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三章敦煌城講古,莫高窟夜宴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授衣。
敦煌的八月初,行走在樹蔭下已經有了一些寒意,不過烈日當頭之時,仍然能走得人汗流浹背。玄奘帶著李澶在西市的店鋪間兜來兜去,已經找尋了半個時辰。
西市在敦煌城西北角,是被子城斜斜割出來的那一塊。西側和北側都是城牆,裡面店鋪林立,乃是中原和西域商貨販殖的交易之地,以胡商居多,因此房舍更多西域風格。沿街兩側都是一層或兩層的土坯房,窗戶極小,離地極高,門前的庭院或大或小,用旗杆挑著各家的商號旗幟。
西市極為繁榮,人群如織,騾馬和駱駝馱著貨物來來往往,滿載貨物的大車骨碌碌駛過,便會引起短暫的交通擁塞。
玄奘二人從牲口群里擠出來,拐到一條偏僻些的巷子,便在巷口看見一家窄小的鋪面,連院子都沒有,門口挑著一桿旗,上面綉著「索家占鋪」。
「就是這裡了。」李澶鬆了口氣。
玄奘推開斑駁古舊的棗木門,厚厚的土坯房內昏暗陰森,從牆頂上的小窗內照進的日光凝成了光柱,照亮一隅之地,照耀在室內正中間的地氈上。
地氈上坐著一名老者,正低著頭擺弄幾根蓍草。老者頭也不抬:「可是要占卜?」
玄奘沒有說話,打量著室內。適應了昏暗之後,他才看清室內到處堆放著法器,牆上用草繩掛著一串串的符籙。玄奘走過去,拿起一張符籙,赫然是一道六丁六甲符。
「果然是你!」玄奘輕輕嘆了口氣。
老者愕然抬頭,仔細打量著玄奘二人,沉默片刻:「今日一早醒來,我便感覺心神不寧。佔了一卦,卻天機蒙蔽,卦象不明,原來是一位法師。」
「老丈便是占卜師索易?」玄奘問。
索易苦澀地擺了擺手:「正是。老夫做了三十年占卜師,窺測天機過多,自知命中有一劫,看來是要應在法師身上。」
「不敢。」玄奘在他對面盤膝坐下,「貧僧只是來請教一些事情。」
「飛鳥失機落籠中,縱然奮飛不能騰。目下只宜守本分,妄想扒高萬不能。」索易看著掌中的蓍草,感慨道,「這便是老夫今日所得的卦象,無妄卦。老夫既然逃不出這命定,法師有什麼便問吧。」
李澶握著肋下橫刀,守在門口。
玄奘微笑道:「昨日貧僧去了成化坊呂氏舊宅,在舊宅中發現了三重法陣,乃是巫、道、機關術之融合。其中那道術法陣,頗有些像是龍虎山天師道的正一法門。貧僧聽說那些法陣乃是請陰氏和索氏的術士所布設,陰氏修的是樓觀派道術,而索氏修的則是從西晉索忱傳下來的陰陽占卜,所用符籙法陣,兼收並蓄道家各派,頗為龐雜,因此便到老丈這裡看一眼,果然與那呂氏舊宅中的手筆如出一轍。」
索易早已經驚呆,喃喃道:「竟然是此事!妄之往,何之矣?
天命不佑,行矣哉?怪不得佔一個無妄卦!」
玄奘沒說話,默默地等待著。小窗篩進來的日光照耀在兩人身上,周遭一片黑暗。
「法師推斷的沒錯,呂氏舊宅那層道術法陣,是我布設的。」
索易苦笑著承認,「只不過此中內情卻不便給法師說,老夫如今雖然落魄,卻不能給索氏帶來禍端。」
「給索氏帶來禍端?」玄奘吃驚,「索氏乃是敦煌士族,誰能給它帶來禍端?」
索易搖頭不已:「索氏雖然是士族,曾經有過輝煌,但時移世易,早已經江河日下。在平民百姓眼裡自然還是龐然大物,可是在敦煌士族眼中,卻已經排名末流。」
玄奘皺眉想了片刻:「貧僧自然不會逼迫老丈,內情暫且不問,老丈能否告知,當年請你布置法陣的人,是誰?」
索易擺弄著手裡的蓍草,似乎正天人交戰:「令狐德茂!」
「令狐氏的家主?」玄奘大吃一驚,「令狐氏為何會做這種事情?」
「因為敦煌呂氏和令狐氏乃是百年世仇!」索易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愣了:「敦煌呂氏?呂晟不是山東博州人嗎?」
「那呂參軍說是山東博州人也不假,他祖籍乃是敦煌,西魏初年才逃到博州。」索易解釋道,「而敦煌呂氏之所以被滅族,便是和令狐氏爭鬥落敗。」
玄奘還要再問,索易卻起身:「法師,老夫今日受邀去一趟莫高窟,若是法師有閑暇,不妨一起去,我們路上慢慢談。」
「可是貧僧尚有事要做,莫高窟距離州城有五十多里路,今夜怕是趕不回來。」玄奘想了想,「不如貧僧明日再來拜訪。」
索易笑道:「老夫此去怕是要埋骨莫高窟了,法師明日可未必等得到我。」
玄奘臉上變色。
索易卻淡然處之:「今晚在莫高窟的聖教寺中還有一場競賣。
這競賣是從西域傳過來的,需要競賣的物什當眾展示,眾人競相出價,價高者得。來競賣的可都是大唐、西域,甚至天竺、波斯、拜占庭各國的奇珍異寶,等閑難得一見。」
「貧僧身上可沒有什麼錢財。」玄奘苦笑。
李澶插嘴:「師父若看上什麼東西,我出錢。」
玄奘搖頭:「出家修道之人,有身上衣衫、手中缽盂,足矣。」
「法師,」索易沉聲道,「今晚的競賣上,據說會有一截佛祖舍利!」
「什麼?」玄奘悚然動容。
佛祖舍利,便是釋迦牟尼入滅火化后,從烈火灰燼中所得的佛舍利。有頂骨舍利、牙齒舍利和指骨舍利,以及八萬多顆舍利子。
所謂舍利所在,即法身所在。佛舍利對佛徒而言那是無上聖物。
「這種聖物怎麼會拿來競賣?」玄奘吃驚。
