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六章寒門勛貴,士族婚姻
敦煌縣衙也在子城中,與刺史府並不遠。因為玄奘要查武德九年的舊案卷宗,魚藻特意找了錄事參軍曹誠陪同前去。
曹誠所擔任的錄事參軍便是呂晟曾經任過的職位,在州里地位特殊,雖然只是正八品上,職權卻極大,不但州府各判司受其糾舉,屬縣官員也受其制約,朝廷官制明確規定:「一州之能否,六曹之榮悴,必系乎其人也」。
曹誠乃是王君可的心腹,當即帶著魚藻去了縣衙,把負責鞠獄定刑、督捕盜賊的縣司法參軍叫來,讓他去取卷宗。司法參軍不敢怠慢,當即去存放卷宗的庫房內翻找出來,讓兩名白直小吏給抬了過來。
曹誠揮手讓他們退下,就在這六曹司里幫玄奘展開卷宗,一一講解。
兇案是發生在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戌時日暮,正好是閉門鼓響,開始宵禁之時。大唐實行夜禁,閉門鼓之後,各坊門關閉,可以在坊內自由行動,卻不得在坊外街上行走。從長安到各州縣都安排有街使巡街,一旦捉到,笞二十。
若有公務、婚嫁以及喪病之事,只需在坊角的武候鋪開具文牒便能打開坊門,在街上行走。唐人婚嫁多在日暮時分,至於具體時辰,便是根據雙方生辰八字測算的結果。
「當時街上無人,令狐瞻到翟氏所在的儒風坊迎親之後,迎送親隊伍順著甘泉大街向北而行。到了修仁坊與大賢坊的十字街,那奎木狼突然從坊牆上躍下,沖入迎送親隊伍,殺戮十餘人之後,撞入花轎。」曹誠抽出一頁卷宗,「這是當時目擊者的一份筆錄,說那奎木狼撞破花轎頂的華蓋,抱著新娘衝天而起,在十餘丈高處踩著虛空奔跑,最終消失在天空深處。」
玄奘和李澶、魚藻對視了一眼,回想起莫高窟的一幕,忍不住心神悸動。
「當時令狐瞻和翟述在何處?」玄奘問。
曹誠拿起來一份筆錄:「縣衙門不敢找二人做筆錄,便詢問了兩家的奴婢。說是令狐瞻被奎木狼撞下馬,一時昏厥。翟述受人群所擾,到達花轎邊,那奎木狼已經擄走了翟紋。」
玄奘拿起一份仵作出具的勘驗屍格,仔細看著:「男屍安四郎,年卅五,身長五尺四寸,仆於街,仰卧,左額角瘀青,手肘擦傷,頸右上三寸有裂傷,長三寸,深寸半,創口直長細滑,斷頸脈。」
「裂傷?」玄奘詫異,「頸部血管被切斷,如何稱為裂傷?曹參軍,請你幫貧僧找來具結這份屍格的仵作。」
屍格上都有仵作的姓名,曹誠當即命司法參軍叫來仵作。那仵作姓張,年有五旬,看起來更似在農田耕作了半輩子的老農,畏縮地站在屋裡。
「老丈,」玄奘指著屍格笑道,「何為裂傷?」
仵作垂著頭:「便是遭利器或硬物撕裂之傷。」
「撕裂傷和利器傷的創口有何不同?」玄奘問。
「利器創邊緣齊整,撕裂傷……」仵作張張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創口直長細滑,邊緣齊整,既然是利器傷,為何具結的屍格里寫著裂傷?」玄奘平淡地問道。
仵作滿頭大汗,渾身顫抖。
「還有這個,」玄奘又拿來一份屍格,「這具女屍是腹部貫穿傷,創口寬兩寸三分……」
仵作忽然跪倒在地上,拚命磕頭,砰砰作響,腦門很快就鮮血淋漓。他整個人都已經崩潰,卻不敢說話,只是磕頭。
「老丈,你這是何苦!」玄奘大吃一驚,急忙和李澶把他拽了起來。
仵作不敢看他,口中嗚咽失聲,涕淚橫流。
玄奘默默地嘆息:「老丈這便回去吧,貧僧會跟曹參軍交代好,定不會讓此事牽連你。」
「謝聖僧!」仵作跪在地上哭道,隨即忙不迭地爬起身,倉皇離去。
「法師——」魚藻正要說話,玄奘擺了擺手。
「不用再看了。死了十七人,只有六人是被獸類撕咬,其他人都是被利刃所殺。」玄奘意興闌珊。
「利刃所殺!」李澶吃驚,「為什麼有人要殺他們?」
「奎木狼離開后,不到一刻街使便趕到,這樣看來,殺人的只怕便是令狐瞻與翟述。」玄奘思索半天,「可他們為什麼要殺自家人,還嫁禍給奎木狼?難道是滅口?令狐瞻、翟述難道和那奎木狼還有過對答之類?或者說新娘翟紋也牽涉其中?總之,這些筆錄不盡不實,倖存者所言,根本不是當年發生的真相!」
「什麼是真相?」魚藻急切地問。
玄奘看了她一眼:「百年以後,這些文書怎樣記載,怎樣便是真相。」
玄奘接著翻看另一沓屍格。
曹誠講解,這是四月初十發生的兇案,也就是在甘泉大街截殺迎送親隊伍的第二天。當時州縣兩級衙門出動,調動了鎮兵,搜捕奎木狼。眾人都以為它已經逃出城去,不料想傍晚時分,在成化坊又發生了一樁兇案,死的是該坊的坊正和五名武候。也就是說,奎木狼殺盡了武候鋪中所有人等!
