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0)
寒潮將至
【三更燈火五更雞】
很快太學就正式開學,各位老師對學生的要求都頗為嚴格,劉秀等人的注意力,才從別離之苦轉移到了讀書求知的樂趣當中,心情一天比一天開朗。
大新朝的太學繼承漢制,主要教授五經,但是為了讓學生將來能為國家所用,一些並非儒家的典籍,如兵家的《三略》《六韜》《吳孫子兵法八十二篇九圖》《齊孫子八十九篇》36等,也在傳授範圍之內。甚至連《周髀算經》《九章算術》《漢律》《法經》37等雜學,都有老師專門開課講解。只是後面這些學問不屬於歲末必考科目,所以感興趣者不多而已。
轉眼到了冬天,天空中飛舞起雪花。新野雖然位於長江之北,氣候卻比長安溫暖許多,往往接連數年,都看不到半點兒雪色。因此,四人特意在某天傍晚相約到太學內著名的鳳巢山上,欣賞雪景。
大雪正在飄落,天地間茫茫一片。站在鳳巢山頂舉目四望,只見長安城內所有亭台樓閣頂部,都是一片素白。再也分不清哪處是司空司徒所住的雕樑畫棟,哪處是平民百姓所住的草舍茅屋。走在風雪裡的行人,一個個也變得影影綽綽,難分差別!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四人之間,以朱祐最為多愁善感。看到飄飄雪落,很自然地就吟誦了一句《詩經》里的名句。
「很不應景啊!」鄧奉素來喜歡打擊朱祐,「首先,你這廝最近像吹了氣般發胖,可看不出載渴載飢模樣。其次,心裡傷悲,要淌眼淚,我在你臉上卻只看到了鼻涕。第三,昔日咱們離開家時,樹葉子已經開始落了,哪裡來的楊柳依依?」
「這是對仗,對仗你懂不懂?!」朱祐被他說得胖臉一紅,「我最近發胖,
並非吃得多,而是憂國憂民,導致抑鬱成疾!」「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朱祐接連三問,聞之若杜鵑啼血。
劉秀和嚴光兩個,被他老氣橫秋模樣,逗得哈哈大笑。鄧奉卻愈發地不服,彎下腰朝雪中狂吐唾沫,「呸,呸,呸!酸死我了。顯擺你記性好是不?有本事,你把《詩經》里關於雪的句子全抖摟出來?」
「那有何難,你且聽著!」朱祐最近讀書進步神速,正愁找不到人誇獎自己,「雨雪瀌瀌,見晛曰消。莫肯下遺,式居婁驕。雨雪浮浮,見晛曰流。如蠻如髦,我是用憂。」
這幾句,出自《詩經?角弓》,因為全詩意境消沉,喜歡讀的人非常少。能像朱祐這般信手拈來者,更是寥寥無幾。當即,劉秀和嚴光兩個,就收起了笑容,沖著朱祐大挑拇指。鄧奉卻氣得「火冒三丈」,彎腰抓起一團團白雪朝著朱祐當胸砸去,「你才如蠻如髦,莫肯下遺,你才式居婁驕!」
笑鬧間,一記暗器破空聲直傳耳底,「嗖———」
「小心!」劉秀這些日子雖然一直在用功讀書,卻因為馬三娘的拳腳「督促」,練武也沒敢偷懶。聽到風聲不對,立刻俯身屈膝,同時大聲示警。
一團白花花的冰球貼著他的後腦勺,疾飛而過,正中不遠處鄧奉的鼻樑。打得他鼻孔噴血,慘叫一聲,仰面朝天栽倒。
「哪個王八蛋拿冰塊砸人?!」
回答三人的,是更多的冰塊。偷襲者彷彿早有預謀,一言不發,只管將收集來的冰塊朝三人頭上猛砸。饒是劉秀、嚴光和朱祐三個身手不錯,每人也又挨了好幾下,疼得深入骨髓。
這下,劉秀可真的被激怒了,一個箭步跳下樹樁,彎腰從雪地里撿起對方先前擲過來的冰塊,狠狠丟還回去。不偏不倚,正中一名偷襲者的面門。嚴光和朱祐也毫不猶豫撿起冰塊,與劉秀一道朝偷襲者發起了反擊。轉眼間,三人就牢牢佔據了上風,將對手砸得抱頭鼠竄而去。
「抓個活口,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如此無聊?!」劉秀已經被砸出了真火,踩著積雪衝過去,盯住其中一名頭戴綠色風帽的偷襲者緊追不放。
那綠帽子看上去比劉秀高了半頭,身體卻虛得厲害,才跑出了十幾步,就一個踉蹌栽進雪窩子里,像只狗熊般滾出了老遠。
劉秀也被閃了個趔趄,好在下盤功夫已經入門,才迅速穩住了身體。隨即一彎腰揪住綠帽偷襲者的脖領子,將此人直接從雪地上拎起,「你這狗賊,為何拿冰塊朝爺爺頭上丟?」
「誤會,誤會,我們商量好了傍晚時打雪仗,所以把你當成了另外一伙人!」那綠帽少年自知不是劉秀對手,趕緊賠著笑臉解釋。
打雪仗居然要用到預先準備好的冰塊!這簡直是侮辱劉秀的智力!然而,還沒等劉秀出言拆穿,鄧奉卻用一團雪捂著紅腫的鼻子走了過來,搖搖頭,瓮聲瓮氣地說道:「劉三兒,放他走吧,這人我認識,是我的同門師兄。剛才的事情應該是個誤會!」
「看,我說是誤會了吧!」那綠帽少年如蒙大赦,立刻掙脫了劉秀的掌控,然後裝模作樣朝鄧奉施禮,「小鄧,剛才大夥下手重了,實在對不住。我們剛才想要伏擊的目標,真的不是你!」
「算了,蘇師兄你們也是無心之失!」鄧奉側身,抱著被染紅的雪團還了一揖,強笑著搖頭。
既然他這個苦主自己都不願意深究,劉秀冷笑讓開道路。
「怎麼就這樣讓他走了,燈下黑,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好說話?!」
「是啊,即便是同門師兄,也不能如此欺負人。燈下黑,你不會是有什麼把柄落在此人手裡吧!」
「算了,我自己目前還應付得了!」鄧奉卻不肯多解釋,「無非是在先生面前爭寵罷了!我的學業雖然不如你們三個,但上個月和這個月先生給的考評,卻也都是上上。他們這群人年齡比我大,入學比我早,眼睜睜地看著我這個學弟後來居上,心裡能舒服……」
「那他們也不該拿冰坨子砸你!」劉秀越聽越憋氣,忍不住大聲打斷,「更不該這麼多人聯合起來,欺負你一個!」
「走,咱們去找周博士,同門相殘,莫非他就看不見么?如果他不管,咱們就去找嘉新公。」朱祐更是憤怒,拉起鄧奉,就要找地方去說理。
鄧奉淡然搖頭,「不是不管,而是無能為力,這廝的叔叔是四品官,太學即便將其除名,下次開學,還會再被家人送進來。這樣的人,太學裡頭還有許多,分為好幾伙!互相之間爭鬥不斷。今天咱們碰到的這伙,已經是其中最有人樣的了。若是碰到其他幾伙,恐怕沒這麼容易善了。」
「這……」另外三人語塞。
見三人不再堅持要去替自己討還公道,鄧奉鬆了口氣,「今天咱們遇上的這些人,只有姓蘇的跟我是師兄弟,都拜在周師門下。反正每人家裡頭都有些背景,只要他們幾個不在太學里殺人放火,夫子們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秀最近兩個月來除了讀書就是練武,還真沒怎麼留意過太學里的各方勢力。嚴光和朱祐二人的情況也跟他差不多,兩耳基本不聞窗外之事。因此,儘管心裡頭都不贊同鄧奉的處置決定,一時間,卻連知己知彼都做不到,更拿不出什麼太好的解決辦法。
鄧奉知道三個好朋友在擔心自己,故作大氣地揮臂:「不遭嫉妒是庸才。我書比他們讀得好,也更得周博士欣賞,他們氣憤不過,才出此歪招。可越是這樣,我越瞧他們不起。畢竟太學是個讀書做學問的地方,不是市井幫派。大夥比的是誰學問深,精進快,而不是誰能拉起更多的同夥打群架!現在暫且讓他們得意,待四年之後,咱們再看誰笑話誰!」
「善,此言大善!現在暫且讓他們得意,他年再看誰笑話誰!」劉秀、嚴光和朱祐,都用力撫掌,心中雖然依舊覺得今天遇襲之事蹊蹺,但鬱悶的感覺卻一掃而空。
恰恰一陣大風吹來,將樹梢上的積雪吹得簌簌而落,與天空正在降下的雪片攪在一處,翻翻滾滾,宛若銀色巨龍御氣而行。四人的目光迅速被雪龍吸引,居高臨下,看向長安城外。
只見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整個世界宛若玉砌。更有兩隻勤快的雛鷹,冒雪展開雙翅,借著風力扶搖直上,欲與頭頂的彤雲一爭高下。
大雪壓不斷雛鷹的翅膀,彤雲也無法將日光遮得太久。
風雪中,四名少年不約而同地將拳頭握緊。
【燕雀不知鴻鵠志】
下山後,鄧奉因為鼻子出血太多,有些頭暈,便早早回了館舍休息。嚴光當晚跟同門有約,很快也告辭而去。剩下劉秀和朱祐兩個,覺得難得放鬆一次,便沿著太學又走了一大圈。然後在校門口找了家湯水鋪子,一邊烤火,一邊吃米酒暖腹。
「我原本以為,皇上乃當世大儒,他老人家腳下,官員應該比別處更清明一些。太學裡頭,也可以安安靜靜讀書,沒那麼多是是非非!」朱祐抓起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大聲感慨。
外面的世界,只有在想象中才更美好,正如眼前雪景,乾淨、宏偉、素雅、高貴。然而等積雪一化,遍地污泥馬糞。權貴們日常所居的高門大院和普通百姓所棲身的草廬茅屋,立刻涇渭分明!
