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漢光武1·少年游》(11)
雪盡風平
【少年直抒胸中臆】
「你既然如此慷慨,何不現在就將那位貓膩姑娘的賣身契給了鄧奉?還用等什麼他將來成家立業?」鄧禹雖然年紀小,主意卻來得比任何人都快,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就點明蘇著先前的允諾只有口惠而沒有實至。
「呵呵!」蘇著被說得臉色微紅,乾笑了幾聲,「師弟有所不知,這長安城裡的富貴人家,哪能真的親自出馬去操持賤業?讀書人的臉面還要不要了?清流們彈劾煩不煩?所以大夥都是心照不宣地找一些忠僕,讓他們或者他們的家人出面去打理。遇到好生意也不能自己吃獨食,還得掰許多乾股出去,讓其他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百花樓雖然主要被我家掌控,我卻不能自稱是其少東。若是尋常女子隨便送人也就送了,像貓膩這種頭牌,從小到大培養所費之資,早就超過了她的重量。怎麼可能我隨便一句話就做得了主?能讓管事扣住她四年之內不被別人梳攏,已經是極限了。況且現在把她送給鄧奉師弟,不是我說,鄧奉師弟也保不住她,反而給師弟招災惹禍。總得等鄧奉師弟卒業之後,授了官職,然後投入某個實權大吏門下,讓人看到他有拉攏價值,股東們才願意破財與他結交。而那些原本盯上小貓膩的人,才會悻然罷手!」
這番話,算得是「掏心窩子」了。非但有理有據,並且將長安城內諸多明暗規則,一一羅列了個清楚。劉秀和鄧禹兩個見識雖然都不算差,可小門小戶出來的孩子,平素怎麼可能接觸到如此「高端機密」?只聽得渾身發涼,額頭見汗,愣愣半晌,才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喟然而嘆。
直到早飯的鐘聲響起,劉秀和鄧禹的「人生大課」,才終於告一段落。借著吃飯的機會擺脫了蘇著,二人手裡握著饢餅,嘴裡嚼著鹽漬桔梗和茱萸,卻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昏昏然熬到了下午申時,連哺食42都沒顧得上吃,劉秀就急急忙忙跑到了許子威府上。許子威今天恰好沒課,僕人們對這個家主的親傳弟子,沒用通稟就直接放了進去。只是在入門之後提醒了一句:家主正在書房會客,請勿直接往裡闖。若是需要見三小姐,則請通過書童阿福相邀。
劉秀鄭重答應,懷著滿腹心事,低頭小步快行。原本打算先讓阿福把馬三娘約到前院,問一問昨夜百雀樓的大火,到底是何人所為。然而還沒等靠近許子威日常所居的正堂,就聽見一串激動的話語,從書房的窗口傳了出來:「子威兄精研《尚書》,自然也知道如今所傳《尚書》,並非全本。並且許多文章靠耳口相傳再謄抄得來,疏漏錯誤比比皆是。劉某所崇尚之復古,正是為了去偽存真。將聖人之言,聖人之意,重現於當世。撥暴秦以降三百年之渾噩,復上古……」
「是嘉新公!怪不得僕人們提醒我不要亂闖!」劉秀眉頭立刻皺緊,臉上也浮起了幾分警惕之色。
嘉新公乃太學祭酒,原名劉歆。後來為了避大漢皇帝的諱,改作劉秀。此人有過目不忘之才,自幼跟在其父身後校對皇家藏書,見識極為廣博,半生閱盡諸子百家。照理說,如此一個博學多識的人,應該懂得兼容並蓄才對。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嘉新公學術上的主張,不僅繼承了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觀點,而且更進一步,力求復古!認為當世所傳學術著作,大部分都曲解了古聖本意,必須根據古本,大力斧正,才能確保聖人之言不失,聖人之道再度大行於天下。
這種觀點,自然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然而當時漢朝的輔政大臣王莽,卻如獲至寶,力排眾議,授予此人河內太守的顯職。在大新朝取代大漢之後,又封其為國師。國師主張學術復古,皇帝主張盡復古制,這一臣一君,最近幾年倒也配合得相得益彰。只是本屆大新朝的百姓實在「不行」,體會不到皇帝和國師兩個的良苦用心。隨著古制和古學的不斷推進,怨言越來越多。更有甚者,居然落草為寇。還出現了「出東門,不顧歸……五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這種「大逆不道」的鄉謠!
所以聖明天子王莽,為了三代之治重現,一方面著令嚴尤、王尋等名將率領大軍,四處「安撫」百姓。另一方面,則令嘉新公帶領飽學之士著書立說,闡述「復古」的深遠意義,以求那些誤入歧途者能幡然悔悟。
嚴尤、王尋兩位將軍都身經百戰,對付那些手拿菜刀、竹竿的愚民,當然捷報頻傳。但嘉新公這邊的戰績,就相形見絀了。一系列為復古搖旗吶喊的大作,非但未能得到鄉野愚頑的認同,就連長安城內也屢屢出現質疑的聲音。這些質疑的聲音宛若蚍蜉撼樹,傷害不了復古大業的根本。但蚍蜉如果太多,也實在有礙觀瞻。故而嘉新公急需盟友出面相助,就把主意打到了已經致仕多年的許子威頭上。
許子威這人油鹽不進,早年還跟王莽交情頗厚。嘉新公無法強行邀請他出山,只好採取迂迴策略,先說動了老好人揚雄,打著探討《尚書》的名義,前來登門拜訪。怎奈百密終有一疏,嘉新公知道許子威對當世所傳《尚書》有頗多質疑,全力投其所好。卻忘記了中大夫揚雄也是個書痴,平素為人八面玲瓏,一涉及學術,就開始死較真。非但在《尚書》的真偽上,處處跟他針鋒相對,並且很快將戰火燒到了別處,除《詩經》外,儒門其他三經,《周易》《春秋》《周禮》,竟無一倖免!
