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二章敦煌八大士族
這敦煌是河西大城,夯土版築的城牆有五十三尺之高①,高大厚實,西域的城牆都不曾包磚,裸露出原本的土色,極為粗糲。城池在甘泉水西岸,東西寬四百步,南北長六百二十九步②。但並非正四方形,東南角有四分之一的牆體往內收進去一截。城牆的四角都修築著高聳的角墩,據高而望,日夜值守。
敦煌城的奇特處,是在城牆外加了一圈羊馬城。羊馬城高有五尺,僅到人肩膀,可基座竟然也厚達五尺。在攻城戰時,這一層羊馬城哪怕不甚高,卻也是進攻方難以逾越的障礙——要翻越這座羊馬城勢必遭到守城方的猛攻,而哪怕成功跳進羊馬城,狹窄的地勢也令他們無法展開雲梯等攻城器械。
而此時,玄奘和李澶牽著馬走過,卻發現羊馬城裡真的屯了許多的羊馬,竟是被當作了羊馬圈來使用。
敦煌城門口,玄奘和李澶遞交了公驗、過所,牽著馬匹進城。
①唐代一尺約為30厘米,53尺約為16米。
②唐代一步為六尺。現代考古測量,隋唐敦煌城遺址寬為718米,長為1132米。
「師父,您到敦煌有什麼打算?」李澶問道。
玄奘眺望著這座土黃色的塞外雄城,眼中充滿期待:「貧僧有一名至交好友,名叫呂晟,他如今就在這敦煌做官!」
兩人從北門進城。
此時的敦煌沿襲的是曹魏時期的格局,城內東南划作子城,為官府衙署所在地。其他部分為羅城,是居民區及商業區,兩者以高牆分隔,中間開有兩座內門以供出入。如此一來,敦煌城總計三座城門,西門和南門則必須通過子城出入,只有北門最為便利。
一進北門便是甘泉大街,向南延伸了大半座城,直到和子城的城門相接。羅城也被這條大街給分隔成了東西兩部分,東部是規整的長方區域,坊市規劃嚴整,棋盤羅列。而西部則因為子城牆歪歪斜斜地分割,變成了個三角狀。
結構雖然怪異,倒是無礙其繁盛。整個西沙州的常住人口只有兩萬多人,然而西域和中原各地的行商往來頻繁,城內人煙如織。
主街上,騾馬和駱駝馱著貨物從身邊經過,還有人趕著羊群去城外放牧,人流熙熙攘攘,除了漢人,還有面孔發紅的吐谷渾人,有編著辮子的突厥人,有高鼻深目、翻袍圓領頭戴高帽的粟特人,甚至還有來自更西邊的吐火羅人和波斯人。引得玄奘嘖嘖讚歎,眼界大開。
李澶笑道:「其他倒也罷了,這粟特人在敦煌可是不少,甚至在各鄉里還有聚居的粟特村落。他們在官府落了手實,納入戶籍,已經算是唐人了。」
子城為貴,州縣衙門和大姓士族、富商巨賈的宅邸都在子城內,兩人一路走著,李澶向玄奘介紹敦煌風物。
「師父,您要找的這個呂晟,在刺史府做的什麼官?」李澶問道。
玄奘想了想:「他武德八年赴任西沙州,據說是參軍。」
李澶笑了:「師父有所不知,官場上大大小小的參軍不計其數,在州裡邊,有錄事參軍,還有六曹司的主官都是參軍,這區別可就大了。」
「我們在武德七年相識,武德八年他調任敦煌之前,貧僧就外出遊歷了,因此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官職。」玄奘苦笑,「不過他在京中是正八品上。」
李澶搖頭不已:「正八品上的京官,即使平調,到了西沙州起碼也是錄事參軍啊!這是州里僅次於刺史、長史、司馬的第四號人物,權力更在司馬之上,這樣的人您直接在州城驛問問王君可不就知道了?」
「貧僧是想求呂晟幫忙,偷渡出關的。」玄奘苦笑,「貧僧可以一走了之,若是將來讓呂晟的上官和同僚知道,怕連累他。」
李澶點頭:「明白了。不過這也好辦,堂堂錄事參軍,到州衙門一問便知。」
從北門順著甘泉大街直行,便到了子城城門。如今並非戰時,子城出入便利,兩人進了城門便望見一座高聳的佛塔,那便是後秦時的名僧、大譯經家鳩摩羅什為自己死去的白馬所建的寶塔——白馬塔。
西沙州府衙便在白馬塔西側,敦煌的州衙也不似中原那般講究,夯土版築的牆壁極為高大厚實,像一座四方內城,城牆上還有角樓和馬面,府門也是如同城門一般的拱門,極為粗糲蒼涼。
門口有挎刀執矛的甲士值守,兩人走上前,一名身穿甲胄的校尉迎了上來:「什麼人?莫要擅闖州衙!」
