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二十二章長生藥的秘密
七重獄,又名七重室。當年阿闍世王弒父,就曾經將他父親囚禁七重獄,活活困死。這七重獄乃是地下囚牢,共有七重門禁,深入地下十尺,專門關押十惡不赦的重大犯人。獄內陰暗潮濕,每個囚籠只是從地層內挖出三尺見方的凹洞,洞口是硬木柵欄,外面是逼仄的過道。
王玄策被投入七重獄內的一個凹洞,洞內漆黑幽暗,只有過道牆壁上一盞微弱的油燈。由於深入地下,獄內死一般寂靜,再加上逼仄的囚室和黑暗的環境,犯人往往囚禁不到一個月就會瘋癲而死。
「那順,你這個滅絕人性的東西!」王玄策剛被投進來時破口大罵,但獄內悄無聲息,似乎連獄卒都沒有。
「在這裡,罵是沒有用處的。」對面忽然有個悠閑的聲音傳來。居然是漢語。
王玄策吃了一驚,隱約可以看到對面的囚籠內,似乎有個人影,以奇怪的姿勢盤坐。
「你是誰?」王玄策問道,「為何會說中原漢話?」
「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何況區區漢話?」對面那人笑道。
「你到底是什麼人?」王玄策問。
「老僧娑婆寐。」對面那人答道,「悟凈法師,你一定聽說過我。」
王玄策變色:「你便是娑婆寐?哦,我聽說了,你被那順抓了,原來也關在這地下囚籠之中。」
當年王玄策跟隨玄奘之時,對娑婆寐的名字當然是如雷貫耳,然而兩人卻沒有碰過面,沒想到今日卻在七重獄相見。
「老僧已經在此地住了一個多月了。吃得香,睡得好。」娑婆寐走到柵欄邊,油燈照亮了他的面孔,他含笑望著對面的王玄策,「可是,曾經住在我對面的一個犯人,只熬了七日,就瘋癲而死。」
「與我有什麼關係。」王玄策冷冷地道。
「也是。」娑婆寐點頭,「今晚帝那伏王就會派人處決你,你倒不必受這牢獄之苦。」
王玄策奇怪地道:「你怎麼知道我今夜要被處決?」
娑婆寐大笑:「我說過,世間之事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
王玄策不屑地道:「既然無所不能,為何不逃出七重獄?」
「非是不能,而是不願。」娑婆寐笑道,「此時出去,我便是眾矢之的,且等那順收拾完殘局,我自會出去。」
「我仍是不信。」王玄策道,「當年我跟隨師父時,便聽說過你的神異。可惜沒有見過。但師父說過,你這人最喜歡的就是裝神弄鬼。師父說你年齡超過二百歲,便是大大的疑點。」
「你要如何才信?」一提玄奘,娑婆寐頓時有些鬱悶,「你師父坐井觀天,不知人間神奇。老僧便讓你見識見識,比如說,你是玄奘的弟子,這次來天竺,擔負有兩個使命,一是皇帝命你求長生藥,二是玄奘命你拯救戒日王。可對嗎?」
王玄策倒吸了口冷氣:「你這廝被囚禁在此,居然對外面了如指掌!」
「可想飲酒么?」娑婆寐哈哈大笑,「據說你們大唐死囚臨死前都有一碗送行酒,老僧便送你一壺,為你餞行。」
就在王玄策目瞪口呆之時,娑婆寐打了三個響指,忽然通道盡頭有一名獄卒僵硬地走了過來。他兩眼發直,步態僵硬,竟然是被人控制了心神。
「去,送兩壺酒來。」娑婆寐吩咐道。
那獄卒一言不發,轉身離去,過不多時,果然拿了兩壺酒,恭恭敬敬地遞給了娑婆寐。娑婆寐拋給王玄策一壺,吩咐道:「你可以走了。睡一覺之後,你便會醒來,忘掉此前發生的一切。」
那獄卒步履蹣跚,木然遠去。王玄策看得寒毛直豎,看著手中的酒,竟然無法下咽。
「我說過,我身在獄中,掌控天下風雲。」娑婆寐愉快地喝著酒,慢慢道,「你師父是我此生最忌憚的人之一,我們鬥法數次,老和尚敗了數次,但無論如何,最後一場終歸贏了他。」
「你贏了我師父么?」王玄策冷笑,「我師父追求的是如來大道,並不擅長陰謀詭計,可你苦心籌謀數十年的大局,卻被我師父行經之時揮手破掉。你們二人高下立判,你有什麼可驕傲的?」
「你——」娑婆寐惱羞成怒,「好好,我不跟你爭辯,你且說說,玄奘如何破掉我的局?」