索易搖頭不已:「是一名西域的粟特胡商從犍陀羅帶來的。那犍陀羅在天竺之西,本是佛家聖地,有上千座佛寺,只是兩百年前被噠人滅掉之後,噠人毀寺滅佛,到如今已經無人信佛了。那些佛寺和信徒供奉的舍利大都流落民間,粟特胡商信祆教,佛家聖物對他們而言只是牟利之物而已,不少胡商便在犍陀羅找尋舍利,販運到我大唐牟取暴利。今夜寺中高官巨賈,大富雲集,不少人都沖著這件佛舍利而來。」
李澶突然一拍手:「師父,翟法讓變賣寺產,原來是要競買佛舍利!」
玄奘默默地點頭。怪不得翟法讓幾乎把寺里的產業變賣了個乾淨,連糧食、羊、酒都不要了,這意味著全寺僧眾要勒著褲腰帶過日子。不過對於佛寺而言,如果能迎到佛祖舍利來起塔供奉,乃是千百年的基業。
「不止翟法讓,據說令狐德茂也要去。」索易道,「今夜法師定然會得見一些真相。」
玄奘和李澶陪著索易關了占鋪的門,騎上馬從北門出城,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在距離敦煌城東南五十里的三危山下,三人從敦煌城北門出去,走上玄奘來時的舊路,先跨過甘泉河上的木橋,路過州城驛之後,再順著沙磧中的一條道路折向南行。
一路上全都是荒涼的沙磧,沙磧中遍布著封土的墓葬。
敦煌人生與黃沙為伴,死後歸葬黃沙。
路上,索易講起了呂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
「西晉時呂氏以畜牧起家,兩百年後家族日盛,成為敦煌大族。
不過敦煌這個地方有些特殊,它遠離中原戰亂,歷代王朝走馬燈一般興起覆滅,時常管轄不到敦煌,因此便讓士族坐大。尤其是漢魏之際,中原喪亂,隔絕隴右,敦煌郡二十年無太守,豪門大族趁機兼并土地,小民無立錐之地。西晉滅了之後,隴右這邊小國林立,什麼前涼、後涼、西涼、北涼也都是在大族支持下立的國,前涼張氏,西涼李氏,更是敦煌士族所擁立。無非就是喪亂之際,諸位大族推舉出一家出頭建國,來保護各大士族共同的利益罷了。這些士族控制了敦煌政事、軍隊、農田、畜牧、錢帛、貿易、各業行會,經過七百年繁衍生息,族人子弟遍布敦煌,各方勢力交錯劃分,雖然互有爭鬥,卻不約而同打壓寒門崛起,以保持門閥士族的千年不敗。」
索易語氣平淡地講述著,李澶卻聽得好奇:「你們索氏也是士族,為何聽你說起來,頗有些怨憤之意?」
「索氏當然是士族,卻不見得我索易是士族。」索易自嘲道,「近千年的世家,子孫遍布敦煌,只要不是嫡系各房,幾百年下來什麼血緣也淡了。你看我如今開個占鋪,除了靠祖上傳下來的占卜術謀生,可還有世家大族的模樣?」
李澶啞然。
「那呂氏便是寒族崛起?」玄奘問。
「沒錯。呂氏靠著畜牧起家之後,想再進一步就千難萬難,必須三代以上都在朝廷里做過五品以上的高官,起碼要做到郡守,才能算是士族的門檻。呂氏又沒出過官宦,僅僅靠著些資財哪可能與士族平起平坐?在士族們的打壓下,呂氏日漸窘迫。恰好在北魏末年,呂氏當時的家主呂興,抓住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時,北魏的權臣宇文泰毒殺了孝武帝元修,擁立元寶炬為帝,立國西魏,河西大亂。涼州刺史宇文仲和不承認宇文泰,要割據建國。當時呂興覺得時機到來,若是能輔佐宇文仲和建國,呂氏便一舉跨入士族。
呂興和結義兄弟張保密謀舉事,響應宇文仲和。張保殺死瓜州刺史成慶,佔據瓜州,而呂興也殺死敦煌郡守郭肆,佔據敦煌,想要做那從龍之臣的美夢。」
玄奘有些感慨:「世家大族,難道必須用這種方式才能攫取嗎?」
李澶卻笑道:「師父,哪個門閥士族不是在改朝換代中選對了主公才立下門閥的?便是我隴西李氏的先祖太祖景皇帝,當年也是追隨宇文泰建立西魏,才受封八柱國,立下李氏門閥。」
索易這才知道面前這位青年男子竟然是帝室之後,不敢搭茬,當即道:「呂興想借著擁立宇文仲和一舉崛起,卻不想成了他人眼中的起家之階。」
「說的可是令狐氏?」玄奘問。
「沒錯。便是當時令狐氏的家主,令狐整。」索易道。
玄奘恍然。這令狐整便是令狐德茂的祖父,在《魏書》上有傳,記載得頗為清晰。令狐整的曾祖、祖父、父親都做過郡守,可謂世代冠冕,其為人性格深沉,騎射精通,隴右聞名,曾經被北魏東陽王、瓜州刺史元榮徵辟為瓜州主簿、蕩寇將軍。
「令狐整絕不會允許呂興得逞,甚至欲平定呂興、張保之亂,以此作為晉身之階,於是他便假裝親附張保,密謀圖之。他暗中派人勸說張保,說他與宇文仲和唇亡齒寒,如今朝廷的大軍逼近涼州,恐怕宇文仲和抵擋不住。最好派遣精銳軍隊星夜救援涼州,兩軍合力來擊敗朝廷軍隊。張保深以為然,卻不知該派誰去。令狐整又派另外一個人勸張保,說令狐整文武兼備,統軍出征最為合適,他父母家人都在城中,必定不會背叛。張保果然上當,派令狐整率軍救援涼州。令狐整軍權在手,到了玉門郡便悄然折返,以張保軍的名義回師敦煌,突襲城池。呂興沒想到張保的軍隊竟然落入令狐整手中,措手不及,被令狐整攻破城池,當場斬殺。令狐整在敦煌士族的支持下,兵力大盛,隨後又兵進瓜州,打得張保逃亡吐谷渾。」
玄奘深吸一口氣:「這令狐整當真是梟雄!這一系列詭詐手段當真是無懈可擊!」
「令狐整以『呂興謀逆,毒害無辜,闔州之人,俱陷不義』為由,將呂氏三族滿門誅滅,同時將呂興的頭顱掛在城頭示眾。」索易說道。
