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惜才
要教一個在碼頭扛包的力夫做生意,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畢竟人不太能掙到自己認知外的錢,所以魏老三走投無路之下首先有的反應就是掙髒錢,但終究是沒過掉心裡的那道坎。
幸好顧懷自己是做慣了生意的,商事推演之類的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大致了解了下情況,便給他挑了條最好走的路子。
這樣下來自然耽擱了不少時間,等有些茫然的魏老三忐忑地去準備時,學舍里的讀書聲已經停了。
不過書院也就顧懷一個教習,自然沒人來追究他遲到的事情,略帶些歉意地講完了昨日吊起孩子們胃口的故事,顧懷便輕輕敲了敲戒尺:
「關於儒學經義,先生會的已經教得差不多了,所以從今天開始,每日晨課,我們開始學史。」
「讀史書能使人明智,最大的好處是能讓人洞悉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今日便從人才選拔制度開始講起,從商周的世卿世祿到如今的科舉...」
畢竟不是後世的課堂,封建王朝的路已經被徹底斬斷,要讓講台下的孩子們跳出眼下時代的框架去理解這些,是不太容易的,再加上角落還坐著個溫言,所以顧懷講起課來也不如之前那般隨意。
終究還要顧忌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對於皇權,顧懷本身是沒有什麼敬畏的,也希望講台下的孩子們能學會這一點,但如果傳了出去,就算大乾不以言治罪,在書院宣揚這些言論也還是會惹上麻煩。
不過這種課還是需要上,顧懷並不希望自己教出來的孩子依然如同這個時代的其他人一樣隱沒在封建王朝的陰影里。
課上了一個多時辰,講到兩漢的察舉徵辟時,用來計時的沙漏已經流光了,顧懷輕輕擺手示意下課,脆生生的謝禮聲后,孩子們歡呼著湧出學舍的同時,那邊的溫言便也停下了手裡的筆。
「你懂的未免太多了點。」
算了算時間,小環應該快提著食盒來學舍了,顧懷正準備起身離開,聽見溫言這沒頭沒腦的話,便停下了腳步:「嗯?」
「儒學經義方面的學問,未免太雜而不精,太高深而無底蘊,但其他方方面面...」溫言翻了翻自己這些日子做下的筆記,「不過算學一道,你給那叫宋明的孩子出的題,我也看過,未免讓人驚嘆你在此道的造詣高到了何處。」
「還有那所謂心學,這門學問我只聽了隻言片語,就感覺深不可測,大有顛覆如今理學之感,簡直可以開宗立派...為何獨獨傳授給一個早晚要嫁人的女孩子?」
「至於這些聞所未聞的所謂科學理論...」溫言沉默片刻,「埋頭鑽研學問的大儒,我也見過不少,還向其中幾位求過學,但就算是他們,也沒有你這樣博學,你這般年紀...難道是生而知之?」
顧懷輕輕搖頭:「哪裡有這樣的人?」
「書上說聖人就是,但我也不信,」溫言看向窗外,「所以有趣的就在這裡--你真的是個落魄到需要入贅的讀書人?」
「這個問題重要麼?」
「一開始的時候並不重要,但現在有些重要,」溫言嘆了口氣,言語里有些惜其才華的味道:「真不想入仕?我倒是還能幫上些忙。」
這話既然說出來了,也就等於變相承認了自己身份不簡單,實際上能來旁聽這麼多天的課,顧懷卻一直沒有細問過,就已經是件很奇怪的事了。
如今他親自開口,甚至想起了那些以往絕對不會去動用的關係,其實也只是覺得以顧懷的才華和學問,在這間小小書院虛度歲月未免太過可惜而已。
聽到這番話,顧懷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想到溫言會這般簡單明了毫無鋪墊的說出來,他便也稍微配合了一番,演了一場惺惺相惜的戲份,至於去入仕什麼的...自然是隨口推掉。
這種敷衍態度讓溫言失笑起來:「聽了這麼些天的課,除了對你的學問有所了解,你這性子也著實讓人印象深刻,實在太過憊懶...不提什麼報效君王匡扶社稷的高大由頭,讀得聖賢書,賣予帝王家這樣的市井道理你總是懂的?」
「這話可不像你的風格。」
「終究是動了惜才之念,又起了動手幫忙的心思,自然也就說了些不恰當的話,」溫言笑容溫和,「世間哪兒有人是完全沒半點功名念頭的,若是有什麼隱情,說出來倒也無妨。」
話能說到這裡,其實已經隱隱過了這些天來探討學問的地步,兩人都是相當洒脫淡然的性子,一個要講課一個要聽課,這種奇怪的關係也就形成了。
聽了這麼多天的課,對於顧懷的才學,溫言是再無懷疑的,不過他最欣賞的,還是顧懷這種毫不藏私的教育態度--要知道這個時代想要拜個名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當年他家境尚可,求學時也曾在風雪裡站了半天,才被後來的先生收入門下。
但看看如今的顧懷,對這些孩子毫不藏私不說,連他這樣來旁聽的陌生人都不避諱,那些堪稱珍貴的知識就這麼隨意地拿了出來,就好像是東市菜攤上的幾顆白菜...
品性看來也沒什麼問題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溫言也算是那種傳統的文人,雖然這些年他一直憂國憂民,對朝中那些繁文縟節浮華作態非常不滿,但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念頭還是在的,自然是想要再多做些事情。
最麻煩的還是顧懷的贅婿身份,但除了嘆息外也還能做點事情,不算什麼太麻煩的問題,這次的提問,是他默默聽了許多天後,很認真地問出來的。
如果顧懷點頭,說不得他就要濫用一下入仕多年來從未動用過的特權了。
他對上顧懷的視線,沉默等著回答,感受到了之前那些話中的含義,還有溫言的這份惜才心思,顧懷卻還是淡淡地搖了搖頭:
「有些事情...的確是不想去做,詩會是個意外,這場談話更是個意外,功名、名聲什麼的,是真不想去碰,眼下的生活我已經很滿意了。」
語氣很淡,但那份認真和堅持卻是毋庸置疑的,沒有什麼隱情和苦衷,溫言嘆息一聲,卻也沒有再說什麼。
明明是個二十多歲一身才學,性子淡然品性不壞的讀書人...這份氣質卻是讓他不能再勸了。
雖然有些遺憾,但這個話題也就到此為止了。
隨後也就不再提起這些事情,轉到了研究學問上來,溫言雖然是個傳統儒生,但對於新知識的接受程度意外地很高。
關於昨日科學算學乃至哲學課程的一些問題再次提了出來,顧懷也就一一做了解答,中途提著食盒的小丫鬟尋了過來,之前也是見過溫言了的,知道是自家姑爺最近結識的文人,也就客氣地邀請溫言一起用膳。
等到下午的課上完,孩子們背著小書箱散學回家,溫言便也地客氣地起身告辭。
走出書院,抬頭看了看那塊歷經風吹日晒的牌匾,溫言輕輕笑了笑,有些遺憾但又有些豁然:
「是趨利避害還是真的淡泊名利?這等人才,總不會一直默默無名下去。」
「今後事,今後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