嘉新公拉揚雄來,是為了給自己幫腔,豈能允許其「臨陣倒戈」?很快就忘記了初衷,跟揚雄戰了個不亦樂乎。而許子威反倒成了中間派。
「以往總覺得揚祭酒為人處世圓潤,卻沒想到,他還有如此死板的一面!」劉秀在窗外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覺得老頭吵羅圈架十分有趣,忍不住在心裡嘀咕。正準備悄悄離開,就看見馬三娘拎著一個巨大的銅壺,快步走了過來。阿福雙手捧著一盤子點心,亦步亦趨。
「你怎麼來了?在太學里又被人欺負了?」馬三娘全然忘記了昨晚的不快,看到劉秀,目光立刻開始發亮,「先等我一會兒,我請義父、揚伯父和劉伯父喝點兒茶湯,吃點兒點心,免得他們吵得太辛苦,氣力不濟!」
「噓!」劉秀將食指豎在唇邊,哭笑不得地連連搖頭。
見過拉架的,卻沒見過火上澆油的。三娘這種做法,不是唯恐天下不亂么?然而,馬三娘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大步流星闖了進去,單手將銅壺高舉,滾熱的茶湯帶著白氣飛流直下,「三位老將軍,請稍事休息。用罷戰飯,再重新披甲執戈,亦不為遲!」話落,水止。書案上隔著老遠的三個茶盞,竟然在眨眼間被一一斟滿。而黃褐色的茶湯,卻半滴未灑。
三位正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儒,先是被熱茶湯嚇了一大跳。待看完了馬三娘神乎其技的表演,又聽清楚了她半文半白的奚落之語,頓時個個老臉通紅,再也吵不下去,端起茶盞來大喘粗氣!
沒想到馬三娘居然也學會了用激將法,劉秀佩服得直挑大拇指,也趕緊從阿福手裡搶過托盤,快步走入書房之內,笑著向許子威等人勸道:「祭酒、世伯、師尊,請用些點心。眼看著酉時就到了,莫餓傷了身體!」
「你們兩個小娃,倒也有趣!」嘉新公早就知道許子威新認了義女,並且收劉秀為弟子之事,臉色更紅,尷尬地笑了笑,伸手取了點心果腹。
「茶不錯,就是香料略放多了些,反倒遮住了茶葉的清香!」揚雄訕訕轉換話題。
似許子威這般高門大戶,家中自然不缺丫鬟僕婦。由義女和弟子端茶倒水,原本不合規矩。但此時此刻,兩個國師哪裡還顧得上拘泥於小節?許子威這個家主,卻有意在外人面前給劉秀爭臉面,笑了笑,大聲道:「祭酒,這就是我的關門弟子,年齡雖小,但學問、胸懷與眼界,都是上上之選。就是名字沒有取對,竟然不小心犯了您老人家的諱……」
話音未落,嘉新公已經跳了起來,單手掩面,大聲抗議:「是王修那小人故意拿老夫的名字當刀子用,老夫知道后,已經跟他大鬧了一場。子威兄切莫再拿此事來打老夫的臉!」
「劉秀,還不趕快謝過祭酒?!」許子威要的就是嘉新公這句話。
劉秀也是個機靈鬼,立刻放下裝點心的托盤,上前鄭重給嘉新公行禮,謝過對方不怪自己冒犯名諱之罪。嘉新公窘得幾乎無地自容,紅著臉咬了半晌牙,最後長嘆一聲,喟然擺手:「罷了,罷了,老夫早知這樣,當初就把名字改回去了,也省得今後被許老怪當弟子呼來喝去!」
「你現在位高權重,除了陛下之外,哪個敢當面直呼汝名?」許子威笑了笑,輕輕撇嘴。
嘉新公知道他說得在理,也笑著搖頭。又將目光轉向劉秀,和顏悅色地問道:「你今年多大了,可曾有了表字?」
「回祭酒的話,學生今年十六歲,尚未取字!」劉秀可不敢對太學祭酒怠慢,又行了禮,大聲回答。
「嗯,才十六歲,果然是後生可畏!」見他態度始終彬彬有禮,嘉新公嘉許地頷首。又將目光轉向許子威,笑著問道:「我見你這弟子不錯,想越俎代庖為他取個表字,你意下如何?」
「你是怕子威兄喊劉秀時,自己不舒服吧?」不待許子威回應,揚雄就一語戳破了嘉新公的真實動機。
嘉新公無言自辯,只能尷尬地點頭。許子威見狀,也不好拒絕,想了想,低聲道:「也行,反正他還要在太學讀四年書,表字早晚得取。祭酒如果肯賜予他一個,當然是榮幸之至!」
「嗯!」嘉新公手捋鬍鬚,低聲沉吟,轉瞬間,便有了主意,「我看過他的學籍。在家中排行老三,他哥哥表字為伯升。伯仲叔季,他自當從叔字。而他又隨你許老怪主修《尚書》,《尚書》有雲,依類向形,故謂之文。乾脆,就叫劉文叔好了!」
「甚佳,陰陽二氣演化天地間致理曰文,年少早達為叔!文叔兩個字,的確取得好!」沒等許子威表態,揚雄又搶著點評。
揚雄精通《周易》,善推演命理。他說「文叔」兩個字取得好,許子威當然不會再有什麼異議。於是乎,又笑著提醒劉秀謝賜字之恩。
劉秀相信許子威此舉必有深意,紅著臉再度給嘉新公行禮。後者終於避免了再給許子威當「弟子」的風險,心情甚佳,笑著伸手將劉秀的胳膊托起,帶著幾分拉攏的意味說道:「老夫既然給你取了表字,今後你便算老夫的半個親傳弟子。老夫的課,要常來聽,切莫一輩子跟你師尊那樣,死抱著一本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尚書》不放!」
「祭酒放心,學生自當努力!」劉秀這才明白,許子威是怕一個人保不住自己,又順手拉了嘉新公這個實權人物的大旗。心中感激不盡,再度躬身下去,大聲回應。
嘉新公自己聰明過人,也欣賞聰明練達的同類。見劉秀一點就透,心中便湧起了更多的提攜之意,「文叔,你和三娘既然聯袂進來給我們三個老怪物拉架,想必已經知道我們之間的爭執因何而起了吧?不妨你也來說說,到底是復古,釐清並遵從聖人本意為好;還是從今,人云亦云,隨波逐流為佳?」
