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五章王家有女初長成
這一夜,莫高窟狼劫,千百年禪林聖地變成了修羅場。
這一夜,敦煌城徹夜大索,人心惶惶,鐵騎如同悶雷響徹全城。
王君可和孫查烈徹夜處理後事,到了巳時時分,消息傳來,死傷總計一百多人,震驚西沙州。
第二日,州衙門調派了大批的醫師來到聖教寺給傷者診治,聖教寺又給死難者做法事,超度亡魂。翟法讓趕回敦煌操持事務,留下一些僧眾幫聖教寺做法事,玄奘也留在寺中幫忙,超度亡者,寬慰生者,又隨著醫師們診治受傷之人,一連數日,不眠不休。
莫高窟下儘是誦經之聲和哀哭之聲,闔寺縞素。
然而到了第三日,忽然有噩耗傳來——翟法讓圓寂了!
玄奘大吃一驚,帶著李澶趕回敦煌。行了十五六里,趕上一群綿延數里的送葬隊伍,踩著漫漫黃沙,走向沙磧中的墓葬之所。那裡是敦煌人最終的歸宿。
送葬隊伍中,一名年有四旬的婦人身穿孝服,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到玄奘身邊,屈身施禮:「玄奘法師今日便要回州城嗎?」
「趙娘子安好。」玄奘急忙回禮。
原來這位趙七娘,乃是敦煌城最大的醫館,沈家醫館東主的夫人,陪著沈醫師來到聖教寺給傷者治療,才發現自家一位長輩也在那一夜死於狼災。
「您要的東西我會命人送過去,卻不知送到哪裡?」趙七娘問。
「多謝趙娘子。」玄奘喜出望外,「貧僧暫時掛單大乘寺,便送到寺中吧!」
趙七娘默默點頭,隨著送葬的隊伍遠去。
玄奘騎上馬,站在沙磧路邊眺望著沙磧中一日之間又多出來的幾十座墳塋,一拽韁繩:「走吧!」
李澶頗有些疲憊不堪,默默地扯過韁繩,翻身上馬。兩人順著蒼茫的沙磧返回敦煌城。
「師父,您問她要了什麼東西?」李澶問。
「是呂晟父親的藥方和就診存檔。」玄奘說道,「呂晟的父親既然是因年老生病才回到敦煌,自然會找醫師診治、抓藥。我前幾日向沈醫師打聽,他果然便是在沈家醫館看的病。」
「您要這些東西作甚?」李澶驚訝。
「敦煌城沒法打聽呂晟的消息,只好另闢蹊徑,從側面了解呂家發生的事情。就這樣,沈醫師還是嚴詞拒絕,不過他的妻子趙七娘是佛徒,貧僧找了她在大雄寶殿里談禪,一番……嗯嗯,苦口婆心,她看在佛祖的面子上,便答應給貧僧。」
李澶啞然,這分明是借著佛祖的面子恐嚇,他忽然間便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一時有些意興闌珊。
「世子似乎有些憂慮?」玄奘望著他,「擔憂你阿爺嗎?」
李澶嘆了口氣:「是啊,我阿爺雖然是軍事主官,不涉民事,可這奎木狼佔據玉門關,算是匪盜之流,朝廷追究下來也難辭其咎。
以阿爺如今的處境,任何風吹草動,只怕都是朝廷拿下他的借口,這一場無妄之災,也不知如何才能躲過。」
「不如世子就陪在大王身邊吧!」玄奘道,「貧僧要找的人、查的事與你並無關係,反倒是大王更需要你陪著他。」
「正因為他需要我陪在身邊,我才感覺自己無用。」李澶苦澀,「反倒在師父這裡,我覺得自己是有用之人。佛法,渡的不正是我這種塵世迷航之人嗎?」
玄奘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兩匹馬踩在堅硬的沙磧路上,四野蒼茫無人,兩人便似那天地孤旅。
「師父接下來要查什麼?」李澶問道。
「我們先來分析一下這個天衣。」玄奘伸出胳膊,「若是不怕疼痛,不妨再摸一下貧僧的胳膊。」
「我……我當然怕疼!」李澶大叫。
李澶策馬要跑,卻被玄奘拽住韁繩。
玄奘伸出自己右手,上面赫然是七八個紅點:「世子,貧僧並非戲耍你,只是想看看我自己摸,和別人摸,扎出來的血點是不是一般無二。」
李澶頓時有些凌亂:「師父,你研究這作甚?」
玄奘神情很認真:「不把這天衣給拿出來,貧僧這胳膊不就廢掉了嗎?」
「也是。」李澶想了想,「要不我給您找一條狗來吧!」
「在聖教寺里已經試過了!」玄奘搖頭,「貧僧還試了馬匹,看了看不同物類之間,這天衣產生的效力。」
李澶問:「那……效力如何?」
玄奘搖頭:「與人類並無二致,無論是黑狗還是馬匹,都疼得嘶叫不已,毛皮下也被扎出了紅點。貧僧又找了一棵光潔的楊樹,在樹皮上撫摸,楊樹上倒沒什麼變化。」
李澶獃獃地看著玄奘,腦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個僧人痴迷撫摸楊樹的畫面……
「貧僧還去了齋堂,在灶膛內取了一根燒柴,在胳膊上燒灼了一下,皮膚被燒得起泡。」玄奘道,「世子,拿你的刀,在貧僧胳膊上割一刀。」
李澶嚇了一跳:「師父,不行哪!您是佛子,我割您一刀即便不算出佛身血,罪孽可也不輕。不行,萬萬不行。」
玄奘也不跟他多說,抽出他腋下的橫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劃了一刀,鮮血流淌而出。
「哎喲,師父啊,您何苦作踐自己!」李澶急忙跳下馬,拿出金瘡葯和絲帶,包紮他的胳膊。
玄奘盯著傷口喃喃道:「那一件天衣長四十里,半件也有二十里,怎的只覆蓋在我左臂上?」
李澶一邊包紮一邊隨口道:「可能是穿法不對,譬如一匹的絲綢,我只拿來裹腿,也不是不行吧?」
玄奘愕然看著他,居然無力反駁。
