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樓里的燭火
獨棟的小樓亮起了燭光,獨自用過晚膳的李明珠坐在顧懷的書桌前,慢慢地翻看著他之前寫下的一些隨筆。
有些詞看不太明白,但字確實很好看,再想起那日詩會上那些士子的隻言片語,心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越發重了。
說起來這些時日顧懷的生活一直很規律,書院散學之後總是會慢慢散步回府,她忙完了一天的事情,便也會回府和他一起用晚膳,然而今天顧懷沒回來,只是託了人帶過來消息,說有事要辦。
這樣一來飯菜也就少了些味道,倒不是一個人吃飯不習慣,只是這些時日來的那種感覺越發清晰了些--她看不懂他了。
從那日詩會過後,顧懷這個名字在蘇州城還是引起了一些波瀾的,只是在市井間不太能聽到。
至於士子和愛好風雅的人之間,自然是有各種各樣的猜測和看法,偶爾李明珠在忙碌的間隙,也能聽到關於那首詞作的議論。
「《蝶戀花》啊?讀了,聽說是個贅婿寫的,感覺也沒那麼好...」
「這話就有些過了,贅婿又如何?那首詞的筆力是得了詩會主評們一致推崇的,聽說若不是詞不應題,還會被點為詩會魁首來著。」
「青樓畫舫也多見傳唱,這幾日蘇州城內處處可聞優伶妓子的歌聲,那『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連不識字的百姓都能跟著哼唱...」
每次聽到這裡,李明珠的心情總會變得更複雜一些,平心而論,雖然對於自己的相公,那份小女孩的幻想並沒有消失,但她最為看重的,還是那份清楚和明白。
當初同意入贅,一是逼不得已,二也是因為對方簡單,無論如何,一個能輕易看懂的人總是更適合一些,入贅過來,自己也能更好地談條件,心無旁騖地投入到生意里去。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那次秋遊的落馬,顧懷錶現出來沉默木訥或者寧靜淡然的截然相反模樣,都符合她的要求,經過那些日子的相處,她甚至都隱約有些想明白了--也許時間終究會讓她接受的。
然而一場詩會過去,她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完全看不透那個當初以為才學一般,見識也一般的相公了。
尤其是那首詩所表達出來的某些意思...她是能讀懂詩詞的,也能從旁人那兒聽說些更深的意境,自然明白那首詞的相思寫得有多刻骨,這份情義沒有哪個女孩子不為之所動,但若是換作自己...
為什麼他都沒有表露出來半點?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幾日以來相處的模式還是之前那樣,一起用完晚膳,點了燈以後他讀書寫字,李明珠便和小環在一旁聊些女兒家的私房話,或者一起做做女紅。
偶爾也會聽他講故事,或者嘗嘗他下廚的手藝--不過這種事情還是少,多半也是在聽故事到深夜的時候才會發生。
越是相處,就越是像朋友了,顧懷心性淡泊,李明珠也是恬靜聰慧的女子,好些事情不用擺在檯面上來說,也都是懂的。
但終究沒有開口問那首詞的事情,也不知是因為羞澀還是害怕。
合上書頁,李明珠想了想,看向一旁的小環:「這幾日相公多了個朋友?」
「是呢,年紀比姑爺大一些,這幾日都會去書院聽姑爺上課,」小環做著女紅,用鬢角摩擦著細錐,「看起來好威嚴也好貴氣的,小環都不敢插話呢。」
畢竟是商賈人家的丫鬟,世面是見過的,能被小環這麼說的人,多半確實不簡單,李明珠想了想,又細問了幾句,但也問不出更多了。
如果真是大人物,相公又是怎麼和他交上朋友的呢?聽小環說不過是隨意地上課隨意地聊天...
