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屋外的日光漸漸西落,屋中的哭聲已然放緩,只剩下幾聲啜泣,隱沒在男人懷中。
他輕拍著她的後背,才開口問:「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的從宮回來,便傷心成這樣了。」
「皇叔他病得很重。」李星禾抽泣著。
賀蘭瑾安慰說:「宮裡有太醫為聖上調養龍體,聖上定能痊癒,公主不必為此憂心過甚。」
李星禾搖搖頭,又道:「這樣的大事,卻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
聞言,賀蘭瑾心中微酸。
許是自己也孤身一人,他十分能體諒星禾的心情,只得說:「聖上病重並非一件好事,自然不欲天下皆知。」
「我知道,我知道皇叔是擔心他病重的消息傳出去,會讓朝廷震蕩,我只是……感覺自己很無能。」李星禾抓著他的衣裳,明顯感覺到自己臉龐下枕著的衣物已經被自己的眼淚浸濕。
坐在男人懷裡,她意外的很老實,沒什麼小動作,只是抱著他,緩緩傾訴。
「嗯?」聽到這話,賀蘭瑾眼中並無喜色,低聲問,「聖上是要為公主安排婚事?」
正巧了,自己眼前的這位,正是當初一力推行改革的高官,甚至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足以看出他對於改革朝政律法的執念。
——那不就是支持改革派嗎。
「聖上既出此言,必有深意。」賀蘭瑾深思道。
她想了想,還真有一個兩全之策。
在她開口追問之前,賀蘭瑾便開口安撫說:「公主不必擔心,某能探聽到的都是眾所皆知的事,即便某記憶全無,某也仍想為公主出一份力。」
她摟著賀蘭瑾,滿懷期待的打算著:「我幫你洗脫罪名,由你出面讓改革派的官員團結一心,然後我再幫他們一把,必能成事。」
「那你覺得我該做什麼?」李星禾試探著問,「皇叔說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朝中暗流涌動,我身為公主,怎能苟且偷安。」
自己官職並不大,能夠調用的軍馬大都在封地上,如今能動用的只有京城數百的親兵,還有自己身為長公主的權力與威望。
「要不然……」李星禾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脖子,垂著視線小聲說,「我嫁給你吧。」
李星禾搖搖頭,將今日在御花園中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若她應了皇祖母的要求嫁人,那這府上就要添一位駙馬了,到時不說駙馬的脾性如何,單看賀蘭瑾的風骨,便絕不肯屈身他人之下。
她受不得這許多的變故。
賀蘭瑾也不避諱,解釋說:「某擔心公主日後在京城的處境,所以私下裡讓人去打聽了些。」
他的確是該擔心。
李星禾豁然開朗。
寧願一切如舊,也不想再眼睜睜的看著對她好的人逝去。
少女坐在他腿上很是乖巧,嬌小而柔軟的身子靠在他的臂彎中,離得近了,甚至能嗅到她發上淡淡的花香。
她看上去很鎮定,目不斜視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可在自己後頸上勾畫的指尖卻暴露了她活躍的小心思。
可賀蘭瑾卻沉默了。
一遍一遍回想著皇叔說過的話,會有什麼深意。
星禾經事太少,他不得不勸。
看美人微皺的眉眼,李星禾立馬意識到他在擔心什麼。
區區幾個字,落在男人耳朵里如雷轟鳴。
「若是我能有辦法安定諸臣,能像父親那樣有威望震懾世家,也不至於讓皇叔拖著病體還要操心這些糾葛……皇叔比我父親還小几歲,卻蒼老得那麼快。」
良久才道一句,「長公主的婚事自然要緊。」語氣乖順的有些惹人憐惜。
心事說出了口,心裡頭也就沒那麼堵了,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期待他聰明的腦瓜能為自己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應付婚事,也能為皇叔解決了麻煩。
李星禾哼唧著,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麼會知道……朝堂上的事……」
想到了破局的方法,眼前迷霧逐漸散開,李星禾開心的翹起了腳尖。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臉來,看坐靠在自己懷中的少女,一雙圓潤的杏眸已然哭得泛紅,臉頰上帶著未褪去的潮紅,睫毛如蝴蝶扇動翅膀,一下一下忽閃著。
——不嫁世家子弟,就是要她不要支持世家,不支持世家。
她捨不得自己心愛的美人受委屈,又為著皇叔操勞的事煩心。
想來他如此聰慧,除非是她故意隱瞞,不然。
原來是這樣。
「都到這種時候了,兒女私情什麼的都該往後放一放。」李星禾義正言辭地說著,言語間已然恢復了往日的朝氣。
盯著男人深思的側臉,李星禾微微垂眸,想了想,還是對他開了口:「皇叔還說,我不該嫁給世家子弟。」
他讓人出去探聽消息?
