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七章武德九年的烽火、狼煙與隱秘
從敦煌城向正北而行,便是通往伊吾國、高昌國的矟竿道,全程七百里,一路上卻只有土窯子戍、青墩戍、咸泉戍三座驛戍,咸泉戍也是大唐的邊境,再往北便是伊吾國地界。
武德九年,突厥正是攻破了咸泉戍,時任西沙州刺史杜予才倉促派遣紫金鎮將黃續章和呂晟為前鋒,試圖把突厥人阻擊在青墩戍以北。因為青墩戍扼守著青墩峽的南口,一旦突厥人突破青墩峽,再往南便是一路平坦的戈壁沙漠,無險可守,只需一百里,便能進入敦煌的腹地。
玄奘和李澶、魚藻三人出敦煌三十里,便進入矟竿道的大沙磧中。王君可深知矟竿道的艱難,給三人配了四名部曲,牽了六匹馱馬,滿載著乾糧、飲水、氈毯之物。
這片沙磧是綿延七百里的死亡地帶,死去的河流乾枯蜿蜒的屍體風乾在沙漠上,甚至能分辨出那屍體上淺重不一的細流痕迹,只是已全無生命,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更無水草。
敦煌人稱之為鬼魅磧——全稱大患鬼魅磧!①「玄奘已入鬼魅磧!」
就在玄奘等人進入鬼魅磧一個時辰之後,一名騎士快馬馳入敦煌城北十五里的令狐鄉。
八大士族在敦煌城中都有宅邸,不過族人大都分散在各縣和鄉里,像令狐鄉便是令狐姓占多數。因為處於邊疆之地,各鄉里大多建有塢堡,夯土版築的堡牆又高又厚,儼然小型的城池。百姓們日常便居住於塢堡之中,耕種塢堡外千百頃的良田。
此時在令狐鄉塢堡的門外,有一支商隊整裝待發,七十名僕役都是二十以上,三旬以下的精壯漢子,正在往高車和馱馬、駱駝上裝運貨物、糧食和飲水等物資。商隊的主事收到騎士帶來的消息,立刻進入塢堡,來到塢堡北面敦煌令狐氏的祖宅。祖宅旁邊是宗祠,供奉著令狐氏歷代祖先的靈位。
祖宅的正堂上坐著八位老者,卻是泮宮密會中七大士族的家主,翟昌、張敝、索雍、氾人傑、陰世雄、宋承燾,而坐在主位的令狐德茂上首,卻是令狐德茂的長兄,令狐德蒙。
令狐氏這一代兄弟四人,老二令狐德英在外州任官,老四令狐德棻在朝廷任官,留在族中的便是長兄令狐德蒙和老三令狐德茂。
令狐德茂如今雖然做著家主,卻是擺在場面上的人物,令狐氏真正的靈魂,便是這位令狐德蒙。其人歷來隱居不出,卻遙遙掌控著整個令狐門閥。其他家主也都清楚令狐氏的權力構成,對令狐德蒙極為恭敬。
令狐德蒙這些年從不見外人,誰也不知道他隱居何處,這次也是為了主持這樁大事,這才回到令狐鄉的祖宅。
①即現今的庫木塔格沙漠。
令狐德蒙正含笑說著:「敝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願意把窕娘嫁給王家,這都是小事,張家的私事,其他人就不用再多說什麼了。
區區王君可,得罪便得罪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多謝德蒙公體諒。」張敝抱拳致謝。
「如今我敦煌士族最大的敵人,不是什麼王君可之流,而是盤踞玉門關的奎木狼。」令狐德蒙道,「王君可只是一個火中取栗的跳樑小丑,可奎木狼卻是真正能斷我士族根基的人。這個對手,甚至比當年的呂晟還要可怕。」
眾人沒想到令狐德蒙居然提及這個名字,愕然片刻才敢回想當年這個令人痛入骨髓的名字,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若是德蒙公不提,老夫一輩子都不願回想此人。」張敝苦笑。
陰氏家主陰世雄大聲道:「這七百年來,敢於挑戰士族的人哪一代沒有?便是呂晟如此可怕之人,仍然身敗名裂,奎木狼又算什麼東西?我們齊心一致,還怕誅滅不了它?」
令狐德蒙贊道:「陰公說的是,大家只要齊心一致誅滅奎木狼,老夫就沒什麼二話,其他事都是小節,便是略微損幾分各家利益的事,擔待一下也就過去了。」