玄奘合十:「貧僧是來找人的。貧僧想找州里的錄事參軍,名叫呂晟。」
那校尉愕然:「錄事參軍?本州的錄事參軍不姓呂,州衙里也沒有呂晟此人。」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面面相覷。
「呂晟乃是武德八年來的敦煌。」玄奘問道,「難道是調任了嗎?」
那校尉見他是僧人,旁邊的李澶衣著華貴,當即耐著性子道:「這我便不知曉了。如今的錄事參軍姓曹,諱誠,前年來的西沙州。」
李澶低聲:「師父,這曹誠我知道,如今正在州城驛迎接我阿爺呢。您肯定是哪裡搞錯了。」
玄奘想了想也不禁苦笑,那呂晟調任敦煌至今已經有四年了,官職變動也是常事,不過當務之急還是打聽呂晟的下落。
刺史府對面就是永康坊,坊牆厚實高大,坊門上還有城樓,也是一座小規模城池的規制。玄奘和李澶來到坊內,這座坊緊挨著州衙,住戶也以官員士族為主。玄奘一路察看過去,見十字橫街的拐角有一座酒肆,門面古舊,酒博士也有五六十歲,說話間是當地口音,便進入酒肆。這時正是巳時,酒肆內並無客人,酒博士熱情地上前招呼。
玄奘合十問道:「老丈可是敦煌本地人?在這裡開酒肆有多少年了?」
酒博士急忙避開:「不敢,不敢。回稟法師,老朽世世代代都是敦煌人。這酒肆是祖上傳下來的,至今有一百五十餘年。」
「那正好請教老丈,」玄奘問,「武德八年的時候,西沙州來了一位錄事參軍,姓呂,老丈可知道他?」
「您是說呂參軍?他——」酒博士脫口而出,隨即臉色就變了,不安地望著玄奘和李澶,不敢說話。
李澶知道有異,玄奘卻含笑望著酒博士,道:「正是呂參軍,老丈可知道他如今到何處去了?」
「二位不是敦煌人?」酒博士咬咬牙,低聲問。
兩人都搖頭,玄奘道:「貧僧是洛陽人氏,路過此地,當年和呂參軍有過一面之緣,特意來拜訪一下。」
「既然是路過,法師最好不要再打聽了。」酒博士小心地四下張望著,「老朽一家世代信佛,萬萬不敢讓一位高僧惹下麻煩。在這敦煌城中,呂晟二字就是個禁忌,無論跟誰您都萬萬不能提起。
您辦完事情,趕緊離開敦煌,才是上策。」
玄奘和李澶的表情凝重起來。
李澶吃驚道:「這是為何?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酒博士若無其事地抹著桌子,低聲:「呂參軍的宅子在成化坊東街二曲,法師且去一看便知,還請法師切莫讓人知道是老朽告訴您的。」
玄奘心頭驚駭,當下也無心再問,隨即帶著李澶離開永康坊。
成化坊並不遠,順著甘泉大街往北走了三坊便到了。不過這座坊頗為偏僻,在一條橫街裡邊。從坊內的門戶規格來看,也不似住著什麼高官大賈。玄奘二人走到十字街的東街,迎面有牧人趕著幾百隻羊過來,把街巷堵得滿滿當當。
二人避開羊群,走到第二曲,就見臨街一座高大的門戶,厚實的夯土外牆圍成四方宅院,院牆四周廊屋環繞。整套宅院佔地足有兩畝,在城中算是大宅。兩層門樓,粗大的榆木立柱,門頭雕樑畫棟,頗為精細。只是整座大宅都已經荒廢,廊屋上的屋瓦破爛不堪,陳年的蛛網掛在半空,於風中搖擺。台階上野草侵凌,足有膝蓋高。
漆黑的大門上,似乎還貼過封條,只不過年深日久,封條剝落,早已經看不清上面的字跡。
玄奘沉默地站了片刻,走上台階,去推那兩扇厚厚的黑漆大門,連帶著門樓晃了一晃,卻沒有推動。玄奘有些發愁,四下里踅摸著,想打開門。
「師父,你當真要追查嗎?」李澶問。
「追查到底。」玄奘一字一句道。
「既然如此,那何必小心翼翼?」李澶飛起一腳踹在了門上,然後迅速拉著玄奘跳下台階。
那門樓晃了幾晃,頓時轟隆隆塌下半邊,一扇門也倒了下來,塵土漫天。玄奘苦笑不已。
街上路過的行人也有些傻眼,獃獃地看著他們。周圍的宅院里也有人奔跑出來圍觀,一個個臉上變色,指指點點。玄奘朝他們一笑,這些人頓時縮了回去。
等灰塵散去,玄奘二人走進了院子。
一進門便是橫長的前庭,兩側是廊屋,似乎是僕役所居,一側是庖廚,一側是側門,似乎通往圍牆外的馬廄。廊屋中間是中門,同樣有高高的門樓,不過兩扇木門早已經倒了半邊。