玄奘仔細看著屍格,這次卻明白無誤,坊正和武候們顯然是被凶獸所殺,身軀幾乎被撕裂,殘缺不全。
「當時的縣尉推斷,應該是搜捕奎木狼之時,成化坊武候發現了它的蹤跡,故此遭到殺戮。」曹誠道。
玄奘也認可這個結論,放下屍格起身。
曹誠以為他要走,剛要相送,只聽玄奘道:「曹參軍,不知能否調一些衙門裡的舊檔案,讓貧僧看一看?」
「哦?法師要看什麼舊檔?」曹誠問。
「上一任參軍呂晟的考課簿。」玄奘道。
李澶一聽就明白了玄奘的用意。
朝廷官吏,不分大小,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是為考課。
考功分九等,四考之後得中中以上才能升遷調動。一名官吏的所有公務,都會記錄在考課簿上,包括政績和過錯,日後提交吏部複核,作為升遷、貶謫的依據。
曹誠猶豫了一下,魚藻瞪了他一眼,曹誠無奈地一笑:「法師稍等,這些東西封存在功曹庫房,下官讓人去找。」
西市,索家占鋪。
玄奘帶著李澶和魚藻從狹窄的街巷間穿過,到了占鋪門口。此時已近黃昏,占鋪里昏暗無光,玄奘等人推開門。
「法師來了?」索易跪坐在氈毯上等候,神情比幾日前更加憔悴,頭髮蓬亂。
魚藻猛然抽箭在手,搭箭上弦,箭尖緩緩掃過四周。
「怎麼了?」李澶也嚇得拔刀護在玄奘身前。
「沒什麼。」魚藻仔細搜索片刻,沒發現異常,收起弓箭。
玄奘走到索易對面,在氈毯上坐下:「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不算多重的傷,只是給奎木狼撞了一下,摔了一下而已。」
索易自嘲,「年紀大了,筋骨不行了。」
「當時若非你為貧僧擋那麼一下,貧僧早已經死在奎木狼之手。」玄奘誠懇地道,「若有什麼難為之處,請一定告訴貧僧。救命之恩,自當報答。」
索易忽然念道:
謹桉《史記》:宋忠、賈誼誚司馬季主云:夫卜筮者,高談祿命,以悅人心;矯言禍福,以盡人財。又按王充《論衡》云:見骨體而知命祿,睹命祿而知骨體。此即命祿之書,行之久矣。多言或中,人乃信之……玄奘沉聲道:「你果然讀過呂晟的《三敘書》!」
原來索易所念的,竟然是呂晟《敘祿命》的開篇。
「這敦煌城誰又沒讀過呢?」索易神情悲苦,「呂參軍才華橫溢,我從未見過如此天縱才子,他精通樂律,在長安時譜曲編撰《功成慶善舞》和《七德舞》。李郎君,你聽過《七德舞》嗎?」
李澶茫然搖頭。
「便是如今的《秦王破陣樂》!」魚藻鄙視道,「武德年間呂郎以軍中舊曲填入新詞,編成宮廷樂舞。當時的秦王為之迷醉,登基后改名《秦王破陣樂》,稱之為大唐國樂。」
「除此之外,他整理歷代地理圖籍,製作《方域圖》;他精通象戲,作圖註解了北周武帝的《象經》;他還精通陣戰,將古來陣法融會貫通,制出《教飛騎戰陣圖》。其他諸如儒家六經、佛道經藏、醫藥、天文、歷算、龜蓍、陰陽占卜無不涉獵,無不精通。他二十一歲出仕,二十九歲而亡,天下怎麼會有如此生而知之之人?