朱祐酒勁上頭,拍打著桌案,大發宏願,「將來我如果有機會出仕,一定想辦法,讓外邊的世界乾淨一些。至少讓惡人作惡之時不能再肆無忌憚。否則、否則還真不如採薇深山,終生與書為伴。」
「劉某自當與君同往!」帶著幾分安慰,幾分期待,劉秀笑著舉盞。
話音未落,旁邊不遠處的座位上,忽然響起一聲冷笑,「嗤!兩個黃口小兒胡吹,真不怕被寒風凍住舌頭。想管別人的閑事,還是先給自己謀個能安身的營生再說吧!別以為太學出來就是天子門生了!一母之子,還有人受寵有人不受待見。天子門生那麼多,他老人家能記得你是誰?」
「你!」劉秀和朱祐憤怒地轉身看去,只見一名身高臂長、滿臉愁苦的書生,端著一碗酒,正在鯨吞虹吸。其面前的桌案上,十幾個同樣大小的陶碗,摞得像根柱子般,搖搖欲墜。
「此人姓吳,名漢,字子顏,當年在太學裡頭,可是數一數二的高材生。眼睛都快長到百會穴上去了。結果呢,呵呵,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被人一巴掌拍飛,發落到了宛城附近去做亭長。不到一年就因為做事沒分寸,又被上司給革了職,只好灰溜溜地返回長安,再四處求人尋門路找事情做。你想,就他那副窮橫模樣,誰敢冒險幫他?」
「這種人,活該倒霉一輩子!」
四下里,有知情者議論紛紛。
【尤向泥坑覓蟲飼】
儘管對醉鬼吳漢並無太多好感,二人彷彿也從對方現在,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頓時俱失去了繼續飲酒的興趣,默默地站起身,結賬走出小鋪子。
「轟隆隆,轟隆隆!」雙腳剛下木頭台階,耳畔就傳來了一陣隆隆的車聲,也聽到有人大聲叫喊,「馬驚了,馬驚了,大夥小心———」
「小心!」劉秀不及細想,單手拉住朱祐,縱身回跳。雙腳剛剛離開地面,眼前就是一陣寒風刮過,有輛雙馬拖拽的大車,貼著二人的腳尖沖了過去。像滾動的巨石般,一路帶著雪沫與冰渣,撞向了太學的大門口。
「啊———」二人這才想起來害怕,寒毛根根倒豎。
如此沉重的馬車,在雪地里根本不可能剎得住。先前若不是哥倆兒反應足夠快,今晚就得命喪於車輪之下!
正值天色將黑,許多學子從講堂里抱著書簡走出。發現大難臨頭,紛紛撒開雙腿踉蹌著躲避。轉眼間,書簡、書包和儒冠、鞋子掉了滿地。
那馬車,速度卻絲毫不減,長驅直入。兩名學生攙扶著一名夫子見狀,趕緊掉轉身形,跌跌撞撞躲進路邊的一座木樓。卻不料,拉車的挽馬早已瘋狂,居然不知道拐彎兒,拖著沉重的車廂,直奔木樓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著馬車就要與木樓相撞,玉石俱焚。斜刺里,忽然丟過來一隻佩劍,不偏不倚,正卡在了左側的車輻之間,「咔嚓」一聲,當場折成了兩段。
車廂頓時一滯,然後借著慣性繼續向前滑動,整個車身快速向右傾斜,轉向。拉車的挽馬嘴角冒血,悲鳴不止。千鈞一髮之際,有名少年雙手抱著棵樹榦橫向狂奔而至,猛地一彎腰,將樹榦塞進左側的車輻間。
「嘎嘎嘎……」樹榦被車輻折成了一張巨弓,少年也被樹榦掃出了半丈之外,一個跟頭摔進了雪窩子當中。傾斜著高速向前滑動的馬車,在樹榦的羈絆之下恢復了平衡。車輪貼著雪地繼續向前滑動,拐彎,速度緩緩下降。最終,「轟隆」一聲,貼著木樓的邊緣翻倒,散架,兩匹挽馬則雙雙跌出三丈之外,血流滿地,前腿、後腿等處,白慘慘的骨頭破膚而出!
「好!」眾學子先是獃獃發了一會兒愣,隨即,對著最後一刻用樹榦卡死車輪的少年用力撫掌。
那少年剛剛從雪窩子里爬起來,摔得額頭烏青。聽到周圍的撫掌歡呼,頓時紅了臉,雙腳和雙手都不知道該向何處安放!
眾學子被少年的羞澀舉止逗得展顏而笑,這才看清楚,此人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個子也比大夥至少都矮了半頭。居然在所有同學方寸大亂之際,獨自一人找到了化解危機的辦法,並且獨立付諸實施!