玄奘合十,長長地嘆息著:「幾百年來,寒族崛起便如同險道行車,有的衝天而起,有的滿門俱滅。幾百年後翻開史書,無非是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索易也嘆了口氣:「是啊!呂氏的滿門鮮血,便是令狐氏崛起之階。當時士族們要推舉令狐整為刺史,令狐整卻不願私下受讓,便將瓜州和敦煌獻給了朝廷。宇文泰授其為撫軍將軍,大都督。令狐整確實是梟雄人物,竟然率領兩千名宗族子弟入朝,隨宇文泰征討。宇文泰感念其忠正,說:『卿遠祖立忠而去,卿今立忠而來。』不但賜姓宇文氏,還將其家族二百多戶列入西魏宗室籍。此前,令狐氏雖然是士族,卻也無非是隴右偏僻小郡的郡望,自令狐整起,令狐氏進入朝廷中樞,才稱為天下郡望。」
玄奘沉默了很久,眾人策馬行走在黃沙之中,遠處的鳴沙山滿目蒼黃,墓葬群封土連綿聳立。玄奘獃獃地看著馬蹄下,封土雖然寂寞,埋葬的卻是榮耀,而腳下這每一捧黃沙,怕都浸透過失敗者的鮮血。
「呂晟家族便是僥倖逃脫的呂氏族人吧?」玄奘有些不解,「既然與令狐氏結下血海深仇,為何呂晟還要調任敦煌?」
索易想了想:「這個老夫只是略知一二。據說是因為他老父年邁,呂父擔心時日無多,想死於桑梓之地,呂晟便陪伴老父返回敦煌。」
「如此來說,敦煌對於呂晟而言,簡直是絕地。他一入敦煌,怕就要與令狐氏兵戎相見了。」李澶皺眉,「那呂晟是雙科狀頭,怎的如此莽撞?」
索易苦笑道:「這些老夫就不知道了,令狐氏如今在敦煌士族中勢力之大隱隱首屈一指,令狐德茂的三子令狐瞻乃是西關鎮將,就駐紮在縣城西關,族人子弟遍布州縣各衙門。朝中有親弟弟令狐德棻,乃是禮部侍郎,文史大家。老夫若是呂晟,是萬萬不敢進入敦煌的。」
玄奘知道,索易顧忌令狐氏的勢力不想說太多,便也不再逼問。
他抬頭一望,忽然滿目輝煌。
寬闊的大河對岸,一道長達數里的崖壁聳立眼前,貼著河岸排空而去。崖壁上便是沙丘,落日照耀,金黃璀璨,映襯在無窮無盡的藍天之下,彷彿蒼天上橫流了一道青金石顏料。崖壁上,一層又一層的棧道蜿蜒,洞窟星列其間,密密麻麻,宛如無數蜂巢。隱約中,不少洞窟正在開鑿,有匠人正以繩索吊在崖壁上施工,棧道上也有無數的工匠扛著木頭和泥料攀緣而上。
遠遠望去,整座崖壁似乎在蠕動。
莫高窟到了。
子城歸德坊,刺史府後宅。
正是日入時分,天色慾昏未昏,已有彎月升起,掛在長街盡頭。
此時已經宵禁,子城內都是官署,街上空空蕩蕩。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寂靜和月光,都督府兵曹參軍王利涉帶著兩名部曲在橫街上策馬疾馳,到了刺史府後宅外,一勒韁繩,馬匹長嘶一聲,戛然停步。
刺史府保持漢地前衙后宅的格局,前面是州衙門,後面中間一戶是刺史宅,左側是長史宅,右側是司馬宅,三大高官比鄰而居。
刺史府的總管,王君可的族弟王君盛帶著校尉趙鼎和四名親兵正在大門口相迎。兩人互相拱手,也不說話,迎進了大門,前往正堂。
兩人急匆匆走著,庭院中樹影昏黑,有風吹起,窸窣作響,氣氛似乎有些詭異。
王君可降階相迎,王利涉急忙躬身行禮:「下官見過王公!」
「王參軍不必拘禮,你是大王的近人,我身為都督府下屬,還要請王參軍多多關照才是。」王君可親自陪著王利涉進了正堂,在席上分賓主坐下。
席上有食床,擺了酒食和精緻的瓜果,王君盛親自給二人斟了酒,在一旁伺候。
「王參軍夤夜前來——」
王君可剛說了一句,王君盛一咧嘴,湊到他耳邊低聲:「夤夜是寅時時分。」
王君可臉色不變,神情自若:「……連夜前來,是不是大王那邊有什麼指示?」
王利涉只作不知,笑道:「大王與王公是舊日軍中袍澤,也沒什麼話不方便說的,今日是一樁私事,原應該請了敦煌耆老上門,只是怕會唐突,才命下官先來拜訪一下。」
王君可和王君盛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
王君可遲疑:「我和大王之間相識多年,又是上官與下官,哪怕大王不便當面說,直接發公文便是。下官自然沒有不尊之理,要什麼耆老出面?」
「這事兒可發不得公文。」王利涉苦笑,想了半天,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王公可見過我家世子?」
「今日在州城驛見了。」王君可道,「世子英挺秀拔,這三年在瓜州苦寒之地侍奉大王,據說晨昏……」
王君可瞟了一眼王君盛,王君盛做出口型:定省。
王君可與他配合默契:「……定省,真是大王之福。」
「是啊!世子性子和順,聰慧過人,熟讀三經,兼通佛道。如果不是出身皇家,便是去考那秀才科也是足夠。」王利涉呷了一口酒,「聽說王公家的十二娘也是溫柔賢淑,侍親至孝?」
王君可和王君盛都是恍然大悟,這王利涉竟然是上門提親來了!兩人面色頓時都有些凝重,饒是王君可平生智計百出,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王君盛想了想:「我家十二娘今年就滿十九了,原本早就該許人家,只是這些年一直在敦煌,才給耽擱了下來。王參軍,您和我家阿郎也是相識多年,也不怕您笑話,十二娘孝順是孝順,可跟這溫柔賢淑卻是不搭邊的。」
「哦……」王利涉愕然,「此話怎講?」
王君盛搖頭:「我家阿郎久在軍中征戰,家風尚武,十二娘受了熏染,雖然讀過幾年詩書,卻自幼便喜歡舞槍弄棒,拉硬弓,騎烈馬,使長槊,甚至二十斤重的陌刀也能使得潑水不入,便是軍中一些悍卒都是她手下敗將。」