「這……」劉秀萬萬沒料到,初次見面,太學祭酒居然拿三位當世大儒都爭論不出結果的難題來考校自己,頓時額頭冒汗,扭頭看向許子威。
誰料許子威卻對他這個關門弟子放心得很,居然笑著鼓勵道:「但說無妨,大道之前,沒有師徒。縱為君臣父子,也必須以理服人!」
「你儘管說,即便說得不對,我們三個老傢伙,也不會笑話你!」揚雄也對劉秀頗為看重,笑著在一旁幫腔。
「是!」劉秀原本是個謹慎的性子,但是到了此刻,也只好囂張一回。又向三位老儒作了個揖,稍作斟酌,朗聲答道,「聖人所言、所書、所得,在傳承中多有缺失遺漏,至今恐怕已經偏離原貌甚遠。所以,弟子以為,做學問之時,釐清聖人本意,杜絕以訛傳訛,甚為重要。」
「嗯!」嘉新公看看揚雄和許子威二人,得意地點頭。
揚雄和許子威卻不急著爭一時風頭,只管捏著茶盞慢條斯理品味。
「然而完全遵從,就不必了。聖人所在之世,與現在大不相同。一味從古,反而有削足適履之嫌!鞋子的確穿上了,而足上的血跡,外人又怎麼可能看得見?」劉秀繼續,英俊的面孔上,帶著與年齡毫不相稱的凝重。
從舂陵一路走到長安,沿途他看到的災難太多了。朝廷的諸多復古措施看似完美,但執行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而皇帝和朝中諸公卻堅信,這些不過是暫時現象,只要不斷加快、加大復古力度,將復古進行到底,就可以憑空畫出一個傳說中三代之治那種盛世來!
嘉新公原本是抱著玩笑的態度,想用劉秀這個懵懂晚輩來當一回裁判。許子威和揚雄則是為了讓劉秀在太學祭酒面前表現一下,卒業時能有個好前程。三人誰都沒有料到,少年人嘴裡居然會說出如此針砭時弊的話!
當即,許子威和揚雄手捂嘴巴,咳嗽不止。而嘉新公則將眉頭皺起,沉聲質問道:「文叔,你的話,似乎除了治學之外,還另有所指。莫非你覺得如今朝廷力行古制,有什麼不足之處?要知道,是前朝之政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今上登基后,才決定恢復古制和古法,並非事出無因!」
許子威和揚雄兩個,咳嗽得愈發大聲,但是,他們卻再一次低估了少年人的膽氣和執拗。只見劉秀向嘉新公行了禮,大聲說道:「祭酒考校,學生不敢藏拙。學生竊以為,學術歸學術,治國歸治國。學術務必求實求真,正如吾師剛才所言,大道面前,並無師徒父子。而治國……」
深吸一口氣,他眼前迅速閃過趙氏和萬譚一家的慘,陰固父子的刁,以及長安四虎和西城魏公子的惡,「復古也好,革新也罷,必須立意在民。如果不聞不問民間疾苦,所謂復古與革新,都不過是當官的換著幌子殘民自肥而已,彼此沒有任何分別!與聖人之道,更是半點關係都沒有!」
【疑有銅壺作劍鳴】
「豎子,你才多大?居然也敢學著別人的樣子胡說八道?!」許子威被嚇得長身而起,以與年齡毫不相稱的敏捷,一個箭步跨到了劉秀面前,大聲斥罵。又迅速轉身,將劉秀擋在背後,沖嘉新公長揖而拜,「子駿兄,許某平素對弟子管教不嚴,這才導致他口無遮攔。這種小孩子話,根本作不得真,還請你切莫跟他一般見識!」
「是啊,狂悖之言,不值一哂,子駿兄沒必要跟他較真!」揚雄也趕緊站起身,訕笑著打圓場。
嘉新公的臉色黑了又紅,紅了又黑,短短几個呼吸時間,徹底變成了灰白色,手扶書案,喟然長嘆:「唉———子威、子云,劉某在你們兩位眼裡,人品就如此不堪么?切莫說他剛才那番話,乃是劉某要求他所講,好歹作為太學祭酒,劉某豈會蓄意去坑害自己的學生?!」
「這……子駿兄這話從何而起?」許子威和揚雄明責暗護的小心思被人當場戳破,尷尬得面紅耳赤。
嘉新公又橫了他們二人一眼,苦笑著搖頭:「俗話說,童言無忌。正是因為其無忌,才幾近於真。老夫又何嘗不知道,陛下竭力恢復古制,給了許多貪官污吏殘民自肥的借口,可若不恢復古制,末帝在位時,國政混亂到何等模樣,你等又不是沒看到。蕭規曹隨,依舊是死路一條!」
「子駿兄所言非虛!當時的情況,的確如此!」揚雄和許子威都是飽學鴻儒,可以保持沉默,卻不願閉著眼睛顛倒黑白。
「繼續因循下去是死,復古改制,好歹還能看到一線生機。」嘉新公抬手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搖頭而嘆,「子威、子云,這些年來,你們只看到劉某佞,看到劉某順著皇上的意思說話,為復古而奔走鼓吹。卻不想想,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坐在劉某的位置上,是否就能讓皇上改弦易轍?有劉某在,好歹改制還有跡可循。若是連古制這個依據都沒了,由著皇上的意思隨便來,爾等可曾想過,那將是什麼後果?!」
許子威和揚雄悚然而驚,再度無言以對。
以他們兩個多年來對大新朝皇帝王莽的了解,他可不止是一個當世大儒,對韓非之術、鬼谷之術,也涉獵極深,甚至還兼通墨家、陰陽家、道家、兵法家的蓋世絕學,對機關、占卜、符命亦了如指掌。
這樣一個博學多才的絕代英傑,若說他真的對古制痴迷成癲,肯定是自欺欺人。唯一的解釋,恐怕就是他想將自己的諸多奇思妙想,通過「復古」的借口付諸實施。所謂復古,只是為變著花樣革新尋找借口而已!如此,古制,便成了堤壩和牢籠。一旦連古制這個借口都不再需要了,以王莽那種天馬行空的行事習慣,恐怕接下來便是洪水肆虐,猛獸橫行。