天下又怎麼會有如此窮徹萬般學問之人?這天下又為什麼容不下一個尚未走到輝煌大成之日的聖賢?」
索易鬚髮皆張,大聲怒吼,淚水橫流。
魚藻也紅了眼眶,卻倔強地擦掉了眼淚。李澶看在眼裡,他原本以為呂晟只是考了雙科狀頭,自己憑地位、家世彌補短板,也未必不能與一個死人相爭,如今卻滿懷絕望。這樣的呂晟,哪怕死了,活著的人也無法望其項背。
「你與呂晟相熟?」玄奘低聲問。
「談不上相熟,是他的手下敗將而已。」索易追憶著當年事,「呂參軍寫出《敘祿命》,不少相師術士找他辯詰,三言兩語便紛紛潰敗。老夫也只是那潰敗者之一。」
「他到底為何而死?」玄奘問,「誰容不下他?可是那令狐氏?」
索易驚異地盯著玄奘:「看來法師倒打聽出不少東西。他如何死,法師不要再追查了,令狐氏當然想殺他,但區區令狐又豈能殺得了呂晟?呂晟走入敦煌,便是走入了一條浩瀚洪流,他是在逆流而上。這洪流沒有源頭,沒有終點,席捲大唐天下,億萬臣民,哪怕這大唐天子也裹挾在其中,泥沙俱下。呂晟註定要粉身碎骨,身敗名裂。無論何人統治這敦煌、統治這隴右、統治這大唐,刊削青史,千百年以後呂晟都必須是叛臣、逆臣、賊子。哪怕這大唐衰亡,換了下一個朝代,呂晟仍然會被釘死於青史之上,永世不得翻身!」
玄奘、李澶和魚藻聽得渾身顫抖,如墮寒窟,渾身上下都是冰涼。
「明明可以做十年以後的大唐宰執、人間聖人,他為什麼要走這條路啊!」索易號啕大哭。
魚藻忽然暴怒,「錚」的一聲,修長的橫刀插在索易眼前,刀鋒如霜,映出了他的雙眼。魚藻揪住索易的衣襟,吼道:「告訴我,呂晟到底做了什麼?」
「你便是王家的十二娘子吧?」索易卻並不驚慌,「老夫卦象已成,不久當死,但不會是應在你身上。你也是一個痴苦女子,前些年居然能查到呂氏向翟氏提親,老夫便再送你一個消息。」
「說!」魚藻冷冷地道,鬆開了手。
「你只知道呂氏向翟氏提親,被翟氏拒了,但你可知道,後來翟氏又答應了!」索易說道。
魚藻當即呆住了。
「什麼?」玄奘皺眉,「翟氏竟然答應了?是翟氏的嫡女嗎?」
「當然。便是翟昌的親生女兒,翟述的親妹妹,後來被奎木狼擄走的翟紋。」索易道,「此事極為隱秘,敦煌城中恐怕無人知曉,不過呂晟的父親呂滕要問名納彩,來老夫這裡核對過八字。」
「後來呢?」魚藻失魂落魄。
「後來呂晟死於大漠,婚事自然是了了。」索易說完站起身,佝僂著身子走到門口,「閉門鼓已響,老夫也要回家陪兒孫了。諸位慢走。」
玄奘朝他致謝,帶著李澶和魚藻離開占鋪。
索易關閉鋪門,房內頓時一片黑暗。忽然間幽暗的燈光亮起,牆角處一張布幔被人挑開,一人一手提刀一手掌燈,從布幔中走了出來。
「看來你真是一心求死了,竟然說這些話。如此,我倒不便處置你了,那且隨我去吧。」
敦煌城修文坊,嘉納堂。
嘉納堂是西涼時李暠所立的泮宮①。李暠重視文教,曾徵召士族學生五百人入泮宮,一時文才鼎盛。直到此時,嘉納堂仍然留存,成為州學所在,三面環水,一條河渠繞堂而過,極為幽靜。
閉門鼓聲之中,一頂沒有任何標記的二人抬小轎進入嘉納堂,在中庭台階下停轎。一條魁梧的人影從轎里下來,卻是敦煌張氏的家主,張敝。
張敝進入正堂,堂內中央是一張巨大的羊毛氈毯,上面擺了七副書案。正中間一張書案后,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笑眯眯地跪坐,兩側各有三副書案,有五名老者席地跪坐,令狐德茂、翟昌赫然在列。在座竟然全是敦煌七大士族的當代家主,令狐氏、翟氏、陰氏、氾氏、索氏、宋氏,只差李氏。
「抱歉,老夫來遲了。」張敝拱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索兄,今日要議的是什麼事?」