王利涉獃滯了半晌,看著王君可,張口結舌。
「讓王參軍見笑了。」王君可苦笑,「你也知道,我自幼家貧,直到入了瓦崗,年近三旬才娶妻,生的一子一女也自幼在瓦崗長大。
犬子永安還好,頗有些文才,可十二娘卻不然,身邊都是叔寶、咬金這等英雄豪傑,耳濡目染,只喜歡弓馬槍棒。入了長安后我雖然找了大儒給她開蒙讀些詩書,卻也扭不過來。」
王利涉苦笑著聽完,一咬牙,猛然拍手:「好!這才是將門虎女!」
王君可和王君盛面面相覷。
「下官就實話說吧,」王利涉哈哈一笑,「王公,世子到今年臘月就滿二十一了,和十二娘一樣,也是久在瓜州,至今並未婚配。
上個月,王妃從京城寫信來談及世子的婚事,列了幾位國公和宰相家的嫡女,請大王定個主意。大王性子散淡,這些年遠離朝廷紛爭,很是適意,不願再與朝廷各方的國公、宰輔有什麼牽扯。大王與王公相識多年,相知甚深,雙方子女又恰在身邊,大王便動了心思,願永結秦晉之好。不知王公意下如何?」
王君盛不停地給他使眼色,王君可只做沒看見,抱拳拱手:「蒙大王厚愛,乃是小女之福,只是小女這性子……大王閥閱高貴,家風嚴謹,不知道與世子是否般配?」
王利涉此來就是要成事的,哪怕王魚藻是母老虎般的人物,也要把這門親事定了,當即哈哈大笑:「王公有所不知,大王最喜愛這種英烈女子,李氏起自隴西,馬上打天下,若是自家子孫長於柔弱婦人之手,豈不是丟了皇考太祖景皇帝的武烈之風?般配!般配!萬分般配!」
王君可笑著:「既然如此,那就請大王請了媒人來納彩、問名。
只要二人八字相合,下官斷無不應之理。」
王利涉見王君可一口答應,不由大喜:「下官這就去莫高窟稟告大王,擇個吉日,便上門納彩!」
「大王在莫高窟?」王君可臉上變色。
「王公難道不知?」王利涉解釋,「今夜聖教寺有個競賣會。
因城內宵禁,州里的巨賈顯貴為了便利,便在聖教寺開了競賣,徹夜歡飲。據說西域各國珍寶雲集,甚至還有一截佛祖舍利,大王便臨時起意起駕前往。」
王君可霍然跳了起來,慌亂道:「大王如今到哪裡了?」
「應該到半路了。」王利涉想了想,「下官來時,大王正準備趕在宵禁前離開州城。」
王君可咬著牙,一字一句:「王參軍,你馬上去截住大王,保護他返回長樂寺。趙鼎!」
門外甲胄聲響,親兵校尉趙鼎應聲跨步進來:「參見將軍!」
王君可道:「調派一旅甲兵,保護大王返回長樂寺。今夜你們不必回來,就守在長樂寺中。大王若有個差錯,軍法從事!」
「喏!」趙鼎大聲吼道。
「王……王公,出什麼事了?」王利涉驚得手足酸軟,一旅便是一百人,還是精銳甲士,這要防範什麼可怕的敵人?
王君可深吸一口氣,臉色凝重:「王參軍,告訴大王千萬不可涉險,今夜那莫高窟中已經是龍潭虎穴,殺機四伏,恐怕要血流成河了!」
王利涉驚叫一聲,顧不得細問,跳起身便沖了出去。趙鼎緊隨其後。隨即院子里響起綿密雜沓的腳步聲,甲葉碰撞聲如同暴風驟雨,迅疾遠去。
王君可盯著遠去的背影,臉色陰晴不定。
「四郎,」王君盛低聲,「您要不要親自去?」
王君可搖頭:「莫高窟的形勢極為複雜,我們作壁上觀即可。」
「是。」王君盛遲疑片刻,「四郎,您真要把魚藻嫁到李家?
那李琰深受陛下猜忌,萬一陛下對他動手,咱們王家豈不是會受連累?您也說過,陛下調整隴右官場,明顯是對李琰行四面合圍之勢。
這……一旦拿下李琰,魚藻可怎麼辦?」
王君可背負雙手,在正堂內走來走去,顯然也有些難以抉擇。
「君盛,你也知道我要做的事。我們并州王氏門戶低賤,我自幼孤貧,以販馬為生,可這大唐朝廷里重門閥、輕庶族,到處都是傳承百年甚至千年的門閥士族官員,我哪怕以軍功封了縣公、上柱國,可仍然毫無根基,被人輕慢。你知道他們稱我這種人叫什麼嗎?
新官之輩!」王君可握緊雙拳,咬牙切齒,「我們要想成為士族,就必須累世為官,仕宦不斷,且三代之內世世有人做官到五品以上,才能立下王氏閥閱。太慢了,君盛,太慢了!」
王君盛也是滿臉激憤:「這幫狗鼠輩,若不是四郎你們浴血殺出這座江山,早就被那群反王煙塵滿門族滅了!」
「是啊!當初翟大當家帶著我們嘯聚瓦崗,無非是活不下去才來打天下。當年袍澤死傷枕藉,十之八九,可打出來的江山卻仍然是士族門閥的江山。這些人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冢中枯骨一般,卻仍然自矜血脈,隔離士庶。」王君可苦澀,「所以我們并州王氏要想不被人輕慢,給後世子孫創下基業,就必須自己成為士族。
可這些士族之間互相通婚,保持血脈高貴,誰若與庶族平民通婚,甚至要被群起而攻之,門閥降級。哪怕我現在是縣公,上柱國,想要娶崔、盧、鄭、王這些山東五姓女,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是今日隴西李氏卻來與我們結親,若是魚藻嫁到臨江王府,便是世子妃,他日更是臨江王妃,誰還敢說我們王氏閥閱低賤?」
「這道理當然沒錯,我并州王氏等不得三代成為士族。」王君盛遲疑,「可臨江王如今自身難保,萬一陛下對他動手,重則賜死,輕則廢為庶人。魚藻嫁過去,將來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
王君可大笑,拍著王君盛的肩膀:「放心!有我的謀划,豈會讓這種情況出現?魚藻只要嫁過去,便是我并州王氏崛起之時!好了,你去把魚藻找來!」
