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無法迴避
第42章無法迴避
我和寧清沒有蜜月。臨近年關,他很忙。我不想呆在寧家,不想閑著,但婚禮第二天跑去公司上班。憑白就會多出各種話題。我給寧清打了聲召呼,和娟子一起回蘇河。
蘇河鎮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鎮上就一條街道,依山沿河彎彎曲曲建著房子。我站在山坡上,一眼就看到家裡的木樓。黑色的瓦,褐色的牆。
我有很長時間沒回來過了,快畢業時我和奕把阿娘的骨灰帶回來,傷傷心心哭了一場。四年前我從北京離開,回到這裡,也是傷心大哭一場。兩次都沒有在這裡多呆,匆忙而來匆忙而去。現在回來,還是傷心。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回來一次就傷情一次,怕是真的不能久呆的了。我對娟子說:「鎮子變化好大。」
娟子笑著說:「是啊,好多人家都修了磚房。」
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小鎮。這些磚房夾在木樓里顯得不倫不類。原來石板路上凹凸壞掉的地方打著水泥補丁。物是人非,連景物都變了,何況是人呢?
娟子興緻勃勃地說:「鎮里建了紙廠,藤編工藝廠,我就在工藝廠上班,我們廠的產品銷路很好呢,就是廠小,產量小。」
蘇河鎮的人都有一雙巧手,女人都有一手好綉活,男人會編各種家什。山裡竹子豐富,又有水,辦這樣的廠也是條活路。
我的家和娟子的家挨得近,中間只隔了幾戶人家。家裡恐怕灰已積有寸許,住不得了。娟子看出我的想法:「這次回來就住我家吧。爸媽時常說起你呢。」
我點頭同意,對娟子說:「還是想先回家看看。」
家裡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知道阿娘要是知道家已破敗會有多麼傷心。我真的不孝。走近了,我看到低矮的院牆裡小院還是整潔。一定是娟子常來收拾,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娟子抿嘴一笑:「子琦,進屋吧。」
娟子打開房門,我忍不住眼睛一紅:「娟子,謝謝你。」家裡很乾凈,娟子連這裡都一併照顧打理了。
我站在堂屋裡,一切都沒有變化,放在凳上的針線筐都還放在老位置。阿娘習慣在這裡做綉活,她說這裡光線好,還能看到我放學回家。每次一進院門,她就會放下活計,繫上圍腰去廚房。因為我只要踏時家門就會喊:「阿娘,我餓啦!」
我迷迷糊糊在家裡轉。這是我的房間呢,靠窗的桌上放著毛狗,蚱蟲,這是奕編的,早已枯黃了。桌上的竹筒空著,以前總是插著花兒。弈在的時候,隔上三五天就會帶上一把花回來。床上空著,只有床板,娟子肯定怕積塵,被子都收進柜子里了。
我打開木櫃。樟腦的香就撲了出來。我在角落裡翻找,摸到了一個盒子。不用打開,我都知道,裡面全是信,全是奕離開后寫來的信。我常常和娟子一起分享,娟子常常笑我動情的樣子是個傻女。
這是奕住過的房間。我拉開抽屜,裡面空空如也,以前,這裡面全放著我送他的小玩意兒,他走的時候都帶走了。我的照片壓在玻璃下面,有好幾處地方留著方形的空格,奕拿走了幾張。我揭開玻璃拿起一張照片端詳,仔細地看著原來的我。裂著嘴,露出牙齒笑著。黑烏烏的眼睛,單純的目光。照片後面有字,奕寫的:「我的小狐狸。」
我笑了,邊笑眼淚就邊往下掉。要是我不認識他多好,要是時間能夠倒回該有多好。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錯了,我的堅持是不是錯了。
「走吧,爸媽他們還等我們吃飯呢。」
第二天,娟子請了假,買了香燭紙錢陪我去看阿娘。她的墳看上去時常有人照料。娟子說:「展雲弈硬要給家裡錢,說是讓空了來看一下。他很記情的。」
我跪在墳前哭。我有好多話想對阿娘說,有好多委屈想對她說。如果時光倒流,我寧可考不上大學,和娟子一樣在鎮里找份工作,天天回家陪著她。展雲奕都比我孝順。我竟然好長時間好長時間都沒能來在這裡。
「阿娘,你會原諒我的是么?我沒來陪你呢,我好怕在這裡看到你,我好怕,你隔我那麼遠,我都瞧不見你呢。我吃不到你做的飯菜,我聽不到你喊我,阿娘,我只有一個人了呢,你怎麼讓我一個人呢。」我淚如泉湧。
娟子來扶我:「子琦,你結婚了呢,你有家人了,你阿娘會知道的,她會寬心的。」
我結婚了?我嚎啕大哭,我嫁人了,我那是假的呢,我那是嫁給弈看的呢,我怎麼就這麼心狠,非要這樣作絕,連一點點後路都不留?我連一個迴旋的機會都沒有留。
這一刻我不知道我是對是錯,就算是錯,也只能一錯到底。所有的,都讓我自己去扛,我做了決定就得承受後果。以前還有娟子我可以無話不談,可是,我卻不能告訴她這個,原來人有了秘密,不能為人言的秘密是這麼痛苦!