王玄策大笑:「好教尊者知道,當年蓮華夜在犍陀羅王宮失蹤之時,我師父便隱約猜透了這裡的關鍵。師父後來跟我說過,蓮華夜從白煙中消失,只不過是障眼法而已。那白煙有致幻的效果,會讓人的頭腦和視覺有短暫的麻痹,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白色煙霧。而蓮華夜穿的衣服翻轉過來之後是純白色,在人視覺麻痹的剎那,她貼著地面移動,不遠處的地面已經做好了翻板機關,她貼著地面跳進翻板,人便瞬間消失。」
「玄奘果真這麼說?」娑婆寐臉色有些難看。
「當然。」王玄策道,「當時師父雖然猜測出來,卻不敢聲張,因為能在犍陀羅王宮的地面製造機關,在場的伊嗣侯三世、犍陀羅王和你自然已經苟合,他一旦揭穿定然生死難料,所以第二日便急匆匆地帶著那順離去。」
娑婆寐呆若木雞,半晌不言。事實上他上了王玄策的當,霧中術的原理其實是他追捕韋靈符一年才慢慢破解。他一開始以為人消失的原因都是像韋靈符一樣混入圍觀的人群,和玄奘探討后,玄奘通過波頗在靈鷲山上消失的一幕推斷,當時靈鷲山上有一口佛陀時代遺留下來的枯井。波頗其實是在井中鑿有暗道,直通自己藏身的那塊巨岩下。也就是說,以白煙遮蔽視線,麻痹視覺的原理都是一樣的,而消失的法子,卻需要因地制宜。
「既然知道蓮華夜是故意消失,我師父如何還不知道她是在演戲?」王玄策笑呵呵地道。
娑婆寐半晌才道:「好和尚!你師父還推斷出了什麼?」
「當然是你的所有計劃了。」王玄策揚揚得意,呷了口酒,「所謂的蓮華夜和那順輪迴真相,只不過是你雇了兩個演員在演戲而已。蓮華夜由始至終一直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演戲,而那順演得過於投入,忘掉了自己在演戲,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個虛構的人生。嗯,那順原本叫帝那伏,這你是知道的。」
「哼。」娑婆寐不屑,「這本來是我告訴你師父的,有何稀奇。那你說說,我是如何讓戒日王傳位給那順的?若是玄奘連這個都推斷出來,老和尚甘拜下風。」
「我師父當然推斷出來了。」王玄策傲然道,「我師父說,那順和蓮華夜根本不是什麼長生藥!他們只是你謀奪戒日帝國的工具!」
「哦?」娑婆寐眉頭一顫,勉強笑道,「說說看。」
「我師父說,你偽造了那順和蓮華夜三十三世的輪迴,藉此讓戒日王相信輪迴。然後告訴戒日王,那順可以替代輪迴,也就是說能替死。然後等戒日王臨死之時,你讓他服下假死葯,讓那順坐在帝位上,世間輪迴之刃便會斬在那順身上,從而讓戒日王逃過一劫。等那順替戒日王死後,你再讓戒日王復活,他就可以長生。」王玄策嘲笑道,「可惜,這一切都是假的。戒日王一死,已經是死透了。你只不過要扶持那順上位,從而控制一個皇帝罷了。」
娑婆寐起初聽得目瞪口呆,隨即被這裡面複雜的邏輯搞得頭大,然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玄奘……玄奘真是這麼說的?」
「當然。」王玄策冷笑,「我師父是不是破掉了你的謀略?」
「破掉了……破掉了。」娑婆寐好容易才止住笑聲,「恭喜你師父。」
王玄策一臉驕傲:「我師父天眼神通看盡世間迷霧,你的區區把戲,不值一提。」
娑婆寐原本覺得好笑,但看著王玄策如此篤信,對玄奘如此崇拜,又禁不住有些懊惱。他想了想,決定閉嘴。
王玄策嘆息了一聲,喝完酒躺在了地上,喃喃道:「師父一直引以為憾,他當日沒有徹底揭穿你的陰謀,就離開了天竺。我今日必死無疑,等我死後回歸大唐見到師父,會告訴他,不用師父出面,做弟子的已經破掉了娑婆寐的陰謀詭計,師父一定很欣慰。」
娑婆寐覺得這話極為刺耳,他這一生幾乎毫無破綻,唯一的弱點便是好勝心有些強。他雖然知道玄奘的推理漏洞百出,謬以千里,可眼前這傢伙竟然相信!他竟然相信玄奘遠在萬里之外都能戰勝自己!這實在太荒謬了!