坐在正中間的乃是索氏當代家主索雍,以索氏如今的地位自然不可能凌駕於所有士族之上,不過七大士族的泮宮密會乃是輪值制,每隔一年便換一名家主主持,今年恰好輪到索氏。
索雍笑道:「今日的聚會是令狐賢弟和翟賢弟提議召集,自然由他們來說。」
令狐德茂和翟昌對視一眼,翟昌笑道:「今日的議題恰好與張兄有關,我也不繞彎子了。張兄,今日我和令狐兄去見了王君可。」
「我知道。」張敝點點頭,「那馬販子召開軍議,要處置令狐賢侄。如何了?」
「呃——」翟昌苦笑一聲,「令狐賢侄當然不會有什麼事,已經談妥了。不過王君可提了一件事,須得與張兄商量。他有一子,①泮宮:即大學。《禮記?王制》:大學在郊,天子曰辟雍,諸侯曰泮宮。
名叫王永安,如今在長安做千牛備身,明年釋褐,估計會外放出去做縣尉。王君可想請我與令狐兄做媒,求娶你家的窕娘——」
啪——
翟昌話還沒說完,張敝怒火中燒,猛然一拍書案:「這馬販辱人太甚!」
堂上眾人沉默不語,翟昌也尷尬地閉嘴。
「朝代革易,王君可如今已經不是馬販。」令狐德茂淡淡道,「他是朝廷的西沙州刺史、彭澤縣公、上柱國。」
「三郎這是什麼意思?」張敝瞥著他,「你做這媒人還甘之如飴了?」
令狐德茂也閉嘴。
「別說王君可只是彭澤縣公,他便是國公,也無非是沐猴而冠的一介新官之輩。」張敝冷笑,「朝代革易,總有一些跳樑小丑在軍前廝殺幾年,得了高官厚爵,便以為能躋身士族。他王君可什麼東西,并州馬販,也敢求娶我張某嫡女?」
翟昌賠笑道:「張兄息怒,我和令狐兄也不會隨隨便便做媒,哪能隨便一個刺史、武夫便能求娶窕娘呢?只是前些日臨江郡王遣了媒人,想求娶王君可的女兒十二娘為世子妃。已經問完了名,即將納彩。此後王氏也算得上皇室外戚。」
堂上眾位家主都有些意外。
「什麼時候的事?」索雍問道。
「七八日前吧。」翟昌道,「張兄,這王君可出身雖然微賤,子女這一代卻未嘗不能出些人才,到了孫子輩——」
「此話休提。」張敝毫不客氣地打斷,「哪怕他子輩、孫輩都是五品以上官員,三代才能評士族,百年才能列郡望。王君可風評甚差,又與臨江郡王結親,身處兇險之地,想要百年之後躋身士族,千難萬難。我張氏絕不會把窕娘嫁給這馬販之子!」
「可……可王君可乃是西沙州刺史,這般拒絕他,恐怕日後極為棘手。」翟昌苦笑。
「那又如何?」張敝傲然道,「所謂破家縣令,滅門刺史。如今雖然不是前涼之時,我張氏卻也不會怕區區一介刺史!」
翟昌唉聲嘆氣,求助地望著令狐德茂。
「張兄,」令狐德茂沉聲道,「今日是泮宮密會,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我便說幾句肺腑之言。」
張敝顯然對令狐德茂頗為忌憚,神態和緩了一些:「請講。」
「算上李氏,我等八大士族傳承七八百年,短的也有六百多年。
可歷代王朝呢,從西漢到大唐,長的三兩百年,短的只有十幾二十年,王朝更迭如走馬,我八大士族的傳承為何能超越皇朝,恆久不敗?」
令狐德茂望著眾人,顯然這個問題不單單在問張敝。
張敝思忖片刻:「自然是我等家族勢大,穩據一方。」
「南朝王謝呢?」令狐德茂冷笑。
張敝啞然,江左王謝自東晉以來,便號稱王與馬,共天下,勢力之強勝過敦煌張氏不止一籌,可如今只是剩了堂前燕罷了。
翟昌沉吟道:「可是我敦煌士族同心一致,共御外辱嗎?」
「這雖然不錯,卻不是真正的原因。」令狐德茂道,「真正的原因是,看不清大勢的家族早已被淘汰,如今在座的都是順應大勢的家族!」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卻誰也反駁不得。
「漢武帝開了敦煌郡以來,王氏、侯氏、曹氏、段氏如今何在?