「你這小子,有膽量,有見識,還難得有一副古道熱腸!」見許子威和揚雄都被自己說成了啞巴,嘉新公終於出了一口惡氣,大笑著站起身,對劉秀說道:「可也需記住,剛極易折,月滿則虧,想要濟世救民,光是知道仗義執言可不成,還得懂得迂迴進退,先達其位,再謀其政。否則,到頭來即便不身陷囹圄,也會變成只會指天罵地的腐儒,這輩子都一事無成!」「學生謹受教!多謝祭酒指點!」確信嘉新公對自己無任何惡意,劉秀鄭重躬身施禮。
「謝我,倒不必了,你今後別闖出讓我這個祭酒也擔待不起的禍事來,劉某就感激不盡了!」嘉新公側開身子,「子威兄,你也不用給你的弟子使眼色了。老夫既然先前說過拿他當半個弟子,自然不會食言而肥。至於你,出來不出來幫忙無所謂,不帶頭跟老夫對著干就好!」
說罷,又笑著沖許子威和揚雄兩個搖搖頭,揚長而去。
許子威和揚雄未從震驚中緩過心神,竟忘記起身相送。直到嘉新公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才互相看了看,苦笑著說道:「唉,今天你我可是被劉佬兒結結實實地打了臉。今後半年之內,見到他都無法再高聲說話!」
「誰知道他剛才是不是在撒謊騙人?!」在場眾人當中,只有馬三娘心神沒有受到嘉新公之言的影響,鬆開已經握出了汗水的銅壺柄,大聲猜測。
「三娘,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許子威立刻皺起了眉頭,低聲喝止,「至少,劉秀今天不會因言獲罪!」
「是他讓劉秀說的,劉秀要是因此獲罪,他也是同謀!」馬三娘吐了下舌頭,滿臉不服。事實上,剛才她也被嚇得魂不守舍。甚至已經準備拿銅壺當武器,一旦聽到嘉新公吩咐隨從進來抓劉秀,就直接砸爛他的狗頭!好在嘉新公雖然官大,卻沒有丟了良心。否則,今天在場所有人的結局,恐怕都很難預料!
許子威已經委託揚雄偷偷派人打探過馬三娘的情況,知道她曾經被江洋大盜馬武帶入過「歧途」,身上殺氣極重。也不敢指望短短几個月之內,就能將她重新變成大家閨秀。帶著幾分縱容的意味說道:「你以為這是在縣衙里打官司呢,還會有人問問案情經過,分清主犯從犯?就憑他是國師、嘉新公和太學祭酒,就可以一句話決定劉秀的生死。哪個吃飽了撐的,才會為了一個普通學生,去找當朝國師的麻煩!」
「揚伯父不也是國師和祭酒么,還是中大夫!」馬三娘心裡發虛,嘴巴上卻依舊死撐到底。
「我這個國師,可跟嘉新公比不起。他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而我,在皇上眼裡,跟街頭算命的方士大抵相似!」揚雄趕緊起身,笑著擺手,又沖許子威笑了笑,抱拳告辭而去。
【凜冬將至難行路】
對於這位連宅院都隨手相贈的至交好友,許子威可不敢像對待嘉新公一樣輕慢,趕緊領著弟子和義女,起身相送。待目送對方的馬車漸漸去遠,吩咐僕人關好院門,臉色立刻陰沉了下來,腳步聲也變得異常沉重。
劉秀見狀,還以為許子威是在惱恨自己口無遮攔,趕緊從背後追了幾步,小心翼翼地賠罪:「師尊,弟子知道今天說話魯莽了,請夫子切莫生氣,弟子願意領任何責罰!」
「不關你的事!」許子威的腳步一緩,低聲長嘆,「為師是在擔憂,從此天下又要多事了!這一回,不知道哪些人又要稀里糊塗地青雲直上,哪些人又稀里糊塗地身死族滅?」
「啊?」劉秀目瞪口呆。
「你可知劉子駿今天為何而來?」見關門弟子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許子威循循善誘。
「不是想請您老出山,跟他一道替皇上大力恢復古制而奔走鼓呼么?後來見實在說服不了您和揚師伯,就退而求其次,只請您老別帶頭反對就好!」劉秀沉吟著總結。
「真要這麼簡單就好了!老夫已經致仕多年,即便跳出來跟他對著干,又能有多大作用?頂多是螳臂當車!你只猜對了一半,他最開始想請老夫出山相助是真,而最後那句話,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在警告老夫,切莫被人當了刀子使,做了那出頭的椽子。皇上恐怕不想再聽到任何反對改制的聲音了,而消滅反對之聲的最簡單辦法,就是殺一儆百!」
「啊!」劉秀腳下一滑,差點沒當場栽倒。無論如何想象不到,先前一副寬厚長者模樣的嘉新公,居然在話語之外,藏著一把鋒利的鋼刀。
「我就知道,那老傢伙沒安好心?嘴上說的是一套,轉過身去做的又是另外一套!剛才一壺熱茶就該澆在他腦袋上!」馬三娘柳眉倒豎。
「他對我沒有惡意!這回,三娘你又錯了!」許子威搖搖頭,嘆息著補充,「要殺人的更不是他,而是皇上。劉子駿拉我出山不成,順手就給我提個醒。免得我自己稀里糊塗撞到刀口上,讓皇上將來難做。畢竟,皇上沒登基之前,跟我也算有過一番交情。如果接下來我非要強出頭,不殺我表現不出皇上要加速復古的決心。而殺了我,皇上難免要背上害友之名,有損千古一帝的形象!」
「啊———」馬三娘的嘴巴,大得簡直能塞進一個鵝蛋。與此刻書生意氣的劉秀相比,她的頭腦更單純,也更無法理解大新朝朝堂之上那些複雜弔詭的彎彎繞。居然因為意見相左就要殺得人頭滾滾!殺不殺一個人,居然不是因為他是否有罪,而是因為他的死,能否有助於達到某種目的或者表明某種態度!
