要向你討了她去,我刑部可就出名了!」
左卿作了作揖,微笑道:「大人說笑了,蘇衍只是教書先生,插手案件不過是因為牽扯到了書院的學生,她才不得已如此。」
「可是這次呢?這次可是你推薦的,你還不是看好了她的破案能力?此等人才不能浪費在書院。」
左卿不再說話,只是微笑著,萬年不變的假笑。
蘇衍驚訝的看向左卿,原來,不是西樓偶然提起,而是左卿有意為之,他為何推薦自己?
「冒昧問一句,為何是我?」蘇衍忍不住發問。
「因為你身份單純,背景單一,而且你不是容國人,最重要的是,你是個女人,女人,最容易掩人耳目。墨斐監視著書院乃至整個若水,我無人可用,你自然成了最佳人選。」
「無人可用?」蘇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長孫無爭,再看向左卿,「西樓,硯生,還有那些曾經在比武招親上露面的參賽者,不都是你的人?」
「都是熟面孔,不可用。」
「你既然出現在這,想必長孫大人也與你同一陣線了吧?其實我早應該發現了,一直持中立的刑部怎麼突然派了兩個剛上任的少年來幫我,原來,是你。」
「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計較。」長孫無爭打破僵局:「蘇姑娘,左卿用心良苦,同時,也實在沒辦法。墨斐勢力如日中天,眼線遍布全國,我們必須格外謹慎,選中你自然是有左卿的用途,但你放心,我們一定會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那刑部呢?刑部每年收入那麼多生面孔,為何你們不去查,偏偏讓我去?我的命就不值錢了?」
長孫無爭有些尷尬,捏著手指在桌上不斷敲擊,卻不知如何解釋。左卿緩緩解釋:「我沒來之前,若水一片烏煙瘴氣,官官相護,奸逆當道,底層百姓痛苦不堪。長孫大人雖是刑部尚書,但他孤立無援,能維持到今日已經很不容易。可是刑部中也有墨斐眼線,長孫大人知道是誰,可是沒有辦法斬草除根。所以,刑部並不安全,只有那兩個還沒進刑部報道的少年,尚能可用。」
「這麼危險?」蘇衍下意識看四周的陰暗處,突然有種處處是眼睛的錯覺。
長孫無爭微微嘆息:「十多年了,從前尚有毓后壓制陛下,有歌家穩固朝堂,墨斐就算有異心也不敢輕舉妄動,可惜毓后一死,容國就成了墨斐的天下!」
蘇衍從未想到會從長孫無爭口中聽到姑姑,看他的眼神,似乎是對姑姑有種不一樣的情愫。十年了,還能保持這樣的情感,想必是深入了骨髓……
蘇衍心裡有一個猜想,讓她都覺得震驚。
「那批女子就由你去收集信息,但凡有用,均要記錄。我還是派給你王炎兄弟,你別看他們初出茅廬,但凡是能被我刑部收錄之人,不管新兵老人都是有他所長的。兄長王炎,謹慎細心,能查案情中常人所不能查之處,他的能力很強,將來也不會僅限於刑部!」
「那楊璉呢?」蘇衍問他。
長孫無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我有一位摯友,曾經與我並肩作戰,後來戰死了,死前將幼子託付於我,我必須要照顧好他。」
「所以說,楊璉不是王炎的親兄弟?」
「都不是同一姓氏,自然不是同父同母。」
「可是……」
「楊璉是不是說,他隨他母姓?」
長孫無爭看向窗外,蘇衍卻發現,他的眼角噙著淚。
「楊璉是我摯友所生,家中獨子。他父親戰死後,唯一的母親也隨他去了,留下一個襁褓中的孩子。我給他找了戶人家,當家的是江南的商賈,有一個兒子剛滿三歲,就是王炎。這戶人家家庭和睦,最適合不過。可是不知怎的,王炎知道了楊璉的身份,所以從小就冷淡這個沒有血緣的孩子,但是當刑部開放考核招收時,他還是帶上了楊璉。」
「原來,其中有這樣的故事……」蘇衍感嘆著,不由得想到自己。王炎哪怕這般討厭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關鍵時刻還是放不下他,而自己呢,卻在佛柃最需要自己的時候,放開了手。
蘇衍急忙告退,管家侯在門外,聽到動靜,便立即隨去,將她引至安頓受害女子們的住所。
長孫無爭待蘇衍離開后,終於問出了心裡藏了很久的話:「這位蘇先生,就像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聰慧過人不說,膽識也非一般人所能比,但我卻覺得,她對你的用處不僅僅於此吧?她的身份,應該也就不簡單了。」
「大人想說什麼?」
「左掌事,事已至此,還要瞞我?」