北魏佔了隴右之後,把李氏等大族遷徙到魏都平城,結果多少大族從此凋落?如今的李氏雖然重回敦煌,卻至今不得列席這泮宮密會。」令狐德茂看著宋氏的家主宋承燾,「今日宋兄也在,若是前涼時宋氏不是出了一位宋繇中興家族,宋氏能保持這兩百年的鼎盛嗎?」
宋承燾苦笑著沒有說話。令狐德茂說的沒錯,事實上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會造成士族動蕩,就以在座的索氏而言,當年索氏名人輩出,大書法家索靖、術士索忱、大學者索敞,然而自北朝以來,索氏日漸沒落,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仍然能維持士族風光罷了。
氾氏家主氾人傑和陰氏家主陰世雄也是臉色難看,因為這兩家也是如此。氾氏已經跟索氏淪為墊底就不說了,陰氏若不是遷到長安的家族分支出了位吏部侍郎與皇妃,只怕也拿不出能撐起閥閱的人物。
「令狐,你究竟想說什麼?」張敝有些難堪。
「我門閥士族的千百年不敗,是用婚姻來維繫、人才來支撐、時勢來攀附的。對士族而言,為何說江左士族無功臣?因為高門大族攀附朝廷,只為了讓家族存在更久,我們自保家世,雖朝代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令狐德茂咬牙冷笑,「有寒門抨擊我士族最講禮法而不講忠,雖然不對,卻也沒錯。因為士族傳承千年,哪個王朝配得上我們與其殉葬?所以張兄,士族家的兒女,無論嫡也罷,庶也罷,都只是拿來聯姻、穩固家族的。王君可此人心智深沉,絕非小可,瓜沙二州,我對此人最是忌憚,張兄貿然得罪此人,殊為不智!」
張敝悶悶地道:「這話雖然沒錯,可是王君可馬販出身,我張氏與他聯姻,實在是士族之恥。我張氏堂堂太祖武王之後,為了避禍,被一介刺史威脅,獻上女兒聯姻,實在是羞殺先人!令狐兄,我張氏旁系有女,乃是我堂兄希堂的次女,可以許給他。你便跟他回吧!」
令狐德茂想了想:「這樣也好,也不算辱沒他。」
「此事已定,咱們繼續說下一條議題。」索雍看了看手裡的卷冊,說道,「便是關於那玄奘的。今日他去了縣衙,調閱武德九年奎木狼殺人案的卷宗,問詰仵作,似乎從當年死者屍身的創口看出了一些問題。」
令狐德茂和翟昌臉色頓時變了。
「然後,那玄奘去了——」索雍看著卷冊,忽然一怔,「去找索易?」
令狐德茂皺眉:「你不是答應我派人殺了索易嗎?他還沒死?」
索雍臉色不快,卻一閃而逝:「這是方才索氏部曲送來的消息。
他正要動手的時候,玄奘帶著李澶和王家十二娘子忽然抵達,他不便動手……」索雍一邊看卷冊一邊說著,臉色忽然變了,抬頭望著翟昌,「那索易說出了你答應呂氏提親的事!」
翟昌愕然片刻,隨即暴怒,抓起桌上一把酒壺狠狠摔在地上,怒吼:「那索易竟然如此大膽!諸位家主,當年我們可是共同盟過誓的!」
索雍額頭上滿是冷汗,賠笑道:「弘業息怒,息怒。這只是一個旁系族人口無遮攔罷了,與我索氏無關。我那部曲見他說了此事,不敢當場殺他,特意關押起來,任憑弘業處置。」
「我處置他有什麼用?」翟昌怒不可遏,「玄奘法師乃是佛子,遍察幽微,一旦讓他知道,還有什麼能瞞得過他?玄奘與皇帝的關係你們又不是不知,這分明是要滅我翟氏!」
令狐德茂急忙道:「弘業兄,弘業兄,此事還有補救的法子。
玄奘志在西遊,早早送他出關,不說能不能回來,便是回來也是數十年後了。咱們的手腳早收拾乾淨了。」
「莫高窟時你曾經威脅過他,可他聽了嗎?」翟昌氣急敗壞,「令狐,我重申一遍,我翟氏世代信佛,我絕不同意你動手解決玄奘法師!」
令狐德茂板著臉轉向索雍:「索兄,玄奘如今去何處了?」
索雍擦擦額頭的冷汗,認真看著卷冊,忽然愣住了:「他……他去了刺史府。」
「去刺史府找王君可?」令狐德茂奇怪,「他要作甚?」
「他是去要王君可的手令。」索雍深吸一口氣,「他要去青墩戍!」
在場眾人鴉雀無聲,一個個全被驚住了。
刺史府後宅正堂,王君可和玄奘、李澶坐在氈毯上,魚藻跪坐在一旁伺候。
王君可沉吟著:「法師要去青墩戍……已經是三年前的舊案了,物是人非,現在去又能看出什麼?」
「不是去看驛站,而是看一個人。」玄奘笑道,「聽說當年親手斬殺呂晟的士卒名叫林四馬,已經升為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如今正在青墩戍做戍主。貧僧想去跟他談談佛法,只是那青墩戍是軍事重地,須得有刺史的公文才行。」
「談談佛法……」王君可啞然,狠狠瞪了一眼魚藻。
魚藻垂著頭,只作沒看見。