聽上去好像是那個大奸臣很擅長的事。
聽完她的話,賀蘭瑾掏出帕子來,一邊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一邊說:「公主不可如此自輕。文臣武將,各有職責,大皇子與四皇子同樣在朝為官,職位比公主高上許多,也沒有辦法解決兩黨之爭,何況公主之志本不在朝堂,即便因一時感傷而去調和紛爭,也未必能成。」
李星禾茫然的眨著眼睛,突然感覺自己坐在他腿上有些不自在。
「某乃帶罪之身,與公主結親,是耽誤了公主。」
以及,這個完全忠心於她的賀蘭瑾。
話都說到這裡了,賀蘭瑾怎會不知她是將姻緣當成了攪亂黨爭的籌碼,意外之餘,竟然有些欣慰。
從前只覺星禾身上有種不被世俗沾染的純真可愛,今日方覺,她的憐憫仁愛之心,實在配得上這「長公主」的身份。
「公主心懷大義,某無有不從,只是……」
「只是?」
「某對往事一無所知,如何能完成公主的計劃。」賀蘭瑾很是為難,他已經儘力的想從她話中得到更多信息,始終只能窺見一角,未知全貌。
李星禾愣怔著看他。
要治好他嗎?
不行!
她想都沒想就把那個危險的想法按死在了腦海中,收緊了手臂將他的脖頸圈得更緊。
朝中官員可不是廢物,非要他一個罪臣去扛事,況且他就算不恢復記憶,也依舊保持著從前的習慣,看書也好,喝茶也好,甚至連下意識的小動作都與從前別無二致。
她相信,即便讓他以這樣空白的狀態去為自己、為改革派出謀劃策,他也能做得很好。
沒必要去冒那樣大的風險讓他恢復記憶。
李星禾鬆開手,扶住他的肩膀,讓他低下視線來正視自己,看著他的眼睛說:「你那麼聰明,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說的這樣堅定,賀蘭瑾心中就算有疑惑也不算是問題了。
畢竟,能從侍君成為駙馬,已然是他求之不得的好運氣,更何況,他早就已經想洗脫罪名,好在日後的朝堂上幫助公主。
應答她:「某必不負公主所託。」
「那我這就去辦。」李星禾抹了抹了臉上的淚痕,從他腿上下來,就往門外走去。
走了兩步,駐足回頭,就見他也跟著站起身來,對上她的視線,溫柔的微笑著,如春風拂江,陽沐翠柳。
曾幾何時,她還從未想過婚嫁之事,可剛剛,自己竟然那麼理所應當的說要和他成親。
這個人是屬於她的。
成親之後,她也同樣會是他的人。
這感覺有些奇妙。
原本只是將他當個玩意兒,養在身邊解悶兒,漸漸的卻習慣了他的存在,依賴他的溫柔,貪戀他的美好。到現在,就連「嫁給他」這種話說出口,也不覺得有任何負擔。
她喜歡上了賀蘭瑾,但在這份喜愛之中,漸漸滋生出了一種更為強烈的情緒,摻雜在歡心的愉悅中,灼熱到發燙。
一時理不清這情緒,李星禾轉過身去,走出了房門。
只留賀蘭瑾一人在房中,撿起了被她扔在地上的雪裘,輕輕拍打著上頭沾到的的灰塵,隨後掛了起來。
即便人在府中不能出入,他也能從下人們探聽到的消息中得知,看似寧靜的冬日佳節之下,是數不清的利益糾纏。
懷中少女留下的溫度還未散去,他輕撫著被長公主哭濕的衣衫,心中更加堅定:無論今後境況如何,他都不會離開星禾。
李星禾坐在書房中,斟酌了小半個時辰才寫好一封信。
她想要參與有關改革派的事,只有藉助賀蘭瑾的名聲。鄭國老是賀蘭瑾的老師,就算沒有參與,也一定知道其中內情,她寫這封信對鄭老言明態度,也是希望能求得他的幫助。
把信封好,喚了一個小廝進來,將信放到他手上,叮囑說:「送到鄭國老手上,記得小心些,不要惹人注意。」
「小的記住了。」小廝雙手接住。
「去吧。」
小廝離開之後,李星禾也跟著起身,眼看著外頭已將近黃昏,她不願意多等,出門說:「芷藍,陪我去趟刑部。」
