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二十三章最是倉皇辭廟日
吐蕃與天竺各國來往頗為密切,蔣師仁留下來聯絡,吠舍厘王親自護送王玄策北行,將他送到吠舍厘國的邊境。從吠舍厘國往北,便是泥婆羅國。泥婆羅國風俗大體與天竺類似,然而此時是吐蕃的藩屬國。
泥婆羅王名為那陵提婆。數年前,那陵提婆還是王子的時候,他的叔父叛亂,殺了他的父親篡位。那陵提婆逃往吐蕃,受到松贊干布的庇護。松贊干布更出動大軍幫他平叛,立那陵提婆為王。那陵提婆於是認吐蕃為自己的宗主國,並將女兒尺尊公主嫁給了松贊干布。
王玄策來往大唐和天竺多次,走的都是吐蕃、泥婆羅這條路,與那陵提婆也頗為相熟。抵達王城之後,那陵提婆親自迎接,將他迎入王宮。吐蕃在泥婆羅駐紮有一千二百人的精銳騎兵,統兵的東本名叫赤德贊,曾隨著松贊干布和王玄策西征,對王玄策頗為敬服,當下也一起到王宮中歡迎王玄策。
王玄策將在天竺的遭遇一說,那陵提婆和赤德贊勃然大怒,怒斥帝那伏王。
「王少卿,大唐國威不可墮,您既然來借兵,我泥婆羅必當全力相助。」那陵提婆慨然道,「我國小,只有七千兵,但個個是精銳戰士。本王全部交給您帶走,擊破這偽王!」
「王少卿,」赤德贊也表態,「我吐蕃在此地還駐紮有一千二百精銳,自然盡數借給您。不過此事還需要告知我們贊普。您且稍等幾日,我派快馬前往邏些,六七日便可往返。」
王玄策千恩萬謝,赤德贊當即派人去邏些城請示松贊干布。在等待的時間裡,整個泥婆羅的軍事開始動員,七千人厲兵秣馬,準備糧草、馬匹、器械,召集民夫、輔兵。七日之後,松贊干布的命令傳來,令赤德贊統領所有人馬,追隨王玄策擊滅帝那伏王。松贊干布有大志向,早就垂涎天竺的富庶,戒日王死後,又沒了最大的對手,當即密令赤德贊,沿途畫下天竺各處的關隘、國情,看看將來吐蕃是否可以往天竺用兵。
第二日,一共八千二百人列隊出發,從高山雪原席捲而下,直撲曲女城。沿途各國都算是十六國聯盟的成員,鳩摩羅王下令,大軍所到之處,各個城池提供糧草,因此王玄策進軍很是迅速,短短十五日,便抵達恆河之北,繞過雙方僵持的戰場,直擊曲女城。
那順起初聽說王玄策率兵而來,頗為吃驚,又一聽只有八千餘人,當即大笑。命戰陀從前線抽調五萬人,渡過恆河,列陣迎擊。
那順親率五萬大軍,其中三百象兵,一萬騎兵,軍容鼎盛,過恆河三十里,斥候來報,說王玄策在十裡外駐紮,設置工事,嚴陣以待。那順下令大軍逼壓上去,戰陀對這一帶地形熟悉,認為不可冒進。因為左側是連綿的密林山丘,右側是沼澤地帶,只有中間是狹長的平原地帶,五萬大軍根本擺布不開。王玄策把此處作為預設的戰場,顯然是為了抵消自己的兵力優勢。
那順不以為然,這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戰。他要以堂堂正正之師擊敗王玄策,震懾天竺的反叛者。戰陀知道自己的陛下很是執拗,同時他也堅信自己一方既然具備絕對優勢,倒也不必以奇制勝。戰陀下令步兵在前,騎兵居於兩翼,象兵在後,然後命令一支萬人軍團發動進攻,破壞對方的工事,為騎兵突擊打開缺口。等騎兵突入對方陣營,打亂對方的陣勢后,再以象兵橫推而上,徹底擊潰對方。
王玄策既然是把此處作為預設戰場,自然經過一番準備。為了遏制對方的攻擊,他豎起三重鹿角,純粹採取守勢。因此第一波的帝國步兵首先就遭受到了狂風驟雨般的打擊,聯軍躲在鹿角后萬箭齊發,無數的士兵在衝鋒中被射翻,但更多的士兵蜂擁而來。
步兵的長矛長達三四丈,雙方就隔著鹿角展開激烈的搏殺,戰事從一開始就慘烈無比,鹿角內外,雙方丟下了上千條屍體,幾乎堆得如鹿角一般高下。幾經拉鋸之後,帝國軍仗著人多的優勢,艱難奪下了第一層鹿角,王玄策下令撤回第二層鹿角據守。
但第二層鹿角也沒能守多久,帝國軍奮勇前進,艱難奪了下來。士兵們搬開鹿角,為騎兵突進掃清了障礙,齊聲吶喊著,潮水般沖向最後一層鹿角。那順看得心花怒放,若是沒有意外,半個時辰內就能破開鹿角,攻入王玄策的軍陣。只不過戰陀元帥卻有些不安,局勢進展得太過順利,王玄策明明兵力存在巨大的劣勢,為何要在平原上採取守勢?
