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離開御花園后,心裡總算輕鬆下來。
走在朱紅的宮牆裡,李星禾仰頭看著頭頂四方的天,微微閉上了眼睛,不知從何時起,她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經改變了。
儘管自己與其他兩位公主合不來,也早已經習慣了皇后對於親生女兒的維護,可怎麼也沒想到,皇后竟然會插手她的婚事,剛才那急不可耐的態度,足以看出,皇后是有多想她與世家結親。
她又不是傻子,昨日宴席見大皇子與世家相談甚歡,又碰上今日之事,就大致能猜到,皇后是將她當成了政治資本與世家進行利益交換,為的讓大皇子坐上儲君之位。
皇后從未待她非為寬厚,大皇子與她只有面上的兄妹之情,徒有禮數,並不親近,她怎會甘願成為他們的棋子。
李星禾不由得嘆了一聲氣。
視線轉向堆在牆根下的雪,路上的雪已經被掃過,但腳下的磚縫中仍然被白雪塞滿,一條條筆直的白線,填滿了這條路。
她並不喜歡進宮。
進宮也只會見皇叔和皇祖母,見皇叔多是為公事,而在皇祖母面前,她從來都是個孩子。
許是自小就沒有得到過偏寵,所以心中才會不安,害怕失去。
反應過來自己在心底默念的名字,李星禾心尖微顫,意外於自己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想到他,更意外的是,想到還有一個賀蘭瑾陪在她身邊,心中便釋然了。
未等侍候在一側的宮人上前,李星禾搶先一步近到他身前,從桌下拾起了硃筆雙手奉回。
皇上手裡拿著一本摺子,有氣無力的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嘆氣道:「朝中事務繁雜,世家勢大,相互之間利益交換,抱成一團,甚至干預立儲之事……朕只擔心,真要聽他們的立了大皇子,這李氏江山,便要拱手讓給他人了。」
心情鬆快了,人也已經到了承乾宮外。
李星禾只在朝中做一個小官,偶爾從上書和侍郎口中聽那麼一兩句朝堂局勢的分析,如今皇叔都已經把問題直白地講出口,她卻給不出哪怕一個解決之法。
「謝過公公。」李星禾立馬轉道去勤政殿,心道皇叔不是生病了嗎,為何還如此勤於政事。
拋卻舊事,至少她要成為自己心上人的唯一。
小太監答:「朝臣遞了摺子進來,聖上擔心誤了國家大事,便都一一批閱,哪怕到了佳節,也不肯有半分鬆懈。」
李星禾抬起頭來,就見堆滿奏摺的書案后坐著一人,正是她的皇叔,卻是身形消瘦,面色蠟黃,額頭印堂處隱隱發黑,儼然一副重病之態。
提著紅裙子跑到牆根下,抓了一把雪握在手裡,冰涼的溫度一下子就將她的手指凍得通紅。
那些人都是太后和皇后選來的,她當著皇叔的面這樣說,怕是又要被訓斥說不敬尊長,驕縱無度了。
她第一次直觀的從一個人身上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聽罷,小太監回答:「聖上不在宮中,正在勤政殿看摺子。」
皇帝擺了擺手,低聲道:「一時所感,你不必往心裡去。」
身後的殿門關上,她下跪行大禮,「微臣叩見聖上。」
說罷,眼神又重新落回奏摺上,一邊閱著,拿著硃筆在上頭批示。
賀蘭瑾……
李星禾意外道:「早朝未開,聖上怎得還要批摺子?」
不多時便來到了勤政殿外。
皇帝一手扶著椅子,撐住搖搖欲墜的身軀,問她:「可有相中哪家公子?」
可自己卻總是貪心著想要皇祖母多疼疼她,寧願少進宮來,也不願意與其他的人一同侍奉在皇祖母面前,眼見著自己唯一的祖母去疼愛別人,無時無刻不被提醒,自己分到的只是幾分之一。
從旁勸諫道:「皇叔擔憂此事,何不如朝臣所言,推行改革,打壓世家。」
過了一會兒,面前才傳來一道虛弱而沙啞的回應,「咳咳……起來吧。」
她低下頭,愧疚道:「臣無能,不能為皇叔分憂。」
說完才反應過來,這話似乎不該當著皇帝的面說。
李星禾大驚,起身道:「臣上次來見皇叔,您只是有些咳嗽,不過一月有餘,怎的病重至此。」
這還是她治國有為,精明強幹的皇叔嗎,還不到五旬的年紀,竟顯出如此老態。
話說完,手中的奏摺也已經批好,放在了一側,放下硃筆,空下手來,才又問她:「朕聽宮人來報,說太后在御花園為你選駙馬,可有此事?」
對門外的宮人稟報過後,李星禾很快就被請了進去。