「兄長,」令狐德茂道,「玄奘要去青墩戍的事,昨日我已經通過商隊往玉門關那邊傳了過去,料想那奎木狼聽到消息,定然會去青墩戍找玄奘的麻煩。我和六位家主已經準備好了人手,每家十人,都是最精銳的部曲,裝扮成商隊潛入青墩戍埋伏,定然能讓奎木狼有來無回。」
「只是有一樣,」翟昌沉吟,「我們這批部曲攜帶的武器都是私兵器,橫刀、弓箭之類,殺傷力更大的甲胄、弩箭、矛槊都是禁兵器,按律不得持有。可是沒這些武器,要對付奎木狼恐怕不容易。」
令狐德蒙搖搖頭:「翟公,律令便是律令,我敦煌士族家大業大,行事尤其要小心謹慎。奎木狼可以慢慢剿殺,朝廷須得時時刻刻尊重。」
「是我孟浪了。」翟昌抱拳。
「你心切,我們都心切啊!」令狐德蒙嘆息著,「我已經年過七旬,身子自己都聞得出腐朽衰敗的味道了,可是奎木狼不滅,我一日不敢言死。」
令狐德茂紅著眼睛,低聲道:「兄長,是我無用,讓您操勞了。」
張敝道:「可是德蒙公,翟兄擔心的也有道理。哪怕奎木狼當真去青墩戍找玄奘麻煩,咱們七十個人也拿不下它啊!畢竟前些日子在莫高窟,小郎君的三百鎮兵都留不住它。」
陰世雄笑道:「那奎木狼乃是妖神降世,凡人手段自然拿不下它。
真要靠人力,莫說咱們的七十人,便是四百人恐怕也難以匹敵。」
「哦?」張敝詫異,「那為何還要各家湊起這些部曲?」
令狐德蒙笑道:「只是為了表示各家共進退的決心罷了。真正誅殺奎木狼的,另有其人!這次託了世雄公的福,咱們從長安請來了高人,德茂,去請李博士吧!」
其他人顯然都不知道此事,一起看向陰世雄。陰世雄矜持地捋著鬍鬚,神秘地笑著。
令狐德茂去不多久,便帶著十名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悄然來到大堂。當先一人卻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儒雅男子,其他九人顯然都是隨從,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後,沉默得如同雕塑。
「李博士……」翟昌詫異道,「這位是哪個行會的博士?」
陰世雄猶豫片刻:「這位並不是行會的博士,他的身份另有隱秘,不便說明。翟兄只需知道李博士神通廣大,能誅殺了那奎木狼便可。」
李博士笑了笑:「既然來了,我的身份便無須隱瞞,在場的諸位家主不要外傳即可。」
各家主的臉色一時都凝重起來,陰世雄仍然有些遲疑。
李博士笑道:「在下姓李,名淳風,乃是長安太醫署咒禁科的咒禁博士。這些都是我咒禁科的同僚,一名咒禁師,四名咒禁工,四名咒禁生。」
翟昌等人倒吸一口冷氣:「太醫署咒禁科?陰兄,難道你動用了皇妃的關係?」
「正是。」陰世雄點點頭,「奎木狼乃是天上的神靈下凡而成妖孽,如今我大唐能夠降妖的高人,首屈一指的便是袁天罡大師。
可是大師年事已高,平時又周遊天下,很難請來。而太醫署的咒禁科,卻是袁天罡大師一手創建,這位李淳風博士更是其得意門徒。」
眾人一時皺眉,也不知道是喜是憂。
這咒禁科從隋朝就開始設置,隸屬太醫署,專為皇家服務,通過咒禁術拔除邪魅鬼祟以治疾病。設置有咒禁博士一人,咒禁師二人,咒禁工八人,咒禁生十人。
設置咒禁科其實是出自名醫孫思邈的倡議。孫思邈認為,湯藥、針灸、禁咒、符印和導引是醫療五法。孫思邈專門編寫《禁經二十二篇》作為教本,教授學生咒禁術,來拔除邪魅鬼祟。這二十二篇博採眾長,有道禁,用的是道術法門,有咒禁,用的是佛家法門。
武德年間皇帝重建咒禁科,袁天罡短暫執掌幾年,傳授完《禁經二十二篇》,教授出幾名門徒后便飄然離去。這位李淳風博士原本在終南山樓觀台做道士,乃是袁天罡的親傳弟子。今年六月,李世民特意從終南山把李淳風請了來,執掌咒禁科。咒禁博士品爵為將仕郎,只是從九品下的最末流小官,李淳風卻毫不介意。
咒禁科只為皇家服務,並不為外人所知,只不過在座的都是士族家主,自然知曉這個機構。能以一科鎮壓皇宮邪祟,這李淳風官職雖小,卻是大能之輩,剿滅奎木狼倒是不用懷疑。可是……咒禁科涉及皇室,難道敦煌士族與奎木狼的恩怨,竟然為皇家所知?