王君盛離開正堂,疾步跑向內宅,不料片刻之後便跑了回來,臉色驚慌。
「四郎!魚藻不見了!還有你那把兩石強弓、三十斤陌刀,都不見了!」
莫高窟中,玄奘舉著火把,正在洞窟里痴迷地觀看佛像與壁畫,直到李澶在洞窟門口喊,才回過神來。饒是玄奘這些年行走萬里,見過無數的佛寺、壁畫,仍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莫高窟開鑿於前秦,當時有僧人樂僔西來敦煌,到了這座斷崖邊,正值夕陽西下,落日映照三危山,只見金光萬道,祥瑞無邊,千萬座山峰有如千萬尊佛像。樂僔當場頓悟,便在崖壁上開鑿石窟修行。隨後陸續有僧人前來開鑿洞窟。
之後的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歷代的僧人、世家大族、官員顯貴,甚至平民百姓紛紛來到莫高窟開窟、造像、建寺,莫高窟成為敦煌佛教的聖地。這些佛窟大都是家窟,凡是規模宏大的洞窟多是大族所建,或者一家一窟,或者一族數窟,也有些平民幾家聯合造窟。翟氏、李氏、令狐氏、張氏、曹氏、陰氏都建有自家石窟。
石窟形制恢宏,壁畫精美,窟內造像細膩傳神,石窟的前室建造有窟檐,形成一座座聳立在崖壁上的殿堂。每一座都有棧道相連,層層疊疊橫卧於崖壁之上,在棧道上望去,眼前宕泉河波光環繞,更遠處黃沙擁堆,氣象宏大。
此時天色已經昏暗,佛窟里亮起了燈,從遠處看,崖壁上佛燈朵朵,彷彿天上佛國。玄奘舉著火把從翟家窟里出來,李澶道:「師父,聖教寺的競賣會已經開始了。」
玄奘點點頭,兩人小心翼翼地順著棧道貼著崖壁走下去。旁邊蓋著一些簡陋的土坯房舍,開鑿佛窟的打窟人也已經收工,正在吃飯。有些人正議論著聖教寺里的競賣會,打算吃完飯便要去看熱鬧。
聖教寺就在崖壁下,乃是敦煌三大寺之一,雖然規模並不是最大,卻最為古老。山門匾額為西晉大書法家索靖所題。
競賣會在聖教寺無量院中舉辦。
這無量院的格局和世俗宅院倒有些相似,一座正方形的回字形院落,正中間是高大的正堂,不過這正堂四面無牆,四根巨大的柱子撐起屋頂,周圍掛著紗幔,彷彿露天的戲台。事實上無量院的正堂也恰好就是表演百戲、俗講的所在。
正堂四周擺著三十幾張繩床①,翟法讓坐在主位,右側是一名神情肅穆、身穿正五品官服的老者,左側是身穿圓領袍服的長須老者。翟昌坐在翟法讓的下首。依次而下都是一群富商巨賈、高官顯貴,眾人的食床上擺滿酒食,互相寒暄談笑,一起勝飲。
正堂中間則搭著一座雙層木台,一層離地一尺,二層離地三尺,頂上垂下八條絲絹。在一尺木台上,八名年輕貌美的樂伎分坐兩側,著飛天的妝容與服飾,正在演奏,有琵琶、箜篌、腰鼓、笙,每人手中的樂器都不同。在她們身前,一組飛天舞伎穿著輕紗長帶,提著花籃繞著木台追逐,循環流轉,一路上鮮花漫撒,飄逸如仙。
二層的木台上鋪著藻井圖案的羊毛地毯,正有一群飛天舞伎妖嬈而舞,頭頂寶冠,項戴瓔珞,腰間系綠色長裙,下穿長褲,兩兩競相飛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一場樂舞高低錯落,上下層疊,四周鮮花飛舞,長帶盈空,宛如壁畫復活,佛國降世。
正堂下的庭院里擺著上百隻胡床②,已經坐滿了人,有些是各行會的工匠,有些是參加競賣會看熱鬧的敦煌百姓。此時已經宵禁,不可能回家了,眾人早有準備,各自帶了酒食和坐具,看完熱鬧,直接在大乘寺投宿。
①繩床即椅子,莫高窟壁畫有其具體形制。《資治通鑒》卷二四二:繩床,以板為之,人坐其上,其廣前可容膝,後有靠背,左右有托手,可以閣臂,其下四足著地。
②即馬扎。
玄奘和李澶從人群中擠進來,居然看見了在魚泉驛結識的俗講師——劉師老,女徒弟煙娘抱著琵琶沉靜地站在他身後。劉師老看見玄奘,急忙合十:「法師,您也來了!」
「貧僧來長長見識。」玄奘問,「劉公這是要在此講唱?」
「不敢稱劉公!」劉師老受寵若驚,「已經講唱完了,也是等在這裡看一番熱鬧。」
兩人正在寒暄,翟昌坐在高處,一眼便看到玄奘,他急忙起身,把玄奘二人迎上正堂,先吩咐停了樂舞,舞伎和樂伎們魚貫而散。
「法師,老夫為您介紹一番。」翟昌拉著玄奘來到那名五品官員身邊,「這位便是西沙州的孫長史,諱查烈。」
在場的人都知道玄奘的身份,孫查烈不敢怠慢,起身鞠躬施禮。
玄奘在州城驛也見過此人,乃是貶謫過來的京官,以孤耿著稱,是王君可極為頭痛卻奈何不得的人物。
翟昌又介紹翟法讓左側那名圓領袍服的老者:「法師,這位是敦煌令狐氏的家主,德茂公。」
玄奘就是沖著此人而來,他仔細打量著令狐德茂。此人年有六旬,身材高大,一張臉生硬如同木板,難以見得表情,卻並不乏世家大族的雍容。
令狐德茂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聽說法師想西遊天竺,卻受人所阻?」
玄奘笑了笑:「只是有這樣的宏願而已。」
令狐德茂語氣乾脆:「我令狐氏雖然以詩書傳家,卻也一心敬佛。若法師願走,三日之內,我令狐氏願意助法師越過關隘,一路護送至伊吾。涼州李都督處,由老夫來說項。」
玄奘沉默片刻,笑了笑:「等貧僧處理完敦煌的私事,再來拜求令狐公。」