「喂,小子,醒醒吧。」娑婆寐終於忍不住道,「你師父簡直是胡說八道。」
「切!手下敗將!」王玄策躺在地上翻了個身,不理他。
娑婆寐真氣著了:「告訴你,你師父徹底錯了!」
王玄策翻了翻眼睛:「隨便你,反正老子要死了,讓你逞逞口舌之利吧。」
「我——」娑婆寐簡直氣炸了肺,就好比自己揮毫數十年寫出精彩絕倫、妙至毫巔的作品,卻被人解讀得醜陋不堪。娑婆寐實在無法忍受,大聲道:「你那師父完全是信口開河。告訴你,真正的長生藥不是那順,不是蓮華夜,而是那個孩子!他們倆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長生藥!」
「孩子?」王玄策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又翻過身,「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娑婆寐暗暗心驚,這廝竟然如此聰明?
「你不忿我師父破解了你,故意瞎編,想辱沒我師父的智慧。」王玄策道。
娑婆寐又給氣著了:「你師父前面說得都對,只不過計劃的核心處,卻完全錯訛。由始至終,蓮華夜和那順表演的輪迴,只不過是一個誘餌,為了讓戒日王相信輪迴的存在,相信人可以留下前世的記憶。而真正的長生藥,卻是蓮華夜和那順生下的這個嬰兒。我告訴戒日王,蓮華夜和那順擁有三十三世輪迴而記憶不滅,在他們體內已經養成了不受輪迴抹滅的長生物。那麼若是生下孩子,這個孩子便也能保存上一世的記憶,天道無法斬斷,輪迴無法磨滅。事實就在眼前,戒日王當然相信。」
「戒日王相信又如何?」王玄策嘲笑道,「嬰兒是嬰兒,戒日王是戒日王,與他有什麼相干?」
娑婆寐一臉傲然:「核心正在此處。倘若戒日王崩殂之日,便是這個男嬰誕生之時,他是否相信這男嬰便是自己的轉世?」
「啊?」王玄策愣了,「這——這完全是個巧合吧?」
娑婆寐哈哈大笑:「胡說,老和尚籌謀數十年,怎麼可能只是巧合?自有秘法讓他二人生與死的時間保持一致。若是戒日王死得慢,那便讓他死得快一些,若是男嬰誕生得晚,便讓他早一些。如此而已,又不是什麼難為的事。」
「好吧,知道你秘術多。」王玄策想了想,「可是你怎麼保證蓮華夜一定生下男嬰?」
「更簡單。」娑婆寐道,「若是生下女嬰,那就抱來一個男嬰換掉便是。」
「你——」王玄策簡直想破口大罵,卻忍住,問道,「戒日王如何肯相信自己一定能轉世到這男嬰身上?」
「將死之人,哪有那麼多懷疑。只要有一根稻草,誰不願意死死抓住?」娑婆寐道,「戒日王臨死前,我親自在他身邊設下法壇,告訴他,我是在護持他的靈魂取代這個男嬰。等男嬰長大時,會記得這一世的一切,重新操持戒日帝國,與如今又有什麼不同?哦,當然,唯一的不同是坐在這個皇位上的人換了一副更年輕的軀殼。」
王玄策聽得驚心動魄:「難道戒日王當時就沒有疑問?」
「有!」娑婆寐笑道,「他當時唯一的疑問,就是往生之後,自己的記憶是否會被磨滅。我告訴他,非但不會磨滅,反而能消掉他今生的業障。你也知道,他當年殺死了王增和衍羅娜王妃。這是他心頭的大慟,也是他今生的業債。但此事奇妙之處就在於,他殺死了衍羅娜,下一世卻成了蓮華夜的兒子,等於和衍羅娜擁有了母子之情,便是償還了這樁業債。所以他的下一世便會業障全消,諸事無礙,縱橫披靡,所向無敵。他一聽之下,便篤信無疑。」
「這……還有這等荒誕之事?」王玄策聽得目瞪口呆。
「你覺得荒誕,可戒日王卻相信這是能夠長生的唯一法門。」娑婆寐笑道,「所以他必須傳位給那順。戒日王早已經安排了婆尼和戰陀等朝中重臣,把秘密告訴了他們,讓他們護持那順登基,等下一世的自己——也就是那順的孩子長大之後,便擁戴這孩子即位。他相信,這個孩子能重新擁有自己的記憶,曾經威風赫赫的戒日王將會以一副年輕的軀體重新來過,重新雄霸天下,完成今生未竟之業。」
「原來如此……」王玄策喃喃道。他心中震撼之意有如驚濤駭浪,這是何等瘋狂的計劃!從三十年前就開始籌謀,從世間挑選一對男女當作演員,來上演三十三世的輪迴,以天竺大陸作為舞台,以世間億萬眾生作為觀眾,再通過佛門的大乘天一路參與,作為見證,成功地讓戒日王對輪迴顯現世間之事篤信不疑。最終,利用帝王最大的貪念——長生作為誘餌,以帝王犯下的罪孽作為震懾,雙管齊下,讓戒日王乖乖地把皇位交給了一個素不相識之人!