鹿角內,王玄策手拄長劍,冷漠地站在中軍處。每一層鹿角他安排了一千人守衛,此時的中軍只不過剩下了兩千人,赤德贊和其他人馬竟然不知去處。王玄策身邊是泥婆羅王派來的內相,那內相從未經歷過如此險惡的局勢,心驚膽戰道:「少卿,第三層鹿角要破掉了!」
「破便破吧,設下鹿角不就是為了被破掉嗎?」王玄策淡淡道。
內相苦著臉:「您這般弄險,實際上是將自己置於死地。一旦時機把握不好,或者出現絲毫意外,咱們勢必會被踏為齏粉。」
王玄策瞥了他一眼:「八千人想打敗五萬人,若不行險,哪裡會有絲毫生機?」
便在此時,鹿角處傳來吶喊和歡呼,第三層鹿角已經搖搖欲墜。內相臉色蒼白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下一刻面臨的將是對方鐵蹄的雷霆打擊。
而在對面的軍陣處,那順也興奮地握拳:「鹿角要破了!來人,騎兵突擊!」
戰陀元帥想說什麼,又閉了嘴,他只是覺得奇怪,王玄策氣勢洶洶而來,難道自己只用一萬前鋒就將他徹底擊潰了?怎麼可能?但騎兵突擊是既定策略,他也就沒有反對。
一萬騎兵從兩翼離開,緩緩加速,幾十步之後開始發力,形成兩道轟雷掣電般的狂飆,轟隆隆朝著敵人的軍陣衝擊而去。然而,就在騎兵剛剛發力,跑出一半距離的時候,突然從左側的丘陵密林方向傳來沉悶的馬蹄聲,轉眼就見一支黑色的洪流從丘陵地帶沖了出來,正是消失已久的吐蕃精銳和一部分泥婆羅騎兵,為首的是赤德贊和蔣師仁!
原來赤德贊率領的騎兵早就在丘陵密林中埋伏多時,王玄策付出如此大的犧牲,為的就是調開那順兩翼的騎兵,令兩翼空虛之後,讓赤德贊騎兵突擊,來一個大側擊。為此,王玄策不惜以自身為誘餌,將自己置於死地,圖的就是這剎那的戰機。
那順和戰陀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的騎兵竟然在這個節骨眼擊打自己的側翼,一片混亂中,赤德贊和蔣師仁率領鐵騎彷彿一柄利刃般捅進了軍陣之中,騎兵以巨大的速度和破壞力在步兵軍陣中肆意奔騰是什麼感覺?連刀都不用揮舞就會引發軍陣的混亂。
「穩住!」戰陀大聲傳令,「長槍兵密集列陣!阻遏對方的速度!」
戰陀絕對算一個將才,如此混亂的情勢下,依然強力控制住了軍隊,長槍兵火速密集列陣,形成密密麻麻的長槍叢林,要阻遏赤德贊的速度。然而戰陀剛剛調集完畢,臉色頓時就白了,原來赤德贊和蔣師仁的意圖根本不是擊潰步兵,三千騎兵,一個個在馬上彎弓搭箭,射出一支支火箭,射向自己的戰象!