「三日之內。」令狐德茂盯著玄奘也沉默片刻,然後豎起手指,「超過時日,只怕沙磧難行,關塞險阻,法師永遠無法到達西域。」
瞬息間,兩人之間已經是火星四射,語藏刀鋒。連翟昌都感覺到了氣氛緊繃,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玄奘仍然含笑:「前些日貧僧剛剛跟弟子說過一句話,自古以來西遊的僧侶不知凡幾,可到頭來世人只知道法顯,為何?因為其他人都死在了路途中。貧僧願意做那求法路上的一件枯骨。」
令狐德茂索性閉嘴,一言不發。
翟昌急忙拉著玄奘去引見了其他幾位,都是敦煌的巨賈貴胄。
翟法讓命人在自己旁邊擺了兩張繩床,請玄奘和李澶坐下。這時四名侍女上前撤掉二層木台,擺上一張五尺高的胡幾,在上面細心地鋪上羊毛氈子。一名滿臉帶笑的滾圓胖子登上木台,抬起雙臂虛虛一按,四周安靜了下來。
「在下丁守中,乃是聖教寺的寺卿,為寺中管理些俗家雜事。」
丁守中笑呵呵地道,「蒙各位賢達高看,推舉在下做這場競買的主持者,在下是誠惶誠恐,兩百來斤分量壓得腿都是顫的。眼見得稀世珍寶在前,各位耐不住坐太久,在下也耐不得站太久,咱們這便開始競賣!」
庭院中的人群發出歡呼聲。
丁守中大聲喊道:「各位要競賣的商行東家和主事,你們事先都領到了一張竹籤,簽上的編號便是諸位登台展示財貨寶貝的次序。
請諸位按次序登台,當場展示,由在場之人競買。別無規矩,價高者得!」
玄奘還是第一次見識競買,看得饒有興味。
第一個登台的是一名西域胡商,瞧模樣打扮,像是粟特人。兩名金髮碧眼的西域胡娘各自托著一隻木盒,木盒一打開,在燈光的照耀下,光華璀璨,耀眼生輝。
「諸位,這便是赤玻璃和綠金晶!」胡商帶著兩名胡娘在正堂的高官顯貴面前一一展示。
玄奘也拿在手中感受了一下,這赤玻璃周身赤紅,透明如水,透過玻璃能看清手上的掌紋,手感圓滑,光華四溢。綠金晶卻並不是綠色,而是半透明的淡白色,裡面又透出淡綠色的暈團,淡淡如同裹著一團清冷的明月。①
「貞觀元年,大唐天子當今陛下登基,拜占庭皇帝送來的貢物中便有這兩樣寶物。」胡商很懂得售賣貨物,先來了一番故事和情懷,「這兩樣寶貝極為難得,赤玻璃生於土中,乃是千年之冰化成。
而綠金晶則是高山之巔的玉晶,千萬年受日月光照,吸收日月元氣凝結其中,才形成這淡綠色暈團,真正是上帝……哦不,是仙人賜予凡間的神物!」
玄奘啞然失笑,旁邊的翟法讓低聲問:「法師難道認得這寶貝?」
「赤玻璃的確是生於土中,卻不是什麼千年寒冰所化,只是一種透明的琉璃罷了。」玄奘低聲解釋,「葛洪的《抱朴子》中有記載,原料取自沙土,由五種材料進行燒制,具體貧僧也不知。不過據史籍記載,這種原料來自罽賓國,另外還有碧玻璃,來自拔汗那,紅玻璃來自吐火羅,赤玻璃倒的確是拜占庭所產。」
翟昌也好奇起來:「法師好博學,那綠金晶呢?果真是凝結了日月元氣嗎?」
「絕對不是。」玄奘遲疑片刻,「看模樣,這種玉石與佛經中記載的頗胝迦倒有些像。此物應該是出自天竺南邊的一個名叫師子國②的島國,跟玉一樣,是從礦石中採得。」
「哼,這幫粟特人,利之所在,無所不至。」翟昌冷哼一聲,「為了錢利,什麼鬼話都敢編。」
「都是那李氏壞了門風!」令狐德茂冷笑,「堂堂武昭王之後,①據薛愛華《撒馬爾罕的金桃》中考證,拜占庭進貢的綠金晶應該是月光石。
②師子國,即今日斯里蘭卡,以出產寶石聞名。月光石的品質以斯里蘭卡出產最佳。
偏學那粟特人組建商隊,貨殖牟利!」
旁邊翟法讓、翟昌、孫查烈等人互相對視一眼,翟昌面露尷尬之色,只作沒聽見。
周圍人聲嘈雜,且不說赤玻璃和綠金晶的仙家氣韻,只說這拜占庭皇帝送給大唐皇帝的貢物,就讓無數豪門子弟趨之若鶩。經過一番叫價,一名陰氏嫡系以七百四十貫的高價競得。
第二件寶貝也是胡商所帶來,並不甚稀奇,十隻橡木桶,裝有整整十卡皮赤①的葡萄酒,是直接從撒馬爾罕不遠萬里販運過來,據說在地窖儲藏了十年。那胡商打開一桶倒出些許給眾人品鑒,遠好於敦煌本地所釀,色如琥珀,香氣醉人。
有豪商以一桶五百貫的價格競得。
第三件寶貝還沒登上正堂,已經引得堂上堂下全場嘩然。一名李氏商行的主事竟然牽上來一匹肩高八尺的汗血寶馬!這匹馬通體淡金,頭細頸高,四肢修長,體態勻稱,背部下方還長著暗色條紋,這便是虎紋。
後世有詩: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紋龍翼骨。
孫查烈愛馬如痴,顧不得矜持,衝上去摸著那馬的背部,只見那馬的脊椎兩側之上長著兩條肉脊。
「龍翼骨!果然是汗血寶馬!」孫查烈顫聲叫道,「老夫……老夫一生與馬為伴,卻還從未見過真正的虎紋龍翼,汗血寶馬!
這……這是怎生弄來的?」
「回稟孫長史,」李主事恭恭敬敬地抱拳,朝著四下朗聲道,「這匹馬乃是與我李氏相善的胡人商隊,去年西出大雪山,不遠萬里到撒馬爾罕城,拜見了康國之王代失畢,以千匹紫熟綿綾才換來這匹天馬!」
①粟特計量單位,1卡皮赤大約10升。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汗血寶馬對中原人意味著什麼,史書上記載得很明確,漢武帝兩次鑿穿西域,勞師遠征,不就是為了這汗血寶馬?汗血寶馬對敦煌尤其有著特殊的意義,正是漢武帝派遣貳師將軍李廣利派兵攻打大宛奪取汗血寶馬,才移民實邊,立了這敦煌郡!