王君可沉吟半晌:「魚藻,你和世……李郎君且先退下。嗯,你好生招待一下李郎君,將我從長安帶來的郎官清刨出來一壇,請李郎君嘗嘗。」
「甚好!甚好!」李澶眉開眼笑。
魚藻一言不發地起身,從屏風后離開,李澶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王君可目送二人離去,傾側身體,低聲道:「法師,世子究竟作何打算?為何隱瞞姓名纏著魚藻?」
玄奘苦笑:「刺史也知道,您許了李家的婚事,十二娘是不大讚成的。」
「何止不大讚成!」王君可苦惱地揉著額頭,「這個女兒我平日真是驕縱慣了,無法無天,連婚姻大事都敢與我作對。」
「可是世子對這門親事卻中意至極。」玄奘道。
王君可當即瞪大了眼睛,驚喜交加。
玄奘想了想:「世子也知道魚藻不同意,卻沒有放棄,他便隱瞞姓名陪在十二娘身邊,以期能博得十二娘的好感。他用情頗深,貧僧也樂意玉成此事,所以就隨著他了。」
「法師做得好!」王君可大讚,「為人父母都想替女兒找個好人家,可父母能安排門當戶對的家世,卻無法安排他們的夫婦之情。
他二人能情投意合,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且看二人的緣分罷了。」玄奘道,「貧僧其實做不了什麼,只是在二人之間觀三苦聚集,觀因緣生滅。」
「哦,就是說他們的姻緣是天定的?」王君可其實沒聽懂,卻深感欣慰,拱了拱手,「法師多成全他們就好,我會安排下去,所有人不得透露世子身份。不過……」王君可有些為難,「青墩戍之事牽涉實在太廣,法師還是慎行。這些年我也知道魚藻一直在調查呂晟舊案,她性子粗笨,也調查不出什麼,小打小鬧而已,我就並未阻止。可她請了您牽頭,這恐怕就要捅破天了。青墩戍,您去不得!」
玄奘嚴肅起來:「呂晟一案,您了解內情?」
「內情?」王君可裝聾作啞,「這是上一任西沙州刺史審的案子,我來時此案已結,又了解什麼內情。法師說笑了。我的意思是……從州城去青墩戍一百八十餘里,這條路線的西邊就是舊玉門關,奎木狼隨時都可能襲擊你們。實在是太危險了,為了法師的安全,這份文書我是萬萬不敢出具的。」
王君可神情堅決,玄奘正要再說,王君盛從門外進來,湊到王君可耳邊,低聲道:「令狐德茂、翟昌在門外求見阿郎。」
王君可便請玄奘去後堂歇息,自己接見令狐德茂和翟昌。
玄奘剛到後堂,就見魚藻百無聊賴地在門廊下等著,李澶鼻青臉腫站在一旁,委屈地看著玄奘:「師父,沒喝到郎官清,挨了頓打……」
玄奘張了張嘴,也有些無奈。
「法師,我阿爺呢?」魚藻詫異。
「令狐德茂和翟昌來了,」玄奘解釋,「刺史要見客。」
「令狐德茂?這老匹夫竟敢上門!」魚藻勃然大怒,抽出橫刀,大踏步就往正堂衝去。
玄奘和李澶都嚇了一跳,急忙攔住,好說歹說,奪了她手中的刀。
魚藻卻鬱氣難平:「法師放心,我不會莽撞行事,我們且到屏風后聽聽這老匹夫來說些什麼。」
魚藻拉著二人走到正堂的屏風后,玄奘雖然覺得不妥,卻拗不過她。李澶更是滿臉堆笑,那諂媚之色令玄奘都不忍直視。
卻聽正堂里,王君可正在說著:「二位夤……連夜來見我,所為何事?」
「受王公重託之後,我二人挑了吉日去了張氏府上做媒。」翟昌笑道,「今日特來回復王公。」
「哦?」王君可很高興,「張公如何說?」
翟昌道:「張氏聽得刺史願兩家結秦晉之好,非常高興,只是窕娘的婚事卻有了安排,張公有些為難。」
王君可不動聲色:「有了安排?不曾聽說張氏嫡女與人婚配吧?」
「是這樣的。」翟昌道,「張公說道,今年三月間,代州都督張公謹來了書信,撮合張氏與博陵崔氏聯姻,許的便是窕娘。」
王君可臉色陰沉:「張公謹是敦煌人?」
「張公謹是敦煌張氏郡望,曾祖時遷到魏州繁水。」翟昌答道。
王君可冷笑:「我和張公謹曾經一起在王世充帳下效力,又與他在大唐同殿為臣,怎麼不知道他居然有這癖好,喜歡給人做媒?」
翟昌不知該如何回答,苦笑不已。二人和張敝商量很久,特意抬出張公謹,也是存了告誡王君可之意。因為張公謹和王君可頗為熟稔,而且更得皇帝信重。
張公謹早年在李世民的天策府中,李世民發動玄武門兵變前,猶豫難決,命人占卜來測吉凶。張公謹闖進來將占卜的龜殼摔在地上,說道:「大勢所逼,如箭在弦上。若是占卜的結果不吉,難道我們便停止兵諫嗎?」
李世民深以為然。兵變之時,張公謹守衛玄武門,將營救李建成的人馬阻擊於玄武門之外,立下汗馬功勞,從此一躍而上,受封左武候將軍、定遠郡公、代州都督,無論爵位還是官職都在王君可之上。
「然後呢?」王君可盯著二人冷笑。
翟昌正要回答,令狐德茂忽然道:「張氏另有一女,品性才貌不下於窕娘,願意許給令公子。」