不可避免地往舊友那邊想,李明珠挽了挽頭髮,又問道:「讓你去相公舊宅那邊問問的事情呢?」
入贅之前,也是有調查過顧懷的,只是最近發生了這些事情,想起當初那簡單過頭的履歷,便總覺得查得不仔細,於是又讓小環去附近打聽了一下。
那時候看到的風評,不過是個簡簡單單的書獃子,父母早亡,只剩下了箇舊宅,讀書沒讀出什麼學問的讀書人又不會營生,最後也到了賣宅賣書度日的地步,直到某一天拿著婚書走進了李府的大門。
但如今看來,卻是有些蹊蹺了,光是沒什麼才學這一點,看起來就頗為可笑。
提起這個,小環放下縫了一半的青衫,來了些精神:「姑爺之前住在南城嘛,小環就去那衚衕敲了幾扇門,果然打聽到了些不同呢,住在衚衕口的劉嬸兒說早就知道姑爺才學過人,只是性子內斂,才不願和人攀比,也不願拋頭露面,哪裡像那些什麼才子,只喜歡去青樓出風頭...」
「還有兩個人也這般說,還問小環是不是也聽到了那首詞才過去打聽的。」
雖然單純,但生長在深宅大院,小環也並不傻,說著說著就自己笑了起來:「小環覺得,多半是這些時日打聽的人多了,他們才這麼說呢,也有好些人根本想不起來姑爺是誰,小環說了半天也不知道衚衕里住過個讀書人...」
這麼一來依然是沒打聽出什麼東西,不過終究是得了些好話,李明珠也就笑著回應幾句,但心頭的那份疑惑又越發濃了起來。
她不願去想或者說不願去承認那首詞里寫的相思對象是自己...這樣的事情只在話本里聽過,深愛某個女子甚至不惜入贅什麼的,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這世上哪裡有這樣的男子呢?而且就以相公那淡泊的性子,既然決定這般做了,也不會借著一首詞那麼大大方方地說出來。
這些時日以來的相處越發讓她確信這個判斷,也許是自己想錯了,相公的才華是有的,那些詩詞和書法就能證明,但那首詞里的人...不是自己。
這樣一想,反而有些豁然開朗,不管相公寫的是哪個女子,也不管他的才華高低,既然事已至此,有些事情便也不用多想了。
相公這人,說話做事不惹人討厭,品性也是好的,相處下來能確信,他入贅過來自己並不介意,詩會上的一鳴驚人,也權當是一份驚喜就好。
正想著,腳步聲便在門外響了起來,一身白色冬裝的顧懷解下圍著的狐裘,頭上的玉簪隨著動作微微搖晃反射著燭光:
「還沒睡?」
「相公,」李明珠微微偏移視線,「相公回來得晚了些,可曾用過晚膳?」
「有些事情,耽誤了不少時間,雖然沒吃晚飯,但也不算餓。」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取出兩串冰糖葫蘆:「回來的路上剛好見到有人叫賣,覺得有趣便買了回來,可以嘗嘗。」
被糖霜包裹的山楂覆上紅唇,輕輕咬了一口,兩個女孩子的眼眸里便泛出些驚喜。
初冬的夜裡,一對奇怪的夫妻,加上可愛的小丫鬟,便在火盆帶來的溫暖里輕聲閑聊著。
等到夜色深沉,李明珠起身離開,走出小樓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書桌旁的顧懷,輕輕咬了咬嘴唇。
也許,在認清自己不是那個「消得人憔悴」的女子后,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心呢...
而等到李明珠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小環去打熱水了之後,顧懷想了想,拿起了桌上剛才李明珠拿過的筆。
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按著自己的性子也就只能做到最好了。
他一向有邊想事情邊寫隨筆的習慣,大概源自於上一世的股市推演,需要不斷記下那些晦澀數字,如今手裡的筆微微顫動,便也讓他的一些零碎想法落到紙上。
買兇傷人這件事,一定要查到底,魏老三口中的中間人,想必知道的會比魏老三更多。
為了防範這種事情,必然的準備是要有的,需要一些人力財力,品性過關的魏老三,自然也就成了首選,但布置人心,不是一門可有可無的冰糖葫蘆生意那般簡單,還需要再多看看。
然後便是之前那些破事了,逄和碩,李明晨兩兄弟,再或者前身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總不能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也不想再讓今天的事情在未來某一天重演。
依著之前的做事風格,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絕,這樣是最沒有後患的,但如今顯然不用那麼不擇手段了...
燭火微動,映得投射在牆上的影子有些飄搖,暖黃色的燭光里,握在手裡的筆慢慢停了下來。
就先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