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對上朱元璋漲成棗紅的面孔,朱允炆一時大懼。要不是此時就在靈堂,他爹的遺體就在前面,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馬上就要被暴怒的朱元璋處死,然後成為他爹的陪葬,一起下去。
可是,也正是因為靈堂里他爹莫名其妙的顯靈,才鬧出這些事情,否則,自己再過一段時間,應該就順順利利成為太孫了吧?
雖然這順利也順利不了太久,他終究會被燕王掀翻下來。
燕王,燕王,你真是我的閻王啊!
爹啊,如果你是為了提醒我這一點,你為何不入我夢來,私底下悄悄提醒我?而要弄到人盡皆知,讓你兒子如此坐蠟?
朱允炆心中又是恐懼,又是埋怨,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啊。他所有的權利,在皇帝面前,不值一提;他所有的知識心計,在他真正打過仗的叔叔,在他打下了大明偌大江山的爺爺面前,又能有多少?
他選擇了此刻自己能選的最好方式。
他一語不發,伏在地上,放任身體一陣一陣的戰慄,如同一隻待宰的羔羊。他的命運,如今盡數取決於朱元璋的一念。
誰又不是呢?那起兵造反,打下江山的燕王,剛剛不也全看朱元璋臉色,在死中求生嗎?
緊接著,呂氏也跟著俯下。呂氏泣涕再三:「父皇明鑒,這些事情皇兒如今也未曾做過,太子顯靈,便是要我們牢記教訓,朝乾夕惕啊!若父皇因此而降罪皇兒,恐怕也非太子本意。」
「行了,閉嘴!」朱元璋呵斥道。
他固然憤怒,卻並沒有因為憤怒而失去理智。對於朱元璋這樣能打下天下的人來說,看見危機並不可怕。有危機,就要解決。解決危機之人,捨我其誰?
對他們而言,可怕的是沒有危機。
老朽的樹木,再沒有精神憑依,就只能一步步走向朽亡。
也不怪一通聽下來,他雖然生氣,精神卻越來越好了。這積極調動起來的精神,也就將他的失望,很好的掩藏起來。
現在是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三十一年,有六年時間。
咱若想立太孫,這六年中,一定會將朱允炆帶在身邊,好好教導。怎麼教來教去,教成了這副模樣?明明對標兒咱也是一樣,標兒幹得多好,弟弟們沒有不服他的,這孫子,怎就與標兒半點不類?
更別說死前咱還出手,替他收拾了一回藩王。養兵的糧食都直接卡去了八成,卡得這樣狠,是不是自己當時已經意識到,這孫兒天資平平?
「呂氏,看看你教的孩子,都把咱家好孫給禍害了!」說了讓人閉嘴,老朱自己卻忍不住再罵一聲。老朱雄才大略歸雄才大略,也有不能忽視的性格缺陷。比如朱家的人大體是好的,若真有不好,也一定是有更壞的外人在背後攛掇。媳婦當然也是外人了。
這中間,唯一例外的,恐怕就是他的原配馬皇后了。
朱元璋這個鋒利的寶劍,也只有在馬皇后這位質樸的劍鞘旁邊,才能稍稍安枕,多多歇息。多麼殘暴的人啊,抬手就是剝皮萱草,卻得聽馬皇后講道理,實在拗不過馬皇后的時候,也得聽聽馬皇后的話,敷衍敷衍,袖袖手,把人給放了。
朱元璋對著朱允炆氣悶失望半天,而後他又將目光調轉朱棣,他倒是一視同仁,對朱允炆失望多過氣悶,對朱棣就是氣悶多過失望。
「龜兒,多大點出息,還縮在你哥棺材后!打量你哥能再起來給你擋一次災?」朱元璋呵斥,「過來!」
朱棣老老實實出來,站著。
老朱上下打量兒子,重重一哼:「讓咱抬頭看你?」
朱棣跪下。
「因為你侄兒削藩,所以你就要造反,是吧?」朱元璋,「看著咱的臉,你再說一聲,你造反不造?!」
你對咱孫子,敢說造反。
你對咱,敢說造反不?
你若敢,你信不信,咱就敢殺你?
朱棣與朱元璋對視,他從朱元璋眼中,看見了濃烈不掩飾的殺機。剛剛對著朱允炆,朱元璋是沒有這麼多殺機的。他想起了朱文正,朱元璋僅剩的一個親侄兒,在朱元璋征戰天下的時候,多大功勞。那時皇后還在,屢屢為他求情,朱元璋嘴上答應,最後還是瞞著皇后,將人鞭死。
親侄子逃不了被殺的命運。
親兒子就能逃得了嗎?