「一千匹紫熟綿綾,那豈不是說這馬得花兩千六百多貫?」孫查烈沉吟道,「雖然價格不菲,倒是值得!」
李主事恭敬地道:「是康國的一千匹紫綾。您說的一匹兩貫六百文,是敦煌的價格,通過萬里沙漠雪山販運到康國之後,價格翻了十倍。」
「兩萬貫!」孫查烈瞪大了眼睛。
「為了把馬匹運回敦煌,翻越雪山時死了兩名奴婢,過大漠沙磧時以十輛大車拉飲水和草料。」李主事仍然畢恭畢敬。
孫查烈再糊塗也知道,這匹馬兩萬貫絕拿不下來。
「也是!」孫查烈戀戀不捨地撫摸著馬背,「漢武帝為了汗血寶馬,兩次遠征大宛,前後數年,勞師幾十萬,才得了三十匹。這種神物,又豈是錢能買到的?老夫與此無緣嘍!」
孫查烈黯然回到繩床上坐下。
李主事笑道:「諸位,天馬雖貴,其實也是有價之物,這匹寶馬就以兩萬貫起競,每次加價不低於千貫!」
正堂上一名中年男子立刻吼道:「我出——」
「且慢!」令狐德茂忽然跳下繩床,大踏步來到正堂中間,「這匹馬不宜競賣!」
「令狐公,這……這是為何?」李主事有些發愣。周圍的眾人也不解。
令狐德茂像是冷笑,臉上肌肉卻不動:「烈公說的沒錯,汗血寶馬乃是神物。據說西海天馬乃是龍與牡馬交合所生,是為龍種。
東漢初,西域向光武帝獻汗血寶馬;西晉時,大宛獻天馬給晉武帝。
自從漢武鑿穿西域,汗血寶馬歷朝歷代都是進貢給皇帝的貢物,歷代以來大宛和康居獻天馬於前涼世祖、後涼太祖,前秦苻堅,東晉孝武帝,南朝明帝,北魏太武帝、文成帝、孝文帝、宣武帝,前隋文帝。煬帝為了得到汗血寶馬,還專程派遣司朝謁者崔毅出使西突厥可汗處求馬。」
令狐德茂慷慨激昂地講著,引經據典,梳理歷代,眾人聽得如墮霧中。
「德茂公,您究竟想說些什麼?」翟昌忍不住問道。
「弘業公,且仔細聽老夫說。」令狐德茂耐心地道,「到了我朝武德年間,那康國國王也曾派人給太上皇進獻天馬,唯獨在貞觀朝,還未有粟特使節來進貢汗血寶馬。敦煌李氏乃是武昭王之後,說起來與皇室系出一脈,萬里迢迢運回了天馬,竟不獻給陛下,反而拿來競賣,這等舉動老夫實在不解!」
此言一出,整座無量院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說話。令狐德茂不但圖窮匕見,把矛頭直指八大士族之一的李氏,甚至牽扯到了李氏不敬皇室的大罪名。
「令狐,你血口噴人!」寂靜里,猛然一聲怒吼。
一名老者從無量院的一座禪房裡沖了出來,穿過人群,疾步跨上了正堂,指著令狐德茂,滿臉激憤,鬚髮皆張。
「承玉兄,怎麼你也在?」翟昌嚇了一跳,下了繩床,來到那老者跟前,想要隔開二人,卻被那老者推開。
「這位便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字承玉。」翟法讓低聲告訴玄奘。
玄奘點點頭,默不作聲。他知道敦煌士族之間有矛盾,卻沒想到尖銳到了這種地步,令狐氏當著所有人的面以一劍封喉之勢向李氏開戰。
「承玉兄,原來你偷偷躲著呢。」令狐德茂哂笑,「卻不知道要用這匹天馬來暗算誰?」
「你——」李植氣得臉憋成了豬肝色,卻沒法辯解。他身份高貴,今日有自家商隊的貨物競賣,也不方便親自露面,但又對這天馬的競賣倍為關切,這才躲在無量院中等消息,偏生這話又沒法明了說,硬生生受了這一刀。
「令狐老三!」李植大吼,「你到底是何居心?」
令狐德茂冷笑:「是何居心?老夫是為了救那個被你拖累的人,也是為了救你們李氏!」
「胡說八道,你借題發揮,想要坑害我李氏,好歹毒的心腸!」
李植咬牙切齒。
「坑害你?」令狐德茂大笑,眼神卻冰冷無比,「我且問你,自古而今,哪個人臣敢受這汗血寶馬?」
「這——」李植愕然半晌。方才令狐德茂列舉十幾朝,都是有史可循的,從禮法上來講自然沒問題,可是史籍當然只會記載汗血馬送給了皇帝,並不能說就沒有哪個高官擁有……李植遲疑片刻,大聲反駁:「歷朝歷代,康居和大宛獻的天馬自然都是給皇帝的,可是也並沒有說人臣就騎不得!皇帝賜給臣民,也是常事。」
「天子賜,不可辭,自然是常事。」令狐德茂「笑」眯眯地道,「可是除非皇帝所賜,哪個人臣敢受他人進獻的天馬?章帝時,李恂為西域副校尉,西域諸國獻天馬給李恂,李恂不敢受,為何?謹守人臣之禮也!季漢時,大宛獻天馬於曹操,曹操受之,為何?權臣也!曹丕登基后,曹植獲天馬一匹,不敢受,獻給曹丕。東漢質帝時,大將軍梁冀向西域索要汗血名馬,以充園囿,終遭滅族!老夫問一問在場的諸位,誰敢受這天馬!」
李植頓時額頭冒汗,卻張口結舌,反駁不得。
「我朝陛下酷愛名馬,曾有六駿,卻始終得不到一匹真正的汗血寶馬。武德末,康國獻天馬於太上皇,而陛下登基以來,還沒有受過天馬之貢。你李氏號稱太祖武昭王之後,與皇室同出一脈,幸而得到天馬,卻不把它獻給陛下,反而拿來賣錢。莫非在你李氏的眼裡,幾貫銅錢比尊奉皇室還要重要嗎?」
這一番話說得李植汗流浹背,卻不知該如何反駁。
「所以,老夫阻止此物競賣,也是憐惜那競買之人。」令狐德茂大聲道,「天子擁有四海尚不得此物,你們騎在馬上,心裡便踏實嗎?」
那些有心競買之人聽得毛骨悚然,后怕不已。有些事細究不得,一旦細查,說到頭就是個僭越之罪。事實上大唐皇室頗為開明,很少有人因為構陷而入罪,可是令狐德茂建立的這套政治邏輯卻非同小可,很難推翻,再加上李氏自詡為皇族支脈,這麼深究下來,遍布殺機,令人不寒而慄。
玄奘也苦笑著咧嘴,得,令狐德茂這麼一說,除了獻給皇帝,這馬算是廢了。李氏不敢賣,他人不敢買,萬金不換的名馬成了擺設。
「好好好!好你個令狐老三!」李植氣得渾身哆嗦,轉頭大吼,「把馬牽了,回府!」
當即有僕役過來牽了馬,李主事低聲道:「家主,此時城門已經關閉了。」
「回鄉里老宅!」李植怒吼一聲,轉身就走。
令狐氏和李氏這一衝突,競買會頓時有些冷場。丁守中急忙安排另外的商家上場,卻只是薰陸、鬱金、蘇合等香料,以及越諾布、赤麖皮等物件,雖然貴重,卻不算奇異。
直到有西域巨賈運來兩隻鐵籠,籠裡面有兩頭獅子,競買會才又開始熱鬧起來。獅子也是歷來西域諸國獻給朝廷的貢物,不過此物並不像汗血寶馬那樣具有象徵意義。自前隋起,豪商貴胄就喜歡豢養些獵豹、犀牛等稀罕動物,也並不算違禁,有一名來自涼州的豪商一擲萬金將之買走。
這時一名胡商登上正堂,身後跟著兩名姿容俏麗的胡人少女,其中一人手中托著一隻托盤,上面放著一隻巴掌大的玉盒。
那胡商朝著四周撫胸鞠躬:「鄙人米康利,今日帶來一件寶物。
此物請恕鄙人不說來歷,諸位且看一眼是否識得。」