「所以,你們兩個從今天起,盡量少出門,少惹事,能閉嘴時,就盡量別亂說話!否則,老夫難免有時候會相救不及!」
「是!弟子一定牢記恩師教誨!」劉秀鄭重躬身行禮。
馬三娘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兒,苦著臉,小聲抗議道:「整天憋在家中,那豈不是要活活悶死?況且我什麼時候主動惹事了,每次都是……」
「閉嘴,今天的二十張荷葉寫滿了么?」許子威眉頭一豎,怒目而視。
「我、我剛才不是怕你被氣壞,給你解圍去了嗎?」馬三娘像受驚的鳥雀般瞬間跳出老遠,「行了,你別瞪眼睛!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寫,多大個事兒啊,用得著吹鬍子瞪眼……」話音未落,蹤影不見。只留下許子威和劉秀,站在呼嘯的寒風中,大眼瞪小眼。
「老爺,剛才的點心,是三小姐親自下廚盯著廚娘做的。您老累了一整天了,多少吃一些吧!」阿福趕緊上前笑著懇求。
「吃!撐死好過被氣死!」許子威作悲憤狀。內心深處,卻隱隱有幾分得意。
劉秀在旁邊心中偷笑,臉上卻擺出一副小心翼翼模樣,上前攙扶著許子威的胳膊,將老夫子送回書房。師徒兩個分賓主落座,就著茶水和點心,先吃了個半飽。「少年人,要的就是一股子銳氣。若是像個老頭子般,無論做什麼事情都瞻前顧後,反而失了本性。所以,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不能稱之為錯。頂多是沒有弄清楚說話的對象是誰而已!」
「師尊說得是,學生今後一定會牢記於心!」劉秀抱拳拱手,真心受教。
見自家關門弟子一點就透,許子威老懷大慰,「你向來老成持重,為師還擔憂你銳氣不足。今天才發現,原來你還有如此犀利的一面!最近是不是又看到了什麼烏七八糟的事情?還是在太學里,又有人找你的麻煩?不妨說出來,為師雖然年邁,我的弟子,卻也不是哪條野狗都隨便能欺負!」說著話,腰桿緩緩挺直,有股無形的殺氣透體而出!
「找麻煩的人肯定有,不過已經無須恩師您親自出馬,有人今天早晨答應去替弟子頂缸了!」劉秀笑了笑,帶著幾分感激回應。
「頂缸?」許子威聽得滿頭霧水,帶著幾分不安低聲追問,「是三娘拿刀子逼著此人去的?」
「事情最初是這樣的,昨天下午弟子貪玩,與鄧奉、嚴光、朱祐他們三個去鳳巢賞雪,半路上遇到了鄧奉的同門師兄蘇著……」唯恐許子威看出端倪,劉秀主動把昨天晚上直到半夜所發生的事情,都主動告知。
「那陰方倒也精明,幾句話,就把你們兄弟對陰固一家的救命之恩全抵了!」許子威聽得直撇嘴,「俗話說,採藥看地,擇女看家。他家的女兒,呵呵,恐怕長大之後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誰要是真的迎回家中,后宅恐怕一天也甭想安寧!」
「師尊此言差矣!」儘管話出自老師之口,劉秀聞聽,依舊覺得如鯁在喉,辯解之言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據學生所知,陰家麗華,並不是陰固的女兒,為人也跟陰固父子大不一樣!」
「那是她年紀還小吧!」許子威老臉微微一紅,「算了,老夫不跟你爭論這些。只是隨口一說而已。那王修既然盯上了你,恐怕不會輕易罷休!」
「的確!昨夜弟子在靜安樓讀書,忽然看到外邊燒紅了半邊天,緊跟著,王主事就沖了進來……」為了避免馬三娘被懷疑,他故意含糊了起火的地點,將話頭又扯到王修身上。誰料,許子威雖然終日埋頭學問,卻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聽劉秀只用了半句話,就將昨夜震驚長安的那場大火一帶而過,立刻就猜到了這個弟子的真實用心。
他擺了下手,大聲打斷,「你是懷疑三娘做的吧,老夫肯定不是她。昨晚老夫嫌她又跟人打架,罰她寫了一百張荷葉。今天早晨過來跟老夫學習新字的時候,她累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哪裡還有力氣偷著去燒百雀樓?!」
「噗———」想起馬三娘提筆比提刀還重的模樣,劉秀不禁啞然失笑。隨即,又為自己的小心思被恩師看破,而羞了個滿臉通紅。
女大不中留,三娘的那點兒心事,許子威豈能看不出來?可自家弟子心裡,對三娘卻只有姐弟之情,沒有男女之欲,這讓他這個做父親和老師的,又如何去從中撮合?