「嫡出?庶出?」王君可道。
「嫡女……只有窕娘一個。」令狐德茂道。
砰——
王君可猛一拍几案,堅硬的棗木几案竟然「咔嚓」一聲裂開。
令狐德茂和翟昌二人嚇了一跳,臉色大變。
「老匹夫辱人太甚!」王君可怒不可遏。
便是屏風后的玄奘等人也嚇了一跳,魚藻滿臉羞怒,想要衝出去,卻被李澶死死抱住,拚命沖她搖頭。
玄奘搖頭不已,也無怪王君可和魚藻被激怒,庶女,便非正妻所生,而是妾婢所生。在唐律中,妾婢乃是賤民,可以隨意買賣:「妾通賣買,等數相懸,婢乃賤流,本非儔類。」甚至打殺了,刑律也是杖一百——「奴婢有罪,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
妾婢所生的庶生子女,地位也是不高。大唐的婚姻禮法極為嚴格,等級森嚴,嫡庶之別,比起士庶之別,甚至猶有過之,因為它涉及家族乃至王朝的繼承權問題。魏晉以前還好,但是從西晉永嘉之亂一直到北朝,對庶出的輕視更是登峰造極。大唐皇室起家於關隴,對嫡庶之分是歷代中最為寬容的,然而一旦涉及家族繼承和婚姻,嫡庶之分便極為分明,上自皇室,下到官宦百姓,都恪守禮法律令,譬如高官子弟的門蔭,便有規定:庶孽與酗酒、疾病等同,不得入選蔭官。
庶孽,便是庶出。妃妾所生之子,猶樹有孽生。連魏徵都認為:「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覬覦,塞禍亂之源本。」
王君可堂堂一州刺史、彭澤縣公,張敝居然要把庶女許配給他兒子,此舉事實上就是對王君可的羞辱。
王君可獰笑:「看來張敝是瞧不上我這個新官之輩了!」
翟昌見王君可誤會,急忙道:「非也,非也。張公——」
這時,令狐德茂卻暗中扯了他一下,翟昌愕然。令狐德茂微微搖頭,翟昌納悶地閉嘴。
「天下可有恆久不變的士族?」王君可冷笑,「久聞翟弘業精通詩書,可會誦讀《哀江南賦》?」
「我——」眼見得王君可震怒,翟昌也是惴惴不安,求助地望著令狐德茂。令狐德茂面無表情。
「念!」王君可厲聲道。
翟昌深感屈辱,只好念道: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日,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塗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於甲戌。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別館……令狐德茂臉色鐵青。《哀江南賦》乃是南梁大家庾信所作,梁武帝時,侯景叛亂,餓死梁武帝,肆虐江左,當年南渡江左的衣冠士族遭到空前浩劫,險些被血洗一空。史載侯景「縱兵殺掠,交屍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不限貴賤,晝夜不息,亂加毆棰,疲羸者因殺之以填山,號哭之聲,響動天地……」
待到侯景被誅滅后,富庶天下的三吳一帶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堆聚如丘隴,《哀江南賦》寫的便是這一慘狀。
而事情的起源,僅僅是東魏叛將侯景逃到南梁之後,想向王謝名門求娶嫡女,請梁武帝做媒,梁武帝嫌棄其門第,加以拒絕。侯景於是心懷怨念。
「念得好!王某粗鄙無文,乃是販馬出身,不知道你念得對不對,也不懂這辭章之美。所以想請教二位家主,侯景亂后,江左王謝何在?」王君可陰森森地獰笑,「侯景被平滅之後,南朝衣冠士族,被西魏擄為奴隸。北魏爾朱榮發起河陰之變,一日之間殺盡士族百官兩千餘人,世家大族屠滅殆盡。每一次王朝更迭,總會有庶族列入郡望,也總會有士族衰微滅亡。」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刺史公想做侯景嗎?」
「令狐公欲將當今陛下比作梁武帝嗎?」王君可讀書不多,卻絲毫不傻,當即把令狐德茂給堵了回去,「我只是想請二位家主回去告訴那張敝,士族雖然能傳承千年,卻也不易保持。它頭上懸了一把劍,便是『累葉凌遲』!三代沒有五品以上者,便會被削減士等。如今大勢不在老朽士族,而在新朝新官,若是看不清這個,張氏的士族閥閱無非是水波泡影而已。」
令狐德茂沉默很久,抱了抱拳:「老夫一定轉告張公!」
「送客!」王君可沉聲道。
王君盛進來,引了令狐德茂和翟昌出門。
兩人一出刺史府,翟昌便急道:「三郎,方才為何不讓我解釋?