能想出這種計劃並付諸實施的,到底是怎樣一個瘋狂的大腦?
娑婆寐大笑:「你現在相信了吧?你師父純粹是胡說八道,我如此縝密的計謀,卻被他判斷得亂七八糟,實在有辱我的智慧……」
王玄策嘆道:「我師父並沒有辱沒你的智慧,因為那些話他從未說過。」
「嗯?」娑婆寐愣了,「什麼意思?」
「意思便是,我方才說的都是信口開河,只不過利用師父的名頭來激你說出真相而已。」王玄策笑道,「當日,我臨來天竺時問師父,將來如何對付娑婆寐?我師父說,娑婆寐此人狂妄自大,自負自尊。利用這八個字,必可破之。」
娑婆寐徹底愣住了,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慢慢地走近。抬頭一看,那順沉默著站在他的面前。兩人隔著柵欄對視,那順眼中滿是悲傷和絕望。
王玄策站起身,從袖子里掏出鑰匙打開了牢門,與那順並肩而立,凝望著娑婆寐。娑婆寐苦澀地笑笑,此時他如何不知,自己掉進了王玄策的算計之中。原來那順雖然是個情痴,卻不是傻子,當日十六國聯盟成立之時,娑婆寐從獄中提出制衡之策,他就知道這個七重獄困不住娑婆寐。那順一直憂慮不已,卻摸不清娑婆寐的底牌。這一次恰好王玄策也想對付娑婆寐,兩人一拍即合,在眾人面前演了一場戲,把王玄策關入七重獄,果然讓娑婆寐透露出了幕後的真相。
然而,這個真相,卻是那順不能承受之重!
「朕,真的是你選定的演員?
「朕真的是被你控制一生的棋子?
「朕與蓮華夜三十三世的痴愛,真的是假的?
「朕問你,蓮華夜對朕的痴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朕問你,朕的蓮華夜到底還會不會回來?」
那順瘋狂地大吼,搖動著柵欄,幾乎要把柵欄拆掉。他瘋狂地追問著,拿著頭在柵欄上不停地撞擊,撞得頭破血流,鮮血糊面。
「那順,你不要這般折磨自己。」王玄策急忙扯住他勸慰。
那順掙開他,朝著柵欄瘋狂地踢打,聲嘶力竭:「朕的人生被你毀了!朕的希望被你毀了!娑婆寐,朕恨你——」
娑婆寐呆若木雞,沉默地坐著,似乎失去了渾身的力氣。
皇宮大殿中,那順獃獃地坐在王座上,王玄策坐在他下首。
「這件事你早就知道,對不對?」那順問。
王玄策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默默點頭:「這是師父早就判斷出來的,你當日告訴師父說做國王,師父便是拿這個秘密向娑婆寐做的交換。」
「原來,在別人的眼中朕一直是個傻子。」那順滿嘴苦澀,「其實朕也不是沒有懷疑,有時候我會夢回粟特的故鄉和家園,夢中總是突厥人的彎刀和鐵蹄,有一個人向我呼喊:帝那伏,快逃!在夢中,我是帝那伏,醒來后,我是那順。相比帝那伏,我更喜歡那順。帝那伏的人生充滿悲劇而沒有溫暖,而那順的人生,縱然也是悲劇,卻有酷寒中的溫暖。因為,我有蓮華夜。我不知道你們怎麼看待蓮華夜,可是我知道,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情感歸處。我們在這慘淡的人生中相逢,互相擁抱取暖,我沉醉於那順的人生,便是沉醉於我在這世間唯一的幸福。我不願醒來,因為我若醒來,連這點幸福都會失去。你懂嗎?」