玄奘道:「那麼這就很奇怪了,這半截天衣融入體內,除了扎刺生疼,竟然沒有任何作用!」
「那米康利不是說了,完整的天衣才能百劫不生,邪祟自辟,若是穿上殘缺不全的半件,便會苦不堪言,生不如死。」李澶道。
玄奘嘆了口氣:「問題就在這裡,貧僧穿了這半件天衣,也無非胳膊碰觸不得罷了,哪裡生不如死了?」
「師父,您在糾結什麼呢?把自己弄得到處是傷,只是想驗證這天衣的功效?」李澶問。
「不是,貧僧只是感覺出一股陰謀的味道。」玄奘搖頭,「聖教寺競買背後,那場布局是很明顯的。令狐氏、翟氏與那奎木狼有深仇大恨,便借著這場競買,把奎木狼誘入彀中,展開獵殺。米康利這件天衣,要麼是令狐氏事先安排好的誘餌,要麼是知道他帶天衣來競賣,因勢利導。不過貧僧更傾向於米康利是令狐氏的棋子。」
「這很明顯啊!」李澶道,「米康利要復仇,令狐氏要獵狼,雙方自然一拍即合。」
「可是這與貧僧有什麼干係?」玄奘淡淡地道,「丁寺卿臨死前,把天衣穿到貧僧的身上,目的自然是要把奎木狼引向貧僧。」李澶剛要說話,玄奘阻止他,繼續自己的推導,「所謂保護貧僧不受虎狼之災,自然是一句託詞。你也看到了,這天衣根本沒法防範虎狼之災,反而令貧僧遭受無妄之災,直接成為奎木狼的追殺目標。」
李澶臉上變色:「難道那丁寺卿想要殺您?可他與您素不相識……難道是受人指使?」
玄奘點點頭:「丁寺卿自然是受人指使,可那指使者未必是想殺我。」
「為何?」李澶不服。
「因為想讓貧僧死太容易了。」玄奘回想著,「在昨夜那種亂局下,若有人想殺貧僧,只需要隨便一個僕役過來輕輕一刀,便能要了貧僧的命,而且還能借奎木狼的名義。」
李澶點點頭:「這倒是。給您披上天衣,讓奎木狼來殺您,這也太兜圈子了。」
「所以,給我天衣的幕後指使者,不是要我死。」玄奘一字一句道,「他的目的,是想把貧僧捲入奎木狼一事!」
「他為何要這樣做?」李澶吃驚。
「是啊!他為何要這樣做?」玄奘也自問。
帶著滿腔的疑問,玄奘和李澶回到了大乘寺,只見寺中滿是縞素,僧人們面帶悲戚,正在布置各種法事用具。翟氏的人幾乎傾巢出動,跑前跑后,紛亂不堪。
玄奘深知,翟法讓一死,對翟氏而言有多大的打擊,從利益上來講,幾乎斷掉了翟氏領袖西沙州佛門的資格。
翟法讓的遺體還停在禪房中,玄奘前來拜祭,果然便見著翟昌雙目紅腫地守在門外,所有來拜祭的信徒、士族和官員都被攔在禪房外,竟然無一人能進去拜祭。
「法師來了。」翟昌苦澀地道。
「法師怎麼突然就圓寂了?」玄奘低聲問道。
翟昌遲疑了很久,把玄奘拉到一邊,低聲道:「他被騙了,佛祖舍利,是個騙局!」
「什麼?」玄奘愕然。當日在莫高窟競買會上,因為奎木狼攪亂,佛祖舍利並未拍賣,第二日翟法讓急匆匆趕回敦煌,據說便是與此有關。想來他是要找著擁有佛祖舍利的人,私下交易。
翟昌咬牙切齒:「當日那名西域胡商宣稱他有佛祖舍利要進行競賣,而且是一截佛指舍利,還拿給敦煌的各位高僧看過,確實是無上聖物。叔父便動了心,幾乎將大乘寺的產業變賣得乾乾淨淨,誓要將舍利迎入大乘寺供養。」
這件事玄奘是知道的,他剛進大乘寺的時候,就見到翟法讓變賣產業籌了一萬六千貫。
「莫高窟競買被那奎木狼攪了之後,眾人四下奔逃,叔父著人打聽,聽說那胡商回了敦煌,不日就要離開。叔父便著了急,趕回敦煌找到那胡商。那胡商開價兩萬五千貫。叔父只籌集了一萬六千貫,遠遠不夠,便又以寺中產業作保,向我和李氏借貸九千貫。」
翟昌長嘆一聲,想來頗有些後悔,「叔父帶著兩萬五千貫的銅錢、金銀錢和絲綢去和胡商交易,迎回了佛舍利,然而到了寺中,卻發現……卻發現竟然是假的!」
「假的?」玄奘大吃一驚,「當時沒有驗看嗎?」
「當然要驗看。」翟昌道,「當時是絲毫不假,舍利以五重寶函盛放,叔父驗看之後親手放進最內層的玉棺,然後一層一層鎖了起來。可是……可是到了大乘寺取出供養,竟然發現裡面是一截狼爪!」
「狼爪?」玄奘驚得目瞪口呆,「怎麼是狼爪?」
「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翟昌喃喃道,「後來我們推想,這件事整個就是一樁騙局,就是要騙得大乘寺傾家蕩產,讓我叔父成為佛門的罪人!」
玄奘心中悲傷:「翟法師就是因此……」
「是的,我叔父是自殺的。」翟昌流著淚朝禪房看了一眼,「大乘寺幾百年累積的財富,被人一朝騙光,而且欠下巨額借貸。不說官府那邊會怎麼想,便是寺中僧眾他也無顏面對,畢竟……寺中上百僧侶以後衣食無著……此人實在歹毒,竟是要我叔父身敗名裂!」
「這到底是誰幹的?」李澶也心中驚悚。
「寶函之中既然有狼爪,想必是奎木狼。」翟昌心中大恨。
「奎木狼?」玄奘和李澶都怔住了,奎木狼殺了翟法讓倒不稀奇,可是以這種手段逼死他,讓他身敗名裂,就有些難以理解了。
「這個……」翟昌似乎覺得自己說漏了嘴,有些尷尬。
正在這時,忽然令狐德茂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翟公,快隨我去一趟。」
「去哪兒?」翟昌愣道,「我這會兒——」
令狐德茂臉色難看,一字一句地道:「王君可擂鼓聚將了!」
翟昌猛吃一驚:「好,咱們這就去!」他轉頭歉然地望著玄奘:「法師,弟子身有要事,就不能陪您了。叔父這邊,您門外祭拜了即可。他說死後不想見到任何人。」