許子威靜靜地聽他講述完整個事情的經過,笑著說道:「王修那廝昨夜又是奔著你去的,沒想到,反而成了你與百雀樓大火毫無關係的證人,所以他過後氣得像瘋狗般四下亂咬,也情有可原。」
「啊!」劉秀又是一愣,「弟子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罪了他,他竟然如此不顧身份,非要置弟子於死地!」
「不是他,是王固、王麟等人!」許子威輕聲點出幕後真相,「你和你哥在灞橋上讓四犬顏面盡失,如果不從你身上找回來,他們今後在長安城裡眾紈絝子弟當中,說話的分量就會小一大截!所以,當初阻礙你入學,昨天顛倒黑白,昨夜故意讓你成為所有在場學子的敵人,都是同一性質。而你,卻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蘇著這臭小子我知道,壞事沒少干,卻天生兔子膽兒,他才不敢過分得罪長安四犬。況且即便他這次替你去頂了缸,王修也會再找別的辦法來害你,終究不肯讓你安寧!」
劉秀聽得心中一緊,好不容易才輕鬆起來的心情,再度落入了低谷。
「莫非這點兒小麻煩你就怕了。當初想利用老夫去對付嘉新公的那股機靈勁兒哪裡去了?!」許子威笑著瞪了他一眼,大聲數落。
劉秀被羞了個無地自容,趕緊站起身,老老實實地懇求,「師尊,小徒這次真的無計可施了,還請師尊指點迷津!」
「有什麼可指點的,你是老夫的弟子,他王修想動你,還不夠分量!」許夫子撇嘴冷笑,連連拍案,不怒自威!「非但是他,即便四犬背後的家長聯袂而至,老夫不點頭,他們也甭想動你一根寒毛。你儘管回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老夫倒是要看看,他王修還能折騰出什麼新花樣來!莫忘記了,為師當年可是清流之首!專門給別人雞蛋裡挑骨頭。呵呵,為師雖然多年不操此業,卻也不能容忍別人挑骨頭挑到自己弟子頭上!」
「多謝師尊!」劉秀被許子威的說法逗笑,再度躬身鄭重施禮。
【以筆為劍不染血】
主事王修卻難得耐住了性子,居然一直按兵不動。到了第四天早晨,眾人聚集在劉秀寢室門口,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聒噪,扭頭細看,只見一夥學吏在王修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老夫聽聞昨夜有人不顧禁令,在寢館中點燈讀書直到深夜,特地前來查證!老夫倒是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膽,居然把自家讀書的事情,看得比整個太學還重!」
「主事明鑒,我等昨夜都是按時入睡,並未置禁令於不顧!」劉秀等人聽得心中一緊,連忙大聲自辯。
「口說無憑,要查過才能知道!」王修一邊冷笑,一邊發狠,「帶幾個人進去,挨個屋子搜。看看哪個燈油最少、燈芯最短?將燈主的名字記錄下來!」
「是!」十餘個校仆長驅直入,轉眼間翻得一片狼藉。
眾學子氣得兩眼發紅,卻都無可奈何。劉秀的屋子內,忽然傳來一聲驚叫。緊跟著,學吏拎著兩根手指長的蠟燭,快步跑了出來,將「物證」朝王修高高舉起,「主事,在下於劉秀的房間里,發現了這個!」
「不可能,你栽贓嫁禍。蠟燭那麼貴,劉秀怎麼可能用得著起?」鄧奉大急,立刻跳起來大聲抗辯,「指鹿為馬,也不過如此!」
王修栽贓的手段,也忒不高明!他自己平素用蠟燭用習慣了,卻不知道,此物價格乃是燈油的二十餘倍,一般人根本用不起。而劉秀的家境,怎麼可能奢侈到點蠟燭讀書的地步,並且一買就是兩支?43
「劉秀他們家窮,肯定買不起這東西!」朱祐與鄧奉並肩而立。
「學生懷疑有人故意栽贓!」嚴光嘆了口氣,緊隨朱祐之後。以他的性子,本不願正面跟主事王修起衝突。但是,既然對方根本沒打算給劉秀任何活路,他只能選擇跟弟兄們並肩而戰。
「學生在太學里從沒見有人用過這種蠟燭!」見有人帶頭,其他一些平素跟劉秀多有往來的同學也紛紛站了出來,據理力爭。
沒想到學生們居然如此膽大,王修本已經漲紫的臉,迅速開始發黑,猛地一咬牙,冷笑著道:「好,好,你們有本事!剛入學沒幾天,居然敢勾結起來,一道對抗師長。老夫今天若是不……」
「且慢!」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怒喝,許子威單手拄著一根拐杖,晃晃悠悠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副祭酒揚雄和祭酒劉歆(秀),臉上寫滿了譏諷。
「許大夫,你怎麼有空到寢館這邊來了?莫非,你要干涉王某處理不守規矩的學生么?」王修心裡一哆嗦,硬起頭皮大聲質問。
「王主事言重了!你是主事,許某一個教書先生,如何敢對你分內之事指手畫腳?」許子威也不生氣,「至於為何到寢館來?當然是來看老夫的關門弟子了!許某好不容易才撈到一個看著順眼些的弟子,萬一被人給弄沒了,許某豈不是追悔莫及?」
「你……」被許子威夾槍帶棒的話語氣得兩眼發藍,王修冷笑著道,「你還說不會指手畫腳?這次肇事者,恰恰就是劉秀!他故意違背燈火禁令,在床下私藏蠟燭,半夜挑燈夜讀。王某今天將他拿了個人贓俱獲……」
「且慢,贓物呢,拿給我看看?」許子威用拐杖朝地上重重一戳,再度沉聲打斷,「這小子昨天還跟老夫哭窮,說連雙暖和點的靴子都買不起,今天居然就有錢買了蠟燭?真是欺人太甚!劉秀,過來告訴為師,你從哪裡弄來的錢?!」
「師尊,弟子沒錢,蠟燭也不是弟子所有!」
「我這弟子說蠟燭不是他的,王主事,你可聽清楚了?」
