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溫言
天亮的時候,小樓的外面又起了霧氣,畢竟是初冬了,花樹也掛上了點點冬霜。
終究還是身體差的原因,昨夜回來的時候便有些發燒,小環跑里跑外地忙了許久,又是打熱水又是煎藥的,鬧騰到後半夜才算罷休。
其實這種伺候顧懷確實有些不習慣,就算前一世忙著做生意,大多數事情他還是喜歡自己做的。
不過這種無微不至的照顧確實也只能在這個時代看見了。
按理說既然染了風寒,書院那邊是可以請假的,想必孩子們也樂於能有兩天假期,但顧懷在床上眨了眨眼睛,還是老老實實起來穿起了衣服。
終究不是一份謀生的工作而是自己想去做...自然也就沒有犯懶的理由。
由此也生出了些鍛煉身體的心思,用過早膳后和小環說了一聲,把青衫的下擺往腰間一掖,便在下人們或怪異或不解的目光中,沿著深宅大院間的石徑跑起來了。
由於是早起,所以大門外的行人並不多,經過昨晚的事情,李明晨自然也沒有再來裝偶遇,顧懷深呼吸了口帶著寒意的空氣,繼續由巷子往書院跑去。
果然,一首詩詞而已,不會改變什麼,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是在忙忙碌碌地活著,哪裡會有閑心去關注這些事情。
一開始確實也有點擔心,柳三變蘇東坡這類人物的詩詞,拿出來未免太過惹眼,沒有必要為了出點風頭就打破現在平靜的生活。
不過現在看來,還是把這事想得嚴重了,無論什麼事情,如果想傳得厲害,總還要講個起因經過結果。
如果是位早就有才名的士子,寫出這等詩詞,怕是從青樓妓子到市井百姓都會喜聞樂見,那些與有榮焉的文人也會大肆宣傳--但如果寫出來的是個贅婿,那這事多半還是要慎重考慮一下的。
詩詞好不好不是關鍵,讀到的時候贊一聲也就罷了,但若是傳出去整個詩會那麼多讀書人被個贅婿搶了風頭,終究是徒增了笑料,怕是大家都會心知肚明,在某種程度上降低這事的影響了。
這是好事。
於是想象中指指點點的場面沒有出現,順利跑到了書院外面,幾個上學遲了的孩子正火急火燎地往書院趕,但還是沒缺了禮數老老實實站住身子向先生行禮,顧懷也就擺擺手讓他們先進去。
因為書院外多出了張陌生的臉。
穿著素黑儒袍的中年男子抬頭看了書院招牌許久,才轉頭過來:
「聽說你寫的詩詞很不錯?」
……
這番莫名其妙的對話和那張完全陌生但很英俊的臉讓顧懷沉默了片刻。
首先想到的,是認識這具身體的前主人,但中年男子的語氣又不太像是舊友上門,所以顧懷想了想,還是接了下去:
「只是虛名而已。」
「詩詞寫得好,可不是什麼虛名,」中年男子輕輕笑了笑,「上到王侯百官,下到黎民百姓,都喜歡追捧此道,如今科舉也對詩詞大開方便之門,想入仕也容易幾分...哪裡算得上虛名?」
語氣很溫潤,一開始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倒更像是錯覺,說完這番話,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便轉身繼續去看書院的牌匾:
「既然寫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詞,有這份文才,想入仕是很容易的,為什麼要當個贅婿?」
顧懷輕輕皺了皺眉,這對話未免太自來熟了一些。
「為什麼一定要當官?」
中年男子有些疑惑:「寒窗苦讀,難道不為入仕?」
「讀書可以是為了做官,為了出人頭地,但也可以是為了接受那些傳承下來的知識,是為了了解這個世界,」顧懷雙手揣袖,「雖然很多人都會選前者...但後者總是有的。」
「可你考過兩次科舉,而且都落榜了。」
「這就不像是偶然在詩會上聽說一首詩詞的了解程度了。」
中年男子想了想,便也輕輕笑了笑,算是承認了自己有些調查。
於是對話再次開始,名叫溫言的男子提及了自己的姓名,跟在顧懷身後走進了書院。
「詞極好,字也極好,又聽說你是個贅婿,便起了些興趣,所以想著來看一看。」
溫言負手慢行,言語也透著股上位者的隨意,只是顧懷本身就見過太多人,所以並不會在意識到溫言不是普通人的時候態度有什麼改變:
「不要玩惜才勸誡那一套,太老了。」
溫言怔了怔,又笑了起來,和眼前的青衫讀書人對話實在很有意思:「只是來看一看而已...詩詞一道,我是不通的,但人人都追捧,自然也會感興趣,這首《蝶戀花》哪怕放在京城,也會有許多文人擊節讚歎,女子爭相傳唱,我當然想來看一看是誰寫出來的。」