米康利一揮手,兩名胡人少女走到主位的翟法讓面前,一人托起托盤,另一人緩緩打開玉盒,眾人翹首看著,都有些愕然——玉盒裡也沒什麼古怪出現,更沒什麼光芒放出,但看那米康利鄭重的模樣,都知道非同小可。
翟法讓眯著兩眼打量半晌,一臉茫然:「玄奘法師,不如你來看看?」
玄奘起身走過去,李澶、翟昌也好奇地湊了過來,眾人一起圍著玉盒查看。只見那玉盒中竟然是一沓極細極薄的半透明物,像是一沓絲綢,卻又比絲綢細薄了幾十倍;像是蛛網,卻更加細密,上面織著紋理;像是一種膠狀物,卻層次分明。此物只有薄薄一沓,邊緣處似乎是被撕裂的,參差不齊。
「貧僧不認識此物。」玄奘搖頭。
那兩名少女繞著正堂,請眾人一一觀看,眾人都茫然地搖頭,只有其中一名漢人商賈遲疑地看了半晌。
丁守中問道:「趙行首,你認識此物?」
原來此人是采帛行的行首。
趙行首搖搖頭:「我並不認識此物,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米郎君,你可是缽息德城人?」①
米康利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不愧是敦煌行會會首,竟然知①缽息德城便是粟特九國中米國的都城。今塔吉克片治肯特城東南,有粟特古城遺址。
道缽息德城。沒錯,鄙人正是來自那裡。」
「粟特九姓中最常見康國和石國人,米國人行商敦煌少見一些。」趙行首搖頭道,「三年前,有個米國行商,名叫米來亨,你可認識?」
米康利臉色有些猙獰,咬牙笑道:「正是家父。」
「你竟然是米來亨的兒子?」趙行首一拍繩床的靠臂,跳了起來,「我知道此物是什麼了!天衣!這是一件天衣!」
「天衣?」眾人面面相覷,顯然都沒聽說過此物。玄奘也是一頭霧水。
「趙行首,」孫查烈道,「你好生說明白了!」
「是,烈公。」趙行首道,「三年前,有一支粟特行商來到敦煌,商隊首領便是這位米郎君的父親,米來亨。他們在西市販賣完攜帶的寶石和香料,又到我那裡進了一些絲綢。米來亨當時拿出一隻玉盒,說自己有一件真正的寶物,乃是一件來自仞利天的天衣。展開之後,長四十里,重僅六銖。他說,穿上天衣,百劫不生,邪祟自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遇虎狼之災。」
眾人面面相覷。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一件衣服長達四十里,只有六銖重?須知二十四銖一兩,這件衣服只有二錢五厘重?
「法師,」翟法讓皺眉,「他所說的仞利天天衣,是不是《佛說無量壽經》上講的那天衣?」
「想來應該是此物。」玄奘想了想,「佛經上說,忉利天衣長四十里,重六銖。不過天人所穿的衣物,凡人自然是誰也沒有見過的。」
孫查烈等人也好奇起來:「法師,不如細細給我等講解一番?」
玄奘道:「天衣便是欲界六天之上那些天人所穿的衣物。按照經上所說,欲界四天王的天衣長二十里,重半兩;忉利天天衣長四十里,重六銖;夜摩天天衣長八十里,重三銖;兜率天天衣長一百六十里,重一銖半;化樂天天衣長三百二十里,重一銖;他化自在天天衣長六百四十里,重半銖。」
「那佛經可有講仞利天的天衣是什麼模樣嗎?」李澶問道。
玄奘搖頭不已:「阿彌陀佛四十八願,第三十八願說:『設我得佛,國中天人,欲得衣服,隨念即至,如佛所贊應法妙服,自然在身。
有求裁縫搗染浣濯者,不取正覺。』就是說仞利天的天人們,只要想著衣服的念頭,衣服自然會披到他身上。它輕軟,細緻,美妙,勝過其他世界的天衣。任憑各位天人的喜好,天衣自然隨身,大小、質料、色彩、款式隨心如意,不需裁剪。若是不想穿了,便自動化掉,沒有洗濯的麻煩。所以這天衣什麼模樣,真是無法言說。」
眾人嘖嘖讚歎,不約而同地望著莫高窟上的點點佛燈,嚮往那天界勝景。
「法師真是好學問。」趙行首合十稱讚,「當時那米來亨也是這麼說的。」
「那米來亨有沒有說,這件欲界天衣他是如何得到的?」玄奘問,「按道理,天衣是一件妙服自然的東西,它隨心而至,隨心而去,又怎麼能夠裝在這盒子里,出現在人間呢?」
「當時我也如此問他,他卻不肯說。」趙行首搖頭,「米來亨想把它賣掉,托我找了幾個富商。但是眾人提出來說想試一試這天衣,看能否穿在身上。米來亨又不肯。他和你說的一樣,妙服自然,穿上便污了天衣,萬一不要,他也無法再售賣。因此從敦煌到瓜州,並無人願意買。」
「米郎君,你是要售賣此物嗎?」玄奘問。
「自然。」米康利生硬地道。
「你又如何證明這是一件真正的天衣?」玄奘問。
「不需證明。」米康利冷笑,「那個殺了我父親,劫奪天衣之人,自然知道此物的真假!」
眾人頓時嘩然,孫查烈吃驚:「你父親竟然死了?誰殺的?可曾報官?」
趙行首躬身道:「烈公,米來亨三年前便死了,那時您還未上任。」
「怎麼回事?」孫查烈鬆了口氣,問道。
「當時米來亨沒有賣掉天衣,他置辦完貨物后便帶著商隊返回米國。一個月後,有行商從西域歸來,說在白龍堆沙磧中發現一支被截殺的商隊,是米國人,商隊首領正是米來亨。」趙行首道,「因為白龍堆沙漠在舊玉門關以西,已經離開大唐國境,便無人問及。」
米康利咬牙切齒:「父親的商隊逃回了一個奴隸,他帶著這隻玉盒返回缽息德城,說在白龍堆遭遇截殺,那支劫匪的目的就是劫奪天衣。我父親與之搏鬥,身中數刀,只奪回了半截天衣,讓人帶回了缽息德城。我以聖火為誓,必報此仇。經過兩年籌備,我組了一支商隊來到敦煌,在此亮出這半件天衣,便是要昭告敦煌,請那劫奪天衣之人,儘管來取之!」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面面相覷。
令狐德茂忽然問道:「你大庭廣眾之下明白告訴兇手是為了復仇,他還敢來劫奪天衣?」
「他不得不來!」米康利冷笑道,「天衣乃是神物,百劫不生,邪祟自辟,可若是穿上殘缺不全的半件,必遭天譴,苦不堪言!若我所料不差,此人已經被折磨三年,生不如死了!」
猛然間,就聽得遠處一聲巨響,彷彿重物砸在寺門上,轟然一聲。隨即又是幾聲巨響,轟隆隆的倒塌聲響起。接著就是一聲凄厲的慘叫,轉瞬間慘叫聲此起彼伏,撕心裂肺,充滿驚懼與惶恐。
一名差役渾身鮮血,跑進無量院大吼:「妖魔……妖魔!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