前庭的地面給挖得坑坑窪窪,地上的青磚被撬起來,挖了十幾個深深的土坑。玄奘蹲在土坑邊上,仔細查看著。李澶徑直走進主院,臉色頓時就變了:「師父,快來!」
玄奘急忙起身,穿過中門走了進去,一看之下也愣在當場。
主院寬大無比,堂前種植著些榆柳,周圍是一圈廊屋,庭院正中砌起台基,蓋著一座正堂,倒也是河西宅院的普遍格局。問題在於,主院里一樣被挖得坑坑窪窪,到處是深坑,甚至一株合抱粗的柳樹也從根部被挖了一個大坑。正堂下方夯土的厚實牆體甚至也被鑿開,有些只鑿出一尺深,有些地方直接被挖穿。正堂的青磚台階也被挖開,四周的廊屋也是一樣,甚至一些立柱都被拆掉了。
真正詭異的是,地面和牆壁上用黑色、紅色兩色顏料畫出密密麻麻的上百個符籙和上千根線條。這些符籙形成一個立體的結構,彼此之間以線條相連。
多年來的塵沙吹蝕和雨水沖刷,有些圖案已經模糊不清,卻更顯得滄桑古舊。
「師父,這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李澶問道。
「這是……」玄奘凝重地道,「法陣!一座大型的道術法陣!」
「法陣?」李澶震驚了。
「還不是普通的法陣,是巫術與道術結合的法陣。」玄奘指著庭院四周的牆壁,「最東側畫著三個形鬼煞生,是一道步罡符,其後依次是混元符、六丁六甲符、屠戶符、召魂符、三十六天罡符、十二時辰符。」玄奘小心地繞過陷坑,查看著,「你看這地面上,從中門到這座正堂,被設成了六甲壇,中門左右側有兩座石頭堆,是神荼、鬱壘。而這個正堂本身,被設成了三山九侯神位,左側諸仙位,右側諸鬼位。庭院兩側各有六個大些的坑,左側是六丁神位,右側是六甲神位。」
玄奘似乎碰上了什麼疑難問題,半晌沉吟不語。李澶心中驚悚,走向一側的牆壁,打算細細查看一番。
「別動!」玄奘突然大叫。
猛然間李澶腳下「咔嚓」一聲,地面突然崩裂,他驚叫一聲,身子直墜下去。慌亂間,他雙手死死地抓過旁邊一根房頂椽子,「咔嗒」一聲,椽子橫在陷阱上,把李澶吊在空中。李澶尖叫著往陷坑裡一看,只見坑底是一根根尖銳的鐵刺,足有一尺多長,鐵刺間還有些花紋斑斕的長蛇在扭動。
李澶大叫著往上爬,就聽「轟隆」一聲,中門檐脊上掀起一大片陰影,竟然是一面四方的鐵板掠著地面橫掃而來,那鐵板上焊接著倒鉤與尖刺,隨便被掃上,身上立時就會多出七八個大洞。
李澶嚇得魂飛魄散:「師父救我!」
玄奘踩踏著地面上的道符,手指默默地掐算著,身子左一扭,右一跨,猛然在一道符上一踩,迅速又縮回。「轟隆」一聲,一根粗大的圓木從廊屋裡破窗而出,直撞過來,恰好在半空將鐵板攔截,砰地撞上,兩件兇險利器轟隆隆落地。
玄奘長出一口氣,李澶也嚇得不敢動彈。玄奘繼續掐指計算,腳踩符籙,循著複雜的線條繞了好幾個方位,才算到了陷阱邊,拽著李澶的胳膊,把他提了上來。
李澶一屁股坐在地上,整個人都虛脫了:「可嚇死我了!」
玄奘一臉歉意:「抱歉世子,貧僧也是剛剛看明白,這是一套三重法陣,除了道術和巫蠱術,還有機關術,按照八門分佈著陷阱、弩箭、獸夾、繩網,三重陣法環環相扣,不設生門,幾乎都是死門。」
李澶看著玄奘愣怔了半晌:「師父,這片刻工夫,您不但看出來三重陣法,還破解了?」
玄奘皺眉:「談不上破解,主要是年深日久,日晒雨淋,這套法陣中很多機關都已經失效了。世子請看——」玄奘指著正堂和中門上方,那上面分佈著幾塊圓乎乎的東西,斑駁不清,「那是銅鏡,白天采日光,夜晚采月光星辰,極容易把人帶入幻境,只不過早已經鏽蝕了,才沒有發揮威力。還有這些巫道符籙和勾線,應該摻有各種秘制的丹砂藥物,只是這麼多年也早已經失了效用。你看旁邊的柳樹上是不是有座蟲巢?」
李澶仔細看去,果然見柳樹的樹瘤里長了密密麻麻的孔洞,只不過如今掛滿了蛛網。
「那是蠱蟲,這麼些年,日晒鳥啄,加上蜘蛛捕食,都死了。」
玄奘道,「布下這套法陣的人極為厲害,要是這三重法陣剛布設的時候,只怕你我二人剛進這院子,就被蠱蟲鑽入眼耳口鼻,攝入陣中了。」
「師父是高僧,竟然對道法巫術如此精通!」李澶欽佩不已。