一念及此,眾家主不寒而慄。
陰世雄看出了諸位家主的不安,低聲解釋:「兩個月前我寫信給了弘智,入宮說動了皇妃。皇妃私下傳了懿旨,請李博士來了敦煌。」
眾家主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李淳風笑道:「在下是奉了皇妃懿旨,來敦煌為陰老夫人拔除邪祟的。這奎木狼么,只是正事之餘夾帶的一些私活罷了。我帶的這些咒禁工和咒禁生乃是今年科舉剛剛考入,修習未久,神靈下界乃是百年難遇之事,便帶他們來見識見識這天上的神靈。」
令狐德蒙笑道:「這奎木狼確實難得一見,這些年肆虐敦煌,神通詭異,陰氏和索氏向來以術法聞名,卻在它面前屢屢吃虧。李博士這次定然會大開眼界。」
正在這時,那名商隊主事垂著手輕輕走進正堂:「啟稟家主,剛得到消息,玄奘已經進入鬼魅磧。」
眾人精神一振,立時鴉雀無聲。
令狐德蒙拍拍手:「進來吧!」
令狐瞻和索易沉默無聲地從堂後走了進來,鞠躬施禮。索易雙手上銬著枷鎖,神情頹喪。
「索易,」索雍厭惡地盯著他,「你背叛家族,本該以家規處死,不過念你還有些功勞,就隨著李博士去獵殺奎木狼吧。這次就不必回來了,也不用歸葬祖墳。若能立下功勞,你的子孫便仍在族譜上。」
索易沒有說話,平靜地舉起了胳膊。令狐瞻掏出鑰匙打開枷鎖。
令狐德蒙溫和地道:「瞻兒,你既然賦閑在家,這次便帶隊過去吧。諸般恩怨,仍由你來了結!」
「多謝伯父。」令狐瞻轉頭望著令狐德茂,「父親,若我功敗身死,也不需收我骸骨,不必歸葬祖墳!」
鬼魅磧中,玄奘、李澶和魚藻等人一路疾行,第一日還好,天黑之時趕到土窯子驛。李澶出示了刺史府的文書,當夜便投宿在驛站之中。
驛站之中也有一些來往於矟竿道的胡人商隊,大都是從伊吾國方向而來,眼見得敦煌在望,商賈們都非常高興,徹夜歡飲。
玄奘等人趕了八十里路,人困馬乏,昏沉沉睡到天亮,第二日繼續北上。再往北走便深入鬼魅磧了,這條路可怕之處便是中途沒有水源補給,事實上有水源的地方也只有這三座戍驛,這也是朝廷建立烽戍的意義所在。沙漠之中,控制了水源地,便控制了方圓百里的咽喉。
在魅磧中極為難行,有時候看著是堅硬的沙磧路,馬蹄一踩上去便踩裂上面薄薄的一層土殼,直接陷入沙里,馬速一快,極有可能崴折馬蹄。玄奘等人不敢像昨日那樣疾行,只是驅馳著馬匹緩慢而進。
這一夜便在沙磧中露天而宿。部曲們從沙磧中撿了些乾枯的駱駝草和紅柳枝,挖開沙磧支起鐵鍋煮了羊湯,把干硬的油胡餅子泡得稀軟,便是一餐。玄奘不吃羊湯,只是取了熱水泡透胡餅。然後眾人圍著篝火,用氈毯裹著,在沙磧地上席地而卧。
沙磧中的星光亮得扎眼,青黑的蒼穹圈籠了大地,無風的時節,死一般寂寞,只有亘古凝視的星辰映照己身,漠然輕嘆生命的卑微與短促。
這一夜,魚藻在睡夢中喃喃細語,誰也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這一夜,李澶斜卧在魚藻身邊,看著篝火餘光映照美人容顏,幻想著宇宙洪荒,亘古如此,終於帶著微笑睡去。
第二日睡醒,夜半的風沙已經將眾人掩蓋了一半。幾人從沙塵里爬出來,抖掉身上的沙粒,牽著馬繼續前行。