對門外的太監道:「聽聞聖上身體不適,本宮特來看望,煩請公公替本宮稟報。」
皇帝從她手中接過了硃筆,聽她說完,轉過頭看了她一眼,又無奈的轉回去看奏摺,「若朕再年輕十歲,尚有餘力能掌控諸臣,如今,咳咳……身體不濟,權力下放,朕也只能勉強維持朝中平衡,若再生變故,怕是非要流血清算才算完的。」
李星禾搖搖頭,直言道:「都只是些酒囊飯袋,皇叔知道臣的脾氣,若駙馬無才無德,空有富貴容貌,臣絕不會服氣的。」
筆杆子一時沒拿穩,晃蕩兩下,直接從他手中掉了下來,李星禾剛剛才平靜下來的心,也隨著這筆杆子一同滾了下來。
「好冷。」李星禾打了個哆嗦,將手中攥好的雪球狠狠的扔在了牆上。
她以為一切都會如常,不想腳下之路未有變化,人心卻早已物是人非。
「是,臣剛從御花園過來。」許是見到這樣疲憊病態的皇叔,李星禾於心不忍,說話聲都輕了許多。
雪球在朱紅的牆上被打散,就好像她的壞心情也被團成球,扔出去,打的稀碎。
其實她早就知道,自己在皇祖母眼中,與其他的皇子公主並無二致。
她不明白皇祖母是有心與皇后一起安排她嫁入世家,還是被皇後言語蒙蔽。經過今日,她也就看清了,皇祖母並不懂她。
雖然已經習慣被皇叔訓斥,但是看他的身體狀況,她實在害怕皇叔因她生氣,反而病得更重。
李星禾緊張的看著皇帝的反應,正想著開口補救幾句,卻見那張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對她說:「不錯,不愧是我李家的公主。」
猛然聽到皇叔的誇獎,李星禾在驚訝之中還帶著那麼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皇帝輕笑一聲,說:「朕記得你父親少時娶妻,也說過不喜庸脂俗粉,後來被你母親一槍挑到馬下,便非她不娶了。」
他像是沉浸在回憶中,許久才被壓不住的咳嗽給拽了回來,視線落在李星禾身上,眼神緩緩對聚焦。
「禾兒。」
李星禾立馬躬身拱手,「聖上有何旨意?」
皇帝語重心長道:「太后與皇后心中各有盤算,但按照朕的意思,你不該嫁與世家子弟。」
「皇叔這是何意?」李星禾抬起頭。
皇帝搖搖頭,深凹下去的眼眶顯得眼睛疲憊,布滿血絲,喃喃道:「你無需知道朕的深意,只要知道,朕賜你長公主的身份就是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信自己願信的理,旁的利益糾葛,人情複雜,都不需要你去考慮。」
聽完這話,李星禾好像明白其中之意又感覺雲里霧裡,「皇叔……」
皇帝還要張口再說什麼,去猛然捂住嘴,轉過頭去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皇叔!」李星禾緊張起來,上去輕拍他的後背,大喊著,「快去叫太醫!」
殿中侍候的宮人正要出去,皇帝卻伸出手來,示意他不要去。
咳嗽聲停下后,才虛弱道:「不必去了,朕的身體如何,朕自己知道。」
李星禾擔心道:「正值佳節,皇叔卻疲於政事,怎能養好病。」
「朝政不定,朕心難安。」皇帝始終一副憂愁的表情,精神氣都消磨沒了,用手推了李星禾一下。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當心又被太后撞見,倒要怪朕壞了你的姻緣。」
李星禾倒退一步,眼中倒映著有如風燭殘年的皇叔,彷彿看到了父親戰死沙場之時,手握長戟,跪在屍山血海之中,任風沙吹打在臉上,哪怕鮮血流盡,亦不肯倒下。
是他們護佑著她,讓她能安然長大,能撒潑打滾,任性妄為。
想到這裡,心中泛起一股酸楚。
她跪下`身去,掩飾自己紅了的眼圈,「臣告退。」說罷,便離開了勤政殿。
待人走後,站在一側許久,沉默不言的首領太監才小心開口:「聖上,您同長公主說這些,她能懂嗎?」
皇帝看著早已關上的殿門,思慮良久,「禾兒從不摻和兩派之爭,皇后卻勾結世家要往她府里塞人,以她的性情,必然不會逆來順受,早晚會為此生出事端。」
太監低頭道:「恕奴才說句不中聽的,長公主對黨爭向來不感興趣,即便懂了,也不一定有能力制衡世家。」
說著走到了皇帝身邊,彎下腰去小聲說:「聖上上想要壓一壓世家的氣焰,何不直接赦免賀蘭瑾的罪名,以他的才智,足以威懾世家。」
首領太監時時跟在皇帝身邊。
他口中所說,何嘗不是皇帝心中想過的辦法。