「這個人叫鄧禹,追隨三十六秀才當中的陳夫子修《周易》,我曾經在李夫子的《兵法》課上見過他!」朱祐與劉秀急匆匆趕來,定神看了看少年英雄模樣,低聲向劉秀介紹。
「我聽說過他,好像來自新野,跟咱們算是同鄉!沒想到年齡居然這麼小!」劉秀笑著點點頭,低聲回應。
「半歲乳虎能狩熊,百年老龜上餐桌!」朱祐低聲補充了一句,拉起劉秀的手臂,就準備上前跟鄧禹打招呼。然而,還沒等二人擠進人群,對面不遠處,忽然有幾名油頭粉面的傢伙,拎著短棍橫衝直撞而入,分開人群,將鄧禹堵了個正著。
「姓鄧的,誰缺你來動咱們的馬車?!」當先一個頭戴綠色風帽的傢伙,用木棒指著鄧禹鼻子尖,厲聲質問。
「咱家的馬都是久經訓練的,根本不會撞到人!誰要你來多事?!」
「咱們的挽馬是大宛良駒,每匹價值十萬錢。馬車也是公輸大師親手打造,萬金不換!」
「賠錢,賠錢!」另外數名油頭粉面的惡少,也揮舞著短木棒,大聲叫嚷,要給重傷的驚馬「討還公道」。
眾學子聽得忍無可忍,紛紛開口反駁:「蘇著,你又欺負人!分明是你的馬車差點撞倒了明德樓,鄧禹為了救人才斷然出手。」
那綠帽子惡少臉皮極厚,面對百夫所指,居然面不改色。把嘴一撇,大聲反駁:「撞人?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的馬車撞到人了?分明是姓鄧的多管閑事,弄翻了我家的馬車,害死了我家的寶馬!」
「撞到誰了?自己站出來!站出來!」其餘惡少紛紛起鬨,氣焰一個比一個囂張。眾學子被氣得臉色發黑,卻無可奈何。畢竟剛才情況雖然異常危險,因為大夥躲閃迅速,鄧禹應對得法,馬車從始至終,沒對太學里的人和建築,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蘇著見大夥被自己問住,頓時氣焰又高漲了三倍。抬起手,狠狠推了鄧禹肩膀一把,大聲威脅:「姓鄧的,別以為有人替你說話,你就可以矇混過關。今天你要是不賠小爺的馬車和挽馬,咱們就去見官。看官府相信你,還是相信爺爺的說法!」
「見官,見官!」眾惡少紛紛幫腔,彷彿已經贏定了官司一般。
少年鄧禹雖然反應機敏,智勇雙全,畢竟年紀太小,居然被逼得連連後退,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里,也迅速涌滿了淚水:「我、我是看到馬車要撞上明德樓,才、才不得不出手的。我、我沒、沒錢給你!」
「沒錢你就自賣自身,給老子做家奴!」蘇著早就知道鄧禹不通世故,大笑著提出條件,「或者現在就跪下,給老子磕頭賠罪!馬車和挽馬共值四十萬錢,一個頭一萬錢,老子不佔你便宜!」
少年眼中,幾乎都要噴出火來。然而他卻勢單力孤,乳虎難敵群狼。周圍的學子一個個義憤填膺,但是,顧忌到蘇著及其身後那群惡少的實力,也無膽子出手幫忙,只能緊握雙拳,對著惡少們怒目而視。
「磕頭,磕頭!」眾惡少氣焰越來越囂張,乾脆圍攏上前,去拉扯鄧禹的手臂,按住肩膀強行用力下壓。鄧禹想要奮力掙脫,卻已經被壓得青筋亂冒,步履蹣跚。
「住手!」眼看著鄧禹就要被惡少們按跪在雪地上,劉秀和朱祐怒不可遏,分開人群,聯袂殺至,「此乃斯文之地,爾等休要欺人太甚!」
那蘇著眯縫著眼睛,被嚇得心裡頭一哆嗦,立刻腳下打滑,「撲通」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蘇師兄!」眾惡少見狀,再也顧不上欺負鄧禹,趕緊衝過去,伸手相攙。那綠帽師兄被摔得七葷八素,兩眼發綠,大聲怒喝:「姓劉的,老子今天已經放過了你一次,你居然敢又欺負到老子頭上來!給我打,打出毛病來我全力承擔!」
「打!」眾惡少拎著木棍,一擁而上。周圍的學子手裡只有書簡,被惡少們打得倉皇後退,轉眼間,劉秀、朱祐和鄧禹三個,就陷入了重圍。
「馬車是我弄翻的,與他們兩個無關!」到了此刻,鄧禹依舊不肯牽連無辜。劉秀和朱祐,豈肯讓他獨自面對眾惡少?明知道敵我眾寡懸殊,依舊揮舞著拳頭與鄧禹共同進退。不多時,三人身上就都挨了好幾棒,被打得立足不穩,來回踉蹌。
「姓劉的,先前馬車沒撞死你,你居然又自己主動送貨上門!」綠帽師兄咬牙切齒,兩眼當中寒光迸射。抽個空檔,悄無聲息閃到劉秀身後,高舉木棒,沖著他的後腦疾揮而落!
【山有木兮木有枝】
「砰!」說時遲,那時快!半空中,忽然一個足有五斤重的雪球呼嘯而至,不偏不倚,正中綠帽師兄的鼻樑。
雪軟,不足以傷人。巨大的力道卻將蘇著砸得倒飛出去,一個屁墩兒摔了個四腳朝天。手中木棒頓時不知去向,眼睛鼻子嘴巴一片模糊。
「啊呀———!」眾無賴少年顧不上再圍毆劉秀、朱祐和鄧禹,趕緊轉身營救。還沒等他們趕到綠帽師兄身側,斜刺里,有一名披著猩紅色大氅的高挑女子已經快速殺至,長腿如鞭,將眾惡少一個個踢成了滾地葫蘆。
「好———」四下里,歡聲雷動。
只有身在福中者不知福,居然轉過頭,愣愣地問道:「三姐,你怎麼會在這兒?夫子今天給你布置的大字寫完了?」
馬三娘自己,對劉秀的反應,卻早就習以為常。臉色只是稍微變了變,就冷笑著說道:「我怎麼就不能在這裡了?下雪天,做女兒的來接義父回家,不行么?要不是我恰好路過,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具死屍!」
說罷,猛地又一轉身,長腿如鞭橫掃,將試圖從地上爬起來逃走的兩名惡少,再度踢進了雪窩子里。然後用腳踩住其中一人後背,厲聲質問:「說,劉秀跟你們有何怨何仇?你們為何要合起伙來謀殺他?」
「女俠饒命,我們真的沒有謀殺!」那惡少掙扎不得,臉貼著雪地大聲哀告,「我們只是想讓姓鄧的賠馬車,沒有刻意埋伏劉秀,真的沒有!」
「不說實話是吧?讓我看看你到底有多硬氣!」馬三娘的臉色瞬間如冰,蹲下身,揪住對方胳膊迅速后擰,「沒有?大雪天,你們手裡為何還拎著棍棒?沒有?你們幾個的靴子上,為何提前綁好了防滑的麻繩?沒有?你們事先排演了這套小偃月陣法,又是為了針對誰?」
「啊呀,女俠饒命,我真的不知道!」那惡少疼得滿臉鼻涕眼淚,卻依舊只管討饒,堅決不肯承認。
「三姐,正主在這邊!」劉秀到了此刻,也終於意識到,今天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實在過於蹊蹺。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快步走到綠帽師兄身邊,用棍梢指著此人的鼻樑,大聲說道。
「誤會,誤會!」那蘇著原本打算裝死矇混過關,聽到劉秀的話,立刻嚇得睜開了眼睛,手腳並用向後快速爬動,「劉秀,這次真的又是誤會。我們、我們只打算逼鄧禹投靠我家,真的、真的沒有刻意打你的埋伏!」
「沒有?」朱祐舉起撿來的棍子,毫不猶豫地打在了綠帽師兄的腳踝骨上,「你以為我們傻么?誰家馬車受驚,既沒有車夫也不見車主?」
「原來你們蓄意用空車殺人!你們到底想殺誰?居然下如此大的本錢!」鄧禹也頂著滿頭青包蹣跚著趕到,因為驚愕,喊得特別大聲。
「啊———」眾學子迅速將頭扭向翻倒的馬車,倒吸冷氣。
雙馬所拉的高車,根本不是普通人家所能供養得起。御馬的車夫,必然經過嚴格訓練。而車廂中的乘客,通常也非富即貴。但是今天,衝進太學的這輛馬車上,卻既沒有車夫,也沒有乘客,從一開始,就是空空如也!