第三日再行五十里,終於在黃昏時分趕到了青墩戍。
青墩戍扼守著青墩峽的南口,是魯克塔格山和馬鬃山交會處形成的峽谷,到了此處,山勢漸緩,憑高遠望,周圍十餘里盡在眼中。
馬鬃山有一條溪水從坡嶺上流淌而下,消失在遠處的沙磧中。
青墩戍便建在溪水邊上,是一座用夯土和紅柳、蘆葦疊壓的四方塢堡,背靠險山,門朝峽口。城牆高有兩丈,極為厚實,四角有角樓,城門前有兩座突出的馬面,並修築著瓮城,行人想進入塢堡,必須從馬面之下進入瓮城,然後才得以入城。在戍驛後面的高處,還修著一座烽燧,監控周圍十餘里的範圍,一旦有警,晝則點煙,夜則生火,整個是一座立體的防禦堡壘。
玄奘等人來到青墩戍前,旁邊的泉水邊停了兩支胡人商隊。用高車圍攏在一起,露天而宿,僕役們正從馱馬和駱駝上卸下貨物,搭建帳篷,埋鍋造飯,一片忙碌。
戍驛的城牆上有戍卒往來巡邏,這些商旅都是查驗了過所的,戍驛雖然不讓他們入內,卻會提供必要的物資和保護。這才是商隊真正看重的。沙漠地帶時常有賊匪出沒,依託戍驛,便不用再提心弔膽。
李澶向那名姓孫的驛長出示了刺史府的文書。孫驛長吃了一驚,這是王君可親自下達的文書,驛長急忙請他們到驛站內沐浴歇息,又命驛卒牽了他們的馬匹刷洗照料,自己去請戍主林四馬。
戍驛佔地頗廣,分佈著戍卒們的營房、馬廄、倉儲房、武庫等一應設施。朝廷的烽戍分為三等,五十人為上戍﹐三十人為中戍﹐三十人以下為下戍。青墩戍扼守國境,乃是上戍,有戍卒五十人。
戍主林四馬乃是正八品下的宣節副尉,雖然偏處國境,但在西沙州也是官職顯赫,須知州衙排名第四的錄事參軍也不過是正八品下。
林四馬年有四旬,相貌粗獷,身材魁梧雄壯。昏暗的室內牆上掛著一幅彌勒像,佛像前供著香爐,林四馬正捻著三炷香,恭敬地跪在蒲團上誦經。
「戍主,」孫驛長在門外喊道,「州里有文書到了。」
林四馬並不理睬,念完經,恭恭敬敬地將香插入香爐,又拜了三拜,方才打開房門。
林四馬看了看孫驛長手中的文書,卻沒接過來:「我如今識的字雖快到一百了,你仍然念給我聽吧。」
「好,」孫驛長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刺史公親自下的文書,蓋著刺史大印。文書里說道:『念戍驛將士久居邊關苦寒之地,家鄉路遠,親人遙思。今日有玄奘法師,精通佛法,特請玄奘法師到戍驛之中宣講佛法,為邊關將士及其父母妻兒祈福。
並,法師有一應所請,皆不得推脫。』」
林四馬臉色僵硬,獃滯了很久才顫抖著接過文書,喃喃道:「這些大人物,讀書多了真是腸有九曲,明明來殺人,卻說講什麼佛法。」
「什麼?」孫驛長愣了,「殺人?殺誰?」
林四馬意興闌珊:「靠佛法能殺的,自然是那些苟且於夾縫之中,連螻蟻也算不上的人。」
孫驛長陪著林四馬來到驛舍的院內。
院內有一棵古老的胡楊,也許是怕樹冠太高遮蔽視野,頂上的樹榦給鋸斷了,樹冠四下生長,龐大無比,遮蔽了半個院子。樹下有一口水井,一名僧人剛打上來一桶水,正撩著水洗臉,僧袍半濕,光頭上沾滿了水珠。那僧人身材高大,筋骨結實,顯然不是那種只懂得敲鐘念經的人。
