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蝶戀花(三)
很難去深究小環是在什麼樣的心理下說出的這句話,但伴隨著話音落下,在場眾人都怔了怔。
顧懷和李明珠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原本以為無戲可看了的圍觀眾人也重新投來視線,逄和碩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丫鬟,才笑道:
「顧兄果然帶了大作來這詩會?那何必扮成一副不諳此道的樣子,大大方方地拿出來讓大家觀摩一番嘛!」
剛才一番對話,他心中已然斷定顧懷是那種沒什麼才學的人,不然身為讀書人,如此尷尬的氛圍早就拿出詩作來了。
想必詩是能寫的,但寫成什麼樣子就不好說了,自己雖然有些以勢壓人,但顧懷若是剛才拿出來,或者直接拂袖而走,頂多也就落些嘲笑,換作現在嘛...
「哦,好。」
看起來天真可愛的小丫鬟點點頭,從荷包里摸出來一張折好的紙,嘴上還不忘說著:
「姑爺一開始還不想來呢,說是覺得沒什麼意思,只是為了陪小姐而已...」
沒什麼意思?
在場眾人臉上神情又變了變,連李明珠也蹙了蹙秀眉,這話的口氣...實在太大了些。
而看著那張小環拿出來的紙,顧懷也隱隱明白了些什麼,他又看了看一臉單純的小丫鬟,知道這丫頭是真的很相信他。
他說這些詩會的詩詞都很一般,她就真的相信自家姑爺寫的那些才是好詩詞...
李明珠接過那頁有些皺的宣紙,展開后輕聲默念幾句,很快那雙美麗的眼睛里便展露出些複雜情緒,抬頭向顧懷那邊看了一眼。
燈火通明的閣樓內,她輕輕咬住下唇,心湖裡風波頓起。
……
伴隨著夜色濃厚,詩會的氣氛也到了最高點開始回落,畢竟到了這個時候,好的詩作已經出得差不多了,有些身體太差的士子也已經堅持不住,開始紛紛離席。
雖說詩會要一直辦到深夜,但詩會也不是只有作詩這一件事情,自然也有表演、歌舞乃至不少名人大儒們的講學勸誡,到了此刻,許多人的注意力已經從詩作上轉移到了宴會裡,享受起了慶祝冬日來臨的氛圍里。
畢竟是園林,除了處於中心的高台和閣樓,其餘地方也能見到許多士子,說不定也有一見鍾情的才子佳人在月色下林徑間幽會,氣氛總之是活潑而不失典雅的。
對於今晚的詩會質量,幾位主評還是頗為滿意的,蘇州多才子,上佳詩作自然也有不少,這種詩會一旦有了佳作,多半會有人立刻傳抄散予眾人,再送一份來高台讓幾位主評點評。
當然,如果詩作水平確實足夠好,自然也會有主評站起身來高聲念誦一番,與眾人議論,說不定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士子就這般一舉成名了。
到了此刻已經沒什麼詩作再送過來了,幾位主評也就議論著剛才看過的某些佳作,素以嚴厲出名的大儒正批評著一位士子辭藻華麗卻立意空泛,一張宣紙又被送到了他的桌上。
他看了幾眼,臉色便凝重起來,低聲默念幾句,手指在桌面上輕彈,旁邊幾位主評註意到他的動作,便笑著看過來:
「錢翁,可是有什麼上佳詩作?豈能獨自賞析,不如念出來讓眾人評點一番?」
畢竟是相熟的人,言談之間自然也隨意,名為錢文的大儒也回過神來,停下念念有詞,笑道:
「嗯...是得念上一念,抬頭三字,蝶戀花,下接,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念到這裡,他停了停,卻沒有繼續念下去,環視一圈,果然周遭已經沒了什麼議論之聲,只是一個個眉頭緊蹙,重品著這寥寥幾句。
過了半晌,才有人開口:「蝶戀花...唐教坊曲詞牌?」
「該是,」又有人接,「教坊曲有詞牌名『鵲踏枝』,以南唐馮延巳那首《蝶戀花》為正體,此體為雙調六十字,前後段各五句四仄韻,另有變體二種。」
錢老欣賞地看了那士子一眼,贊了一聲博學。
大乾文壇,此時仍以詩賦為主,詞令這個東西,雖然從唐時就已開山,但一直未見成熟,因為跟詩作相比,詞作最大的特點,是貼合韻律,長短參差,可以由優伶樂師唱出來,但因為內容多半講述相思,而且不重格律,所以哪怕有南唐後主李煜這樣的人物,詞作也沒有得到大多文人的高度認同和重視。
哪怕時至今日,也再沒有李煜那樣的人物出現,詞作依然被視為詩餘。
當然,文壇興盛,作詞的文人自然還是有的,比如今晚詩會,寫詞的士子也有,但多半都沒能得到太高的評價,簡而言之,在現在的正統讀書人看來,詞作的筆力限制,意境限制,是已經定下了的。
畢竟都脫不了小家子氣的毛病,如今詞作的文風,受唐末影響較重,被稱為「花間派」,文字華麗,但思想性卻不能與詩作相比。
但縱觀這「蝶戀花」的首三句...看似寫景訴愁,但品到深處,作詞之人的形象便像一幅剪紙一樣凸顯出來了。
如此筆力...