左卿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淡淡的說:「大人猜到的,不要與她說便好。」
「你們的計劃我不過問,你們想說我便聽,讓我做什麼,我自然樂意,」長孫無爭盯著他,突然又問:「但是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十年前的事,你就真的確定是墨斐做的?」
左卿蹙起眉頭,轉頭看向他:「大人這是何意?」
「十年前,玄家的案子和宮殿的大火可是同一個月發生的,既然那場大火是墨斐蓄謀已久,他又是如何分身,操控遠在千里之外的趙國玄家?」
「墨斐手下眾多,派幾個人去輕而易舉,他為了得到兵器譜全本,大費周章製造一場屠殺,是他的性格。」
「或許吧,一本兵器譜,整個天下為之癲狂,呵!」
長孫無爭心裡仍舊懷疑,墨斐當時只看中權位,兵器譜對他來說無非就是討好陛下的工具,可相比區區兵器譜,剷除皇后太子才是他通往權力巔峰的捷徑。何況,玄家遠在千里,對他毫無威脅,唯一的和京都的聯繫也就是和歌家罷了。
可是左卿不信,他的眼裡,只剩下仇恨了。
溫暖明亮的房間內,那少女站在屏風后,姣好的身影在屏風上顯露無疑。蘇衍都愣住了,她的回憶里,只見過師父的。那時候自己還小,師父也不避諱,總在她面前脫去上衣,大熱天的搖蒲扇,一邊叫罵著鬼天氣一邊領著她去街上領冰塊。蒯烽鎮不大,卻有個楚城來的富商,也不知他如何帶來冰塊。總之,那時候炎炎夏日,富商總是免費贈送冰塊供鎮上的人消暑。
回憶雖美好,卻也短暫,蘇衍回到現實,嘴角還噙著笑,她覺得那時候的時光才是最好的。
「姑娘。」蘇衍在門口敲了敲門,「門未關,打擾了。」
那女子手忙腳亂收拾好自己,才姍姍出來。她生的好看,一雙狐狸眼,略施粉黛,襯得愈發嫵媚。
她怯怯的說:「民女罪過,不該敞開門換衣裳,請大人責罰!」說著便要跪下磕頭。
蘇衍急忙阻止:「我不是官,你見過哪個女人做官的?」
那女子抬頭看了看,意識到自己認錯人,才願意起身,卻還是怯懦懦地:「那也是這裡的貴人,民女……」
「不都是人?」
女子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蘇衍將她扶到貴妃塌上,問她:「你是鬧市之人?」
女子搖搖頭:「黃牙子鎮的。」
黃牙子鎮?
「就在若水附近,說是鎮,卻沒多少人住,更沒有衙門,就只有若水城派去的幾個官差。」
蘇衍從未聽過這樣的鎮子,繼續問她:「那你叫什麼名字?你又是怎麼被綁來的若水城的?」
蘇衍的話說到了她的傷心處,女子擦著眼淚說:「民女方茴,家裡貧寒,只有一位患有腿疾的父親相依為命。民女沒有傍身的技藝,便想著找份洒掃的活計,正巧鎮外貼了告示,說召一批女子,伺候官老爺的,每月工錢足有十枚銅錢!」
「民女問過貼告示的,他說他妹子也在官老爺府上幹活,每月有二十枚銅錢,我便心動了。可沒想到,那就是個陷阱!」
方茴講到激動處,眼淚簌簌而下,話也說不成一句。蘇衍不知如何安撫,只能展開手臂,在她肩后輕輕拍著。方茴心情平穩了一些,繼續說:「我們都被關在一處,每天暗無天日,被禁足在一處房屋內,看守的人很多,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只要有人試圖逃跑都會被抓回去,然後就是一頓毒打。有人受不了上吊了,還有人活活被打殘廢,他們就把她扔去了外頭,被野狗啃!」
「有人死了?」
她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去回憶,可是回憶,總在折磨著她。
「民女是唯一一個逃出去過的人,跑了很久,可惜,只差那麼一點點,民女就能逃出城門了!」
「等等,城門?你第一次被關押之地,也是在城內?」
她點了點頭:「那個地方很偏僻,只記得周遭很黑,沒有人家,我跑了很久才見到一些光,那些光很奇怪,扭曲的,還有……還有鬼叫!」她發覺蘇衍投來異樣的目光,連忙解釋:「可能當時太害怕了,只顧著往城門跑,聽錯了,看錯了吧。」
蘇衍卻不泄氣,又問:「與你在一起的人當中,有沒有人也去過那兒?」
「聽小瑩說她去過,到永和坊前,她就在那兒住了兩天,但是我們所有人在路上都是被蒙著黑布的,根本不會知道路線。」
百密總有一疏,每個人回憶點線索,拼湊起來,或許就能找位置。
那裡,一定還有被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