孫驛長向玄奘引見了林四馬,玄奘笑道:「林戍主,您這裡的井水味道甘甜,完全沒有其他地方的苦鹵之味,真是難得。」
林四馬笑道:「這口井並非沙磧中的地下水,而是旁邊山上甘泉滲入地下,打出來的甘泉水。末將在此處四年,最喜的便是這口水井。」
玄奘坐在井台的台階上,拿起瓢舀水喝著:「邊疆苦寒,據說青墩戍到了九月便會下雪,峽谷難行,商旅斷絕。」
「有時候八月也會下雪,」林四馬道,「角弓冷硬難開,鐵甲如同寒冰,這井水上的冰凍得鑿不開。」
玄奘含笑望著他:「按照朝廷的番役,每年一番,戍主駐守了三年,為何不遷調到別處?」
林四馬苦笑:「青墩戍這地方誰願意來?但凡能到州城,末將早就走了——」
「這可不見得!」忽然有一人朗聲道。
玄奘回頭,卻見李澶梳洗完畢,陪著魚藻走了過來。
「師父恐怕還不知道,這青墩戍可是油水豐厚之地,三年戍主做下來,林戍主怕不得有上萬貫的錢帛吧?」李澶打量著林四馬,哂笑道。
林四馬臉色沉了下來:「你是何人?居然敢這樣污衊我!」
「我是何人文書上寫得清楚,」李澶冷笑,「至於是不是污衊你,要不要我細細說說?」
林四馬沒有說話,陰沉地盯著李澶,一隻手慢慢握上刀柄。
魚藻瞥一眼,卻並不放在眼裡,皺眉問李澶:「你莫不是瞎說吧?這破地方怎麼能賺上萬貫?」
「上萬貫還是往少了說,」李澶盯著林四馬,「師父,十二娘,你們有所不知。從敦煌、瓜州到西域的這條商路,胡人稱之為絲綢之路,可事實上,絲綢是不得販運出關的。唐律有規定:『錦、綾、羅、綿、絹、絲、布、氂牛尾、真珠、金、銀、鐵,不得度西邊、北邊諸關及至緣邊諸州興易。』」
玄奘愣了:「絲綢不得販運出關?這是為何?」
李澶深知自己這個師父雖然見微知著,卻對錢貨之事一竅不通,答道:「金銀鐵就不說了,大唐境內金銀短缺,不許外流。鐵器乃是軍資,販運出關便是資敵。至於綾羅絲絹……師父,這是錢啊!
百姓納租你得繳納絲帛,買馬你得用大練,僱工的工錢你得用絹帛,這是等同於錢的。」
「哦,明白了,這其實是怕錢帛大量外流。」玄奘恍然,「據說一匹熟錦在撒馬爾罕能翻十倍之利。可是絲路之上常見那些胡商趕著一車一車的絲帛販運至高昌、焉耆、撒馬爾罕,甚至突厥和吐谷渾,這又是為何?」
「因為他們是國使,代表各國與大唐進行的絹馬互市。」李澶笑道,「若是私人行商,便只能販運瓷器、漆器、茶葉之類。所以,問題便在於此。」李澶盯著林四馬,「所有胡商都知道絲絹之暴利,誰不想藏幾車絲絹偷渡出關?而青墩戍扼守國境,凡是走矟竿道的胡商,都要在青墩戍勘驗過所,查驗貨物。這位林戍主守著一條黃金之路,一年賺個幾千貫豈不是輕鬆無比?」
「你胡說八道!」林四馬驚懼交加,抽出橫刀怒吼,「我身為大唐邊將,怎能做這等事情!若是沒有證據,我這便拿你送官!」
李澶翻著眼睛:「我說你私縱禁物了嗎?」
「你剛才說的——」林四馬咬著牙。
「我剛才沒說完。」李澶冷笑,「唐律規定,有敢藏匿物貨偷越關隘者,被人糾獲,三分其物,二分賞捉人,一分入官。你一年裡查糾走私的胡商,分到的賞賜難道沒有幾千貫?」
林四馬張口結舌,心中緊繃的弦突然一松,慢慢鬆開了手中的刀,但突然間他又警醒了,只見玄奘和魚藻玩味地盯著他。
竟然是自己剛才過激的舉動暴露了心中的憂懼!