戰象足有三百頭,每一頭戰象背上都有一座木堡,上面五名士兵——一名馴象師,兩名長矛手,兩名弓箭手。可遠攻,可近戰,簡直就是戰場上的移動堡壘。然而,赤德贊的騎兵射出火箭之後,情勢突然變化。戰象如此巨大,這些吐蕃精銳哪怕閉著眼睛射也斷無射不中的道理,按說大象皮糙肉厚,即使射上幾箭也沒什麼,問題是這些火箭上竟然沾有大量的火油,一旦粘在大象的身上就熊熊燃燒,根本滅不掉。這些騎兵的馬背上還有大量陶罐,裡面裝滿火油,點燃之後,在賓士中直接扔在大象的身上,頓時戰象整個著起火來。木堡上的士兵渾身起火,慘叫著跳下象背,大象更是被燒得仰天長叫,四處奔突。
三百頭戰象頓時就炸了鍋,到處狂奔,直接把整肅的軍陣衝擊得七零八落,無數士兵慘死在象蹄之下。
這一來那順的軍陣徹底亂了套,赤德贊抓住機會,和蔣師仁分別率領騎兵縱橫奔突,直擊那順的中軍,沿途的步兵防禦一擊即潰,根本抵擋不了三千鐵騎的衝擊。
那順早已驚得臉色慘白,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方才還是大好局勢,怎麼一轉眼間就成了這副模樣?眼見得三千騎兵突擊而來,自己的四萬大軍已經陷入崩潰,戰陀元帥知道局勢已經難以挽回,當即道:「陛下,撤吧!」
「朕絕不會撤!」那順瘋狂地大吼,「難道就這樣敗了嗎?」
「並不算敗。」戰陀道,「只要對方的主力被咱們前鋒牽制住,就不算完敗。這三千騎兵能起到的作用畢竟有限。眼下是要保證您的安全。」
就在爭執間,蔣師仁已經殺入中軍,那順的親衛紛紛被擊潰,眼看對方席捲而來,那順悲憤之中不得不退。蔣師仁命人砍翻王旗,大叫:「帝那伏王死了!」
三千人齊聲吼叫,聲震四野。原本就苦苦支撐的帝國軍一看王旗翻倒,頓時意志崩潰,整個軍陣徹底瓦解。
對面陷入困境的王玄策一直盯著那順的中軍,一看王旗翻倒,頓時大喜,傳令所有人一起吶喊:「帝那伏王死了!」
正在攻擊王玄策的步兵和騎兵一聽帝那伏王死了,都有些發矇,有些人轉頭望去,這才看見不但己方的王旗倒掉了,連中軍都崩潰了,頓時人心惶惶。王玄策喝令:「所有人上馬,往前沖!只要一息尚存,就往前沖!不要看兩側,不要看後面,只要前方有路,只要前方有敵人,就死命往前沖!」
王玄策這時只剩下三千來人,一齊上馬吶喊著沖了出去。此刻帝國軍的騎兵正衝擊而來,雙方轟然碰撞,就彷彿兩道巨浪迎面而擊,無數人翻身落馬。但王玄策手下的所有人都遵照命令:往前沖!