我不能告訴阿娘,我沒有花衣了,我不能穿著她繡的衣裳嫁人了。這裡,這山裡,這河邊,這裡的一切,都讓我睹物思人。或許,就呆在這裡,有阿娘,有奕的點點滴滴,我不回C市,不回去了。不去想發生的所有事情,讓時間再回到我最單純無邪的時候。
我是多想回到那個時候啊!
那個時候的展雲奕還是毛頭小青年,他一樣的單純,他沒有回到展家后的深沉,對我從來沒有要求。一切都自自然然的,任我瘋任我鬧,他只有欣賞。
從什麼時候起變了呢?是他從國外回來,我們分別六年之後嗎?他帶著他的想法打造我,非要把一個山裡妹子改造成大家閨秀。我固執地認為我一樣有禮貌一樣善良,而這些在他看來遠遠不夠。
阿娘過世后,我依靠他,信任他。可是,他在心中並不僅僅是我的家長我的親人。他怎麼就不明白呢?
是我不理解他,還是他以為我什麼都不懂,需要他來規劃?我不知道。
再也回不了頭。他放棄成全。我選擇離開。如果從來沒有靠近過依戀過,那麼,現在看著我和他成了兩條陌生的軌跡就不會心痛。
脫下城裡的衣裳,換上布衣筒褲子。娟子笑著說:「鎮上都少有女子這樣穿了呢,子琦,你一點都不象二十七歲的人,還跟從前一樣。」
我笑著說:「以後有人問我為什麼會青春永駐,我就答每天喝一杯蘇河鎮山上的泉水,這樣賣水就賣發了。」
是啊,換身裝束,就回到了從前。大城市裡的人永遠不會有小鎮山民的淳樸,永遠不會明白那麼少的錢也能生活得快樂。
鎮上的人也同樣對大城市充滿好奇和嚮往,山裡的孩子進了城,帶回了夢想,想跟著城裡人學穿衣打扮,學時尚學玩樂,他們不知道,羨慕的都是表面的東西,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是勉強不來的。
我在這裡住了一周了,每天跟著娟子上班,學著編籃子,小時候的夥伴熱情的邀請我去家裡吃飯,爭先恐後地送東西來娟子家裡。
上街的蘇阿婆聽說我結婚了,還送來一幅枕帕,綉著喜鵲連枝。阿婆說:「妹仔出息了,嫁個好人家,你阿娘會高興的。」
要是我嫁給了奕,阿娘會笑吧?我不知道奕對她有什麼樣的承諾,阿娘走時很放心把我交給他。要是她知道奕送來了花衣,她會失望嗎?會心痛嗎?
我給鎮上的人包裹在新婚的祝福里,我只有苦笑。
鎮子里的人思想比城裡人單純許多,我老是住在這裡,沒見著寧清,他們會疑問。娟子的爸媽就這樣問娟子:「那有放著新媳婦一個人回娘家的?」
我終是不可能再住下去了。和娟子一家人吃飯,娟子爸猶豫半天說:「子琦啊,你家木屋有好多人家打聽,想知道你賣不賣。一直空著,你肯定也不會回來住了。」
我一愣,賣了嗎?以後,這裡都沒有我的家了。可是,留著,阿娘也回不來了,弈也不在了,看一次總會傷心一次。想了半天,我笑著說:「阿叔,我不賣,我把它送給娟子。」
娟子吃驚地看著我:「這不行,肯定不行。你要賣,還能留筆錢防身,不賣我空了幫你看著。」
我笑著說:「不,就送你,以後,我回來就住那兒,你的家就是我的娘家。」話說完,眼睛就紅了。我眨眨眼:「阿叔,我就快回C市了,你看就這樣好不好,也是我的心意。」
娟子結婚都幾年了,婆家人多,經濟情況也不好,兩口子還一直住在娘家。娟子一直想有自已的家,這樣,我想是最好的吧。
娟子爸嘆口氣說:「子琦啊,要是你願意,就當我的女兒吧,反正從小看著你長大,這裡也是你的家。」
走之前,我又回了趟家,收拾東西。奕,我要走了,以後再不回來了。這裡,就當你從沒住過。我從不認識你。
阿娘,我走了,每年清明我回來看你,我把家送給娟子了,有她照料,總比住進來一戶生人好。她也是你的女兒呢,不是嗎?