「他在說謊,蠟燭分明是從他床下搜出來的!學吏都可以為證!」
「從劉秀床下找到的蠟燭!」學吏硬著頭皮上前,舉起一對上好的香蠟。
「真是暴殄天物!此等上好的蜂蠟,居然有人捨得拿來讀書!」許子威看了一眼「物證」,冷笑著搖頭,「非但劉秀用不起,即便老夫,恐怕都不捨得一次點兩支。林教習,你說是不是?」
「卑職、卑職不知!」
「不知道是否有人栽贓陷害老夫的徒兒,還是不知道老夫用不用得起蜂蠟?」許子威卻不肯放過他。
「不知……您老別、別跟卑職開玩笑了,您老怎麼可能用不起蠟燭?」
「不瞞你說,我還真用不起!這種蠟燭可貴了!」許子威語調忽然放緩,「市面上還經常缺貨,有時候買都買不到。老夫的話對不對?」
「不、不知道,應該、應該吧!」
「那你知道在哪兒買么?」許子威忽然瞪圓了眼睛,厲聲喝問。
「城西段家,肯定有,我、我不知道,我也沒有、沒有買……」學吏被嚇了一哆嗦,本能地大聲回應。話說到一半,才忽然發現自己被許老怪帶進了坑中,再想改口,卻已經來不及。
「哈哈哈……」周圍的學子們,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王修被氣得眼前金星亂冒,飛起一腳,將學吏踢了個仰面朝天!「蠢貨,老夫讓你幫忙追查昨夜是誰違反禁火令,挑燈讀書,誰讓你公報私仇?滾出去,別讓老夫再看到你!」
「多謝主事開恩!」學吏有苦說不出,只能連連給王修磕頭。
「我這弟子,據說大前天夜裡曾經對你不敬,帶頭說了許多混賬話,你難道不打算再追究了么?」
「算了!不過是小孩子……」王修急於脫身,然而看到不遠處冷眼旁觀的兩位祭酒,又咬牙說,「雖然王某不能確認是誰說的瘋話,但令徒卻身在其中。劉秀,老夫問你,三天期限已過,你可找到了當晚的罪魁禍首?」
「學生記得……」劉秀心中惱怒,想把綠帽師兄丟出去,看王修如何收場。左腳卻忽然被許子威用力踩了一下,立刻心領神會,「學生無能,願領主事責罰!」
王修冷哼一聲,「既然如此,罰你去將館舍周圍的積雪清理乾淨,劉秀,你可願意?」
「弟子願意,多謝主事寬容!」
「王主事且慢,如此薄懲,實在是太便宜了他!知道的,是你王主事寬宏大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老夫護短,逼著你不得不對老夫的徒兒網開一面!」
「嗯?」王修弄不清楚許老怪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那按你說,本主事該如何處罰他?」
「不尊師長在先,辦事無能在後,不嚴懲,不足以令其引以為戒!」許子威忽將笑臉一收,「打掃積雪這種小事,三兩下就幹完了,根本沒任何威懾力。依老夫之見,要麼不罰,要罰就讓他好好長個記性。老夫前日去藏書樓查閱典籍,發現裡邊的書簡缺失損毀甚多,而管理藏書樓的學吏,根本修不過來。既然如此,不如就讓劉秀每天課餘,都去裡邊幫忙修理書簡,當天任務不完工,便不得再踏出校門半步!」
「這……」王修愣愣半晌,太學藏書樓里的書簡,恐怕有數百萬斤之多。歷年來蟲咬鼠嗑,根本修不勝修。而館藏書簡,還不能像尋常所用的書簡那樣,只是拿毛筆把字寫在竹片上了事。待墨跡乾涸之後,還得再拿小刀子將每個字的一筆一畫,都刻得清清楚楚。如此,才能有效避免因為日晒、潮濕或者磨損,所導致的字跡難以辨認問題。
換句話說,修書簡這事兒,既消耗體力,又消耗心神,還考驗人的耐性。太學里的老師和學吏們,個個都視其為苦差,避之唯恐不及。如果有人主動提出參與,王修求之不得,怎可能將其拒之門外?想了又想,也沒猜出許子威的居心到底何在,王修索性順水推舟。「好,既然你這老師都不肯放過他,王某又何必濫發善心?劉秀,從明天起,你課餘就去藏書樓幫忙修書。無論任何理由,都不得逃避。你好自為之!」
「學生遵命!多謝恩師,多謝主事!」劉秀心裡頭樂開了花,臉上卻裝出一副苦不堪言模樣,有氣無力地躬身施禮。
數百萬斤書,大部分都是市面上有錢都買不到的經典!免費的燈油,不需要考慮禁火令,想點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還有免費的炭盆、筆墨、書刀、空白竹簡!自己如果在裡邊不修上三四年書,怎麼對得起恩師的一番良苦用心?而四年後,當自己從藏書樓里走出來,天高地闊,又有何處不能去得?
「王主事還請稍待!」
「許、許博士,王某看在你年紀和資歷的份上,已經一再退讓,你切莫得寸進尺!」
「老夫只是有個小事想煩勞王主事而已,你又何必如此心虛?」
「誰心虛了!王某平素跟你毫無往來,你的忙,恐怕求不到王某頭上!」
「王主事這話可就差矣,今冬甚寒,老夫家裡的炭燒光了,不找你這主事幫忙,還能找誰?」
「王某下午就派人給你府上送兩千斤精炭過去。王某今天還有別的事情,不再奉陪……」
「且慢!老夫心中有一惑不解!」許子威忽然收起了臉上的疲懶,正色說道,「按理,老夫身為太學四鴻儒之一,每年除了薪俸之外,還有米糧和柴薪按季發放。而老夫這兩年卻發現,柴薪越發越少,米糧成色也越來越差。特別是今冬,明明該領八千斤上等精炭,居然只到手了六千出頭。老夫年紀大,扛不住凍,所以想請教主事,這一千八百多斤精炭,到底去了哪?是光老夫一個人的分量缺了兩成多,還是太學裡頭所有博士、教習和小吏,都沒有領到足額?」
剎那間,王修的臉色大變,額頭上冷汗滾滾而下。
俗話說,車不抹油輪不轉!放眼長安城內所有衙門,有哪個掌管錢糧的官員不中飽私囊?歷任太學主事,有哪個不在老師和學生的米糧、柴薪、燈油等物上暗中抽潤?太學里的夫子們,也都自視清高,誰有功夫去稱量那根本不值錢的柴炭?