空車是從距離太學大門二百步遠的湯水館子門口衝過來的,最終翻倒位置是太學內距離大門只有一百五十步遠的明德樓。這三百五十步的範圍內,馬蹄和車轍的印跡都清清楚楚!馬車所蓄意衝撞的目標,剛才也必定曾經出現在這道不長不短的印跡附近,範圍瞬間縮小到十幾個。
大新朝的文官,多少還要點兒臉面。能被太學錄取者,草包肯定有,但傻子卻沒有一個。鄧禹「無意」間的驚呼,迅速喚醒了夢中人。瞬間驚愕過後,十幾個差點葬身車輪之下的少年學子大吼著衝上前,對蘇著亂拳齊下。
即便屢經擴招,能進入太學讀書者,也以現任官宦的子侄輩居多。像劉秀、朱祐、嚴光和鄧奉這種平民子弟,只佔了不到十分之二。先前馬車從太學門口長驅直入,沿途受到驚嚇者數以百計。
這上百學子,先前只以為挽馬是真的受驚沖入太學,事不關己,又不願意跟抱團的惡少們正面衝突,所以才選擇了冷眼旁觀。如今得知自己很可能就是蘇著謀殺的對象,立刻忍無可忍,堅決果斷報仇雪恨。
「沒有,我真的沒有針對你們!」綠帽師兄知道自己犯了眾怒,不敢抵抗,雙手抱頭,將身體縮成一團,大聲喊冤,「馬車是我借來的,剛剛把車夫趕走。我們幾個只是想駕車去看雪景,真的沒有想針對誰,哎呀,饒命。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眾學子哪裡肯信?凡是曾經跟綠帽師兄有過節者,都覺得今天的謀殺極有可能是針對自己,不拷打出真相,誓不罷休。如此一來,反倒讓劉秀這個真正的被謀殺對象,失去了刨根究底的機會,苦笑著退出身來,跟馬三娘、鄧禹、朱祐等人,面面相覷。
【心悅君兮君不知】
那綠帽師兄蘇著平素也是為惡太多,被如此多的同學圍起來痛打,居然沒有任何人上前幫忙拉架。倒是有不少曾經挨過他欺負的,也趁機湊上去拳腳相加。直打得此人翻滾掙扎,痛不欲生。
「你到底跟他結了什麼梁子?」馬三娘雖然心地善良,卻不會同情這種蛇蠍之輩,自顧將劉秀拉到一旁,低聲詢問。
「今天他用冰塊砸鄧奉,被我抓住收拾了一頓,除此之外,根本沒有過任何往來!」劉秀眉頭緊鎖,越琢磨,越感覺一陣陣后怕。
若不是自己和朱祐平素一直在馬三娘的督促下練武不輟,若不是在即將走下台階的剎那,有人及時喊了一嗓子,要不是馬三娘剛才來得及時,此刻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自己。
「不行,我得去問問鄧奉,他到底有什麼把柄落在別人手裡?」朱祐也猛然打了個哆嗦,轉過身,拔腿就走,「我不信他會跟姓蘇的串通一夥害你!他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是!」
「燈下黑不是那種人,他肯定另有苦衷!」劉秀的心臟,也是一陣陣抽搐,卻快步追上去,再度拉住朱祐,大聲替鄧奉辯解,「他跟姓蘇的乃同門師兄弟,平素幾乎日日相見。而以他的性子,即便被姓蘇的欺負了,也只想自己找回面子,輕易不會求別人幫忙!」
「咱們不是別人!」朱祐的眼睛越來越紅,淚水不知不覺就淌了滿臉。
他自幼父母雙亡,也沒有兄弟姐妹,完全靠大哥劉縯仗義收留,才總算沒有變成荒野里的一具餓殍。所以,在他心中,從小一起長大的劉秀和鄧奉就是自己的親生兄弟。無論失去任何一個,都會痛徹心扉。
「要問,也得從綠帽師兄口中問!」看到朱祐落淚,劉秀的鼻子也是一酸,「燈下黑要面子,你現在去逼問他,不會問出任何結果!」
「嗯!」朱祐抬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咬著牙跟上劉秀的腳步。
然而,還沒等兄弟倆把圍毆綠帽師兄的學子們分開,身背後,卻已經傳來了一聲怒喝:「住手!都給我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圍毆同窗,你們到底把太學當成了什麼地方?!」
「他、他故意用馬車撞人!」正在毆打綠帽師兄的眾學子們甚不服氣,一邊繼續抬腳向下猛踹,一邊大聲抗辯。
站在外圍看熱鬧的學子們,卻已經認出了怒喝者身份,紛紛躬身下去,大聲問候:「王主事38安好,弟子這廂有禮了!」
「主事叫你們住手。再不住手,就把你們的名字記錄下來,按校規嚴辦!」跟在主事身後的,還有十幾名校吏,也齊齊扯開嗓子,大聲威脅。
正打得痛快的一眾學子,這才發現來人是太學主事王修,頓時被嚇得臉色發白,紛紛收回拳頭和大腳,快速後退。轉眼間,就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蘇著給暴露了出來。
「你、你們小小年紀,怎麼能對同窗下如此狠手?」王修被蘇著的慘樣嚇了一哆嗦,停住腳步,沖著周圍的學子怒目而視,「此事是誰帶的頭?自己主動站出來認罪!否則,王某一定不會讓他輕易過關!」
眾學子們搖頭擺手,堅決不肯站出來充當英雄。
先前已經假裝死去的蘇著,猛地從雪窩子里坐了起來,手指前伸,大聲控訴,「是劉秀帶頭襲擊我,還、還冤枉我故意拿馬車撞人!主事,您老可算來了!您老可要為學生主持公道!」
「哪個是劉秀,自己站出來!」王修的眼睛里,迅速閃過一絲嘉許。
劉秀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向王修行禮,「後學晚輩劉秀,見過主事!」
「你小小年紀,為何心腸如此歹毒?今日若不是王某來得及時,他的性命,都要交代在你手上!」王修的目光,瞬間變得像刀子般鋒利。
「啟稟主事,學生不知歹毒二字,由何而來!更不知道,他故意放縱馬車撞人犯了眾怒,與學生有何關聯!」劉秀被問得心口發堵,卻強忍怒氣,沉聲回應。馬車失控得蹊蹺,太學主事王修也出現得過於「及時」。缺乏足夠證據,劉秀無法判斷,綠帽師兄跟王主事,是否暗中勾結。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選擇坐以待斃。
那主事王修,乃是皇帝王莽的族弟,在太學里的地位僅次於兩位祭酒,影響力卻還有過之。平素無論針對博士還是學生,都想怎麼拿捏就怎麼拿捏。萬萬沒想到,一個剛入學不到兩個月的新丁,居然對自己公然頂撞,頓時,怒火直衝頂門。
「差點把同窗師兄毆打致死,這種心腸不叫歹毒,還有什麼配得起歹毒二字?」抬手指著劉秀鼻子尖,主事王修的咆哮聲宛若驚雷,「至於放縱馬車撞人,如此大風雪天氣里,馬車失控再平常不過。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就是他故意而為?沒有證據,卻栽贓陷害同門,你、你這種兇殘歹毒之輩,王某怎麼能容你繼續留在太學帶壞他人?!」
「我、我沒有!」劉秀畢竟年齡還小,聽王修一味地顛倒黑白,頓時委屈得額頭青筋根根亂蹦,梗起脖子道,「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他的馬車直接衝進了太學,差一點兒就撞死了人!他帶著一夥爪牙,圍攻鄧禹。我只不過看鄧禹被打得可憐,才出手相救,怎麼就成了毆打師兄?王主事,您想把我從太學趕走,就儘管明說。何必費如此大力氣,變著法子朝我頭上栽贓!」
「你居然敢說王某栽贓?」王修被氣得不怒反笑,「王某身為你的師長,尚不能博得你半點兒敬意。更何況是你的同門?好,今天王某就讓你心服口服。你說很多人都看到他的馬車差點兒撞死了人,誰能出來作證?只要能找到五個證人,王某就向你叩頭謝罪!誰願意給他作證,儘管站出來!」
最後一句話,他是向著周圍所有學子喊的,聲色俱厲。眾學子被喊得心裡頭直打哆嗦,哪個敢帶頭站出來跟主事大人對著干?紛紛低下腦袋,靜默不語。「沒有么?那好……」王修早就料到學子們不敢替劉秀張目,冷笑著宣布自己的決定,「劉秀,你品行不端,栽贓嫁禍同學於先,聚眾圍毆學長……」
「王主事,且慢,我能證明,劉秀學長所言句句屬實!」還沒等他把話說完,人群后,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
「誰?」沒想到太學裡頭還真有傻大膽存在,王修怒目而視!