我決定回C市。過些時間,或者再離開。去熱鬧的大城市,找份工作,忘掉前塵往事。大城市唯一好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少了家長里短,誰也不認識誰,誰也不了解誰。鄰居間不會竄門,不會主動打聽對方。這樣的冷漠從前我極其討厭,極不習慣,但現在,應該是最適合我的。
也許,還能遇著一個不知道我過往的人,重新開始。
只是,寧清,我只能說對不起了。我甚至擔心再扮他的老婆,呆在他身邊的時間越長,我的內疚會越深,到時候,連對不起都不容易說出口了。
在C市還要呆上一些時間。不能婚禮後幾天時間就陷寧家於輿論之中,少不了有人會對寧清指指點點。
人與人相遇是緣份,每個人都只是另一個人生命中的過客。緣份深的能伴著多走一程路,緣份淺的相遇后又各自走開,最終是要分手的。不管是帶著惆悵,帶著回憶,帶著悔恨,帶著思念,都沒法一直走到路的盡頭。
就象我和奕。從十六歲到現在,十一年了,糾糾纏纏,愛恨別離,再愛得深,終有骨血抽離的時候,終是各自回歸各自的世界。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想清楚了,我笑,唐子琦還有漫長的人生,不能哭著過。
我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面貌出現在寧清面前。回到寧家,拿出蘇河種種特產分給大家。給寧家老爺子買的是蘇河特產的泡酒,寧媽媽買了只夠分量的手工銀鐲,寧若是手繡的小手袋,寧清是竹雕鎮紙。我說:「蘇河是小地方,這些東西都不值錢,是我一份心意,一定要喜歡呵。」
寧家二老高興得合不攏嘴,寧媽媽說:「喜歡,怎麼不喜歡。銀鐲好,能吸濕氣。」
寧清含笑看著我派禮物,伸手攬住我的腰說:「下次我們補過蜜月,我陪你去蘇河。」
我不著痕迹離開他,對寧若說:「大海呢?我也給他買了禮物,是你代我給他還是我拿到公司給他?」
我沒敢回頭看寧清,我想我再不著痕迹,他也能感覺得到。我明白他看到一家子合合美美,情感會下意識地流露。可是,這樣子下去,我怎能由著他這樣子下去?
小若開心地說:「還是你拿給他吧,大海都對我念了好幾回,說公司里少了你,都沒人鬥嘴了。」
我回到房間,對寧清說:「晚安,寧清。」
他在門口站著沒走:「子琦,在蘇河過得好嗎?」
我回頭笑著:「很好啊,見到了以前的好多熟人,還去給媽媽上了墳,對了,寧清,我把房子送給娟子了,以後,我想我不會再回去了。」
寧清誤會了我的意思,他有些激動地說:「子琦,你要忘了過去的一切嗎?」
我實在是累。我心裡很內疚,我原以為就算不愛他也能把日子過下去,說不定兩年的相處我就習慣了。我騙不了自己,我怎麼能心裡想著一個男人,和他親密?