翟昌陪著令狐德茂急匆匆地去了。
玄奘明白翟法讓臨死前的痛苦,不再多耽擱,與李澶祭拜完,便回到自己的禪房。
「師父,眼下疑團越來越多了。」李澶苦笑,「連奎木狼這等妖物都開始用詐人錢財的手段來殺人了,可奎木狼和翟法讓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讓他以身敗名裂的方式死亡?」
「這些恐怕有更深的內幕。」玄奘慢慢道,「除了你說的,貧僧總結了一下,心中還有四點疑問:第一,那寺卿丁守中為何給我天衣?第二,奎木狼為何會雕印呂晟的文章?第三,魚藻為何不計代價來查呂晟的生死?第四,呂晟與令狐氏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李澶想了想,「這幾點怕都不好查。無論涉及奎木狼還是令狐氏,都是兇險莫測,索易身為索氏族人,卻連一個字都不敢透露。」
「是啊,所以貧僧想從容易的入手,咱們先去找那十二娘子魚藻。魚藻已經追蹤奎木狼數年,定然知道不少,先摸清楚她與呂晟什麼關係。」
李澶怔怔地望著他:「師父,早膳我吃蒸餅時您看到了?」
「看到什麼?」玄奘詫異。
李澶笑道:「今日用餐之時,我想著十二娘的英姿,發現蒸餅上飄來幾個字: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您這師父當真沒白認,果然是想弟子所想,急弟子所急!」
玄奘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說:「你若娶了她,只怕以後會日日忘餐。」
「為何?」李澶奇怪。
「飽以老拳。」玄奘道。
李澶張口結舌,仔細想了想,便有些垂頭喪氣。
刺史衙門忽然三通鼓響,沉悶激昂的鼓聲響動州城。
王君可坐堂集將,三通鼓響之後,西沙州除了當值的戍兵之外,凡是軍府、鎮戍、守捉各軍將紛紛從駐地趕到刺史衙門。
大唐沿用武德年間的軍制,像敦煌這種邊州的軍力大體分為兩類,府兵和州里常備的鎮戍兵、守捉兵。
府兵便是大唐的國家兵力,百姓列入兵籍之後,國家授田,農忙耕種,戰時從軍。朝廷在各地設有軍府,來管轄兵籍。西沙州設置有壽昌、效谷、懸泉三座軍府。地方上並無調動府兵的權力,必須有朝廷赦書和銅魚,經都督、刺史、軍府的統軍三方勘合之後才能徵召府兵。
鎮戍兵和守捉兵則是州里的常備兵力:鎮兵是駐紮州縣的兵力,戍兵則是駐紮烽戍的兵力,守捉兵則是守警要道的兵力。西沙州有紫金、西關、龍勒三鎮,懸泉、常樂、鹽池、子亭四大守捉。
王君可臉色陰沉地坐在正堂上,錄事參軍曹誠坐在他側後方提筆記錄。王君可治軍甚嚴,誰也不敢耽誤應卯,三通鼓響,各府的統軍、別將,鎮戍的鎮將、鎮副,守捉的守捉使、副使便紛紛到齊,眾將統一著裝,身穿橐鞬服①,左掛橫刀,右配弓箭。
子亭守捉使翟述也站在堂上,面無表情。
「莫高窟奎木狼殺人,軍民死五十二人,傷八十七人!」王君可重重一拍几案,怒喝道,「我等身負保境安民之責,卻被那奎木狼流竄敦煌,殺我子民軍將,此乃我西沙州奇恥大辱!」
龍勒鎮將馬宏達跨前一步,抱拳道:「刺史,我等願剿滅玉門關,殺絕狼患!」
「好!」王君可點點頭,「雖然玉門關已遷址到了瓜州,舊關隘早已荒廢,但舊玉門關正當大磧路要衝,必須要平定。本官任職敦煌以來,時常接到投狀,說那奎木狼佔據舊關,有些走私的商賈便從玉門關偷渡國境,此事斷不能容。不過奎木狼匪眾據說有三百①橐鞬服,為唐代軍中下級晉見上級的軍服,頭戴紅摸額,下身穿袴奴,左手握刀,右配橐鞬(箭袋和弓袋)。
餘人,我等跨一百八十里的沙磧去征伐,僅靠鎮兵和守捉兵怕是不夠。」
紫金鎮將宋楷出列:「刺史說的是。武德九年,便是末將受命集結了紫金鎮、西關鎮和鹽池守捉的六百兵力圍剿玉門關。在沙磧行軍之時,奎木狼派人一路騷擾,導致行軍速度緩慢,抵達玉門關之時,那關隘早已經空空如也,奎木狼率領部屬退進了魔鬼城。那魔鬼城地勢複雜,有數百里廣闊,到處都是風沙侵蝕出來的牆垣、城闕、土墩,宛如迷宮,極易設伏,而且周邊有流沙、沼澤,末將不敢深入,只好撤軍。」
王君可點點頭,宋楷入列。
「目前我西沙州常備兵力確實不足。」王君可沉吟片刻,「各鎮戍、守捉,除掉必備的兵力之外,能夠調動的也無非千人。以千人擊三百人,自然穩操勝券。可奎木狼一旦退入魔鬼城,兵力便不夠了。」
鹽池守捉使趙平道:「所以必須分出一部,從沙磧中穿插到玉門關以西的牛頭墩一帶,切斷奎木狼西退之路。以末將估計,要想一舉殲滅奎木狼匪幫,至少需要兵力三千人!」
「那就是必須要動用府兵了。」王君可點點頭,「本官身為左領軍衛將軍,雖然有緊急徵用府兵的職權,卻必須是外敵入侵,烽火急警的情況下。這奎木狼雖然殺戮百姓,卻不算軍國急警,本官也不得擅自徵發府兵。本官和臨江王已經分別寫了奏疏,加急發往長安,一則是向朝廷請罪,二則也是懇求兵部勘合,允許徵召府兵深入大漠剿滅奎木狼。」
「我等軍府願為將軍出戰!」三位軍府的統軍一起抱拳請命。
王君可擺擺手,臉色變得嚴厲:「本官說這些,也是在給諸位講一講我軍中的規矩!西關鎮將令狐瞻擅自調發三百兵卒,已經被本官拿下。來人,帶上來!」
當即有親兵把令狐瞻帶上大堂,兩名親兵膝窩裡一踹,令狐瞻垂頭喪氣地跪在堂上。眾將來之前已經猜到今日要處置令狐瞻,一個個心中凜然。翟述看了令狐瞻一眼,卻發現令狐瞻正朝他怒視。