「我懂。」王玄策道。
「你懂了就好。」那順嘆息道。
王玄策一怔,那順卻凝望著他,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視,當初在吐蕃相逢,追隨玄奘一路南下,曲女城遇險,絕地查凶,一樁樁一件件在兩人眼中流過。二人忽然發現,雖未相約兄弟,卻已是生死之交。
「如今我知道了,我這個皇帝只是大家眼中的棋子。」那順道,不知為何,他放棄了朕的稱呼,「娑婆寐是為了通過我控制這個帝國,婆尼和戰陀逢迎我,是把我兒子當成了戒日王的轉世之身。他們看重的都不是我,可是我卻不能不看重自己。因為,若我不看重自己,誰會等候蓮華夜的歸來?」
「陛下!」王玄策也改了稱呼,似乎有一股暗流在二人間涌動,「輪迴往生,只是一場騙局。」
「你見過在沙漠中即將渴死,卻看見海市蜃樓的人嗎?他明知道是虛假,也要耗儘力氣奔跑而去。你見過在大海中即將溺死,卻看見水面上漂浮一根稻草的人嗎?他明知道仍舊沉沒,卻仍要抓住。」那順慢慢流出了眼淚,「輪迴和往生也是如此。除了守在這宮殿中,除了守在這宮牆下,你讓我去哪裡等待蓮華夜的歸來?」
「你何必如此!」王玄策感嘆,「明知是騙局,而甘願去做一個棋子,去耗盡自己的一生,值得嗎?」
「在這世間,值與不值,用什麼來衡量?」那順問,「蓮華夜明知是騙局,卻甘願為我生下一個孩子,甘願為了我而殞命宮牆之下。值與不值?哪怕我終生都等不到她,我也要等下去。因為我要讓她知道,她的感情不曾錯付,我要讓她對人間仍有眷戀,我要讓她知道有人在等待她歸來。這樣,我還有微渺的希望,很多年以後,會有一個蓮花般的女子,裊裊婷婷地走來……」
那順淚流滿面,不可自抑。
「所以,你必須守住這個秘密?」王玄策問。
「是啊!」那順淚眼矇矓地望著他,「你我同在師兄門下,感情深篤,可惜……在這個棋局中,不是棋子,便是執棋人,容不得別人存在。娑婆寐為了他自己,必須保護這個秘密;戰陀為了等待他的戒日王,必須保護這個秘密,只有你……是局外人。」
「你要殺我滅口?」王玄策嘆息道。
「為了宮牆外的微茫希望,我寧願犯下人間的一切罪行。」那順道,「我對不住師兄。來人——」那順大喝,「把王玄策拿下!」
殿外的剎帝利禁衛聞訊而來,毫不猶豫地將王玄策拿下。王玄策並不反抗,任他們五花大綁,只是悲傷地望著那順。
那順不願看他,吩咐道:「去,把大唐使團盡數押到這宮殿中來。另外,宣朝臣們也都來吧!」
「那順,殺我一人足夠,何必牽連他人!」王玄策大怒,掙扎道。
「你是大唐使臣,名不正言不順,朕如何殺你?」那順擺擺手,「把他的嘴堵上。」
剎帝利禁衛用一團麻布塞住了王玄策的口。
過不多時,蔣師仁等三十六名使者也被帶到這大殿上,戰陀等朝臣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那順在使團面前走了一遍,緩緩道:「剛才王玄策已經向朕交代,他和鳩摩羅王勾結,意圖顛覆帝國,你們誰知道詳情便仔細招供,朕可以饒你們不死。」
王玄策憤怒無比,但口中塞著麻布喊不出來,只能發出嗚嗚之聲。使團中,王玄策的心腹隨員看到主官被抓,急忙沖了出來:「陛下,我們少卿絕不曾和鳩摩羅王勾結!冤枉啊!」