我笑著對他說:「是啊,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我總要開開心心生活不是?」我看著寧清,心裡說著對不起,深吸口氣還是說了出來:「以後可能公司的事會忙點,在家呆的時候可能不會太多。」
我做不到直截了當告訴他,但我想我的意思他明白。我再不能像現在這樣,給他一種錯覺。我選擇多花些時間在工作上。
寧清恢復了他的淡然:「好,知道了,不要太累。晚安。」
「對不起,寧清。」
他愣了愣,很勉強地笑了笑:「也許我只是盼望著能有奇迹,不怪你。」
一進公司,同事全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我蜜月如何啊,說我長胖了一點啊,然後搶禮物。大海對我說:「結了婚是不同,渾身上下帶著喜氣。」
我俏皮地對他笑:「是啊,你啥時候娶小若啊?」
大海說:「明年吧,明年一定請大家喝喜酒。」
正說著,老總叫我:「子琦,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我應了一聲,拿起給老總買的禮物走進去:「老大,這是小東西,不成敬意。」
老總笑著說:「今年真是喜事多,子琦啊,以後與寧氏有關的業務,你和大海聯繫吧。」
我搖頭:「這可不行,家事公事兩清,要纏在一起,就不好處理了,不過,」我馬屁送上:「相信寧氏一直會和公司合作愉快的」。
老總笑著說:「這是當然,我們一直和寧氏處得不錯嘛。對了,寧家願意婚後還讓你出來工作?」
我故意苦著臉說:「老總啊,我不就是個勞累命嘛,在家呆著會生病的。」
老總順勢就來了:「這樣啊,我還擔心少了一員大將呢。這不,到了年底,各種活動都多起來了,忙是好事,忙就有錢賺嘛,公司要是不忙,大家年都過不好。子琦啊,雲天和我們結盟,他們要求在年前把策劃方案報過去,你再去趟B城?」說完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一聽雲天我就敏感,連忙回絕:「老總,這是策劃部的事,再說,年底寧家事情也多,怎麼也輪不到我頭上吧?」
老總想了想,可能是覺得這要求有些過分,再怎麼著,我也是「新婚」。他點點頭說:「主要是策劃部大張生病請假了。好吧,我另找人去。」
原來是大張病了請假,我放下心來。就怕是展雲弈指名點姓要我去覲見。平復了心情不等於我能氣定神閑地輕鬆面對。我還是怕見到他。雖然他送來花衣,婚禮也正常舉行,他的放棄不代表我們從此見面就真的能心平氣和。
我要是見著他,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沖我發火。還是不見的好。
我也不想早早下班回寧家。每每在製作室守片子到很晚,陪著那幫小子做節目。只要自已想做事,還怕公司不答應?
寧清似乎更忙。到了年終,不是這樣會就是那樣會,然後數不清的宴會聚餐。晚上回到家我已睡熟,隱約聽到門響知道他回來了。我和他見面最多的時候只有早餐。然後他送我上班。
公司里的人每每見到送我上班的寧清都感嘆寧清真是個好老公。有時候他會來接我下班。我會看到他身上寫著疲倦兩字就勸他不用來接我。寧清總是笑笑:「子琦,我想來接你。一起回家。」
我無語。
寧清一直給我機會,這樣的日子似乎可以一直繼續下去。
似乎生活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平安是福,平凡也是福。我為什麼心裡反而越來越不安呢?我不知道。
就快過年了。老總又把我叫進辦公室:「子琦,我看這次你得去趟B城了。你帶助理小王去吧。雲天對我們的策劃很不滿意。雖然是策劃部的事,但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你們製作部頭上,你去溝通一下,這樣操作性強一些。策劃部大張還病著呢。」
老總眉頭緊鎖,不用說,在雲天碰壁了。
時間慢慢地讓我想明白很多事情。我原本不想再見著展雲奕,經過這些日子,想法又變了。如果我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也希望他能幸福。
有很多事一味躲避是不行的,該面對的還要面對。我甚至盼望著早點見到他,早點把賬算清,省得成天記著掛著。也許,溝通好了,以後就輕鬆了。
也許,等若干年後我們再回首,會心一笑,在各自的世界里都找到了屬於自已的幸福。
我給寧清說這事時,還是很小心的:「寧清,我要去趟B城,公司的事情,一定趕回來過年。」
寧清皺眉:「子琦,不會是展雲弈搞怪吧?」
我說:「是也不怕,我,現在可是寧太太。」說完做了個鬼臉。
寧清笑了,低聲說:「不準紅杏出牆呵。」
我一愣,然後笑了:「我每晚給你發信息打電話報平安。」
寧清一本正經地說:「你平安就好,我們等你回來過年。過年時我帶你放煙花去。」
「寧清,如果我還是不能……你會怨我恨我嗎?我們還能是朋友嗎?」我突然問他。
「子琦,別想太多,現在這樣,我很開心了。」
當下我收拾行李和助理小王飛B市。我飛機上我摸摸手指,臨走時寧清突然提醒我記得戴戒指。婚禮完后我就把那勞什子往抽屜里一扔沒管了,倒是寧清還記得。寧清,他真的是努力地在培養「夫妻」感情,努力想經營好這段婚姻。
我知道,在他心裡,他恐怕是想真的有一天,我能成為真正的寧太太吧。如果沒有上次的B城之行,如果沒有四年後和展雲弈的重逢,如果沒有再後來的種種,就這樣嫁給了寧清,也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我以後找個陌生人成家過日子,為什麼就不能是寧清呢?我想我實在不能忍受一個知道我往事,熟知展雲弈的人在一起。這樣,我就沒法把對弈的感情縮成芥子一樣小,埋在心底里的最深處。他總會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我希望從一片空白開始。而不是白紙上已劃上了道重重的黑痕,然後再用各種顏色去試著遮掩。再怎麼,也不能讓它消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