玄奘卻搖頭:「這些東西貧僧絲毫不會,只是釋迦大道傳到如今,被一些旁門左道混雜其中,震懾民眾,誘取錢財,貧僧想要追求大道,不得不深究其源流,擇掉糟粕。」
「師父,」李澶心有餘悸,「誰在呂晟家裡挖了這麼多坑,布設法陣?這到底是要對付誰?」
玄奘心中沉重,默默地搖著頭:「挖坑的,與布設法陣的,並不是同一撥人。」
李澶詫異:「這陷坑分明是法陣的一部分!」
「坑是先挖的,後來才布置了法陣。」玄奘指著地上的線條,「你看這些線條,有些到了深坑邊就斷掉,或者繞過,實在繞不過的,便在坑上安裝了連環翻板。這說明先有人來掘了坑,之後才另有他人來布設法陣。至於那些陷阱機關,只是隨手利用這些坑,因地制宜而已。」
李澶仔細看了看,果然如此:「師父慧眼如炬。」
「世子,咱們且到屋裡瞧瞧。」玄奘道。
「到屋裡?」李澶嚇了一跳,「那豈非更加危險?」
「自然是更危險。」玄奘叮囑,「只要你不亂走,跟緊了貧僧的腳步就不妨事。若是怕危險,你也可以留在院子里,切記不要亂動。」
玄奘說完,撩起僧袍,一隻手掐訣計算,雙眼緊緊盯著地面的線條和符籙,小心翼翼地變換腳步,曲折前行。李澶一咬牙,也照著玄奘的樣子跟過去,一手撩起袍子,一手掐著訣,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掐的是什麼訣。
兩人登堂入室,走進正堂。
正堂里更加凌亂,幾乎所有陳設家居都被打砸破壞,地上也到處掘坑,巫道法陣也更加兇險,此時正是下午,日光通過破爛的窗欞照耀進來,連李澶都瞧見了幾根懸空繃緊的精鋼細絲。牆壁、地面和屋頂畫下的符咒圖案更是肆意張揚,各種鬼臉和魔怪符籙攝人心魄,色澤呈褐紅色,也不知道是什麼顏料所繪。
「這是鮮血。」玄奘小心蹲下身,摳下一塊仔細看著,臉色凝重。
「鮮血……」李澶渾身一哆嗦,忽然指著一面牆壁,「師父,那上面有字!」
玄奘起身,果然看見正堂一塊完好的側壁上寫有幾行字。在房門口看不清,玄奘小心踩著幾塊符籙,跨過幾根絲線,避開機關陷阱,走到正堂中央,只見牆壁上以黑墨寫著一行草書。
「觸之不見,摸之不著,口不能述,筆不能載。是為之道。」
玄奘痴痴地看著。他伸出手,觸摸著磨痕,彷彿當年的摯友早已預知到他的來臨,告訴他自己並未忘掉當年的誓約。時間穿越了六年的光陰,年輕的僧人穿過古剎禪林,推開殿門,風華絕代的白衣男子朝他微笑著:「來了?」
猛然間玄奘淚水流淌,哽咽失聲。李澶不明所以,卻能感受到玄奘心中的傷感與痛苦,他默不作聲。
玄奘擦了擦眼淚,沉默地穿過正堂,來到後院的廊屋,這裡一樣被砸得破爛不堪,幾乎所有的傢具都被拆掉。左側廂房似乎是呂晟的書房,地上堆滿了散亂的書籍,大都是史籍,殘缺不全,有些甚至已經漚爛,紙上到處都是踩過的腳印。
玄奘撿起來翻看,主要是《左傳》《竹書紀年》《漢書》《後漢書》之類的史籍,除此之外還有《世說新語》《庾亮文集》等文學集,《千家姓篇》《姓纂》《姓氏書辯證》之類的姓氏書。
玄奘翻看了幾本,皺眉思索著,卻見書房的牆壁上也寫了幾個字,頗為凌亂,細細看去,卻是「龍、進、興、璜、義、湯」六個意義不明的單字。
「師父,這幾個字什麼意思?為什麼寫在牆壁上?」李澶問玄奘搖了搖頭:「一時我也看不明白。不過看這幾個字的位置,是在書案右側的牆壁上,似乎是隨手寫成。世子,你看看這書籍,有沒有發現問題?」
李澶納悶:「就是普通的書籍啊!」
「你不覺得門類太單一了嗎?」玄奘道,「呂晟學通道儒,精通醫術、樂理、詩賦,為何書房中既沒有儒家經典,也沒有道家道藏以及醫樂詩集,反而全都是史籍和姓氏書?」
「師父覺得呢?」李澶問。
「貧僧覺得,他是想看這類書。」玄奘道。
李澶啞口無言:「師父,您說得太對了!」
「世子,能否麻煩你去衙門報備一番,叫些人來把這些書搬走,貧僧想好好讀一讀。」玄奘道。
「沒問題。」李澶很爽快。
就在此時,大門外忽然響起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君不見生來死去,似蟻循環,為衣為食,如蠶作繭。直饒那玉提金縷無雙士,未免於一函灰燼爐中炭。」