「沒有嗎?」那順從剎帝利禁衛身上抽出長劍,頂著他的咽喉,「朕只問你一句話,王舍城那兩天里,你是否須臾不離,跟隨著王玄策?」
「呃……」隨員愕然搖頭,「那倒沒有。」
「既然沒有須臾不離,你如何替他證明?」那順大吼,手中長劍猛地刺進了他的咽喉,那隨員兩眼大睜,伸手捂著喉嚨,鮮血如同噴泉般從他指縫中飛出,緩緩倒地身亡。
不但使團成員,便是在場的帝國官員也都驚呆了,擅殺外國使者,在天竺極為少見。天竺人極為重視信譽和榮譽,當年戒日王和伊嗣侯三世針鋒相對,但伊嗣侯三世親自訪問曲女城,雙方即便談崩,戒日王也並未拿他怎麼樣,反而一路護送他安全離境。可如今的帝那伏王竟然毫無底線了。
「嗚——」王玄策目眥欲裂,卻被剎帝利禁衛死死按住。
那順提著長劍,笑吟吟地走到另一個使者的身邊,用劍抵著他的咽喉:「你呢?」
那使者傲然說道:「我家少卿絕未和鳩摩羅王勾結,我亦無法證明。」
「好!」那順的長劍噗地刺入他咽喉。那使者翻身栽倒,抽搐兩下便氣絕身亡。
鮮血濺上那順的臉,他獰笑著看向下一個使者,猙獰如同魔鬼。
「陛下!」戰陀元帥實在看不下去了,急忙走出來勸諫,「無故誅殺大國使者,實在有傷帝國體面啊!」
「體面?」那順瘋狂地大吼,「朕才不要什麼體面!所有想謀奪朕帝位的人,統統要殺!」他快步走到第三名使者前,短劍一指,「你!」
那使者同樣傲然揚起脖頸:「你要殺便殺。我大唐威服四方,雄兵百萬,總有一日鐵蹄會踏破你曲女城,為我等報仇!」
那順一言不發,揮劍橫斬,噗的一聲,竟然斬掉了那使者的頭顱。無頭屍身轟然栽倒。那順只覺心中有一種暴戾的煩躁發泄不去,整個人像是要發狂一般,他繼續走向下一人。然而這些年大唐國勢蒸蒸日上,開創盛世,威懾四方,使者們心胸之中充滿著自尊自豪之氣,竟無一人屈服。一個個都是鐵骨錚錚,視死如歸。那順連殺六人,胸中那股暴虐之氣才疏散了一些。
那順提著滴血的長劍,站在屍體中間,恢宏的大殿映照著他的身影,宛如嗜血的魔鬼。他忽然流出了眼淚,轉身走到王玄策面前,閉上眼睛,不願看故人的面孔,喃喃道:「奈何命運如此滄桑——」
他閉著眼睛揮劍斬去,只聽當的一聲,長劍幾乎脫手。他詫異地睜開眼,卻見一名剎帝利禁衛揮劍擋開了他的長劍,並隨手割斷了王玄策身上的繩索,大喝道:「走!」
「這——」那順驚呆了,隨即憤怒地大叫,「給朕抓住他們!」
剎帝利禁衛一擁而上,但其中卻又有三名禁衛倒戈相向,抵擋住同僚的同時割斷了使團成員身上的繩索,頓時大殿里亂了起來。大唐使者大都是軍人出身,紛紛搶來兵器和剎帝利禁衛格殺在一起。
混亂中,王玄策搶過一把長矛,大吼道:「往外沖!」
眾人衝破剎帝利禁衛的包圍,往大殿外衝去。
「戰陀,這是怎麼回事?」那順怒吼。
戰陀元帥臉色陰沉:「恐怕是十六國聯盟的人。看來這些國王早就居心叵測,竟然在皇宮之中安插姦細。」
為了營救王玄策,這些禁衛早已經安排妥當,先是一人出手救出王玄策,然後其他人在同僚中製造混亂,釋放使者。大殿中雖然有上百禁衛,但誰都不知道敵人是誰,彼此提防之下,竟然讓王玄策等人沖了出去。
王宮之中竟然連馬匹都已經備好了,但是只有三四匹。
那名禁衛道:「王少卿,請上馬!」
「我的同僚呢?」王玄策見跟隨自己的只有蔣師仁,急忙喊道,「你們可有辦法帶他們一起出去。」
「沒有。」那名禁衛道,「我家主人的命令只是救您!」