張敝堂兄之女可不是庶女,這誤會可大了!」
令狐德茂淡淡地道:「王君可自己誤會了,干你我何事?」
翟昌怔怔地看著他,渾身上下突然一陣陰寒:「令狐兄——」
「再說了,王君可要的是張敝之女,可不是他堂兄之女,」令狐德茂面無表情,「除了窕娘,在王君可眼裡,其他女兒與庶女並無區別,一樣是羞辱。」
「還是不一樣啊!」夜間寒涼的空氣中,翟昌額頭滲滿了冷汗,「如此一來,王君可定然深恨張敝,還不定使出什麼手段來報復……令狐兄,你難道……」
翟昌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忍不住一哆嗦。
幽暗的街巷中,令狐德茂沉默地盯著他,兩眼深幽,宛如鬼火。
「弘業,你我令狐氏和翟氏相交莫逆,乃是數十代的交情,可是這敦煌城中——」令狐德茂森然道,「你不覺得士族太多了嗎?」
翟昌獃滯在當場。
刺史府正堂中,王君可臉色鐵青,沉默地坐著。
魚藻大步沖了進來:「父親,為何要替兄長做這門親事,受那老匹夫羞辱?」
玄奘和李澶也只好跟了進來,王君可朝二人點點頭,望著女兒:「這並不是羞辱,而是我王家在這些士族眼裡原本的樣子。你認為是羞辱,只是你高估了你家族的地位。」
魚藻一時語塞。
玄奘低聲道:「王公,令狐德茂將你比作侯景,這話萬一傳到朝堂,只怕對您名聲有礙。」
「多謝法師。」王君可輕輕笑道,「便是敦煌八大士族聯手將我告上朝廷,那也是無妨的。因為新朝新官四個字,便能牢牢壓死老朽士族這四個字!」
「這是為何?」李澶不解。
王君可溫和地望著他:「郎君姓李,隴西李氏當年便是士族,如今成了皇室,自然還是士族。但郎君可知道,如今在我大唐論起士族,首推的卻是山東諸姓,趙郡李、清河崔、范陽盧、滎陽鄭、太原王、河東裴,連皇室之尊都被他們壓為二等。」
「確實如此。」李澶身為皇室,自然更加了解。
王君可大聲道:「陛下當年帶著我們推翻暴隋,平滅反王,便是要推崇他們嗎?若是當年追隨陛下浴血廝殺,建立大唐的功臣良將反被這些人騎在頭上欺辱,天子尊嚴何在?我大唐朝廷的威儀何在?所以,敦煌士族在本官眼裡無非是一群跳樑小丑而已。
因為他們羞辱的不是我王君可,而是陛下一手帶出來的功臣勛貴,驕兵悍將!」
玄奘點點頭:「原來刺史公自有底氣。」
「自然有底氣,」王君可笑道,「魚藻,這也是為何為父將你許給世子的理由,我王氏乃是陛下一手帶出來的勛貴之家,自然要輔翼李氏,共享尊榮。」
李澶心中高興,悄悄向王君可抱拳,王君可笑了笑。兩人倒是很默契,一切盡在不言中。
魚藻臉又板了起來:「不說這個了。父親,您到底給不給文書?
便是您不給,這青墩戍我們也去定了!將來與那群戍卒鬧出什麼紛爭,您可別怪我!」
王君可張張嘴,顯然拿她無可奈何,想了想,一拍几案:「法師!我這便給你出具軍中文書!哼,門閥士族的膿瘡,他們以為披上錦袍就看不到了嗎?那就把那錦袍剝下來!」
「多謝王公!」玄奘深深地看著他,「看來王公對呂晟一案並非一無所知。」
王君可乾笑:「法師自行調查便是。與我無干,與我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