「學生鄧禹,見過主事!」頂著滿頭青包的鄧禹緩緩上前,不卑不亢地向王修施禮,「學生先前遭到蘇學長及其爪牙的圍毆,多虧劉秀學長仗義相救,才逃過了一場大劫。學生證明,劉秀學長所言句句屬實。如有虛假,學生願意跟劉秀學長接受同樣的處罰!」
「學生朱祐,也可以證明劉秀所言,句句屬實。如有虛假,願意接受任何處罰!」朱祐快步上前,與鄧禹並肩而立。
「學生盧方元,也親眼看到蘇學長故意放縱馬車在太學里橫衝直撞!」看到有人帶頭,第三名學子也快步上前,紅著臉為劉秀作證。
「學生……」也許是忽然之間熱血上頭,也許是無法面對良知,更多的學子相繼挺身而出,不多時,就在王修面前站成了厚厚一堵人牆。
「反了,反了,你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莫非還想仗著人多,威逼師長不成?王某、王某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助長此歪風!來人……」王修被驚得目瞪口呆,隨即惱羞成怒揮舞著胳膊,大聲咆哮。
「有!」一眾學吏大聲答應著衝上,準備將學子們的名字一一記錄在案,然後挨個收拾。
不遠處,卻又傳來了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不算高,卻異常清晰。「且慢!王主事,且容陰某也來湊個熱鬧。陰某可以作證,剛才的確有一輛失控的馬車差點撞倒明德樓。黃夫子受了驚嚇,至今還站立不穩。而馬車的主人,過後非但不向大夥賠禮道歉,反而帶領七八名同夥圍毆冒險弄翻了馬車的同學。這才犯了眾怒,惹得大夥一擁而上圍毆之!你若是不信,陰某盡可以帶你去問黃夫子,當時還有陳夫子、趙夫子和孫夫子,也在明德樓附近,他們都可以證明陰某所言非虛!」
「陰方,你又來亂蹚什麼渾水?」王修大聲抱怨。
陰方位列太學四鴻儒之一,底氣遠非尋常學子所能相比。「陰某並非亂蹚渾水,陰某隻是不想冷了學子們心中的熱血而已!陛下興辦太學,是為了培養國之棟樑,而不是為了養出一群唯唯諾諾的羊羔。如果他們今天因為心存畏懼,就不敢說出真相,將來出仕為官,也必然是一群只懂得阿諛奉承、欺下瞞上之輩!屆時,你我為人師者,還有什麼顏面,去面對聖上的責問?王主事,你說,陰某的話,是否有幾分道理?」
「陰博士,你……」王修被問得額頭見汗,最後,只能將大袖一拂,厲聲說道,「就算他們是氣憤不過,也不該將同學傷得如此之重!對同學尚且下得了如此狠手,將來怎麼會善待治下百姓?一群殘民而肥的酷吏,和一群唯唯諾諾的羔羊,未必前者就好於後者!」
「屆時,自有國法約束之!」陰方微微一笑,目光里不帶半點軟弱,「而眼下,你我身為師長,卻必須處事公正。不能以一己好惡,就顛倒是非曲直。王主事,你意下如何?」
「誰不知道你陰博士辯才無雙!」王修心虛,不敢繼續胡攪蠻纏,「此事,就交給你處理,且看你如何公正公平?」說罷,轉過身,揚長而去。
「爾等莫非書都白讀了么,還不恭送主事?」陰方心中暗笑,臉上卻作出一本正經模樣,對著眾學子們大聲呵斥。
「恭送王主事!」眾學子笑呵呵作揖,對著主事王修的背影,擠眉弄眼。
陰方對學子們的小動作,視而不見。又將頭轉向躺在地上裝死的綠帽師兄蘇著,沉聲問道:「兩條路。第一條,你自己起來回家請郎中看傷,然後派人把馬車和傷馬也弄走。今天的事情,陰某就當什麼都沒發生。第二條,你繼續躺著,陰某現在就搜集人證物證,然後把證據交給兩位祭酒,請他們理清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秉公而斷。到底何去何從,你自己選!」
「學生選第一條,學生選第一條!」蘇著果斷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倉皇逃命。身背後,留下一串幸災樂禍的笑聲。
劉秀也終於鬆了口氣,咧開嘴,跟大夥一起搖頭而笑。忽然間,卻感覺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疼,抬手摸去,掌心處立刻黏黏冷冷一片。
將手撤到眼前再看,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劃破了,手背、手腕等處,也布滿了一塊塊淤青。所有傷勢都不算重,卻實在有些狼狽。又搖頭苦笑了兩聲,抬起胳膊,準備用衣服擦拭血跡,目光所及處,卻忽然出現了一片乾淨的白絹。一尺寬窄,表面繡花,暗香淡淡盈袖。
「劉家三哥,給!」一個略顯稚嫩的女聲,伴著暗香出現,近在咫尺。
劉秀腦海中,忽然亮起一道閃電。扭頭望去,只見飄飄白雪中,有一張粉雕玉砌的面孔,正含笑對著自己。熟悉,而又陌生。
【祝融至兮百雀飛】
他想要說幾句客氣的話,卻又好像失去了語言能力。訥訥半晌,才終於冒出了一句:「醜奴兒,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叔叔是太學里博士,我上次跟你說過,你忘記啦?」陰麗華眉頭輕蹙,明亮的雙眸中,隱隱露出了幾分失落。但是很快,這種失落就變成了害羞,低聲道:「手帕是給你擦血跡的,劉家三哥,你、你怎麼往懷裡塞!」
「啊?哦!多謝陰小姐!」劉秀這才終於緩過神,匆忙用手帕在臉上抹了抹,又訕訕地將其還了回去。不待陰麗華伸手來接,忽然又覺得把染滿了血跡的手帕還給人家不太合適,趕緊又將手臂迅速縮回,「臟、髒了。我,我洗乾淨了之後再還給,不,改日我買了新的賠給你吧!」
「啊!」陰麗華毫無防備,被手帕帶了個趔趄,差點一頭栽進他的懷中。下一個瞬間,二人卻又不約而同地鬆開手,倉皇後退,任手帕飄落於地,在白雪上綴起一朵殷紅。
劉秀頓時窘得臉頰發燙,愣愣地收住腳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短短兩個多月不見,陰麗華好像就長成了大姑娘。宛若一朵含苞未放的紅蓮,全身上下的青澀迅速褪散,代之的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秀麗。
陰麗華明亮的眼睛里,此時此刻,也再度映滿了劉秀的身影。挺拔、高挑、書卷氣十足卻又稜角分明,站住飄飄白雪中,嘴角帶笑,雙目如星。
兩聲低低的咳嗽,將這美麗的畫面,攪得支離破碎。劉秀的臉立刻紅得幾乎要滴血,彎腰撿起手帕,然後規規矩矩地抱拳施禮:「多謝小姐賜巾裹傷,他日劉某自當登門奉還!」
「劉兄不必客氣!你我乃是新野同鄉,在來長安的路上,我陰氏一家,亦承蒙您的照顧甚多!」陰麗華紅著臉,大大方方地還禮。
如此一來,倒顯得冷哼者多事了。馬三娘氣得狠狠跺了一下腳,轉身便走。陰方則笑著上前,將自家侄女陰麗華擋在了側后,又輕輕向劉秀拱手:「太學博士陰方,多謝令兄弟在路上對家兄一家仗義相救。」
「不敢,不敢!」劉秀此刻的身份是學生,哪敢受老師的禮?先一個側步退出去三尺有餘,然後長揖及地,「後學晚輩劉秀,見過陰師!晚輩在鄉間之時,就久聞陰師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之幸!」
「嗯!」陰方滿意地哼了一聲,笑著擺手,「罷了,劉公子不必多禮。你我既然是同鄉,不妨日後多多走動。在太學里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也儘管來找陰某。某日常授課,就在終始堂。平素不授課時,也多在其二樓讀書溫書。你儘管來,上樓時跟學吏說我的名字就是!」
這已經是擺明要拿劉秀當半個弟子相待了,但同時也杜絕了劉秀真的去陰府「糾纏」自家侄女的隱患。既報答了劉縯對陰固一家的救命之恩,又劃清了彼此之間的界限,真的是「算無遺策」。
有道是,響鼓不用重槌。劉秀只是稍稍錯愕,便又笑著躬身,「能向陰師當面求教,晚輩榮幸之至。」
「嗯!」陰方又輕輕頷了下首,帶著幾分告誡意味,笑著吩咐,「像蘇著那種無賴,不過是仗著父輩餘蔭混個文憑39而已。你能不搭理他,就盡量不要跟他發生瓜葛。待卒業之後,雙方各奔東西,一輩子都不會再有往來。犯不著把大好光陰全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人和事情之上!」
親眼目睹過萬譚一家的慘禍,劉秀早就明白,長安城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想必太學也不能例外。於是乎,又笑著躬身受教。