「所以,」魚藻慢慢地道,「三年青墩戍戍主,不是被貶苦寒之地,而是當年殺死呂晟的獎賞!」
「你血口噴人!」林四馬嘶聲吼叫,魁梧的身形竟然忍不住地顫抖。
「十二娘何時血口噴人?」李澶微笑著,「當年你斬殺呂晟,朝廷敘功,把你從一介火長升到從八品下,擔任青墩戍戍副,難道不是獎賞嗎?」
林四馬愣怔地看著他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跟這兩人鬥嘴,心境忽上忽下,在沙場上殺出來的如鐵心腸竟然徹底被擊潰。
「法師,您來青墩戍竟然是為了消遣我嗎?」林四馬沖著玄奘抱怨,「刺史府文書上說,您可是來宣講佛法的。」
「貧僧自然是來宣講佛法的,所以才要看看誰才是需要貧僧祈福之人。」玄奘笑道,「林戍主,不如陪貧僧走走看看?」
林四馬無奈,陪著玄奘在戍驛里走了一圈,然後兩人登上城牆,在寬闊的夯土城牆上走著。
魚藻低聲問李澶:「你這傢伙,今日倒讓人刮目相看。這林四馬的貪腐你是如何得知的?」
「刺史公告訴我的。」李澶坦然道。
魚藻瞪大了眼睛,滿腹狐疑,李澶卻只是笑眯眯的,不解釋。
魚藻「哼」了一聲,跟隨在玄奘二人身後上了城牆。
大漠落日,如同一團滾燙的火焰,燃燒著整片大漠。遠遠地,南面又來了一旅商隊,逶迤如線,高車、旅人、馱馬與駱駝如同剪影,在黃沙中踽踽而行,蒸騰的空氣在地表抖動,那一隊剪影忽而被扯長,忽而又縮短。
往北看,兩座山峰層巒疊嶂,已經染作了青黛色。
玄奘眼睛看著大漠,雙手按著城牆,彷彿能觸摸到當年呂晟留在這裡的一縷氣息,似乎他魂魄未遠,仍舊在大漠中徘徊。一個家國難容、天地不收的叛逆罪臣,除了這裡,他還能去往何方?
玄奘的雙眼有些濕潤:「林戍主,不如給貧僧講一講你誅殺呂晟的舊事?」
林四馬面無表情:「那是武德九年六月,當時我在這青墩戍做火長。初九日凌晨時分,忽然戍驛內喧嘩聲響,這時我才知道,峽谷北的烽燧竟然燃起了四炬烽火!」林四馬眺望著青墩峽方向,身子忽然有些顫抖,「法師可能不了解,根據兵部烽式章程,凡賊寇入境,騎兵五十人以上,不滿五百人,放烽一炬;五百人以上,不滿三千人,放烽兩炬;三千騎以上,放三炬;若是萬人以上,或者是千人以上,但不知具體數目,放四炬。四炬烽火一起,便是整個河西甚至京師都要擾動的大戰。戍主一邊命令我們青墩戍這邊也點燃烽火,一邊親自帶人往青墩峽中打探軍情。大家想著,最北面的咸泉戍怕是已經失陷,可青墩戍和咸泉戍間隔有一百三十五里,中間還有四座烽燧,這些烽燧里的兄弟能接應幾個便是幾個吧。果然,等我們趕到了第二座烽燧,便接應到了咸泉戍那邊潰散回來的袍澤,說是突厥人順著矟竿道大舉南侵,更北面烽戍的兄弟已經盡皆死難。
我們把人救了回來,又遣人向敦煌城送出消息后,便守在這青墩戍中,等待死亡。」
「既然賊寇大舉入侵,為何不逃?」玄奘問,「畢竟數千賊寇,你們只有五十人,留在這裡並無意義。」
「戍卒要做的事,就是點燃烽火。」林四馬道,「不管賊兵多少,來一百也好,一萬也罷,我們必須死守烽燧,戰死為止。若是賊兵撤退,我們便放一炬烽火,以報平安。這就是烽燧戍卒的命運。所以豪門大戶子弟服兵募,一聽要上烽做烽卒,便會雇貧家上烽。上烽十五日,十文錢。」林四馬苦澀,「我十四歲那年代人上烽,四個月,賺了八十文,給重病的兄長抓了兩副葯。兄長最終沒有熬過那個冬天,我們也都知道,可是我願意把上烽賺的錢給他買葯。我是想告訴他,我長大了,能掙錢了,父母、嫂子和侄兒,交給我吧!