王君可冷冷道:「根據唐律,擅自發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絞。令狐瞻,你擅自徵發三百兵,可知罪?」
令狐瞻抱拳:「刺史,奎木狼潛入莫高窟,實在是事有警急,末將來不及上報,這才緊急發兵。」
王君可冷笑:「事有警急?據本官所知,那奎木狼抵達之前,你便已經在寺中安排了伏兵。也就是說,你之前便已經知道奎木狼要去那聖教寺。既然有警,為何不上報?」
令狐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退一步說,根據唐律,若是急鬚髮兵,來不及奏聞,可以緊急發兵,但必須緊急上報。你上報的文書呢?」王君可問。
令狐瞻並不慌亂:「啟稟刺史,西關鎮上報的文書在事發當日便派了兵曹佐使上報刺史府。」
王君可回頭詢問錄事參軍曹誠:「你可收到他的上報文書?」
「並未收到。」曹誠遲疑片刻,低聲道,「不過,敦煌縣衙那邊移交過來一件公文,莫高窟兇案次日,在下林坊的坊角發現了一具屍體,正是西關鎮的兵曹佐,疑似為奎木狼黨羽所殺。」
王君可雙目一縮,頓時咬牙切齒,怒吼道:「大膽!令狐瞻,你為了逃避罪責,竟然不惜殺死書吏,難道真當本官是泥捏的不成?」
「刺史,」令狐瞻大聲道,「末將絕非如此喪心病狂之人,請刺史明察!」
「汝以為蒼天可欺還是本官可欺?」王君可盯著他,正要說話,王君盛急匆匆地從屏風後轉了出來,湊到王君可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王君可冷笑著起身:「本官倒忘了你是士族子弟!」
王君可不再多說,徑直離開正堂。他沒有發話,眾將也不敢散去,頓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只有宋楷冷笑:「這堂上有近半都是敦煌士族子弟,王刺史這一竿子可打在大傢伙兒身上了!」
眾將頓時鴉雀無聲。翟述走過去攙扶令狐瞻:「賢弟,刺史不在,且起身歇歇吧!」
「呸!」令狐瞻猛然一拳打在翟述的臉上,把翟述打得翻倒出去。令狐瞻跳起來騎在翟述身上揮拳就打,宋楷、馬宏達等人急忙跑過去把兩人拉扯開。
「住手!這是刺史府大堂,成何體統!」錄事參軍曹誠氣得臉色發白,大聲吼道。
令狐瞻根本不搭理曹誠,怒視著翟述:「翟大,你這個懦夫!
若不是你臨陣退縮,那奎木狼早已經被砍殺做成肉羹了!」
「賢弟,並非是我臨陣退縮。」翟述似乎在忍著疼痛,解開袍服,脊背上赫然血跡斑斑,「父親震怒,對我用了家法。可是對我而言,我不單單是敦煌士族的子弟,也是大唐邊將。你們做得過了!」
「我們做得過了?」令狐瞻厲聲道,「奎木狼擄走的是誰的妹妹?是誰家的人!」
翟述神情痛苦:「是我妹妹不假。我只有這一個嫡親妹妹,一母同胞,我自然難過。可是賢弟,我妹妹已經死了,死於奎木狼之口,哪怕把奎木狼碎屍萬段,我妹妹也救不回來了。為了報仇,冒著得罪朝廷,毀家滅族的風險,值得嗎?賢弟,這三年來你殫精竭慮來找尋翟紋,我翟家感念至深,可是我妹妹已經死了三年了,再有耿耿不散的塊壘,也該讓它融掉了。」
堂上眾將默默地聽著,誰也不說話,神情間頗有些不自在。
這都是世家大族的隱私,若非這是大堂軍議,眾人早就捂著耳朵走掉了。
「你是這樣想的嗎?」令狐瞻喃喃地道,「你們翟家也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能代表我父親的意思,可是愚兄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翟述憐憫地望著他,「這三年來,翟家和令狐家猶如一體,同進同退,可是新人已死,婚姻已亡。為了維持兩家一體,強行以婚姻之約牽絆著你,著實不公!賢弟,放下吧!翟紋已經死了,你尚未迎娶到家,也算不得夫婦情深,早些放下再娶,便不會活得那麼痛苦。」
令狐瞻獃滯地站在堂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唇角竟然有鮮血流下。
玄奘帶著李澶來到刺史府後宅,請奴婢通報之後,王君盛急忙忙迎了出來。玄奘虛扣雙掌合十:「王郎君!」
王君盛急忙道:「不敢。我排行在九,法師叫我王九便是。法師可是要見刺史?」
「不不不,」玄奘笑道,「貧僧此次來有些失禮,乃是想拜會一下你家小娘子。貧僧有些事想請教一二。」
「法師客氣了。我家十二娘並不拘謹,您又是法師,自然無妨。
我這便去請十二娘過來。」王君盛一口答應,請玄奘和李澶到廳堂中坐下,自己去內宅請魚藻。
李澶渾身躁動,滿臉期待地等待著。過了不久,一陣環佩叮咚之聲,魚藻從屏風後轉了出來。李澶的眼睛立刻直了。當日夜裡魚藻穿的是胡服男裝,窄襟箭袖,英姿颯爽,而今日正式見客,卻恢復了女裝,一身長裙窄袖,圓領的上襦露出修長白皙的頸部,裙形瘦窄,束帶輕垂,更顯得體態修長纖細。
「魚藻見過法師。」魚藻屈膝行禮,垂目低眉,一副大家閨秀的端莊,絲毫沒有那日揮刀夜引弓、彈弦射天狼的勇悍之氣,彷彿換了一個人。
廳堂上並沒有擺放繩床,仍舊是中原常見的席子——敦煌缺少竹林,卻是蘆葦編織——正中間鋪著羊毛細毯。魚藻雙腿併攏,端正跪坐在玄奘下首。李澶痴迷地打量著她,卻見魚藻似乎有些憔悴,兩眼紅紅的。
