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魏老三
過了立冬,氣溫便一天天冷下來,詩會過後,顧懷的日子也還是回到了之前平靜的模樣。
當然,那首詞的影響並沒有完全消失,偶爾能在街頭看見粗製濫造的立冬詩冊,上面便有那首《蝶戀花》和顧懷的名字,還有所謂名家的點評,倒是放在了比較靠前的位置。
偶爾也有士子投拜帖進李府,李明珠倒是讓顧懷見見,可顧懷都以不方便的理由謝絕了,把那些拜帖放在一邊--一個溫言就夠麻煩了,文人之間的交際不適合他。
說起溫言,顧懷那日在書院做了個小小實驗,大小不同的鐵球從學舍上扔下居然同時落地,著實是讓書院的學生和旁聽的溫言恍惚了一把。
沒有比事實擺在眼前更具有衝擊力的了--以往聽些奇奇怪怪的理論,信或不信全由自己判斷,但兩個鐵球落地確實只發出了一聲聲音,哪怕換個人上去扔也一樣,這就不能不讓學生和溫言覺得頭皮發麻。
大的東西更重,重的落得更快,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卻在今天被顛覆了。
後來的解釋自然花了很多功夫,但自從那日之後,原本只是對顧懷這個奇怪書生產生了些興趣想來看看的溫言,便每日都會來旁聽了。
也幸好他沒有再把話題扯到詩詞上,只是沉默而認真地聽著顧懷各種奇怪的言論,時而下筆記些什麼,時而舉手提出問題--這一點是顧懷要求的。
而從中年人的角度,對待那些理論的態度就要嚴謹和刁鑽得多,甚至有些問題顧懷一時也答不出來,只能認真地合上書本,誠懇開口:
「我需要想一想。」
總的來說生活還是平靜如水的,和李明珠之間也還是那副相敬如賓的模樣,挑不出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至於那些市井街巷之間偶爾響起的對那首《蝶戀花》以及他這個贅婿的議論...便也全當不存在了。
這日清晨,天氣稍微回暖了一些,走過書院外巷子的顧懷還在思索著昨日溫言提出的刁鑽問題,便感覺到一陣陰影蓋到了自己身上。
他抬起頭,便看到了個有些奇怪的彪形大漢。
說奇怪,是因為漢子的粗布衣裳穿得有些不倫不類,裸了半邊臂膀,肌肉隆起的弧度非常誇張,看起來造型倒有些像廟裡那些羅漢像。
而最吸引人視線的還是他光頭上的戒疤,這意味著漢子是出過家受過戒的,不過這麼一身還了俗的打扮...
粗略一看身高應該過了兩米,有些瘦弱單薄的顧懷站在他面前顯得有些弱不禁風,顧懷想了想,讓開了位置。
誰知道漢子也跟著移動身形,依然堵在他去書院的路上。
顧懷眉頭微蹙,巷子雖然說不上寬,但幾人并行也不會顯得擁擠,這人的動作,有些沖著他來的意思。
他試著往左走,沉默不語面色冷厲的漢子依然站在他的身前,兩人都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這種反覆橫跳的場面一下子顯得有些詭異而搞笑。
於是顧懷轉過了身子。
漢子愣了愣,一般人遇見這種情形,要麼是開口詢問,脾氣暴一點的就直接罵上了,到時候也就有了動手的理由--可漢子怎麼也沒想到顧懷居然轉身就走。
「等等!」他忍不住了:「你就是顧懷?」
「不是。」顧懷腳步沒停,回答也乾淨利落,「沒聽過這名字。」
「你休想誆騙於俺,俺早就打聽清楚你要從這兒過了,實話也不瞞你,俺也是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你這造型是在致敬花和尚?」顧懷冷不丁地打斷他,對著他的服飾指指點點:「味道是有了,可還缺點東西,比如魯智深是有鬍子的,沒你這麼光。」
這都什麼都跟什麼?漢子有些發怔,按他的預想,先前那番話說出來,這瘦雞般的書生該轉身就跑了,到時候自己動手也狠得下心...他魏老三是做過和尚,可聽都沒聽過什麼魯智深的名頭。
可這書生根本不怕自己--難道自己根本就不適合做這等收錢當打手的活計?也對,畢竟自己曾經是個出家人,若是讓寺里的師父知道如今自己成了這幅德性...
魏老三撓了撓自己的光頭,沉默下來,片刻后開口問道:
「花和尚?」
……
走出巷子的時候,已經講到了花和尚倒拔垂楊柳,畢竟不用去講其他人的生平,故事的進度自然就快了些。
換上了冬裝的書生走在前頭,身材高大魁梧的魏老三跟在後頭沉默聽著,這樣的奇怪氛圍一直持續到了書院門口,聽到那個和自己經歷有些相仿的花和尚最後坐化在錢塘江潮聲里,魏老三才輕輕嘆了口氣。
聽到一半就知道是故事了,哪裡會有什麼綠林好漢揭竿而起反抗朝廷的事情?不過聽到最後,好像恍惚間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一樣的出家為僧,一樣的離開寺廟,一樣的浪跡天涯...
他抱了抱拳:「之前那些話,是俺說岔了,公子就當沒聽到吧。」
顧懷繃緊的小腿肌肉放鬆下來,他想了想:「到底是怎麼回事?」
「俺前些年在北邊打蠻子,後來去靈台寺出了家,離開寺廟后,為了糊口,就一直在城外碼頭扛包,」魏老三直起身子,面對著這個剛剛自己還生起歹意的書生有些不好意思:「今年入冬了好幾個兄弟生了病實在沒錢,有人找到俺說出一筆錢讓俺來教訓教訓公子...俺就應下了。」
「只是教訓?」
「那邊發了話,斷腿斷手都成,半身不遂也可以,只要不傷了性命...」聲音越說越小。
顧懷挑了挑眉頭:「那為什麼沒動手?」
「俺與公子素未相識,若不是實在沒了法子,俺也不想做這種昧良心的事情...當時看公子面色如常,想來平日也是行得正坐得端的,又聽了那豪爽仗義的花和尚軼事,俺雖比不得那般豪氣,也是斷斷下不去手的。」
被逼得走投無路才會對陌生人起歹心么?看來倒也不是什麼壞人。
顧懷輕輕嗯了一聲,然後便沉默了下來。
是誰?
這段時間結了仇的,無非就是詩會上那個冒出來處處刁難的逄和碩,這種花錢找人尋仇而且不傷性命的手筆看起來也像書獃子能做出來的事情。
再或者是以前這幅身子的老相識?不太可能,一是沒聽說,二是入贅都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
至於李府里的李明晨兩兄弟...顧懷很快就否決了這個想法,既然能想到詩會那一出,這種落了下乘的行事手段倒不太像是他們做的。
不過說來說去,小人和暗箭從來都是難防的,今天如果不是眼前的魏老三性子太直,心腸不壞,換個見錢眼開的來,他還能走出那條巷子么?
顧懷搖了搖頭,果然清閑度日最能消磨人的心思,換了以前的自己,怎麼會給他們這種機會?
能不能查到是誰先不說...這事是不太好和李明珠或者小環說的,自己也該做點事情了。
畢竟是收錢來辦事的,如今事沒辦成,還和苦主聊了起來,眼見顧懷一直沉默,魏老三渾身不自在,抱拳便想告辭。
沒走出幾步,身後那道溫潤慵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很缺錢?」
魏老三回頭看向一身白色冬裝的顧懷:「什麼?」
顧懷輕輕笑了笑,像極了上一世的模樣:
「想不想做生意?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