此刻,皇帝卻只嘆一句:「今時不同往日。」
當初他留下賀蘭瑾的命,就是怕沒有了改革派的壓制,世家太過得意忘形,沒想到,李星禾從大牢中搶走賀蘭瑾,反而平衡了兩派中的怨言。
原本這樣的局面還能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可是……自己的身子越發不濟,立儲之勢迫在眉睫,世家搭上了大皇子這條線,日漸猖狂,眼看著改革派力量不敵,逐漸落於下風。
此時放了賀蘭瑾,必然會讓他成為眾矢之的。他若是死了,壓制世家的政策,可就再也無法推行了。
自己已然病入膏肓,沒必要臨死之前還要折損一位能臣。
低聲道:「佳節將至,待正月過後,春暖之時……再行打算吧。」
邁下勤政殿外的台階,李星禾表情凝重。
芷藍在台階下等著,見她出來,臉色不太對勁,忙迎上來,「公主這是怎麼了?」
剛從御花園裡出來時還能有興緻捏雪球玩,只是進了一次勤政殿,整個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的,連神采奕奕的眼瞳都黯淡了顏色。
李星禾無心答她,只說:「此地不宜久留,咱們走吧。」
「是。」芷藍扶著沒有精神的李星禾,一同往外頭走去。
積雪未化,空氣中飄著冰冷的寒氣,周身有雪裘護著並未受涼,騎馬回府的路上,兜帽不慎被震落,等回到府門外,耳朵連帶著髮絲都被寒氣浸染,凍得生疼。
溼潤的眼睛早被寒風吹乾,李星禾翻身下馬,搓著冰冷的手指走進府中,迎面就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如往日一般站在那裡等她。
看到她進門,那雙澄澈而明亮的雙眸便彎起一個弧度,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她都能想象得到面紗之下是一副怎樣的笑顏。
宮中走了一趟,經歷太多變數。
心裡頭沉甸甸的,想哭都哭不出來,卻能在看到他的時候,感到那麼一絲慰藉。
「賀蘭……」她輕聲念出他的名字,朝著他走過去。
賀蘭瑾也向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李星禾滿心的愁緒,張開手臂,迎面抱住了走到跟前的男人,臉頰埋在他胸膛前狠狠的壓了一下,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心情稍微平靜了下來,很想跟他說些什麼,卻不知該怎麼開口。
自己身邊已經不剩幾個可以讓她隨心流露感情的人了,只有他還願意給她一個擁抱。
她不敢對他說朝中之事,害怕哪句說錯了,惹他懷疑。
猶豫了片刻,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抱了他一會,便鬆開手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賀蘭瑾看著從自己身邊離開的少女,追著她落寞的背影,像是看見了一隻被雨打濕的小鳥,明明展翅的時候那樣高傲肆意,此刻卻垂頭喪氣,沒什麼精神,看著怪讓人心疼的。
他有意跟過去,少女卻像是故意躲著他,加快步伐往後院去了。
一時跟不上少女,賀蘭瑾只得伸手攔下了從自己身旁經過的芷藍,問道:「公主今日是怎麼了?」
芷藍搖搖頭,並不對他開口。
她雖什麼都沒說,賀蘭瑾也能從這反應中看出,公主在宮中一定經歷了什麼。
沒有片刻的猶豫,他跟著李星禾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庭院里的雪都掃作一堆一堆放在乾枯的花叢里,看上去冰冷冷,軟綿綿的。
李星禾從後花園中穿過,途經不少雪堆,心中總有一股想要一頭埋進去,做個縮頭烏龜的衝動。
只是耳朵冷的厲害,手指也紅紅的被凍麻了,鼓不起勇氣再去玩雪。
想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她便忍不住的惆悵。
太后催促她成親,皇后想要利用她結好世家,皇叔沒有要求她什麼,可正因如此,自己受著皇叔的恩惠,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受病痛折磨,生命消逝,無能為力。
她該怎麼辦?
