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子心思
在整個詩會因為一首詞的出現而再度熱鬧起來時,李府的馬車在青石板街上碾出兩道痕迹,緩緩地離開了那一片燈火通明。
沒有什麼意外的劇情,當小環拿出那張宣紙,當逄和碩一臉戲謔地從神情複雜的李明珠手裡接過並大聲念出來...閣樓里的氣氛便變得無比詭異。
當然,一首詩詞如何,從不同方面去看肯定是能有不同說法的,如果逄和碩臉皮再厚些,自然也是能找出些擠兌貶低的點來,只是在場眾人多半是文辭功底深厚的,只聽上半闕,就能窺見幾分作詞之人的文才高度了,那些想好的奚落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念到一半,不知道是不是臉上火辣辣一片念不下去,逄和碩的聲音停了下來。
當即有等不及的士子從手中接過宣紙,提高聲音,貼合詞句意境韻律又念了一遍,等到點睛的尾句餘音落下,在場眾人便已然察覺到了這首詞作意境的百轉千回。
一時倒也沒人再去關注逄和碩和顧懷之間的衝突了,有人低聲喃喃,有人朝著遠處高聲復念,有心急的已經提起紙筆準備抄錄下來細細觀賞,連不懂詩文的女眷也在這種氣氛里坐直了身子。
也不用等到詩會主評那邊給出評價,在場的士子苦讀了多少年,就研究了多少年詩文,怎能看不出來這詞高度?也正是這樣的心思,讓他們看向場中顧懷的眼神複雜極了。
這種詭異的安靜倒沒持續多久,那位念完詩詞的士子又蹙起眉頭,將那頁宣紙遞予旁人:
「確實是好詞...這字體又有什麼說法?在下平日最喜書法,卻從未見過這等字體。」
「唔...在下也沒見過。」
「我對書法也頗有心得,諸位且看這幾字,筆法外露,可明顯見到運轉提頓等運筆痕迹,可見下筆時何等靈動快捷,才能得如此瘦勁筆跡,但奇怪的是,至瘦而又不失其肉,大字尤可見風姿綽約處...」
「瘦硬有神,用筆細勁,結體疏朗,倒是有些唐朝褚書的味道。」
「應是脫胎於褚書,但下筆更為極端...光是觀賞就這等酣暢淋漓,這字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詞作帶來的衝擊還沒完,從未出現過的瘦金體又讓在場的士子們驚疑起來,自古詩書不分家,詩作原貼極為珍貴的原因就是因為能永遠記錄下那一刻詩人的風姿,但這顧懷這般年紀,寫得一手好詞就罷了,怎麼連書法都...
感受到這種目光的顧懷沉默片刻,很理智地選擇了不用解釋的法子:
「走吧。」
......
馬車行駛在行人逐漸稀少的街道上,速度依舊很慢,偶爾有外頭的燈火光亮透過掀起的車簾照進來,讓顧懷看清對面小環低頭眨眼睛的表情。
想必這丫頭也沒想明白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拿出了姑爺之前寫下來的一首詞,整個詩會上的人就都怪怪的...
她小時候就被賣進了李府,自然是沒讀過書的,不過姑爺是讀書人,姑爺說好那自然是好的...她只是看不過去那些人這麼欺負姑爺,就想拿出來證明一下姑爺會寫詩詞。
但確實沒想明白這首詞有多大的分量...
看小丫鬟緊緊抿著嘴角,一副不敢說話的模樣,顧懷笑著搖搖頭,嘆了口氣:
「我沒生氣。」
小丫鬟立馬鬆了口氣的樣子。
「但還是該問問我的,犯不上和那些人置氣。」
小丫鬟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在很努力地表示自己記住了,坐在最里側的李明珠仔細看著顧懷的側臉,忽然問道:
「那首詞...是相公寫的嗎?」
顧懷倒是承認得很大方:「不是,是柳永寫的。」
「這樣啊...」李明珠點了點頭,但完全沒有信了顧懷這套說辭的樣子,「妾身...也是讀過好些詩詞的,從沒有聽過這個名字;那詩會上這麼多士子,讀過的書加起來有很多呢,也沒有聽過...」
她想了想:「相公為什麼不願意承認呢?」
這種追問到底的對話風格還是入贅以來第一次,一向溫和卻疏離的女子難得露出了小孩子的一面。
但其實站在她的角度上,平日里看起來木訥老實的名義上的相公,突然拿出來這麼一首了不得的詩詞--如果說初看只是感到眼前一亮,但後來那閣樓內的種種動靜都說明她仍然低估了這首詞。
不過能看到那討厭的逄和碩一臉茫然震驚的表情確實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而且後來匆匆退場的時候,那些不斷上來攀談的士子也讓她第一次在詩會上有這種被重視的感覺...