兄長應該是懂了,他最後死得很安詳。」
林四馬喃喃地說著這些貧家百姓的悲歡離合,手裡撫摸著城牆,彷彿撫摸著自己的一生。
玄奘雙掌虛扣合十,沉默了很久:「之後呢?」
「那一次我們運氣不錯,熬了一日一夜,紫金鎮將黃續章率領的前鋒到了。」林四馬望著玄奘,「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呂晟,他是前鋒的監軍,當年我這個小小火長需要仰望才敢瞧上一眼的大人物。
那時我從未想過,僅僅一日之後,他會死於我的手中。」
「錚」的一聲鳴響,刀光耀眼,魚藻猛然抽刀狠狠地劈在城牆上,灰土四濺。林四馬霍然握刀,卻見魚藻並不轉身,只是獃獃地看著城下,雙肩抽動。
玄奘嘆了口氣。
林四馬慢慢放鬆,還刀入鞘:「紫金鎮布防之後,召開軍議,當時最大的難題便是不知突厥人的位置,也不知數目和目標。黃鎮將只好採取最笨的法子,扼守青墩戍,等待與對手戰一場摸摸虛實。
當天夜裡,我便在這城牆上值守,站的大約就是這個位置——」林四馬指了指玄奘前方几尺,「我猛然回頭,發現烽燧上掛起了三隻燈籠!」
林四馬轉身望著驛站後面高聳的烽燧,玄奘等人也望著那烽燧,頂上有旗杆,掛著一面紅旗,上面綉著蒼鷹圖案,迎風招展。
「掛著燈籠?這是何意?」玄奘問。
「不知道。」林四馬似乎沉浸於那一夜的詭異兇險氣氛中,臉色驚懼,「那旗杆上從未掛過燈籠。那時已經入夜,戌亥之交,初九日,有月,有風,有沙塵吹起,大漠上晦暗不明。我當時便多留了心,在城牆的馬面處守著。」
林四馬來到城門北側的馬面上。
馬面便是城牆往外凸出去的狹長墩台,可以配合城牆上的守軍,三面夾擊城下之敵。眾人隨著林四馬來到馬面上,林四馬指著瓮城:「過了片刻,城門打開,我看見呂晟帶著兩名軍卒從瓮城裡走了出來,提著一盞燈籠,走進大漠之中。」
眾人臉色嚴峻,似乎都受到了那夜氣氛的感染,連魚藻都沒說什麼,眺望著遠處的大漠,靜靜地聽林四馬講述。
當年還是火長的林四馬,手下有九名戍卒,發現呂晟外出,他不敢聲張,叫來火里的袍澤商議,但呂晟乃是監軍,便是主將黃緒章都要受他節制,小小火長又敢說什麼?
林四馬便在城牆上守著,盯緊了沙磧方向。直到一個時辰后,沙磧深處才隱約有一盞燈籠飄浮而來。走得近了,林四馬才看見,持著燈籠的人果然便是呂晟,只是他身後卻跟著十幾名胡商,個個都是狼狽不堪,貨物早就丟了,只是隨身牽著驢馬之類。
林四馬不敢開城,回報給黃緒章,黃緒章親自出了驛站把呂晟等人迎了進來,隨即進入大堂軍議。這時林四馬才知道,原來這支胡商本是順著矟竿道前往敦煌的,突厥大軍南侵,卻把他們給堵在了青墩峽中。
商隊被突厥人搶掠了貨物,死了不少人之後,剩下三十多人逃入馬鬃山,翻山越嶺,好容易才來到峽口。他們派人來到青墩戍找到呂晟,呂晟才深夜進入大漠,將他們接了過來。
胡商們一來,情勢便明朗了。原來是東突厥的欲谷設與他兄長頡利可汗起了衝突,不知為何便突然佔了伊吾國,率領三千鐵騎順著矟竿道南侵。如今屯兵在青墩峽中,按兵不發。
聽林四馬講述的時候,魚藻一直提著心,這時鬆了口氣:「呂郎果然沒有叛國!」
林四馬冷笑:「小娘子,如果他未叛國,我如今還能站在這裡么?」
「繼續講!」魚藻怒不可遏,「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林四馬嘲諷地看了她一眼,卻沒有爭辯,繼續講述。
那一夜,黃緒章和呂晟等人調整了部署,計劃第二日凌晨時分進入峽谷對欲谷設的營地發動突襲,盡量延緩他南下的步伐。軍議結束之後,眾人疲憊不堪地睡去。林四馬就在城頭和衣而卧,枕戈待旦。
卻不料到了寅時,戍驛里突然響起一聲又一聲的慘叫。林四馬驚坐而起,這才發現那群胡人商賈竟然奪了兵器斬殺守衛,殺向城門。林四馬帶著同火的九人想要下去支援,卻在馬道處遭到阻擊。
最終那群胡人斬開城門。
而掛在旗杆上的三盞燈籠同時熄滅!