他們和帝國的騎兵穿插而過,他們衝過了後面的帝國步兵,他們穿過了戰場中間的空白地帶,帶著一往無前之勢,直衝入那順的大軍之中。那順的步兵軍團被發狂的戰象和赤德贊的打擊搞得亂成一團,這時又遭到王玄策迎面而來的衝擊,頓時徹底崩潰。帝國步兵像四萬隻沒頭的蒼蠅一般到處亂撞,無數的人被驅趕進了沼澤之中,更有無數人被踐踏而死,更多的人則是隨著那順向後潰敗。
整個戰局無比詭異,那順帶著潰兵在前面逃,王玄策和赤德贊率領騎兵在後面驅趕,那順那支建制完整的騎兵則追在最後。那順和戰陀看得很清楚,此時只要自己能夠掉回頭來堵上片刻,王玄策就是被前後夾擊的命運,戰局就能徹底扭轉。
可是哪裡有這麼容易,軍隊一旦崩潰,那就是無數的散沙一瀉而下。三四萬人潰散奔逃,誰敢停留就是被萬人踩踏的命運。那順和戰陀再有不甘,也只好被敗兵裹挾著狼狽而走。王玄策和赤德贊深通騎兵運用之道,尤其是擊潰戰之中,騎兵所起的最佳作用不是追殺,而是驅趕。大部隊不緊不慢地尾隨敗兵而進,不讓他們休息,不讓他們停留,一旦有人停留下來立即斬殺,而小部分騎兵則深入到敗兵之中刀砍箭射,製造恐懼,讓他們一直保持潰敗的勢態。如果說三四萬潰軍是一張席子,王玄策就是卷席之人。他要做的就是掀起這張席子的一角,把整個席子捲起,橫掃千軍。
後面緊追的帝國騎兵一看這狀況,知道大勢已去,無心再追趕,紛紛潰散而去。王玄策沒有了後顧之憂,加緊追殺。
四萬大軍崩潰的場面如同天崩地裂,被敵人殺死的,互相踩踏而死的,更有些沒頭沒腦地直接跑進了沼澤,沒頂而死。三十里路跑到一半,四萬大軍已經潰散了一半,不少人竟然是在逃命之中活活累死,連戰陀都死在了亂軍之中。
等三十里路跑完,潰軍們更是心頭冰涼,前面是茫茫恆河。恆河上原本有船,然而數萬人擁擠在恆河邊,一時間又能渡過幾人?潰兵瘋狂地往船上擁擠,王玄策的騎兵逼壓而來,把潰兵們朝河中驅趕,一時間恆河之中浮屍成片。
那順的親兵護衛著他想登船,但此時的潰兵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帝,只管擁擠,無數的潰兵蜂擁而上,登上船隻。那順還沒有登船,就見船身傾倒,轟然間側翻,倒扣進了水中,無數的潰兵落水,齊聲慘叫,一時間河水中滿是被大水捲走的落水者,慘不忍睹。
那順獃滯地望著河面,後有追兵,前無渡船。他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涕淚橫流,然後他跪倒在河岸上,失聲痛哭。
身後忽然一靜,那順擦拭眼淚,扭回頭去,只見身後沒有自己的禁衛,無數異國騎兵圍攏上來,沿著河岸圍成一個半圓,將自己團團包圍。鐵騎中,王玄策策馬而出,默然凝望著他。
那順抽出長劍拋了出去,插在二人中間。
「若想殺朕報仇,便送你頭顱。」那順平淡地道,「不能在人間等她,朕便到輪迴中尋找。對這個人間,朕已厭惡透頂!」
貞觀二十年,王玄策借吐蕃和泥婆羅八千二百兵大破帝那伏王五萬大軍,並擒之,天竺震驚。
王玄策擒獲那順之後,渡過恆河,直抵曲女城外。曲女城的守衛力量早已一戰盡滅,聽聞皇帝被擒,舉城投降。王玄策進駐曲女城,瞬息之間全天竺震動,原本和鳩摩羅王等人對峙的帝國軍隊,悉數向鳩摩羅王投降。十六國聯軍在鳩摩羅王的率領下進入曲女城,接管政務。