大乾雖不抑商,但也沒有承認商賈們的地位,李家在以往詩會也只是出錢出力的角色,這種待遇還是頭一次,再加上她聽見的隻言片語,有士子居然把自家相公比作南唐後主...這怎麼得了。
雖然不至於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思,但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也是該多問問的。
然而顧懷只是笑著搖了搖頭,顯然是不想再多解釋,她只能看向今晚一切的始作俑者小環,問起了這首詞面世時的情形。
「當時小姐走了呢,姑爺就說要陪小姐去詩會,可又覺得那些人寫的詩太一般...」
之前也聽過這番話了,可當時只是覺得口氣太大,可現在看來...李明珠意味難明地看了顧懷一眼:「然後呢?」
然後就是講到那些詩詞了,小丫鬟比手畫腳地形容姑爺寫詩的時候有多好看,聽說那廢紙簍里有好多頁詩詞,小丫鬟只是隨便撿出來一首,李明珠的秀眉蹙了起來。
只是隨便一首啊...當初以為自家相公沒什麼文才,可如今一看,卻是有點嚇人了。
所以說他一直是在謙虛?而自己真就信了?但若是隨便選首詩詞都能驚得整個詩會鴉雀無聲的地步,這個讀書人何以蹉跎這麼些年乃至最後入贅的地步...
實在是很奇怪也很不合常理的。
馬車內再次沉默下來,那邊的顧懷似乎已經有些睡意了,倚在車窗旁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搖晃。
她輕輕嘆了口氣。
......
馬車進了側門,倒是正好遇見從詩會上回來的李明晨兩兄弟,出了這種事情,逄和碩自然是羞怒退場,他兩自然也不好在那詩會上待下去,免得每個人看見他們都得議論那首詩詞的時候點指一番。
本想讓顧懷成為整個蘇州的笑柄,誰知最後大戲落幕出醜的居然是自己...
再次遇見李明珠,本以為會遭頓訓斥,但李明珠卻只是說神色如常的應對了幾句便讓馬車繼續前行。
這倒是讓兩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畢竟誰都能看出來李明珠在那閣樓里是真生氣了的,比之前秋遊時候的那件事還要嚴重些的樣子。
對於這個盡心儘力的長姐,私下裡再如何認為是個婦道人家不該摻和生意,但多少還是有些敬畏的。
眼見馬車消失在轉角,打定主意最近這些時日少在人前露面免得成為笑料的李明晨唉聲嘆氣,而在他身後,一向唯唯諾諾的李明鴻臉上卻露出些凶戾至極的陰狠神色來。
可惜那馬車上的人是怎麼也看不見了...
......
讓小環送顧懷去休息,李明珠回到了那間簡單至極的閨房,卸下了因為出席詩會戴的裝飾,就好像卸下了所有防備,緩緩靠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這樣一來脖頸更顯修長,原本緊閉的領口也顯出些峰巒起伏,她沉默地坐了會兒,然後如夢初醒一樣地從旁邊拿過紙筆,有些孩子氣地用嘴咬著筆到處找鎮紙。
得趁還記得寫下來才行。
「佇倚危樓」...那棟小樓好像是小了些。
「無言誰會憑闌意」...他什麼都不說,自己哪裡能猜出來?雖說成婚之前也有派人去查過,但也就是乾乾淨淨的二十餘年,簡單到一眼就可以看完,自己當初還看了好幾遍那薄薄的幾頁宣紙。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平日里見他總是一副溫和木訥的模樣,哪裡會到借酒澆愁的地步?果然是什麼都埋在心裡...
然後便是最後一句了。
李明珠輕輕咬了咬嘴唇,那支秀氣的細筆認真地一字一字地慢慢寫著。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是在寫誰?
如果沒有去調查過,或許還會以為顧懷之前就有了相定終身的女孩子,但他連青樓都沒有去過...
一向看事情乾淨利落的李明珠卻不知道該不該往那方面想,如果是寫入贅的事情,如果他是不願意讓自己知道所以一直不承認詞是他寫的...
聽起來有些繞口,但站在這奇怪的夫妻關係上,卻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有些懊惱,也有了些小女生的煩躁,覺得自己一開始就想錯了,也覺得顧懷是不是心裡覺得很委屈...
溫暖的光落在她臉上,像是燭火在輕吻她仙子一樣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