「十二娘,難道昨夜沒有睡好嗎?」李澶關切地問道。
魚藻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睡不睡得好,關你何事?」
李澶訕訕地笑著,縮了回去。
「法師找我來,有何見教?」魚藻淡淡地問道。
玄奘鄭重地鞠躬,虛扣雙掌合十:「莫高窟蒙十二娘出手相救,還沒有致謝,貧僧師徒感念十二娘的援手之恩。」
「不必。」魚藻神情平靜,側身避開,「只是機緣巧合罷了,便是你們不來,我的箭也會離弦。」
玄奘笑了笑:「當時聽你和那奎木狼對答,似乎你認得呂晟?」
魚藻眸子一閃,眯起眼睛盯著玄奘,整個人氣質一變,彷彿一頭欲將彈跳而起、擇人而噬的獵豹。玄奘從容地望著她,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
「你認識呂晟?」魚藻慢慢鬆弛下來,略有些吃驚。
「貧僧在長安住過些時日,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呂郎君名滿長安,自然是認識的。」玄奘道,「聽十二娘的意思,這幾年你似乎一直在找尋他的下落,可是貧僧聽坊里傳言,說是呂晟已經在武德九年便死了,難道十二娘不知道嗎?」
魚藻因為要見貴客,一直強忍著情緒,玄奘這一問,頓時引得她淚水流淌,失聲哽咽。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兩人面面相覷。
李澶急忙道:「十二娘,有話好好說。我師父神通廣大,更曾救過當今陛下,沒什麼是他老人家解決不了的。你莫要哭,好好跟我師父說,他必定能幫你。」
魚藻一怔:「此話當真?」
「當然!」李澶完全做了玄奘的主,壓根不理會自己師父就在一旁,大包大攬。
魚藻默默思忖片刻:「法師,您可是想知道些關於呂晟的真相?」
玄奘默默點頭,神情有些傷感:「故人蒙難,貧僧自然想了解一番。」
「好!我告訴你!」魚藻斷然道,「不過法師需要幫我一個忙。」
「儘管說!」李澶拍著胸脯,豪氣干雲,「我替師父答應了!」
玄奘哭笑不得,卻也不便阻止他。
魚藻深吸一口氣:「從莫高窟回來后,父親與我談及一件事。
那臨江王差人來提親,想讓我嫁給他的兒子,世子李澶。我堅決不允,與父親大吵一場,可是父親平日里雖然對我多般寵溺,婚姻大事上卻絕不肯鬆口的。法師,我不想嫁給那什麼世子,懇請您勸勸我父親,讓他拒了這門親事!」
師徒兩個徹底呆住了。玄奘同情地看了一眼李澶,自己這便宜徒弟整個人都已經蒙掉了。
「師父——」李澶幾乎要哭了。
「徒弟,你儘管替師父做主!」玄奘鼓勵他,「為師絕無二話!」
李澶哭喪著臉,結結巴巴地道:「十……十……十二娘,這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為何是好事?」魚藻冷冷地道。
李澶急眼道:「那……世子李澶……年少英俊,志向高潔,通讀三經,兼修儒道。所謂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這是……這是良配啊!」
「胡說八道!」魚藻惱怒起來,「我讓你師父來拒婚,你說的什麼亂七八糟!且說你們師徒答不答應!」
「這……」李澶真是又羞又窘,尷尬難堪,求助地望著玄奘,玄奘只作沒看見。
李澶也有些急了:「我師父身為高僧,怎麼能拆人姻緣?玉成他人姻緣,無異於起塔造像,這……唉……你又為何非要拒婚呢?」
「因為,我愛上了別人。」魚藻道。
李澶如遭雷殛,頓時臉色慘白,獃獃地看著她。魚藻神色平靜,似乎在說一件與己無關之事,又似乎在說一件理所當然、早在心裡說了千百遍的事實。
玄奘默默地嘆息著,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世上之苦翻來覆去便是那八種,卻千變萬化,凌遲一切眾生。
「誰……你愛的是誰?」李澶問道。
「便是法師要找的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
王君可來到二堂,只見令狐德茂和翟昌急忙迎了過來,抱拳施禮:「見過王公!」
「不敢當。」王君可鐵青著臉進了廳堂,在主位上坐下,「府中正在軍議,二位這般急切地來找本官,不知道有何見教?」
「正是為了今日軍議之事。」令狐德茂道,「令狐瞻冒犯了王公虎威,我身為人父,誠惶誠恐,特來向將軍請罪。」
王君可冷笑:「他冒犯的不是我,而是唐律,二位為何不向唐律請罪?」
「他若違反唐律,自然需要請罪。」翟昌微微笑著,「至於是否違背唐律,是您王公說了算。且先不說這些,王公,我們二人今日前來,帶了件禮物。」
令狐德茂一擺手,堂外隨從托上來一隻木盒。
王君可失笑:「二位家主,令狐瞻犯的是擅興的大罪,擅自發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七百人以上,流三千里,千人,絞。他調兵三百人,這是區區禮物所能解決的問題嗎?」
令狐德茂笑著:「唐律森嚴,我等怎麼敢以禮物來收買刺史。
況且這件禮物也不是我二人所贈送,王公看看便知。」