陰方見他如此聰明,又如此知道進退,心裡便又多了幾分惜才之意。「令師許博士的學問見識,俱是陰某三倍。你與其終日捧著書本苦讀,不如多在他面前走動走動。他隨便指點你幾句,就足以讓你終生受用不盡。太學里的某些二世祖,即便想找你麻煩,也沒膽子到他面前胡鬧。你是聰明人,有些話無需我多說。好自為之,先用功讀書,學成之後再出仕報效聖恩,這才是正路,其他,不必多想!」
「多謝陰師!」無論贊同不贊同對方的觀點,念在其並無惡意的份上,劉秀再度躬身下拜。
陰方笑著受了他的禮,又輕輕看了自己的侄女一眼,轉身飄然而去。陰麗華不敢惹自家叔父發怒,輕輕吐了下舌頭,快步追上。臨轉身前,卻又偷偷向劉秀擺了擺手,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手帕我不要了,三哥,你洗乾淨了收起來吧。千萬別扔了,否則我會很生氣。豬油,煩勞轉告三姐,我很羨慕她!有那麼一身好武藝,無論想去什麼地方都可以隨心所欲!」
「哎哎,我知道了。我一定把話帶到!」朱祐正不知道該怎麼去哄馬三娘開心,聞聽此言,立刻滿口答應。
劉秀忍不住搖頭而笑,望著陰麗華的翩躚背影,心底由衷地為對方的人小鬼大而讚歎。還沒等他將目光收回,耳畔卻傳來了鄧禹更加稚嫩的童音,「不好了,劉師兄,你這回可惹下大麻煩了!」
「哦?」劉秀微微一愣,迅速收回心神,轉身向鄧禹大氣地擺手,「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近天天跟麻煩為伴,我早就習慣了!況且,剛才姓蘇的那一伙人原本就是沖我而來,你只是遭到了池魚之殃!」
「劉師兄的救命之恩,鄧某不敢言謝!」鄧禹也愣了愣,隨即,似模似樣地向劉秀躬身施禮,「但師兄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剛才是說,好像有兩位姑娘都對你青眼有加。你選了其中一個肯定會得罪另外一個,這才是真正的麻煩。至於蘇某,一條癩皮狗而已,根本不值得師兄放在心上!」
周圍看熱鬧的學子們放聲大笑。劉秀剛剛恢復了正常的臉色,瞬間又紅中透紫,丟下一句「休要胡說」,匆匆逃離。眾學子笑得愈發大聲,直到他整個人都消失在風雪之後,才揉著發酸的肚皮,各自散去。
這世間,容易逃避的,是他人的目光。無法逃避的,卻是自己的內心。當晚在靜安樓夜讀,劉秀難得沒有讀進去。捧著一卷書簡,痴痴半宿,卻不知書中所云。眼前被燈光漂白的牆壁上,總是閃現出兩個修長的身影,一動,一靜,一大,一小,一熾烈如火,一似水溫柔。每一個彷彿此刻都伸手可及,然而,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她今年才十二歲,是因為自家伯父和哥哥太齷齪,才把我當成了英雄。等到及笄40估計早就把我給忘了!」少年人自我欺騙,每一條理由,都找得甚為充分,「況且她叔叔說了,只准去終始堂找他,不準登陰府的大門。我跟她,一年裡連面都見不了幾回,胡亂尋思這些沒用的做甚?!」
如是想著,心神倒是漸漸安定了下來。隱隱約約,卻又有一種刺痛油然而生。陰博士是怕自己窮小子高攀,才故意那麼說。可俗話說,莫欺少年窮。不知不覺中,他握在書簡上的手越來越緊。讀書、出仕、光耀門楣,對出人頭地的渴望,在少年人心中,從沒有一刻,如今天這般強烈。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一股焦煳味兒,直衝口鼻。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的鑼鼓聲,「走水啦!走水啦!快起來,莫讓火勢蔓延!……」
迅速放下書簡,劉秀用力推開窗戶。朱祐等人也一躍而起,齊齊沖向窗口。只見西北方向濃煙滾滾,有棟三層高樓,像只巨大的蠟燭般烈烈而燃。半邊天空都被燒得通紅!
「是百雀樓!」朱祐眼神好,啞著嗓子道。
一股寒風夾著雪花破窗而入,幾個少年人同時身體一凜,驚愕忘言。
【主事怒兮殃池魚】
「燒得好,讓他巧取豪奪,讓他謀財害命。這回,真是報應不爽!」鄧奉的聲音忽然從身側響起,說出了劉秀的心裡話。
「姓魏的這次麻煩大了。借著茂德侯府的勢力謀得了百雀樓,他至少得拿出一大半收入去孝敬甄家。如今百雀樓重新裝潢之後開業還不到半個月,就被祝融君一把火卷了個精光。姓魏的即便不當場被燒死,恐怕也得債台高築,沒三年五載緩不過元氣來!」朱祐興高采烈算起了明細賬。
只有嚴光,在四個人當中心思最為縝密,輕輕拉了一下劉秀的胳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道:「大哥和姐夫去扶風需要走幾天?會不會是他們又路過長安,順手……」
「不可能,你別亂說!」劉秀被嚇了一大跳,趕緊一把捂住嚴光的嘴巴,警惕地四下觀望。同一個房間內的其他學子,此刻注意力也都被火光吸引。一個個圍攏在不同的窗戶前,對著「大蜡燭」方位指指點點,根本沒有人顧得上聽劉秀等人在說什麼。
「扶風距離長安沒多遠,我哥他們應該早回家了,不會再專程來長安一趟,更不會來了長安不見咱們!」確定周圍沒有人偷聽,劉秀終於鬆了一口氣。
話雖然說得無比肯定,內心深處,他卻沒半點把握。孔永身為朝廷高官,如果豁出去得罪甄家,想要捏死「西城魏公子」,犯不著派人半夜去放火。大哥和姐夫擔心拖累自己和鄧奉,當時沒有動手,這次也不知道會不會專程折返回來替萬譚報仇。
猛然心臟一哆嗦,劉秀眼前出現了當日自己指點馬三娘去棘陽縣衙放火,對方茅塞頓開的面孔。下一刻,他的脊背處,就被冷汗濕了個透。棘陽乃地方小縣,馬三娘又是大名鼎鼎的女匪首,當日即便明知道大火是她所放,岑彭也沒能力調動全天下搜尋她的蹤影。而今夜這把大火,卻燒在長安城中,燒在大新朝皇帝的眼皮底下,烤焦了茂德侯甄尋、廣新公甄豐和大司馬甄邯的臉,若是萬一被甄家發現蛛絲馬跡……
正惶恐不安之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緊跟著,房門被人從外邊用力推開,十多名學吏魚貫而入,挑著明晃晃的燈籠,照亮屋子內每一張驚詫的面孔。
「數仔細了,有幾個人,都有誰在,把名字一一記錄在案!」太學主事王修的聲音,緊跟著在樓梯口響起,聽起來宛若毒蛇在黑暗中狂吐信子。
「是!」眾學吏大聲答應著,開始清點人數,記錄名姓。根本不屑向學子們解釋他們這樣做的理由。
「你們幾個,也不用再熬夜了,早點兒回館舍休息!」王修看到劉秀居然也在挑燈夜讀,臉上明顯現出幾分詫異。又擺出一副不怒自威模樣,「最近天乾物燥,容易走水。從今天起,一更之後,各樓堂就必須熄滅燈火。誰也不得再擅自逗留!免得一不小心碰翻了燈盞,將整個太學都付之一炬!」
「主事,我等即將卒業,最近功課頗重!」立刻有幾個年齡稍長的學子求告,「若是回到寢館,人多手雜,反而更容易將油燈碰翻。還不如……」
「寢館那邊,最遲一更半,也必須熄滅火燭,誰也不準再挑燈夜讀!」話音未落,主事王修就厲聲打斷,「平素白天多花些心思讀書就好了,沒必要非把功課拖到晚上。萬一引發火災,你自己一人性命難保事小,波及整個太學,你就是千古罪人!賠上全家性命,也難贖萬一!」
眾學子聞聽,頓時心急如焚。一個個上前圍住王修,連連作揖。
「主事,卒業大考在即,還請多給學生一點讀書時間!」
「主事,我等自當小心謹慎,絕不敢讓四周濺出半點兒火星!」
那王修身為皇族子弟,哪裡理解尋常學生的難處。猛地把袍袖一揮,大聲道:「以前沒有,不等於今後沒有。老夫必須防患於未然!太學的規矩,也不能為爾等區區幾人,就隨便更改。此事就這麼定了,爾等速速熄了燈火,回去睡覺!如果有人膽敢偷著點燈,無論是在樓堂,還是寢館,只要被學吏逮到,立刻驅逐出太學,絕不寬恕!」
「呼———」袍袖帶起的冷風,將鄰近的兩盞油燈同時掃滅。
房間里猛地一暗,同時暗淡下去的,還有數名學子的眼睛。
【悔前倨而後恭兮】
此時的太學生中,雖然以官宦人家子弟居多,但是像劉秀這般出身於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算罕見。更有很少一部分學子,家境甚至比劉秀還差,吃住全靠學校供應,平素也沒有餘錢去買燈油。而主事王修的「禁止燈火令」一下,等同於將他們蹭學校油燈的讀書機會剝奪了一大半,這讓大夥如何能繼續忍氣吞聲?