然而,沒人計較,不等於就合理合法!除了兩位國師沒人敢動手腳,四鴻儒、三十六秀才、七十二韋編,再加上萬餘學生,每個人頭上「節省」一點兒,折算成銅錢,就足以將整座明德樓生生填滿!
「老夫記得陛下在擴建太學之初,曾經親口說過,他希望十年之後,天下牧民之官,半數出自太學!言傳終不如身教,如果為人師者貪贓枉法,損公肥私,教出來的學生,又怎麼可能把陛下的期望放在心上?到頭來,一個個爭相殘民自肥……」
「夠了!」王修猛地跳了起來,雙手作鷹爪狀,抓向許子威面孔,「許老怪,你、你血口噴人!王某乃陛下族弟,怎麼可能看得上這點兒小錢?」
許子威一改先前老態龍鐘模樣,豎起拐杖,劍一樣指向王修的胸口,將他逼得連連後退,「怎麼,王主事欲殺老夫滅口么?老夫雖然致仕多年,朝堂上,好歹還有幾箇舊交在,絕不會看著老夫死得稀里糊塗!」
「你,你……」王修氣得眼前陣陣發黑,這才想起來,許子威曾經是前朝的上大夫,清流之首,前半輩子做的都是彈劾別人的勾當!而現在,他想要後悔,卻哪裡來得及。
「唉!」相對嘆了口氣,副祭酒揚雄和祭酒劉歆(秀)快步上前,擋在了許子威和王修二人中間,相繼說道,「子威兄,王主事,二位暫且息怒。朝食時間堪堪將過,學子們不吃飯,哪裡有力氣讀書?」
「二位剛才的話,揚祭酒和劉某都聽到了。太學乃為國家培養棟樑之地,這種事情,肯定是越早查清楚越好。王主事你不要著急,許大夫也不要動怒。劉某這就讓人封了賬目,徹查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及早抓到真正的貪污挪用者,也好還王主事一個清白!」
畢竟是祭酒和副祭酒,他們兩個的話不能不理。而當著眾多學生的面折騰,也的確有損太學的形象。因此,王修和許子威二人雖然都恨不得當場生撕了對方,卻只能暫時偃旗息鼓。
嘉新公動作極快,當天下午,就徹底查明了糧食和柴薪被剋扣的真相。一共十六位涉案的教習、學吏,被太學開格,交付有司查辦。太學主事王修因為「馭下不嚴」,主動引咎辭職,只留下了一個鴻儒的名號,繼續教書育人!很顯然,這次王修的「皇家血脈」,又發揮了作用。
在感慨「王家人」的強大之餘,眾師生難免也把話題轉到了這場衝突的另外一位當事人許子威身上。赫然發現,這老怪雖然已經致仕多年,當年的本事,可依舊爐火純青!
劉秀的處境,大為改善。非但以往幾個受了王修指使暗地裡給他小鞋穿的教習和學吏大為收斂,就連太學里的一些紈絝子弟都對他禮敬有加。誰都不想為了替別人出頭,把自己和身後的家長拖累進來,成為許老怪下一次攻擊的靶子!
對於周圍眾人態度的變化,劉秀當然能感受得到。然而,他的內心卻沒有湧起太多波瀾。首先,他原本就是沉穩寬容性格,對於外人的態度,並不是太在意。其次,他清楚地知道,大夥尊敬和忌憚的不是自己,而是恩師許子威。
於是乎,「低調做人,用心讀書」八個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成了劉秀的座右銘。除了每隔半個月被馬三娘以「考校武藝進境」為由,拖到許府後花園「痛毆」一頓,他平素很少再出太學大門。課餘時間幾乎都花在了藏書樓中,一邊幫助管理藏書的學吏們修補書簡,一邊發奮苦讀。
鄧奉、朱祐、嚴光三個,起初本著有難同當的想法,一抽出時間,就跑到藏書樓來幫劉秀修補典籍。到後來,發現這差事辛苦固然辛苦,卻有數不完的書籍可讀,用不盡的燈油可用,偶爾做得好了,還有賞錢可拿。一個個就如同老鼠鑽進了糧倉里,誰都不肯再輕易離開。負責管理書樓的學吏見他們年少好學,又都「師出名門」,便對三人渾水摸魚的行為,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第二個學年,悄然而至。更多的學子,如過江之鯽般湧入了太學,經過初步評定之後,被分入各位鴻儒、秀才、公車、韋編門下。太學裡邊越來越熱鬧,太學外邊,也越來越擁擠。
經歷了九個多月時間,百雀樓的大火已經徹底被人遺忘。真兇據說是城南的一群地痞,春天時被官府捉獲歸案,羈押到秋末,悉數砍了腦袋。但明眼人都知道,這群地痞只是官兵們無奈之下,胡亂抓的替罪羊。
說來也怪,四人把心思都放在了讀書上,非但未曾被同學們視為異類,身邊的朋友,反而越聚越多。
有的人,如綠帽師兄蘇著、一個叫周昌的紈絝子弟,是由於誤解,認為劉秀的背景深不可測,才有意跟他親近;有的人,是認為四兄弟如此努力,並能持之以恆,未來的前途可期,提前開始結善緣;有的人,是受了四兄弟的照顧或者恩惠,如鄧禹、牛同等,感激之餘,自願追隨。更多的人,則完全出於佩服、欣賞或者投緣,覺得跟四兄弟在一起時,永遠不用擔心被欺負,遇到學業上的疑問,也總能群策群力,快速找出最恰當答案。
在不知不覺中,太學里傳起了「書樓四俊」的名號。相比之下,「長安四虎」、「鳳巢五霸」、「北城七雄」之類的綽號,反而沒多少人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