燈籠一滅,沙磧深處突然傳來號角之聲,隨即沉重的馬蹄敲響了沙漠,無數的突厥騎兵從峽谷中衝出。突厥人和內應配合得恰到好處,這邊剛奪了城門,那邊的騎兵便洶湧而至。
等到黃緒章和呂晟集結軍隊,事態已無可挽回。
潮水般的突厥騎兵沖入戍驛,雙方人馬兩千人在這狹窄的戍驛內展開血腥廝殺。大唐的鎮兵和戍卒悍勇無比,區區五百餘人,以血肉之軀抗衡著一千五百多名騎兵的殺戮,他們在庭院,在城牆,在大堂,在驛舍,在馬廄,在糧倉,在任何一個區域殊死抵抗,每一處戰場都無人投降,戰至一兵一卒。
「黃鎮將帶著我們廝殺了整整一夜,他試圖奪回城門,庭院中的屍體摞起來半人高,我提著橫刀,和突厥人隔著屍體互相捅刺。
第二日黎明時,突厥人奪取了城牆,我們徹底潰敗。」林四馬拔出刀,刀鋒映照雙眼,也映照出那一夜的慘烈與血腥,「突厥人佔據城牆,居高臨下以弓箭射殺,我親眼看見黃鎮將身上中了十幾箭,背靠著一堆屍體,屹立不倒。我的戍副死守烽燧,點燃了烽火,突厥人試圖攻上去熄滅烽火,他守在階梯處,最終被砍斷雙腿,栽進了火台。」
玄奘是僧人,這些年一道禪心修得古井無波、法觀自在,可是隨著林四馬的講述,思緒沉入武德九年的那一場血腥之夜,仍然頭皮發麻,心神震動。
「胡說八道!」魚藻流著淚怒吼,「那做內應的胡商不可能是呂晟帶進來的!目擊的人在那一夜都死絕了,自然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四馬冷笑:「抱歉了小娘子,那一夜的目擊者沒有死絕。戍主見事不可為,便帶著我們二三十個人縋城而下,那呂晟當時在城牆上指揮,便也跟著我們下去,我們殺了城外的突厥人,奪了馬匹逃出沙磧。突厥人分兵來追,戍主斷後,射殺他們十幾人,慷慨而死,我們才逃進了鬼魅磧。當時活著回到州城的足有十七人,個個都是人證!你若要替他翻案,好得很,看看你的眼前,還有你的腳下,三年前倒著五百三十六具大唐英烈的屍體,你把他們一一翻過來!」
林四馬怒視著魚藻嘶聲怒吼,他粗糲的臉龐上淚水奔流,沙啞著嗓音道:「我知道你是誰,你便是王刺史的女兒,今日是來給呂晟找公道的!我是王刺史麾下小卒,你們碾死我便如碾死一隻螞蟻。可這份公道,你討不了!因為覆壓在呂晟墓碑上的屍體太多,太沉!」
魚藻錚然拔出橫刀,抵住了林四馬的喉頭,林四馬卻哈哈大笑:「老子出身貧困鍋子匠之家,我父親給我取名林四馬,生平之願便是家裡有四匹馬,可老子生來力大,橫推四馬倒。這名字倒也名副其實。可老子生平最驕傲之事,便是斬了呂晟這個畜生!那一日我們逃到鬼魅磧中,殘兵敗卒圍住呂晟,向他討要說法。當年老子便是這樣把刀指向他的喉頭,最終逼問出他勾結突厥、奪占青墩戍的叛國之舉,然後老子一刀斬掉了他的頭顱!想為呂晟報仇,那便來吧!」
「我殺了你——」魚藻手臂顫抖,怒吼一聲揚起橫刀便劈了下去。
「使不得!」玄奘手疾眼快,從李澶腰肋下抽出橫刀,擋了魚藻一刀。
「當」的一聲,火星四射,玄奘的刀脫手而飛,墜落城下。但魚藻這一刀也劈到了空處,最終斬在城牆上,碎土飛濺。李澶這才反應過來,死死地抱住了魚藻的胳膊。
城內的戍卒也受了驚動,抬頭望著,不少人已經悄然拔刀,滿臉憤怒。連那隊方才抵達的商旅也來到了戍驛外,一起抬頭獃獃地看著這一幕。
林四馬一言不發,冷冷地盯著三人,眼中漸漸有了一股瘋狂之意。
就在這沉默對峙中,遮著面巾、隱藏在商隊中的令狐瞻輕輕擺手,商隊主事來到瓮城外,抬頭喊道:「高昌國張記商號,特來勘驗通關過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