親侄子只有一個,親兒子尚且有二十多個!
若我說不造反,也許能夠逃過一命。朱棣想,他張口說:「『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卧槽……
雖然現在靈堂中的皇子們未必對朱棣有多少好感,畢竟競爭對手很難公平的欣賞競爭對手。但聽到這句話,亦不免在心中豎了豎拇指,暗道一聲牛。
老四你是真的敢開口,真不怕死啊。
就不能學學你大侄兒,先伏地認罪一波再說?
可憐的朱橚,剛剛才在內侍們又掐人中又扇風的努力中悠悠轉醒,便聽見朱棣的話,當場刺激過度,咕咚一聲,又暈倒過去。
「周王,您撐住啊!」
內侍們哎呀連聲,不得不再行施救。
「好,你是真的敢造反。」朱元璋怒而反笑,「造我的反!造老朱家的反!你這麼能,這麼有種,想來不怕死吧!」
他先是笑著,笑后又怒,聲音隆隆,如同狂雷劈落。
「我如你的願!」
真要殺了?!朱樉、朱棡連忙直起眼睛,豎起耳朵,目光炯炯,瞬也不瞬。
「我敢反!」朱元璋大聲,朱棣也大聲,他憤然反聲說,「我反的不是您的天下,是這豎子的天下!」
「他的天下是我交給他的!」
「你交給他天下,沒讓他殺叔叔!」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這就是我的意思!」
「你若有,還會讓他動手,還會讓我用手頭萬餘兵打敗朝廷的百萬大軍!你若動手,哪個兒子敢反抗!」朱棣連聲質問,最後瞥視朱允炆一眼,意態輕蔑,「憑他?豎子不足與之謀!」
一連串互相對峙,朱元璋微微氣喘。
老虎如今還具威赫,可老虎的孩子也已開始虎嘯山林了。他想起朱棣擒獲乃兒不花那一戰。那一戰是朱棣第一次當軍隊指揮官的戰爭。他雪夜行軍,帶著大批隊伍,悄無聲息摸到了乃兒不花的大營旁邊。而後勸降乃兒不花。由是不費一兵一卒,就把乃兒不花帶回來了。
乃兒不花多厲害呢?徐達,湯和,傅友德,沐英,帶兵出擊,全部都沒有抓到他的蹤跡。
朱棣做到了。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喜悅。記得自己獎賞給了朱棣100萬寶鈔。記得自己認為能解決漠北的,只有朱棣。
朱棣豈止解決了漠北,還解決了他的大明。
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著朱棣,而朱棣在剛才那一波憤然後,卻深深俯首:「父皇,這江山,是您的,不是他的!那小子,拿了您的江山,殘殺您的孩子啊!」
朱元璋呵呵笑了一聲。
「你有很多道理嘛。」
朱棣見好就收,不敢多話。
朱元璋不再窮追,只是深深看著朱棣,他開始真正去設想這件事一旦發生,大明會變成怎麼樣。
打仗要死人的。
朱棣要打掉大明多少兵?
那些農人田裡種出來的糧食,如果被征了,豈不要挨餓?剛剛建起來的屋舍,如果被摧毀,豈不要受凍?
剛剛平定的天下,又要再經歷戰火;方才生息的民眾,又要被席捲其中;還有在大明四邊虎視眈眈的麓川、瓦剌、韃靼,恐怕也要趁機北上南下,亂我山河。
「說得振振有詞,說得冠冕堂皇,可你還是這天下的罪人。」朱元璋說。
「我不是。」朱棣回答。
他的眼中迸射出耀眼的光。
「大哥知道,我乃永樂大帝。」
朱元璋一時無語住了。
他叫洪武大帝,這龜兒叫永樂大帝,都能被冠個『大』,確實說明了這龜兒雖然肯定沒有他那麼強,但恐怕和他相去也不太遠……
朱樉、朱棡等皇子,立耳落下,目光懶散。
原來還是沒殺啊。他們好失望的。
可這時,朱元璋卻突地問朱允炆:「允炆吶,未來的事情,你爹都說了,現在你看,咱要怎麼辦?咱要殺了你造反的叔叔嗎?」
依然伏在地上的朱允炆微微一顫,他當然想要殺掉朱棣。
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殺掉朱棣。
他回答:「孫兒不敢。」
不敢什麼?不敢殺人,還是不敢回答?