玄奘和李澶急忙離開廊屋,走進正堂之後,透過洞開的中門,就見倒塌的門樓外站著一名老僧。那老僧已經很是蒼老了,鬚眉灰白,甚是莊重地穿著袈裟,上面的金線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彷彿一尊金身羅漢,就那麼站在倒塌的廢墟之上。
一老一少兩名僧人遙遙對視,玄奘合十鞠躬:「敢問法師名諱。」
「老僧是大乘寺的寺主,俗家姓翟,法名法讓。」那老僧笑道,「少年時曾遊歷京城,與道岳同門求道,聽說他的弟子來了敦煌,特意素襪新衣,來迎接法師。」
西沙州刺史王君可把李琰迎入敦煌,安排在城南的長樂寺。這座寺廟是敦煌大寺,和城北的大乘寺,莫高窟的聖教寺合稱敦煌三大寺。
長樂寺的菩提院是李琰行縣的慣常住所,景緻清幽,合抱粗的古柏遮蔽了半個院子的日光,極為清爽,院中還引來一條水渠,苦草浮萍,流水潺潺。李琰站在水渠邊的樹蔭下,滿腹憂慮,輕輕地踱步。
都督府的兵曹參軍王利涉疾步走了進來:「大王!」
「找到澶兒的下落了?」李琰問。
「世子和玄奘法師應翟法讓之邀,去了大乘寺。」王利涉道,「下臣在路邊親眼見著了,卻沒有傳話給世子讓他回來。」
「為何?」李琰詫異問道。
王利涉低聲:「世子和玄奘法師多來往些時日也好,一旦朝廷有變,也能隨著玄奘出奔西域!」
「大膽!」李琰驚怒交加,厲聲斥責。
王利涉卻並不害怕,沉聲道:「下臣本是賤口,祖、父三代都是李家部曲,大王不以下臣卑賤,讓下臣在軍中立了些許功勞,不但放免為良人,還得了朝廷官身,此恩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下臣為大王謀划籌策,只為大王安危存亡,不敢惜身。」
「你——」李琰待人和善,御下並不嚴厲,聽得如此膽大的言論也只是長長一嘆。
從西魏到隋唐,王利涉家族就是隴西李氏的部曲。李琰的祖父李蔚和李世民的祖父李昞都是西魏大柱國李虎之子,李蔚和李昞年長後分家,王利涉家族便開始伺候李蔚一脈。所謂部曲是已經釋放但仍依附於主家的奴婢,都是主家財產,地位不過比奴婢略高一些。
王利涉自幼跟在李琰身邊,為人機警,頗有智計。李琰便在戰場上給他安排了些功勞,放免為良人,並為他謀了官身,升到了都督府正八品下的兵曹參軍。
李琰嘆了口氣:「利涉,局勢並有沒險惡到這種地步!王君可只是危言聳聽而已,陛下針對我的用意並不明顯。」
「大王此言差矣。」王利涉道,「什麼是朝廷?朝廷便是官員。
朝廷的一切動向都可以從官員任用中揣摩出來,陛下給了您瓜州都督,讓您督三州軍事,卻沒有讓您兼領瓜州刺史,您雖然有兵權,兵卒調動卻必須通過三州刺史來執行。陛下防備您之心早已有之啊!」
李琰一愣怔,吃驚地指著他:「你……當年我初到瓜州時,你借口無人服侍左右,勸我把澶兒召了過來,難道竟是……」
李琰手腳發抖,不敢再想下去。
「沒錯。」王利涉坦然道,「萬一陛下派出一名小吏,拿著聖旨前來鎖拿您進京,世子還能出奔西域,為蔡烈王一脈留下香火祭祀。」
李琰呆若木雞。
「這便是下臣仿效馮諼,為您設下的三窟。這三年中您刻意籠絡獨孤達,在將其引為心腹之後,情勢上要好了許多,起碼陛下一紙詔書是動不得您了。」王利涉道。
「那又如何?」李琰怒不可遏,「陛下真要拿我,難道我身為李氏太祖景皇帝的子孫,還能抗命造反不成?」
「當然不能造反。」王利涉微笑道,「但是當您手中有了真正的軍權,掌控瓜沙肅三州,便有了和陛下討價還價的本錢。將來陛下要動您,哪怕您自削兵權,赴京請罪,陛下最多只是褫奪您的王爵,卻不會像那長樂王李幼良一樣,一條白綾賜死於獄中。」
「這是為何?」李琰不解。
王利涉道:「因為您用自削權柄之舉,讓滿朝文武看到您毫無二心!陛下好名聲,追求成為千秋史冊上的仁皇聖君,斷然不會讓自己有所瑕疵。」
李琰長嘆一聲,神情疲憊,卻不得不承認王利涉謀划周全:「利涉,那如今的局勢又該如何破解?」
「聯姻!」王利涉一字一句。
「聯姻?」李琰驚訝道,「與誰聯姻?」
王利涉簡短地道:「聽說王君可有個女兒,排行十二,閨名魚藻。