諸王對王玄策感激不已,同時又有些畏懼,這吐蕃和泥婆羅的兵馬駐紮在曲女城之中,令他們芒刺在背。於是找王玄策商量,願意饋贈牛馬三萬,以及弓刀瓔珞犒勞。此戰吐蕃損失五百人,泥婆羅損失兩千餘人,可謂犧牲巨大,王玄策毫不客氣,收下牛馬寶物,分了一半給赤德贊和泥婆羅內相。二人都是大喜。他們往日在苦寒的高原上打仗,便是犧牲萬人也得不到這麼優厚的回報,感覺這天竺果真富庶。赤德贊高興地告訴王玄策:「王少卿,我回去后要好好勸說贊普,發兵天竺。」
王玄策愣了一下,詢問之後才知道松贊干布居然有南下意圖。
「東本,你告訴我,這次作戰你們戰死幾人?」王玄策沉吟片刻,問道。
赤德贊想了想:「我帶來的一千二百人,如今還剩下七百人。戰死沙場的有兩百餘人。」
「那麼其他戰士是如何死亡的?」王玄策問。
赤德贊懊惱:「這天竺氣候太過酷熱,剛從雪山上下來,便有上百人中暑。後來喝了天竺的河水,又有上百人得了疫病。到如今竟然有二百多人死於水土不服。所幸咱們不會長久居留,否則我們這些戰無不勝的雪山雄鷹,恐怕沒有幾人能活著回去。」
「倘若贊普率領大軍,從雪山下來征戰,無論戰爭勝負,你覺得有幾人能回?」王玄策問。
赤德贊瞠目結舌,但細細一想,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天竺與吐蕃的氣候完全是兩個極端,自己這些高原戰士一旦來到這雨季漫長、酷暑濕熱的天竺大陸,恐怕當真要喪盡精銳,埋骨異國了。赤德贊剛才被財貨沖昏了頭腦,此時經王玄策一提醒,才清醒了過來。他暗暗僥倖,要不然自己回去跟贊普一說,贊普發大軍進入天竺,只怕自己就成了吐蕃的罪人!
赤德贊回去之後,果真如實彙報。松贊干布頓時如冷水澆頭,當時就熄了南下爭雄之心。終其一生,吐蕃人再無南下之舉,而是北上西進,與大唐、突厥爭霸西域。
安撫完兩國士兵之後,王玄策向鳩摩羅王等人提出一個條件,那順擅殺大唐使者,罪不容赦,自己既然滅其國,就要押解皇室成員返回大唐,獻俘闕下。鳩摩羅王等人既然想重組帝國格局,自然巴不得王玄策把原本帝國的皇室、貴族帶走,當即答應。諸王也都有私心,在曲女城中大肆抓捕,把當日的政敵、反對十六國聯盟的官員、貴族一股腦兒地抓了起來,作為王玄策的俘虜,讓他帶回大唐。
最終還是王玄策聽說抓人太多,來到看押俘虜的軍營一看,頓時驚呆了,男女老幼,黑壓壓一片,粗略一數,竟然達到一萬兩千人!
「這——」王玄策不可思議,「這都是那順的餘孽?怎麼會這麼多?」
鳩摩羅王嘿嘿笑道:「並不多,這些只是那順餘孽的首腦而已。」他生怕王玄策不要,附到他耳邊低聲道,「少卿一戰滅國,獻俘闕下,何等輝煌盛大之事!若是只帶去三五百人,豈不墮了大唐的威名?哈哈,少卿懂的。」
王玄策心中一顫,是啊,這是滅國之功啊!而且和李靖、李勣、侯君集等人不同,自己是孤身異域,以他國之兵滅當世頂級大國。從體量上而言,這戒日帝國比之東西突厥也不遑多讓,而消滅個東突厥,大唐父子兩代積聚,耗費十數年之功,自己卻借了八千多人一戰滅國!雖然說這其中頗有機緣際會,帝國的軍隊有一多半被十六國聯盟拖住,那順即位之後毫無根基,不得人心,但這畢竟是實實在在的滅國大功。一念及此,王玄策心裡頓時如著了火一般,當即便默認了這一萬兩千人的巨型俘虜團。
三日後,王玄策率領吐蕃、泥婆羅的軍隊,押送著龐大的俘虜團開始啟程回國。那順被俘后單獨囚禁在皇宮,俘虜團在皇宮門外聚集后,王玄策前往皇宮提那順出宮。
那順完全是一副亡國之君的打扮,他披髮赤腳,身穿麻衣,懷中抱著自己的孩子,孤單地從皇宮中走了出來。狹窄高聳的宮門,映照著孤單的身影,無限滄桑。