當即,就有人上前大聲抗辯道:「主事,近來風雪交加,連館舍里的被褥,都濕得幾乎要擰出水來,何來天乾物燥之說?您老擔心失火燒了太學,我等讀書時多加小心便是,何必連燈火都一併禁掉?須知陛下之所以大興太學,乃是期許我等能早日成為國之棟樑。如果我等不到兩更就睡,日上三竿才起,那和市井閑漢還有什麼分別?將來怎麼可能擔當大任,怎麼回報陛下的……」
「住嘴!」王修根本沒耐心聽幾個毛頭小子「胡說八道」,將三角眼一豎,厲聲打斷,「老夫禁止爾等一更半后再點燈,又沒禁止爾等讀書!爾等若是真的有心向學,星光、月光還有地面上的雪光,如何就利用不得?況且老夫只是禁止爾等在樓堂和寢館里點燈,外邊野地里,涼亭中,鳳巢山上,凡是空曠之處,哪裡不能點燈?」
這就有些不講理了。眼下外邊飛雪連天,哪裡來的月光和星光?至於曠野里點燈讀書,且不說寒氣徹骨,根本不是身穿單衣的學子所能承受。就算人能扛得住凍,只要風勢稍大一些,燈火也隨時會被吹熄。
「空曠之處隨便點燈火,學生愚鈍,不知道如何能讓油燈不被寒風吹滅,還請主事指教!」
那王修豈能容忍一群毛孩子對自己肆意調侃?猛地從學吏手裡奪過用來挑燈的木棍,朝正說得高興的學子們,劈頭蓋臉打了過去,「叫你們熄燈就熄燈,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再不滾,老子奏明皇上,將爾等全都革出太學,讓爾等一輩子都休想出頭!」
太學生們被打得抱頭鼠竄而出。待來到外邊的空地上,心裡頭卻愈發憤懣,「沒本事的殺才,也就會欺負我們這些軟柿子。有種你去打一下功成公和功崇公?也算對得起你皇上族弟的牛皮?」
功成公王康和功崇公王方,都是王莽的親孫兒,白天也在太學就讀。論輩分,二人都算是主事王修的侄兒。但論地位,王修這個太學主事,可比兩位國公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平素上趕著拍馬屁還來不及。
「呵呵,我呸!」有一名膽大的學生,乾脆掀開了王修的老底,「他出身於河東王氏,陛下出身於河北王氏,根本就算不得一王!只是仗著自己能寫幾篇詩賦,亂認祖宗,才跟陛下攀上了親戚。也就是陛下憐他有才,能讓他借著皇家的名義在太學里招搖撞騙。」
「按他的演算法,老子還姓田41呢,倒推五百年,豈不跟皇上也沾親帶故?」「是極,是極,倒推三千年,我等都是皇親國戚!」
大夥只顧著發泄心中不滿,卻沒料到,主事王修居然從背後悄悄跟了上來,逮住「皇親國戚」的話頭,立刻大發淫威:「站住,你們這群狂生,眼裡還有皇上么?!誰是皇親國戚?站出來讓老夫看看,站出來?!」
冒認皇親,可是抄家滅族之罪。眾學子即便膽子再大,豈肯自己跳出來找死?王修找不到發落對象,被怒火燒得眼睛發綠,繞著眾學子轉來轉去,猛地將腳步一停,手指劉秀,大聲喝問:「劉秀,是不是你?你不要急著否認,老夫年紀雖然大了些,耳朵卻沒有聾!」
「主事明鑒,學生最近嗓子有疾,說話時疼得厲害,所以剛才一言未發。」劉秀不知道到底怎麼得罪這位王主事了,強忍憤怒啞著嗓子辯解。
他正處於變聲期,聽起來特色鮮明。王修聞之,立刻就知道自己抓錯了目標。然而卻又不甘心讓劉秀如此輕鬆過關,眉頭皺了皺,厲聲道:「傍晚跟人打架時,怎麼沒見你嗓子疼?這會兒,想疼就突然疼起來了,欺老夫不通岐黃是不是?反正剛才亂攀皇親的傢伙,就在你們這夥人中間。劉秀,老夫限你三日之內,把此人找出來,否則,老夫只有拿你是問!」
「這……」劉秀氣得兩眼冒火,真想直接給老匹夫來一記黑虎掏心。
讓自己出面去抓剛才那個亂認皇親的人,不是等同於把自己直接推向了所有學子的對立面?三天後,無論交出哪個,自己都將成為眾矢之的。而不交人,自己就得背起「亂認皇親」的黑鍋,同樣會死得慘不忍睹。
「啊!」眾學子也被王修的「陽謀」給嚇了一大跳,紛紛側身避讓,怕劉秀胡亂攀扯一個人來做替死鬼。
「爾等還不快滾,難道還要留下來給他出謀劃策么?」王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心中好生快意。
眾學子如夢初醒,紛紛奪路而逃。只留下鄧奉、朱祐、嚴光、鄧禹和其他兩三個平素與劉秀走得較近者,在風雪中面面相覷。
王修這招實在歹毒。當晚聚集在劉秀的寢室里,大伙兒摸著黑商量了半宿,也沒想出一個妥當的對策。
劉秀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待第二天早晨醒來,天光已經大亮。正欲起身洗臉更衣,就聽到耳畔有人獻媚地喊道:「學長醒了?學長需要洗漱么,小弟早就打來的熱水,一直在炭盆里給您溫著呢!學長慢動,鞋子、襪子在這邊,都是小弟今天早晨特地去買來的,是城裡老瑞坊的新貨,您穿上試試,合不合腳?」
「你是?」劉秀從小到大也沒過過使奴喚婢的生活,遲疑著集中目光。
只見一個頂著熊貓眼的胖子,半彎著腰跪坐於榻前。雙手捧著嶄新的鞋襪,滿臉討好。
「你是蘇著?」劉秀用力揉了好幾下眼睛,才終於分辨出來,對方就是昨天試圖用馬車撞死自己的綠帽師兄。立刻戒備地雙手握拳,膝蓋彎曲,手肘和脊背同時貼近床板。
來長安途中與群賊作戰所打磨出來的殺氣,立刻透體而出。把綠帽師兄嚇得打了個哆嗦,身體後仰,一跤坐倒,雙手卻依舊緊緊抱住新鞋新襪,大聲哀告:「劉師兄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小的昨天是豬油蒙住了心,才被別人當了刀子使。小的知錯,請劉師兄念在小的沒有真正傷到你的份上,饒過我這一回!」
「你、你是專程來向我謝罪的?」劉秀剛剛睡醒,頭腦有點跟不上趟。
四鴻儒之一陰方昨天已經暗示得非常清楚,姓蘇的是個如假包換的二世祖。只要不把天捅出窟窿來,太學就無法將其開革。而僅僅隔了一個晚上,此子居然主動登門謝罪?並且唯恐自己這個苦主不肯寬恕!