王君可沉吟片刻,打開木盒,裡面只有一封信函,看了上面的抬頭,王君可的臉色有些凝重。
弟禮部侍郎、監修國史、太子右庶子德棻敬上。
這竟然是令狐德茂的親弟弟,令狐德棻的親筆信。王君可細細看著,手指竟然有些顫抖。
「這……這能行嗎?」王君可滿臉不可思議。
原來今年六月,皇帝鑒於這些年朝代更迭,戰亂頻仍,士族源流混亂,想重新修訂北魏孝文帝時的《氏族志》,召了禮部尚書高士廉、中書侍郎岑文本、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等人一起商議。
令狐德棻來信簡單提及了此事,然後便說起自己考證太原王氏世系一事。王氏自永嘉之亂后,衣冠南渡,便分為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兩支,其中太原王氏兩大主要房支又分為晉陽王氏和祁縣王氏。
令狐德棻繼續說道,晉陽王氏的始祖為北魏文史大家王遵業,王遵業有三子,長明、松年、安喜。后兩子族譜有載,史籍有傳,世系脈絡清楚,可是長子長明這一支卻在族譜中沒有記載。令狐德棻認為王長明曾任北魏石艾令,很可能已經分了房,卻在北魏末年的河陰之變中逃散。令狐德棻詢問兄長:「州刺史王氏君可,少雖家貧,世居并州石艾,其太原王氏旁支乎?不妨請王刺史修訂族譜,重訂世系,以考辨源流。」
王君可看得心旌搖蕩,這分明是暗示他冒充王氏郡望!
太原王氏乃是頂級大士族。太原、并州、晉陽是歷代的不同叫法,他和王氏其實都是同鄉,只不過王君可自己很清楚,他的祖上跟太原王氏壓根沒丁點關係。
王君可做了官之後,生平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立下士族門閥,但士庶分野如同涇渭,不但祖上的世系脈絡要有族譜和史書互相印證,還必須有三代以上的顯赫官宦。每一次改朝換代,都能造就大批豪門,但大部分都是幾代之後便風流雲散,無法成為士族。王君可如今是正四品,只是跨過了正五品士族敘階的門檻,想要三代之後成為士族,幾乎是全無可能。
令狐德棻掌握的,可是修訂《氏族志》的權力!若是令狐德棻願意相助,冒充了太原王氏的郡望,他王君可這一代,便能直接跨入士族之列!哪怕是王氏支房,也是頂級士族!
一念及此,王君可整顆心霍霍顫動。
「季馨先生果真要襄助君可……」王君可一咬牙,「重歸王氏郡望嗎?
令狐德棻,字季馨。
令狐德茂笑道:「石艾乃太原郡的小縣,雖然北魏以來飽受戰亂之苦,譜牒流散,不過吾弟若是仔細找,也未必找不到。或許能找一些你們王家的耄耋耆老,口述家譜,只要州里的大中正認可,便能重歸王氏郡望。」
王君可明白了,這個計劃從理論上而言確實具備操作性。大中正便是自漢魏以來考察州郡人才的官員,負責將本州郡的士人按照才能、品德、門第分為九品,再上報朝廷核實,以此來選官任賢。
九品中正制,便是這種來歷。
到了本朝,大中正已經不算官員,只負責州內郡望士族的考察、核實。而令狐德棻是禮部侍郎,恰好掌握著大中正的遴選任命。只要有王家的耄耋耆老能「背誦」族譜,大中正和太原王氏各方的族譜、歷代史書的記載能相印證,便可申報禮部。
令狐德茂笑道:「這件事處理起來倒不難,難處只有兩點,第一,王公找耄耋耆老背誦族譜之時,一定要找個精通文史的大儒負責拾遺補闕,畢竟耄耋老人記憶或有缺漏。」
王君可心領神會:「這個自然。」
「第二點,」令狐德茂道,「王公的族譜必須與太原王氏的族譜相互印證,不能有抵觸,所以必須借來太原王氏的族譜做參照。」
「這卻是為難。」王君可苦笑,「誰家的族譜肯拿給外人看?」
「不巧,舍弟手中正好有太原王氏族譜的謄抄本。」令狐德茂笑道。
「哦,對對對。」王君可恍然。朝廷打算重修《氏族志》,令狐德棻可是修訂者,恐怕山東五大士族各家的族譜都要抄了送到他那裡。
話既然已經談明白,三人也就不再遮掩。
王君可感慨:「這真是厚重大禮,不知道令狐公需要下官做些什麼?」
「方才也說了,」令狐德茂為難地道,「犬子冒犯刺史虎威……」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看信函的落款,是季馨先生在六月初三寫的,為何此時才拿給我看?」
令狐德茂道:「不瞞王公,莫高窟獵殺奎木狼一事,已經策劃半年之久。此事必然要調動軍隊,但又不能把王公給牽扯進來,所以只能由令狐家的小兒擅自興兵了。此舉必然冒犯王公的虎威,這封信便是令狐氏的賠罪之物。」
王君可兩眼一眯,他實在沒想到敦煌士族的膽子竟然大到了這種地步,利用族中子弟,擅自調動軍隊,歷朝歷代這都是抄家滅門的大忌。令狐氏當然清楚後果,要是無法擺平自己這個刺史,這就是一樁捅破天的大案。這才從兩個月前就開始謀划,讓令狐德棻送了一樁自己無法拒絕的大人情。
王君可慢慢沉吟著:「奎木狼兇殘狡詐,竟然截殺兵曹佐使,使得西關鎮無法及時上報。西關鎮將且免了擅自興兵之罪,杖責二十,戴罪家中。」
「這……」翟昌不太滿意,「王公,為何不能直接免罪?」
王君可淡淡道:「堵悠悠之口,朝廷之口。」
令狐德茂思索片刻:「他何時能復職?」
王君可一笑:「來來來,二位家主,我正有一事相求。二位可知道,前日臨江郡王差人來提親,想要求娶小女魚藻為世子妃?」
兩人愕然片刻,齊齊拱手:「祝賀王公!」