他看了看顧懷:「只是比想象中年輕很多。」
顧懷搖了搖頭,雖然之前就知道古代詩人在世人眼中猶如明星,但這種追捧力度明顯有些不正常,尤其眼前的溫言不像是普通人...看來那首詞的影響還要超出自己的預想。
而且這種聽說一首好詩詞就要上門拜訪的文人作派,實在是習慣不起來。
「要上課了。」
言下之意無非是要送客,可溫言顯然沒有客人的覺悟:「回到那句話...大乾上上下下都以為詩詞能治國,既然有這等文才,想要受人賞識或者步入仕途都是很容易的,實在不濟周遊各地,自然也有好名之人供給用度,何必做個贅婿,守著這個書院?」
很明顯剛才顧懷的那套說辭他並沒聽進去:「不要說什麼淡泊名利之類的話,我不信。」
站在學舍外檐下的顧懷挑了挑眉頭:「你對這種現狀很不滿意?」
「為什麼這麼說?」
「說到詩詞治國的時候,調侃的味道未免太足了一點。」
溫言沉默片刻,笑了出來,然後那笑容慢慢收斂:「當然是不滿意的。」
「寫首好詩詞就能治國平天下?就能讓北邊的異族安分?就能國泰民安盛世光景?沒有這樣的道理。」他嘴角寫滿嘲諷,「但偏偏誰都覺得這沒什麼問題...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顧懷輕輕搖頭:「想太多也不一定是件好事,這幾乎是朝代發展的必然,不要庸人自擾。」
「哦?」
「一個王朝發展到中段,總是會文氣重一些,詩詞歌賦這類給太平世道錦上添花的東西,自然就受人追捧,」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人哪兒來的憤青脾氣,但顧懷還是決定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打發他走:「再過些年就好了...到時候人們就會想起詩詞填不飽肚子這件事。」
溫言來了些興趣:「中段?如何劃分出來的?」
「新朝初立,天子和百官多半貧苦出身,自然是知道民間疾苦的,所以賦稅較低,吏治清明,兩三代帝王努力之下,施政的框架基本就搭好了。」
「有了基礎,一般三五十年就能堆出個盛世來,邊疆太平,國庫充盈,百姓安居樂業。」
「然後就會不可避免的走下坡路,想什麼法子都沒用,只能一邊懷念過去的盛世一邊看著無數被壓迫的老百姓爭先恐後起來造反,然後某一天換個國號。」
顧懷好看的眉眼看向天空:「眼下就差不多快進後半段了。」
溫言眼神凌厲了些:「自己琢磨出來的?」
「多讀些史書,自然就明白了,畢竟太陽底下無新事。」
溫言沉默片刻:「有理。」
對話暫時劃上了句點,但溫言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顧懷想了想,走進學舍開始上課。
站在原地沉思許久的溫言居然也跟了進來,站在學舍的一角默默地聽著。
照例是講故事,孩子們聽得屏氣凝神,溫言卻只是聽了個片段,就移開了目光。
果然是個奇怪的讀書人...那首詞的確好,但還沒好到他想親自來拜訪作詞人的地步,只是聽說是個贅婿,才臨時起意過來看看。
這些年見過太多才子因為一首詩詞一步登天,也看見了舉國沉溺詩文脂粉的光景,所以才有些好奇,這個讀書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文才,卻寧願在這個世道默默無聞。
對時政果然有些自己的看法,沒往深了問,不好斷定,但剛剛那寥寥幾句,已經說盡了一個王朝的宿命,想來是不簡單的。
那就更奇怪了,表裡都強過大多讀書人,為什麼還會呆在這麼一間小小書院里?
聽起來像是在講理學,雖然淺顯,而且有些地方出了錯漏,但終歸沒有太大的問題...心學又是什麼東西?
數學...是算學?那些鬼畫符是什麼東西?
蘋果落到地上是因為引力...簡直聞所未聞。
沉默聽了許久的溫言輕輕搖頭,若不是他性子一貫溫潤,換作其他儒生,此刻怕是已經要上去鬧事了。
這是什麼讀書人?簡直是在誤人子弟!
然後他就看見顧懷掏出了一大一小兩個石球:「今天,我們來做一個實驗。」
半個時辰之後,溫言一臉茫然地走出書院,有些恍惚地站住腳步:
「一大一小兩個石球...為什麼會同時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