「師兄慧眼如炬,小弟的確是專程前來謝罪的。小弟才六更天,就、就從家中匆忙趕了過來。小弟別無他求,只想讓師兄明白,小弟也是受了壞人利用,並非故意要坑害師兄!」從劉秀的表情上,蘇著知道自己很難取信於人,趕緊爬起來跪好,雙手將鞋襪舉到眉間,畢恭畢敬地解釋。
「受了壞人利用?誰還能利用得了你?」劉秀將信將疑。
「師兄你何必明知故問?!」蘇著立刻又打個哆嗦,含著淚磕頭,「小弟知道自己昨天做得實在過分,還請師兄念在小弟好歹也是鄧公子的同門師兄份上,饒過我這一回。將來師兄叫小弟往東,小弟絕不敢往西!」
聞聽此言,劉秀愈發覺得頭暈腦漲,沉下臉色,正準備喝令對方把話說清楚。屋門卻被人猛地推開,小學弟鄧禹帶著兩腳雪沫子跑了進來,「劉秀師兄,我想到對策了!反正昨晚黑燈瞎火,看不清都有哪個在場,你只要把綠帽子……啊!你,姓蘇的,你怎麼也在這兒?」
蘇著被問得一咧嘴,放聲大哭,「鄧禹,我、我知道昨天不該欺負你,可、可你也不能把我朝絕路上推!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給劉師兄當面道歉了。你、你、你小小年紀,心腸怎麼如此黑?!」
鄧禹今年才十二歲,雖然人小鬼大,但設計坑人被目標抓了個現行,頓時窘得面紅耳赤。
劉秀見狀,突然好像弄明白了姓蘇的為何今天對自己如此恭敬,苦笑著搖搖頭,大聲呵斥:「行了,別裝孫子了!許你昨天帶著那麼多人打他,就不許他報復回來?」
「行了,劉某雖然恨你,卻也不屑拿你去頂缸!」劉秀最看不起這種癩皮狗,「但是,你也必須說清楚,到底是誰指使你害我?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一句話,他是故意咬著牙說的。
蘇著聞聽,又打了個哆嗦,帶著幾分詫異追問:「師兄真的不知道是誰指使我害你?那、那昨夜百雀樓的大火……」
「大火關我何事?我昨天前半夜在靜安樓讀書,才會被王主事抓了差,去幫他查找背地裡胡亂跟皇上攀親戚者。哪有功夫離開太學?更甭提跑到百雀樓去放火!」劉秀恍然大悟,知道與蘇著說到兩岔去了,懊惱不迭。
「那魏公子和他手下弟兄,也不是師兄殺的?」蘇著也終於明白,自己好像白白擔驚受怕了一場,帶著幾分遲疑,喃喃追問。
「我赤手空拳,怎麼可能打得過那麼多人?你把我當什麼了,再世聶政么?」劉秀的心臟猛地一沉,卻繼續裝作滿臉茫然。
「呼———」蘇著長出一口冷氣,跌坐於地,失神地搖頭,「那、那是誰,殺、殺了魏公子?二十幾個隨從,個個都是練家子,結果被人一口氣殺了個乾淨,連求救聲都沒來得及發出。腦袋也全掛在了街邊大樹上。屍體與百雀樓一道,燒得連塊囫圇骨頭都不剩!」
「你問我,我去問誰?」劉秀搖搖頭,糊塗依舊寫了滿臉。心裡頭卻愈發堅信,能殺光魏公子及其爪牙而不驚動周圍鄰居者,必然是自家大哥、姐夫和馬三娘兩方之一。
正為三人如何平安脫身而憂心忡忡之時,卻看到鄧禹猛地衝上前,一把揪住蘇著的脖領子,「師兄,切莫再給他機會繼續害你,把他交給王主事,治他亂攀皇親、大不敬之罪!讓他也知道,什麼叫惡有惡報,天道好還!」
【雪盡風止彤雲平】
「師兄您不用擔心我,除了我,沒人更適合去頂缸了。我二姐嫁給了南安縣侯王治,二姐夫的祖父是皇上遠房的堂弟,我說我是皇親國戚,不算冒認。王修佬兒絕對不敢去大宗正面前跟我對質!」唯恐劉秀不給自己「將功贖罪」的機會,綠帽師兄仰著脖子,大聲補充。
他算得很清楚,自己跟劉秀之間的恩怨,全因「魏公子」所起。原本就沒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魏公子」葬身火場,百雀樓的乾股也隨著昨夜的大火化作了灰燼。自己再跟劉秀斗下去,就是故意拿著玉圭碰瓦片了!萬一把劉秀逼急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然後派遣死士盯著蘇府,自己就是每天帶一百個護衛,也難免有百密一疏的時候。還不如送對方一個人情,彼此握手言和。
劉秀哪裡知道,綠帽師兄心裡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某個江洋大盜的兒子,正在「大隱隱於市」。見此人居然把頂罪之後的退路都找好了,不覺啞然失笑:「蘇兄,那王修可是皇上的族弟。他之所以難為我,恐怕背後還有長安四虎的影子!」
「沒事兒,他這個族弟,跟皇上的關係比我還遠!」蘇著用力拍了下胸脯,大包大攬,「至於四虎,跟我蘇某人平素還有些交情。斷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就翻了臉!」
聽他說得豪邁,劉秀也不再客氣,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笑著點頭允諾:「也罷,如此就委屈蘇師兄了。待過了此劫,改日劉某單獨擺酒向蘇師兄致謝!」
「應該的,應該的!」蘇著立刻歡喜地一跳而起,「應該我來請劉秀師兄和鄧禹師弟才對,咱們三個,算不打不相識!」
劉秀才不願意跟此人「不打不相識」,笑著婉言拒絕。蘇師兄卻是個熱乎膏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劉師兄千萬別跟我客氣,小弟平素最喜歡聽你們這些江湖好漢快意恩仇,不,最喜歡聽一些江湖上的奇聞逸事!我家還開著一座百花樓,全長安的好漢都經常去找裡邊的姑娘玩。好多人在裡邊賭輸了錢,連佩劍都輸掉了。我家的管事非但不會逼債,甚至還白送一份馬車錢,讓他們順利回家!」
還是個包娼庇賭的!劉秀心中偷偷嘀咕了一句,借著系腰帶的機會,將手輕輕掙脫,「多謝蘇師兄了,小弟改天有了空,一定去叨擾師兄!」
「那就說定了!」蘇著喜不自勝,見劉秀好像依舊不太感興趣,猶豫了一下,又壓低了聲音,滿臉神秘地說道,「小鄧喜歡的那個叫貓膩的女娃,是我們百花樓一直當作頭牌養著的,輕易不會許人!我上回說他若敢惹我,我就把那女娃賣到西域去,是嚇唬人的,絕對不會當真!師兄放心,我回去后就告訴老鴇,不準讓任何人梳攏貓膩。一直給小鄧留著,直到他成家立業之後,派馬車來接!」
「你說什麼,鄧奉喜歡上了你們百花樓的頭牌?」聞聽此言,劉秀比今早聽聞「魏公子」被人割了腦袋,反應還要劇烈,「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他、他怎麼會去賭博?還、還逛妓院!」
「師兄你居然不知道?」蘇著也被弄了個滿臉愕然,「剛剛開學那會兒,我們幾個同門師兄弟聚會,硬把小鄧給拉上了。他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貓膩。後來我見他幾乎無法自拔,就、就開始用貓膩來威脅他……」
說著說著,蘇著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拍了下胸脯,大聲保證:「師兄放心,既然小鄧是你的兄弟,我不再騙他就是!把貓膩一直給他留著,等他可以成家之時,送給他做個美妾!讓他左擁右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