令狐德茂問道:「王公,可是想讓我二人來做媒?」
「當然是做媒,卻不是做小女與世子的媒。」王君可大笑,「二位家主也知道,我有一子一女,犬子永安,如今以門蔭做了千牛備身,明年開始簡選,到吏部選授職官。」
兩人一起恭喜,卻也有些納悶。
王永安走的是官宦子弟入仕的正常途徑,門蔭就是皇親國戚和正五品以上的當朝權貴,子弟憑藉父祖的官爵享受入仕做官的特權。
文官子弟,進入國子監、太學,學成后考試,考試及第,由吏部簡選授予官職。武官子弟,則進入三衛、千牛和進馬,充當皇帝和太子的侍衛,期滿後由吏部簡選,出來任職。
「永安明年年滿二十二,任了職事官之後,我便想把他的婚事給定了。」王君可微笑著,「我聞敦煌張氏有嫡女,名叫窕娘,樣貌出眾,性情溫婉,便想請二位做媒,去張氏府上提親,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覷,都呆住了。
「我父親自幼家貧,以販馬為生。我知道如今朝野清議對我父親頗有微詞,有人說他品性不端,偷盜鄉里。他製作魚簍,內有倒刺,路上有客商經過,便以魚簍扣其頭,趁機掠奪財物。客商摘掉魚簍,竟不知被誰所盜。」
「十二娘,王刺史是你的父親,你可以不用講這些。」玄奘道。
「不,我要講。」魚藻深吸口氣,「我父親從隋末亂世中掙扎出來,一步一步走到現今!我是想讓法師知道,他為何非要把我嫁給李氏。」
對於王君可,玄奘自進入瓜州時便聽到一些傳聞。說隋末群雄並起之時,王君可欲聚兵為盜,他叔叔不肯。王君可便誣陷鄰人與叔母私通,逼迫叔叔共同殺死鄰人,從此亡命江湖,聚眾為盜。
王君可用兵以詭詐聞名。他起兵之後,僅有千餘人,河東郡丞丁榮率兵圍剿,王君可表示願意歸降。丁榮率軍登山受降,王君可卻伏兵于山谷中,一舉擊破丁榮。隨後遭遇名將宋老生,王君可初戰不利,被宋老生困在山上。王君可再次向宋老生詐降,隔著溪澗與宋老生相談,言語懇切,痛悔不已。宋老生頗為感動,兩人約定次日凌晨受降。不料當天夜裡,王君可趁著宋老生不備,殺出重圍逃之夭夭。
李淵起兵反隋,派人招降王君可,王君可的副將韋寶、鄧豹打算歸附。王君可假意贊成,卻趁著二人不備,突襲二人,奪取了他們的輜重,投奔瓦崗。後來在李密處不得重用,又和秦瓊、程知節等人投了王世充。他們這些瓦崗軍將在王世充軍中受到猜忌,眾人萌生去意。然而王世充正與李世民對峙,對逃卒防範甚嚴,王君可提出一條膽大包天的計劃——在兩軍陣前公開叛逃!
這才有秦瓊兩軍陣前話別王世充的慷慨佳話。
「父親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隋末亂世,人人相食,所有不願屈從於命運之人,都要拼盡全力才能活下去。」魚藻慢慢地說著,「隋末亂世,父親親族死絕,家園破毀,我至今仍記得他受封左領軍衛將軍、彭澤縣公之後回鄉祭祖,跪在破敗的鄉閭之間號啕痛哭。
他說他發誓要讓王氏成為百世不易的門閥士族,要讓子子孫孫不用再掙扎求生。他在石艾縣到處尋找王氏族人,只要姓王,便聚攏起來視為親族。他還造了族譜,論輩排行。我排行十二,人稱十二娘也是這個緣由,其實排在前面的十一個娘子是誰,連我也不知道。
這其中還有個笑柄,父親起兵時有一名至交好友,叫王君愕,與他一起造反,一起投瓦崗,又一起投唐,如今在朝廷封了新興縣公。
貞觀元年,我父親曾寫信給他,說道你我同姓,同輩,雖然不同籍貫,卻也可能是流離失散之兄弟,不如你也加入并州王氏。王君愕回信說,自己乃是邯鄲人氏,祖上五代家譜世系清晰,不敢改宗他門。
但我父親卻執念不消,認為王氏中定然有君字輩,他便在族譜中造了君字輩,大肆命名王君某,那王君盛便是石艾王姓,其實與我毫無關係,收羅進宗族之後被父親重新改名,列為君字輩,引為兄弟。
他說,三百年後,自己便是并州王氏的始祖。」
魚藻喃喃地說著,自己也忍不住自嘲起來。
「十二娘,不要笑你父親。」玄奘溫和地道,「貧僧痴長你幾歲,隋末亂世中貧寒之人活得有多艱難,貧僧曾經身受。上溯四百年來,莫說是亂世,便是清平盛世,寒門子弟也是生存多艱,襟抱難開。你父親既然掙扎了出來,便想讓後代子孫活得容易些罷了。」
「可是他不應該拿我的婚姻來換取!」魚藻神情激動,「他與臨江王聯姻,無非是看中了李氏的皇室閥閱而已!他一生親族凋零,只有我和兄長一子一女,平日寵愛有加,呵護備至,可如今卻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家族閥閱,將我拋出去與那廢物世子成親,我在他心中到底重有幾何?」
李澶喃喃道:「那世子……並非廢物……」
魚藻怒視著他:「若是與呂晟比呢?"李澶張口結舌,他再自負也不敢說自己能拿下雙科狀頭。
「十二娘,」玄奘悲憫地望著她,「貧僧知道你心有怨憤,可是對於為人父母而言,臨江王世子的確算是良配。」
魚藻啞然,半晌才凄然道:「可是我的心,早已經歸了那長安無雙士了!」
玄奘和李澶對視一眼,李澶苦笑著搖頭,頗有些心灰意冷。
「那是武德六年的春天,大唐科考第一次放榜。首開的是秀才科,自前隋以來,秀才科便是最難的,舉子們最怕秀才科,因為秀才科考的是方略策,考的是天下胸襟,大唐氣象。那一年,天下舉子二百一十七人,秀才科只有六人敢考。最終,空蕩蕩的禮部考功司門牆之上,輝煌大字,只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呂晟!」