「不行!」王玄策斷然道,「我等同生共死!」
「少卿,」一名使者哈哈笑道,「原本要被人像殺雞一樣宰掉,如今能戰死,實在是我等的榮幸之事。」
另一人也大笑:「為大唐而死,馬革裹屍!」
「少卿,副使,你們走吧!為我們報仇!」
眾人大吼著,將王玄策和蔣師仁抬上戰馬,在馬屁股上狠狠一戳,那戰馬狂嘶一聲,飛奔而去。營救他們的兩名禁衛也上了另外兩匹戰馬,追趕了過去。其餘大唐使者站成一排,堵住了皇宮城門,有些人手持彎刀,有些人手持長矛,更有些人赤手空拳,但所有人臉上都是戰意昂然。在那順的怒吼下,上千名剎帝利禁衛逼壓而來,眾人對視一眼,不知道誰唱起了《秦王破陣樂》,低沉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逐漸有更多的聲音匯進來,形成慷慨豪邁的歌聲: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殺——」使者們同時怒吼,向剎帝利禁衛衝殺而去。無論是那順還是戰陀都看得驚心動魄,這僅僅二三十人,竟然有千軍辟易,銳不可當的氣勢。在上千名禁衛的包圍下,所有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浴血廝殺,直到戰至最後一人。看著最後一名使者的屍體倒在地上,帝國的所有重臣都半晌不語:這便是極盡輝煌的大唐么?
曲女城中,兩名剎帝利禁衛帶著王玄策和蔣師仁奔出了宮城,立刻就有人接應。營救王玄策的勢力看起來龐大無比,那名禁衛帶著他們幾經轉折,最後甚至跳進一眼枯井之中,通過地道直接出城,輕而易舉地甩脫了追兵。
到了城外,在一處村邑更換馬匹。那名禁衛也不說話,帶著二人向東賓士數十里,到了一處密林環繞的山坳之中,卻見一支精銳的騎兵正緊張地等候著,為首之人竟然是鳩摩羅王。王玄策恍然大悟,也只有鳩摩羅王這位戒日王三十年的盟友,才能在曲女城經營出偌大的勢力,甚至連皇宮都滲透了進去。
「王少卿!」鳩摩羅王喜悅無比,迎了上來,「自從得知您被抓,本王憂心如焚,特意從王舍城趕來,幸好您吉人天相!」
「多謝陛下!」王玄策感激不已。他這次輸得極為窩囊,這些年他縱橫捭闔於諸王之中,無往不利,沒想到今日竟然栽到了那順手中。尤其是把整個使團賠了進去,更是讓王玄策焦慮不已。倘若使團全數被殺,自己即使回到大唐,也是喪權辱國,這輩子就走到頭了。
「來,本王給您介紹一下。」鳩摩羅王引著他來到旁邊幾人面前,這些人都是平常裝扮,看不出身份,但這麼一介紹,讓王玄策和蔣師仁嚇了一跳。這個狹小的山坳中,竟然來了六位國王,除了鳩摩羅王之外,還有瞻波王、吠舍厘王、婆羅痆斯王、蘇伐剌那王、戰主王,都是東部聯盟的諸王。
「玄策何德何能,敢勞動諸王大駕犯險。」王玄策鞠躬感謝。
「王少卿放心,」戰主王道,「我們倒也說不上犯險,帝那伏王想抓我們,並沒有那麼容易。」
「王少卿,」鳩摩羅王問道,「不知道您有何打算?」
王玄策想了想,苦笑道:「我乃是使臣,卻把使團陷在了曲女城,若不進行報復,回到大唐便是喪權辱國。」
「不知道王少卿有何計劃?」吠舍厘王詢問。
王玄策黯然搖頭,這乃是異域之地,大唐再強大終歸鞭長莫及。他孤身逃出,又有什麼辦法?