走出宮門后,那順默然凝望著宮牆外,那裡似乎仍舊有一攤血,映照著那順的眼帘。他默默地流出了眼淚,低下頭呢喃道:「孩子,這是你母親的殞命之處,咱們卻要走啦!去國萬里,今生也不知道能不能與她重逢。」
說罷,那順將孩子交給一旁的宮人,走到蓮華夜的殞命處,跪在了地上,然後趴了下去,全身攤平,兩臂張開,整個人貼在了地面上。眾人默默地看著,這是天竺最高的禮節,五體投地。他在向蓮華夜懺悔。
那順嗚咽地哭著,淚水流淌在地面,漫延成溝壑。那一夜,蓮華夜的血就是這樣流出來,流淌在大地上,斑駁一片。如今那順將自己的眼淚灑在了這裡。
王玄策走過去,把他拉了起來:「人死不能復生,走吧!」
那順站起來,擦乾眼淚,喃喃道:「大唐也有宮牆和輪迴嗎?」
王玄策不知該如何回答,那順哀求地望著他,王玄策只好長嘆一聲:「大唐也是娑婆世界之一,怎會沒有輪迴。那順,大唐的宮城輝煌高大,遠勝曲女城百倍。大唐的長安人口百萬,摩肩接踵,或許很多年以後在長安的西市裡,你偶然回頭,會有一個蓮花般的女子裊裊婷婷,向你走來。」
那順失聲痛哭。
大軍和俘虜離開皇宮,行走在曲女城狹窄的街市上,剛到城門處,忽然前面一陣喧嘩,還響起不少士兵的驚叫聲。王玄策和鳩摩羅王等人急忙走出去,只見一名長須短髮的老者,緩步而行,迎面走來。周圍的士兵上前阻攔,那老者卻毫不在意,手中拈花一彈,袍袖一拂,周圍的士兵有如中了魔咒一般,紛紛跌倒,昏迷不醒。一旁的吐蕃戰士勃然大怒,十幾人張弓搭箭,紛紛射去,那老者張開大手,虛空一抓,十幾支箭鏃竟然懸浮在了半空,靜止不動!
周圍的人看得一片嘩然。那老者張口吐出一個字:「咄——」
懸浮在半空的利箭忽然炸裂,化作黑色的青煙消失。周圍的士兵張口結舌,傻傻地看著這個老者,再不敢阻攔。老者雙手合十,默默地低著頭,從容而行。
這時,王玄策等人迎了出來,一看就是一驚,竟然是娑婆寐!這幾日他忙暈了,竟然忘了這個困於七重獄中的重要人犯!
「娑婆寐!」王玄策大喝,「我倒忘了去七重獄找你,你竟然自投羅網!」
娑婆寐神情悲傷,面目灰敗,彷彿一日之間蒼老數十歲。他凝望著黑壓壓的俘虜,喃喃道:「輝煌帝國,竟至於此!難道是老和尚錯了嗎?」
王玄策抽出長劍,擱在他脖頸,冷冷道:「說,你籌謀數十年,暗中控制了戒日帝國,到底想幹什麼?」
「如今說出來還有意義嗎?」娑婆寐忽然流淚,似哭似笑,「三十年苦心孤詣,擁有了人間帝國,卻以如此荒誕的方式破滅。老和尚罪在千古,雖百劫煉獄而不得贖罪。」
王玄策皺眉:「娑婆寐,你來到底要做什麼?」
娑婆寐神色嚴肅,合十鞠躬:「老和尚特來投案自首。」
「投案自首?」王玄策愣了。
「從緣法上而言,老和尚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娑婆寐淡淡地道,「你既然要去大唐獻俘,這俘虜之中怎可少得了老和尚?所以,老和尚自請就縛,做這亡國之俘。」
王玄策凝望著他,點點頭:「哪怕你不說,這闕下之俘里,也少不得你!來人,捆了!」
吐蕃士兵如狼似虎地衝上去,將娑婆寐五花大綁。娑婆寐神情平靜,默默地跟隨著吐蕃士兵走向俘虜叢中,也不知走了多遠,他忽然回頭,凝望著遠處的王玄策,低聲輕笑:「大唐皇帝,老和尚會煉長生藥,必能讓您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