一片沉默中,錢老頓了頓,才繼續念了下去: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用上了讀書人慣用的抑揚頓挫,再加上錢老也是熟知詞作格律的,誦念之下,在場眾人的心神便都沉了進去。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進入下半闕,整首詞的意境文風依舊延續,然而一直在說愁,卻又不說愁從何來,其實這首詞到了這裡,高度也能看個七七八八了,只是往日詩作,多半開句立意,這首蝶戀花只是從字裡行間向看者透露出一些消息,眼看要寫到了,卻又煞住,調轉筆墨,如此影影綽綽,撲朔迷離,千迴百折,實在奇怪。
不過總體來說筆力是很強的,把落魄愁緒寫得淋漓盡致,好些來參加詩會鬱郁不得志的書生士子聽得深有同感,險些就落下淚來。
彷彿瘟疫一般的安靜席捲了詩會,許多士子面面相覷地看向一個方向,一種詭異的氛圍瀰漫開來,連高台一角還在彈琴的清倌人都茫然地停了下來。
然後便是最後一句: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從愁緒到相思...幾乎寫得入木三分,尤其是鋪墊到最後一句,才使真相大白,在詞的最後兩句相思感情達到高潮的時候,戛然而止,讓人在遺憾里回味。
詞作念完,現場卻無一人說話,都久久沉浸在這份筆力和意境里。
詞...還能這樣寫?
餘音縈繞,見眾人都在思索,有主評輕輕一笑:「好詞啊...不過既是晚秋冬臨,寫春愁倒是有些不應景了,不妨改為『秋愁』如何?」
錢老笑了起來,輕輕搖頭:「豈有擅改他人之作的道理?」
言談之間,台下已經圍了好一群人,詩會本就是吟詩作賦之地,若是出了佳作,自然能第一時間吸引來別人的目光,這一片的詭秘氣氛早已引起別人注意,湊過來聽完下半闕,卻也如其餘士子一般蹙起了眉頭,有些急性子的,已經提高音量問起了前文,自然也有人複述出來,便經由著一張張嘴,朝著詩會的遠處傳去了。
忽然有人像是想了起來,急急詢問:「這詞...出自何人之手?南唐百年來,從未聽過這等筆力,這...這是哪位大家?」
幾位主評的也露出些好奇,錢老喚過送詞作過來的人細細問過,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待到這位「詞作大家」的身份藉由錢老之口公布出來,聽說作這詞的人不僅之前從未有過才名,更是一位贅婿,高台下的嘩然之聲,幾乎就要壓不下去了。
「這等筆力,這等開晚唐百年來詞作新境之作,居然是個贅婿寫的?」
「顧懷...從未聽過其詩作,為何會有這等詞作橫空出世?」
「蝶戀花...好詞啊。」
「居然出自這等自甘墮落之人筆下?我不信!二十多歲,怎會有如此筆力?」
「人就在那閣樓里,聽說今日與人起了口角,還被人言語奚落,讓他留下詩作,他本不願張揚,結果是丫鬟拿出了他往日舊作...」
「這般離奇?此事如何能讓人信服?莫不是為了揚名,故意如此行事,再讓旁人代筆...」
能看出來有這種想法的人很多,一有聲音提了出來,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聲,但更多的人,還是因為這首橫空出世,打破詞作是「詩餘小道」一語的《蝶戀花》,陷入了思索和沉默。
而高台之上,幾位主評的目光也終於從詞作上移了回來,片刻之後,錢老看向了辭官告老的禮部尚書:「劉翁如何看?」
常年身居高位的老者輕笑道:「可評上佳。」
「僅僅上佳?」
「終究是詩會,若點一詞作為魁首,怕是不能服眾,」劉翁放下抄傳的宣紙,輕輕搖頭,「不過此詞一出,今後詩會情形如何...就難說了。」
「的確。」
兩人的對話清晰地傳到了台下,片刻之後,這首《蝶戀花》,便伴著顧懷的名字一起在夜空下傳往整個蘇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