魚藻擦了擦眼淚,臉上卻浮現出笑容,透過窗外的日光,似乎回到了武德六年的春天。那一天,陽光正好,長安的桃花開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名字。數日之後,進士科放榜,我又在吏部考功司的牆上看到了他的名字,金字寫就,高居榜首。那一天,他也在人群中看榜,他輕輕地笑著搖頭,似乎有些遺憾。這時,皇帝差人宣召他入宮,他走在皇城的天街上,宮牆巍峨,卻掩不住他的身影,輝煌宮禁,也不過是他肩上的一抔土石。我看著他的背影,總覺得連承天門都高不過他肩膀。後來問他,他說,你個子矮,快快長高吧!」魚藻嘴角含著笑,那彎彎唇角,彷彿種下千百世的宛轉情緣。
李澶看得絕望,嗓子都抽搐堵塞,說不出話來。
「我第一次和他說話,是武德七年在曲江文會上,程家的處亮兄長帶我去的。他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魚藻。他笑著說,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魚藻含笑摸著自己的臉頰,「那時候我十三歲,臉頰確實有些肥。然後他端起酒杯說,大頭魚,我們喝酒吧!從此我便知道,我有了一個名字,專屬於他的名字。」
李澶喃喃道:「你們私訂了終身嗎?」
「沒有。」魚藻惱怒,「呂郎君是何等人,怎肯做這樣的事情!」
「阿彌陀佛!」李澶鬆了口氣。
「其實……」魚藻有些難堪,「那時我還小,全然不知如何讓他知道我的心意。呂郎君他……他名滿長安,舞榭歌台,詩賦酬唱,又怎麼會去喜歡一個沒長大的小女孩。況且,我們相識未久,他便帶著老父調任敦煌。關塞路遠,長安望斷,本以為今生再無相逢的一天,卻不想貞觀元年,我父親也調任敦煌……」魚藻捂著臉嗚咽失聲,「可是等我來了,他卻魂喪大漠!果然還是再無相逢之日!」
玄奘微微嘆氣,去屋外用銅盆盛了半盆水,拿了絹帕遞給魚藻。
李澶羨慕地望著,卻不知道該怎麼伺候,有些不知所措。
「那夜貧僧聽你所言,似乎認為呂晟還活著?」玄奘問。
「那只是我心中微渺的心愿罷了。」魚藻用絹帕捂著臉,喃喃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打聽有關呂郎的一切消息。去年春天,我偶然在東市閑逛,路過一家書肆,偶然發現有匠人在製作《三敘書》的雕版,便逼他們拿出了手稿。書肆東主交代說是有客人拿給他們,委託他們雕版印製。」
魚藻眸子眯著,露出危險的神情:「我當時命他們將那客人引了過來,當場緝拿。不料那人身手了得,力大無窮,不懼箭矢。我費了好一番手腳才收拾了他,卻也沒能留下活口,後來逼問他投宿的客棧掌柜,才知道此人是奎木狼手下的星將,奎十三。」
玄奘聽得這少女一年前便獵殺過星將,也不禁吃驚。
魚藻道:「此後我便開始四處找尋那奎木狼的手下,也獵殺過幾個普通狼匪,他們卻並沒有聽說過呂晟這個名字。奎木狼是武德九年降臨凡界的,呂郎也是武德九年死的。儘管我也知道,或許他們之間並無關係,可是我只有這般不停地找下去,才會讓自己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我在一點一點地接近他,感受到他的影子仍然在大漠中徘徊不散。我希望有一日,歲月如同醇釀,將我灌醉,然後呂郎在大漠孤煙中回頭,說:『大頭魚,你找到我啦!』」
魚藻默默地流淚。眾人不再說話,周圍寂靜無比。庭院中有風吹過,似乎吹動了門廊下甲士身上的甲葉之聲。
「法師,請帶著我一起去尋找他吧!」魚藻鄭重施禮,「我相信愛情,正如法師相信友情。」
玄奘點點頭:「貧僧雖然不能答應幫你拒掉婚事,卻會不計生死,查出故人真相!十二娘,《三敘書》的手稿如今還在你這裡嗎,可否拿給貧僧看看?」
魚藻當即返回內宅,拿出一卷錦緞包裹的書稿交給了玄奘。
玄奘展開書稿,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呂晟平日寫書稿用的是鍾繇楷體,卻在鍾繇遒勁厚重的基礎上用筆稍瘦,添了些冷峻峭拔之意。玄奘一眼就能認出來。
書稿挺厚,玄奘先捲起來收好:「十二娘,這幾年對呂晟可還查到了些什麼?」
「看來法師也發覺了,在敦煌城中呂郎已經是個禁忌,無人敢亂說。」魚藻深深地盯著他,肅然道,「法師可知道,呂郎初到敦煌時,曾經向翟氏提親?」
「什麼?」玄奘臉色變了。
便是李澶也頗感意外,他們從索易口中得知了呂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而呂晟卻向翟氏提親?
「當然,這親事並不是呂郎提的,而是他父親做主,雇了媒人。」
魚藻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被翟氏給拒了。」
玄奘好半晌才醒過神,喃喃道:「提親的對象呢?」
「自然便是翟昌的嫡女,翟紋。」魚藻道。
玄奘渾身顫抖,一躍而起:「走,我們去敦煌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