芷藍小步跟上來,疑惑問:「公主無端去那兒做什麼?這種時候,刑部也沒多少人在。」
李星禾果斷道:「朝廷要生變,我得幫賀蘭瑾洗脫罪名,如此才好借著他的影響參與推動改革。」
聽罷,芷藍大驚,「這如何使得?」
她每日都陪在公主身邊,長公主向來只願意做好自己手上的政事,旁的極少過問,今日卻突然變了性子,不但要摻合進黨爭之中,還要為賀蘭瑾脫罪,實在讓人琢磨不透。
李星禾卻當是她不信自己能做到這些,自顧自解釋道:「改革派的人天天都想把賀蘭瑾從我手裡救出去,如今我願意幫他們,他們不會不同意的。」
「可是外人仍舊不知賀蘭公子已經失憶,就算洗脫了罪名,也於朝政無益啊。」
「但是他們會相信賀蘭瑾,卻不一定會相信我。」李星禾有自己的緣由,她既然已經想好了,就是一定會去做的。
芷藍勸解道:「公主若為賀蘭公子脫罪,日後又以何名目將人留在府中?難道公主已經厭倦了他?」
「我當然不會讓他離開我身邊。」李星禾自信地說,稍微放低了聲音,羞澀著抿了一下唇,才又對她說,「我已經決定了,要嫁給他。」
聞言,芷藍睜大了眼睛。
慌張道:「公主金枝玉葉,賀蘭公子就算洗脫了罪名,也已無官職,與平民百姓無異,公主下嫁給他,實在是太委屈了。」
「也沒那麼委屈……」李星禾嘟囔著。
她並不看重身份,甚至在向他提出要成親的時候,都沒想過他們兩人如今的「未婚夫妻」關係。
「皇叔為朝中黨派鬥爭憂愁的病都養不好,而且皇祖母也在催我嫁人,我躲得過一時,躲不了一世。與其和了皇后的意嫁給世家子弟,還不如和他在一起呢。」
不過是為了解決眼下的問題,做出的權衡之舉罷了。
被她拿定的主意,輕易不會更改。
芷藍知道她的脾氣,只得旁敲側擊問:「公主……喜歡賀蘭公子?」
「當然喜歡了。」李星禾停下腳步伸了個懶腰,不假思索道,「他那麼好,我怎會不喜歡他。」
說的倒是真切,可怎麼聽都像是孩童一時衝動之語。
在這之前,長公主極少對一個人如此上心,甚至喜歡到和那人成婚也不覺得有什麼大問題。可這正是芷藍擔心的地方——
將來要做駙馬的不是別人,是賀蘭瑾啊。
她陪在長公主身邊貼身侍奉近十年,眼睜睜的看著長公主與賀蘭瑾從小看對方不順眼到大。
長公主切切實實的打過人家,搶人家的東西還潑壞了人家手抄的書本,而賀蘭瑾更是彈劾訓斥,雖為臣下,卻絲毫不畏懼對長公主的批評與指責。
積累了數年的恩怨,因一時失憶暫且置,也無可厚非。
但誰也不知道賀蘭瑾的失憶會持續多久。此人身上變數太大,長公主對他只是一時玩心就罷了,怎能生出與他成婚的心思來呢。
趁著李星禾還站在原地,芷藍走到她面前,跪下說:「公主成婚事關重大,恕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萬一賀蘭公子恢復了記憶,您還會喜歡他嗎?……還請公主三思。」
說的句句在理,李星禾也不由得多思慮。
芷藍說的對,就算她刻意不讓人為賀蘭瑾醫治,也難保會有意外發生,萬一他突然痊癒,自己的處境可就艱難了。
她可以輕鬆拿捏住一個沒有名分的侍君,一個罪人,甚至是她的駙馬,卻無法控制住洗脫了罪名的賀蘭瑾。
自己下嫁給他完全是為了朝廷,為了李氏江山的安穩,也有那麼一點點想要留他在身邊的私心。
嫁自然是要嫁的,在此之前,她得為自己留條後路。
「你去給我準備一件東西。」李星禾俯下`身將芷藍扶起來,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
「這……」芷藍面露不解。
李星禾催促她:「快去吧。」
「是。」芷藍只好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