敢請大王為世子提親,迎為世子妃。」
此時,玄奘和李澶已經被翟法讓迎入大乘寺。
大乘寺規模宏大,還承擔著為朝廷追謚的歷代帝后國忌行香的職責,算是朝廷在西沙州的官寺。事實上翟法讓本身便是河西名僧,在前隋時任過敦煌郡僧統,管理全郡僧團。
翟法讓俗事繁多,僅僅陪同玄奘二人到禪房這一路,就有無數僧人來請示寺內的事務:某些大族要舉辦的法事,抄寫經書耗費錢財物資的審批,寺院所擁有的農田、果園的收成儲藏,糧倉的修繕,磨坊、酒坊、油坊當月的記賬收支,上萬頭牛羊牲畜的管理,還有寺院向百姓放貸的貸息記賬,以及那些人身依附於寺院,為寺院提供勞役的寺戶婚喪嫁娶。
翟法讓陪著玄奘一路腳步不停,那些僧人彷彿穿梭般跟在他身邊,一一稟告,翟法讓隨口做出指示,僧人們便如飛而去。
玄奘自幼出家,卻從來沒有接觸過寺院里的產業經濟事務,頓時如墜雲霧,聽得暈頭轉向。
「師兄!」一名中年僧人急匆匆走了過來,手中還拿著一本賬冊。
「法定,」翟法讓急忙把他拉過一邊,低聲道,「籌備得如何了?」
原來這僧人便是大乘寺直歲僧,法定。
敦煌佛寺擁有大量產業僧眾,因此分工明確,寺院事務的最高管理者稱為三綱:寺主、上座、都維那。寺主掌管一寺之庶務,上座則以統領眾僧參修為主,兼管寺務;都維那則管理僧眾雜事。三綱之下,還有管理齋粥事務的典座,管理俗家事務的寺卿,而這位法定,便是掌管寺院財產的直歲僧。
「師兄,都在賬冊上。」法定把賬冊遞給他,卻被翟法讓推了回去。
「有貴客在,沒工夫細看,直接講給我便是。」翟法讓道。
「是。」法定急忙翻開賬冊,「這幾日市司那邊定下的估貨價比上個月低了一些。羊的上估價是每隻五百六十文,中估價五百四十文,下估價是五百二十文。剛剛收完秋,糧價也跌了,小麥每升的中估價三十二文。豌豆每升中估價二十六文。生絹還是穩定如常,每匹中估價四百六十五文。」
這些玄奘倒是能聽明白,各城的東市或西市都是由州縣派市司管理,每日市司都會發布各行貨品估價,按照貨品品質不同,分為上估、中估、下估三種標準。買賣雙方可以根據各自品相差別談價交易,但上不得超過上估,下不得低於下估。
「那些麥子糶出多少文?」翟法讓臉色有些難看。
法定展開賬冊,一列列稟告。
「九百二十四石七斗七合小麥,共糶出兩千九百五十九貫六十四文一分。
「三千五百四十二隻羊,咱們要錢又急,量又大,只好比中估價低十文兌了出去,得錢一千八百七十七貫二百六十文。
「酒是每斗四十文,寺里兩座酒坊的存酒全部兌出,得錢三千四百三十五貫一百二十文。
「今年施主們布施的三百零三匹紫熟綿綾,按照一尺六十文的價格兌給了石記采帛行,一千八百一十八貫。
「其他的貨物賣出的錢都是幾貫十幾貫,記賬下來總數有一萬一千七百九十二貫。加上寺中自有,咱們能拿出來的錢是一萬六千八百貫。」
玄奘倒吸口冷氣,原來這法定是把寺中一部分財貨兌了出去,幾日之內竟然得錢一萬多貫。
「師父,」李澶低聲,「這大乘寺好生有錢,朝廷的財政收入可以分為錢、粟、布三部分,據阿爺談及,朝廷去年的現錢記賬只有一百二十多萬貫,而大乘寺數日之間竟然湊起一萬六千多貫!真可謂富可敵國!」
玄奘淡淡道:「他人寺中的私事,咱們不用多嘴。」
李澶點頭,表示明白。其實玄奘不說他也明白,大乘寺聚攏錢財肯定是要做一樁大事,外人當然不便打聽。
這時翟法讓還在煩惱不已:「太少了,一萬六千貫怕是遠遠不夠!法定,都換成開元通寶了嗎?」
法定苦笑:「咱們隴右哪裡有這麼多開元通寶,一部分摺合成了大生絹,一部分兌成了波斯銀錢和拜占庭的金錢。裝了六輛大車,如今就存在寺庫,我安排僧眾好好看守著呢。」
「罷了,我們儘力而為吧!」翟法讓道,「我要接待貴客,其他的事務就讓上座去處理吧。」
法定點點頭,向玄奘合十,急匆匆離開。
翟法讓苦笑:「讓法師見笑了。身為寺主,每日都得操持這些俗事,大道修行日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圓滿。」
玄奘並不多問,搖頭笑道:「貧僧今日才知道,我能安心修行,身後有多少同門法師捨棄修行,來處理這俗事紛擾,貧僧感恩至深。」