這些事,除了堵在心裡,又能對誰開口……
走進卧房,解了雪裘也沒心思掛,便任它落到地上,自顧自走到床邊,伸手撈了榻上的枕頭來抱在懷裡,在許久的沉默中,眼眶漸漸溼潤。
屋中燒著炭盆,溫暖許多,她的身子卻遲遲暖不起來。
坐在床邊,盯著自己腳尖上沾到的雪,李星禾越想越委屈,卻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流下淚來。
不可以哭。
身為李家的公主,父親母親的女兒,她不可以哭,不能軟弱……
「公主。」
門外忽然響起男人的聲音,少女抬頭往門外看了一眼,沒有理他。
站在門外的男人敲了敲門,關心道:「星禾,某很擔心你,讓某進去好嗎?」
李星禾咬了一下唇,扭過頭去,張開口便覺得喉頭髮酸,勉強才壓下哭腔,回他:「我沒有事,你回去吧。」
賀蘭瑾面對著緊閉的房門,聽出了她話里的不對勁,忙說:「星禾,就算讓某看看你也好。」
「我都說了沒事,不要來煩我!」話說出口,不覺間動了怒意。
意識到自己因為憂慮而遷怒了他,李星禾往床上一躺,乾脆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再理會他的敲門,兩眼一閉,抱著枕頭,緊咬著嘴唇都要破了。
她只需要自己想開些就好了,或者等她想出辦法來,就不會再這麼難過。
只要像從前那樣自己單獨待一會兒就好了……
朦朧之間,好似聽到了幾聲輕微的嘎吱聲,許是窗戶沒有關緊,緊接著就有一股冷風吹了進來。
剛才聽到男人打擾她獨處的清靜,心裡煩躁的厲害,這會兒沒聽到他的聲音,她不但沒有感到放鬆,反而更失落了。
或許,剛剛應該讓他進來?
李星禾狠狠的掐了自己一下。
在心中自言自語道:讓他進來做什麼,今日之事,自己又不能隨心所欲的對他傾訴,若是連訴說心事都要斟酌詞句,擔心被他看穿謊言,只會讓她更加疲憊。
終歸是自己自作自受,編謊話編的那樣不靠譜,就算騙得他死心塌地,自己也終究是心虛。
恍惚之間,緊閉的雙眼前落下一道黑影,緩緩靠近。
李星禾警惕著睜開眼睛,還未看清來人,便被他俯下`身來抱住。
男人的臂膀是那樣寬厚,將她和她心愛的枕頭一同扣在床榻上,仍綽綽有餘。
兩人中間隔著一個軟枕,叫他身上帶的寒氣不會直接接觸到她,賀蘭瑾才能抱的無有顧慮。
低頭看著被他從床上抱起的小鳳凰,躲在枕頭後頭一臉懵,眼睛卻溼潤著,嘴唇都給咬出印子來了。
「這樣還叫沒事?」賀蘭瑾說著,伸出手去在她唇上輕輕按揉,好一會兒才將那印子徹底揉開,少女的唇瓣又軟又熱,被揉化了,像是塗了口脂,紅艷艷的。
李星禾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才察覺,自己方才許久未暖的身子,只被他抱了這麼一下便很快熱了起來。
彆扭著推他,氣道:「誰讓你進來的,又不關你的事。」
懷中的人胡亂動彈,賀蘭瑾便就著她掙扎的動作,順勢將她打橫抱起來,自己坐在床邊,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暫時忘卻廉恥之論,像是哄孩子般,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後背。
心疼道:「你眼睛都紅了。」
聞言,李星禾嘴硬道:「我就是有點難過,沒什麼……」說話間,眼眶已被淚水溼潤,連視線也被模糊。
「難過就哭一會兒吧,某就在這裡陪著你。」賀蘭瑾輕聲說著,扶著她的頭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暖意並非由外而內,而是從心底融化,流到四肢百骸。
李星禾微微顫唞著身子,鬆開了緊扣在懷中的繡花枕頭,手臂轉而摟住了他的胸膛,環著他的後背,揪著他背部的衣服,帶著哭腔的聲音責怪一聲,「傻子。」
他會陪著她。
無論她是剛強抑或軟弱。
在他面前,自己永遠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愛人。
意識到這一點,心中的委屈便洪水波濤一般在胸膛中激蕩開來,化成眼淚,一顆顆掉下來,怎麼都止不住。
「嗚啊啊啊……」少女緊緊抱著身邊之人,埋頭在他肩膀上大哭,將壓抑在心中的委屈與憂慮,通通發泄出來。
男人只是溫柔的捂住她的耳朵在手心裡暖。
安靜的接納她的悲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