老朱沒再問,收回了目光。當他的目光投到光幕上的時候,光幕繼續出聲。如此貼心,不愧是自己的好太子。
只見光幕:
【大家都知道,靖難之役,朱棣勝利了,隨後變成了永樂大帝。但是從雙方當時的賬面實力來看,實在很難理解永樂大帝是怎麼勝利的。據統計,洪武二十五年,就有一萬六千名武官,和一百二十萬士兵長期服役。這些兵不少是開國時期就留存下來的老兵種子,剩下的又長期對北部蒙古殘餘勢力和西南麓川王朝持續投入作戰,戰鬥力可見一斑。】
大家都沒有說話。
全國兵丁數自然是個秘密,但這種秘密顯然對太子是公開的,現在對他們也公開了。
【而朱棣手中呢,打從一開始,朱允炆就一股腦兒抽幹了北平的兵馬,以邊防為由調離了燕山七衛,防止這些朱棣帶過的老部下互相串聯。在朝廷動手準備抓他時,他身邊僅有八百勇士。】
「嗯,800……」朱棡。
【朱元璋開局一個碗,朱棣開局八百士。他爹一路九字真訣,苟道中人,努力當著元庭眼裡的小透明。可朱棣呢,普天之下就沒有比他更招搖的,他要以八百人,對抗被他父親經營了三十多年的大明帝國百萬雄師,以歷史上絕無人完成,自那以後也再沒人能做到的藩王之姿對抗大一統中原王朝的天子。】
朱樉本也在笑那八百人,聽到這裡,臉上立刻掛了霜。
【這樣離譜的超高難度,讓很多人無法理解。後世文人無法領會朱棣在靖難里的超前軍事思想和戰略戰術,就將之演義戲說化。似乎只有小說筆法才能解釋這比小說還離譜的現實。】
【比如廣為流傳的一種說法,說朱允炆在派兵平叛燕王的時候,居然對領兵的大將說:「勿使朕負殺叔之名,此一念也,天地鬼神共鑒之。」兩兵交戰,主帥都不肯殺,又怎麼希求能夠打贏呢?】
?????
眾人黑人問號。
多方隱忍的朱允炆此時亦是懵圈。
等等,這是我說的嗎?我會這麼說嗎?我有這麼關切燕王嗎?其實我……覺得我還挺恨燕王的。
幾息靜默。朱柏一把扯起桌上香燭,直撲朱允炆,就要和他同歸於盡。
還好內侍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及時將朱柏死死扯住:「湘王,湘王,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他們扯得住朱柏身體,攔不住朱柏的聲音,朱柏聲嘶力竭:「豎子,朱棣是你叔叔,我就不是你叔叔?你把我逼得全家自焚,我的死就不是死了,我的死就是空氣了嗎!」
還好光幕及時繼續:
【細究其邏輯,就會發現甚是荒謬。好比湘王朱柏,幾個月前才自焚身亡,建文帝還親自給他上了個惡謚,怎麼,這個叔叔就不算被他殺的嗎?如果不算,那麼打戰的將軍殺掉了朱棣,又怎麼算是建文帝背負了「殺叔之名」呢?
而朱棣本人,帶兵風格又喜一馬當先,經常領幾千騎兵衝殺對方戰陣。他還是個極為優秀的偵察兵,每逢大戰,都會帶著小股輕騎查勘四周地勢。刀劍無眼,兩軍對壘時又如何做到單獨對一個衝鋒人員手下留情呢?
事實上,明史里,將領瞿能的列傳就寫到「能父子奮擊,所向披靡。日溟,各收軍。明日復戰,燕王幾為所及。」這位征討月魯帖木兒有功的名將就差點在白溝河一役中殺了朱棣。】
月魯帖木兒?這不是剛剛在西昌造反嗎?這件事朱元璋本打算讓藍玉去解決,看來可以提點一下他重用這個瞿能。
不過朱元璋又奇怪的想,標兒為什麼會用「明史」二字呢?須知,修史通常須得下一個王朝才能做。不待他多想,光幕又繼續說話了:
【再盤點一下這個說法最早的出處,來自萬曆年間松江府王祈的續文獻通考,後來被皇明經世文編引用。
中晚明時期,江南文人。有了這兩點,我們就知道這個說法的可信度是必須打上個重重問號了。】
雖然憑直覺,大家覺得這孝感動天的大侄兒不會說這句話,但是大家依然不明白,為什麼有了這兩點,就要打上個重重問號?
然後光幕解惑:
【畢竟那時候的江南文人,可是討厭死朱棣了。】
大家恍然,集體看向朱棣。
好傢夥啊好傢夥。
果然不愧為心生反骨的你,真是仇家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