翟法讓大有同感,三人一路聊著來到他居住的禪堂,台階下站著一名素衣輕袍的老者,瞧來似乎有些面熟,玄奘也不確定在哪裡見過。
見到三人過來,老者急忙迎了上來,朝玄奘施禮:「可算把法師給盼來了!」
玄奘愕然:「敢問——」
翟法讓笑道:「老僧來介紹一下,這位便是敦煌翟氏這一代的家主,翟昌,字弘業。我翟氏一向尊奉三寶,聽說法師來了敦煌,弘業一早便在老僧這裡等著,想要供養法師。」
玄奘吃了一驚,在隴右佛門眼中,敦煌翟氏的聲名之大,比出過帝王的李氏和張氏還響亮,因為敦煌翟氏是隴右士族之中最為崇佛的家族。從西晉時佛教初傳敦煌起,翟氏就布施三寶,營造寺院佛窟,寫經造像,起塔奉齋。每一代都有大批的族人舍俗出家,幾百年間,翟氏僧遍布敦煌十八寺,甚至隴右各寺,擔任僧正、悅眾、僧錄、沙門統等僧官,協助朝廷管理佛寺、僧團。
在敦煌八大士族之中,翟氏閥閱之高貴比不上李氏,祖上顯赫比不上張氏,文化昌盛比不得宋、索,官吏子弟比不得令狐,在宗教界卻絕對是令整個隴右甚至朝廷都不能忽視的存在。法讓向玄奘介紹自己之時,特意提及自己俗家姓氏,並不是沒有原因。
玄奘和翟昌見禮,正要介紹李澶。李澶卻急忙開口:「在下李琛,是追隨法師來敦煌朝佛的士子。」
翟法讓和翟昌對視一眼,一笑而過。
眾人在翟法讓的禪堂里坐定,玄奘立刻便問:「法讓禪師,請問您如何知道貧僧去了成化坊的呂氏舊宅?」
「是弘業告訴貧僧的。」翟法讓毫不隱瞞。
翟昌坦然道:「其實在下與法師已經在州城驛見過,原本那時就打算邀請法師的,只是當時為了迎接臨江郡王,不想之後法師又急匆匆離開了。」
玄奘恍然,怪不得這翟昌有些面熟。
「那呂氏舊宅頗有些不幹凈。」翟昌笑道,「在下聽說法師打聽呂晟,去了成化坊,就有些擔心,便急忙忙來請叔父出面。」
玄奘饒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追問他為何知道自己打聽呂晟,有些事情上糊塗一些會更好。
「其實你的擔憂也是多慮了。」翟法讓含笑,「老僧到了呂宅,法師已經登堂入室,連闖兩重院落,進了正堂了。那些不幹凈的東西對法師而言,無非是班門弄斧。」
翟昌明顯吃了一驚:「法師竟然有這等本領!」
「這都是小術而已。」玄奘搖搖頭,「翟家主,貧僧想請教一下,呂晟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的宅中怎麼會布設下那種可怕的機關法陣?」
翟昌輕輕吐了口氣:「既然請法師來,自然會講明緣由。只是……不知道法師和那呂晟是什麼關係?」
「呂晟人稱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貧僧在長安修道,自然認識,不過也只見過寥寥幾面而已。」玄奘輕描淡寫地道,「聽說他來了敦煌做官,既然到了西沙州,便過來見上一見。」
「武德第一人?」李澶有些吃驚,「師父,這話可有些犯忌。」
玄奘擺擺手:「不妨,這話是武德六年,太上皇親口說的。當年大唐首度開了科舉,呂晟一舉奪得秀才科、進士科雙狀頭。當時是武德年間,太上皇便說了這番話。」
李澶頓時愣住了。當年呂晟名震長安之時,李澶還在隴西成紀老家,等大唐初定天下,他搬到長安之後,呂晟已然如燃燒的流星,在長安城上一閃而逝。因此李澶竟然沒有聽說過他的名聲。
「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翟昌喃喃地念著,表情竟然有些傷感,「原來法師還不知道,那呂晟早在武德九年就已經死了。」
「死了?」玄奘哪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也禁不住心神震動,臉上變色,「怎麼可能?武德八年他才剛遷任敦煌,怎麼就死了?」
翟昌和翟法讓對視一眼,都嘆了口氣。
翟昌沉聲道:「謀反!」
「什麼?」玄奘驚呆了。
一旁的李澶也張口結舌:「謀……謀反?大唐的雙科魁首去謀反?在敦煌這麼一個偏僻邊州?」