「王少卿,」鳩摩羅王道,「我們迦摩縷波國往東北去,大約千里之遙,便是大唐的南寧州①。我等也是久聞大唐強盛無雙,只不過中間有高山密林,少有人行,但畢竟與大唐交界。若是我等為您開山辟路,幫助您抵達朗州,引大唐雄兵來擊破逆賊,您覺得可行么?」
王玄策遲疑,蔣師仁問:「既然道路難行,如何保證大軍同行?」
「這個——」鳩摩羅王苦笑,「本王也沒走過這條道,只是聽我國東北部的百姓說過,有山中商販歷經艱險穿越高山密林。」
王玄策連連搖頭:「能走得了商賈,未必能走得了大軍。我在融州做過縣令,聽說過南寧州以南的險惡,到處充滿瘴氣、沼澤、高山大河,哪怕大軍翻山越嶺抵達天竺,十停中也死個七八停。此事行不大通。」
聽到王玄策否決,諸王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陛下,」王玄策奇怪地問道,「你們諸王聯軍和帝國軍隊已經對峙了這麼久,為何不發起進攻?若是打敗帝那伏王,所有的事情不都迎刃而解了嗎?」
諸王面面相覷,鳩摩羅王苦笑道:「說得容易。當年戒日王為何威權如此之大?因為我們東部聯盟的軍隊加起來,也不過五萬人,而僅僅壓在東部的帝國軍隊就有十萬人!這還是西部聯軍拖住了五萬帝國軍,要不然我們連對峙都做不到。」
「五萬對十萬,足可發起一戰!」王玄策慨然道,「倘若諸位大王不嫌棄,我願意參與贊畫,幫你們擊破帝那伏王的軍隊!」
「這——」諸王面面相覷,紛紛搖頭,「實力差距太大啊!」
「諸位,五萬和十萬隻是數量的差距,並不是實力的差距。」王玄策道,「在我看來,貴方有三勝,而帝那伏王有三敗!」
「哦?此話怎講?」鳩摩羅王問道。
「帝那伏王得國不正,軍心背離,此為一敗;帝那伏王此前寂寂無聞,毫無根基,無人為他而戰,此為二敗;十六國聯合起兵,帝國已呈瓦解之勢,統兵的將領人人思謀後路,無人願意死戰,此為三敗。」王玄策侃侃而談。
「那我們又有哪三勝呢?」戰主王問道。
「諸位若不能戰勝帝那伏王,遲早被他滅國殺身,必定會殊死一戰,此為一勝;諸位和帝國軍聯盟多年,熟悉對手,此為二勝;帝國軍隊內部也有不滿帝那伏王之人,與你們暗通款曲,此為三勝。」王玄策道,「所以,只要諸位揮兵進攻,一戰之下帝國軍必然潰敗!」
「你怎麼知道帝國軍隊內部和我們有暗通款曲之人?」戰主王驚訝地問道。
王玄策笑了:「帝那伏王對你們恨之入骨,派遣大軍平叛。十萬大軍呈壓倒性優勢,卻和你們隔河對峙一個多月都不曾開打。若不是你們和帝國軍的將領之間有秘密協議,安能如此?」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六個國王移步到一邊進行商量,激烈爭辯了半天,幾個人臉色都有些難看。
最終鳩摩羅王走過來,有些尷尬地告訴王玄策:「王少卿,我們商議之後,還是不能和帝國開戰。帝國軍戰鬥力極強,一旦失敗,事情將不可收拾。其實對我們而言,最佳的策略就是通過軍事壓迫,逼迫帝國內的將軍和重臣廢黜阿羅那順。」
王玄策惱了:「你們根本不知道那順在朝廷中的支持力度有多強大。我告訴你們,這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鳩摩羅王不服,「如今很多貴族和將領都表示對我們的支持。就差戰陀等朝中大員了。」
王玄策無言以對,他有口難言,他很清楚地知道,戰陀等人是不可能背叛那順的!戒日王統一天竺,造就了三十多年的盛世,至今仍受大多數貴族和百姓的擁戴。在這種情勢下,他根本不敢透露那順的兒子是戒日王轉世之身的事,這件事雖然是個騙局,但普通人難辨真假,他只要一宣揚,反而給那順增加凝聚力。
眼前的十六國聯盟雖然來勢洶洶,卻都被強大的帝國軍隊嚇破了膽子,看來是依靠不上了。王玄策左思右想,忽然道:「你們能否再跟那順對峙一個月?」
「這倒沒有問題。」鳩摩羅王道,「您有一事判斷得對,帝國軍隊內部的將領確實也不想跟我們開戰。畢竟這麼多年和平下來,大家的關係盤根錯節,撕扯不斷。能不打,自然不打。」
「可是,一個月之後呢?」戰主王問,「您有何破敵良策?」
「一個月之後,我搬來大軍,獨自擊破那順!」王玄策慨然道。
眾人面面相覷,鳩摩羅王急忙問:「哪裡又有能跟戒日帝國匹敵的大軍?」
「吐蕃!」王玄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