李澶問的也正是玄奘的疑問,他沒有說話,目光盯著翟昌。
翟昌臉色有些難看,嘆了口氣:「武德八年三月,呂晟遷任西沙州錄事參軍,武德九年六月,東突厥的欲谷設從伊吾出兵,沿著矟竿道南侵,破咸泉戍,距離敦煌三百里。接到烽火急報后,時任西沙州刺史杜予出兵,紫金鎮鎮將黃續章為前鋒,呂晟為監軍,率領五百士兵連夜疾行,抵達兩百裡外的青墩峽口,屯兵青墩戍。」
翟昌慢慢地講述著,三年前的敦煌風雲,大漠烽煙,彷彿這禪房中仍然能聞得到硝煙和血腥的味道,眾人鴉雀無聲。
「那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無人親眼看到,但是據逃回來的殘兵說道,黃鎮將在青墩戍設下防禦,要把突厥人堵死在青墩峽中。可是當天晚上,呂晟卻獨自離開驛站,接進來一支商隊。結果那支商隊卻是突厥人假扮,半夜時分突然發難,奪取了青墩戍。隨後突厥大軍內外夾擊,唐軍大亂,黃鎮將當場戰死。殘餘的唐軍憤怒之下,在陣前斬殺了呂晟,然後逃進大漠。」
玄奘沉默地聽著,好半晌才問道:「呂晟為什麼要私通突厥?」
「具體內情不知。」翟昌道,「呂晟死在陣前,也沒法再問。
呂晟素來與刺史杜予有私怨,便有人推測,他是打算藉此扳倒杜予,但是也沒法證實。杜予趕到后,雖然擊退了突厥,但一場兵敗是掩蓋不掉的。當時陛下雖然還未改年號,卻已經登基,聽說大唐的狀頭勾結突厥,痛徹心扉之餘也是深以為恥,下詔怒斥杜予,免了他的官。敦煌大小官吏也默契地不再提及此人此事,希望時間能將這樁醜聞掩蓋過去。」
玄奘雙手捂住面孔,悲情難抑。當年與他相約一生去探尋大道的絕代奇男子,竟然早在三年前便已經死去了!而且是以如此恥辱、不堪的方式!
他忽然想起了法雅和崔珏,一樣是驚才絕艷,雄心勃勃,卻是入了歧途,身敗名裂。為什麼自古而今這些追求大道之人往往都走不到終點,倒在半途呢?而那些前往天竺求佛的僧人,不可計數,至今世人只知道法顯。
自己會是什麼命運?
三人沒有驚擾他,默默地等待著。玄奘收拾心緒,問道:「呂氏老宅那些法陣呢,是誰布設的?」
「是索氏和陰氏的幾名陰陽師。」翟法讓答道,「呂晟身敗名裂之後,敦煌百姓無比憤恨,當即闖入他家打砸,辱罵他老父。呂父不堪受辱,活生生氣死。結果那些闖呂宅的人,有幾個突然暴斃。
便有傳言說是呂父鬼煞作祟,敦煌陰氏、索氏向來以陰陽術數著稱,便有人請了幾名陰陽師來布下法陣,從此之後便沒人再闖那老宅,也沒了什麼鬼煞作祟。」
「當年,呂晟的老父也在敦煌?」玄奘吃驚道。
翟昌道:「他是偕老父上任的。」
玄奘獃滯地看著眼前虛無的空間,彷彿那年睡意矇矓中聽到呂晟在念著: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遙望故宅里,松柏冢累累。
那是隋末戰亂后,他隨著老父回到山東博州老宅時看到的景象,而多年以後,這彷彿是一句讖語,在敦煌呂宅中又重現了當年之景。
只是滿門皆死,再也無人來憑弔哀嘆了。
翟昌和翟法讓對視一眼,默契地岔開了這個話題。
翟法讓道:「光說這些陳年舊事了。弘業,你不是想要供養法師嗎?」
「對對對,險些把正事給忘了。」翟昌笑道,「法師,我翟氏歷來有齋僧的習俗,凡是來敦煌的高僧都會延請到家中供奉。聽說法師精通《成實論》,不知道能否到翟家開壇講經?」
「既然是弘法,貧僧豈有不去之理?」玄奘合十感謝,「只是貧僧剛到敦煌,還有些私事未了,請家主再緩幾日如何?」
「應當!應當!」翟昌一口答應,「法師在敦煌如果有什麼不便,只管開口,在這西沙州還沒有什麼翟氏做不成的事情。」
翟法讓喚了知客僧過來給玄奘辦了掛單手續,在觀音院安排了兩間幽靜的禪房供他歇息,兩人又親自送他到觀音院,這才急匆匆離開。
李澶急忙忙問:「師父,呂晟謀反的事情,翟昌說的可是真的?」
「他說的話不盡不實,」玄奘慢慢搖頭,「貧僧一個字都不信!
不過,呂晟被殺恐怕是真的,貧僧這個當年的摯友,未必還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