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十章神靈高聲語,來驚天上人
進入鬼魅磧之後,玄奘和李澶、魚藻便向西偏南而行。奎木狼並不與他們一起,而是蹲踞在馬背上,在前方不緊不慢地保持二里距離。過幾個時辰,奎木狼便會丟下一囊水,自顧自前行。玄奘三人撿過水囊,也自顧自喝著,兩撥人頗有些默契。
哪怕入夜之後,奎木狼也並不與他們一起,玄奘三人解下馬背上的氈毯,裹在身上在沙磧上躺下便睡。沙磧中深夜無人,奎木狼也不知在哪裡,只是睡夢中隱約有悠遠的狼嚎傳來,悲涼滄桑。
第二日到了疏勒河邊,路便好走了許多。一行人沿著疏勒河北岸向西行,眼前是洶湧的河水,河岸邊長滿茂密的蘆葦、紅柳和甘草,各種說不出名字的水鳥在空中和水面掠飛,一些狐兔黃羊之類在深草中躥躍。
河的南岸便是西漢時敦煌通往樓蘭、鄯善和焉耆的大磧路,西漢修建了長城,有無數的烽燧。如今大磧路並未開通,除了胡商走私,很少有人經過,長城毀塌,烽燧殘敗,但大唐也翻修了一些,駐紮有戍卒。
這時是暮歸時分,玄奘偶然還能看到對岸烽燧上隱約的人影和蒸騰的炊煙。
魚藻忽然發出一聲驚呼,玄奘急忙轉回頭,只見魚藻滿臉駭異地看著前方的奎木狼。玄奘定睛看去,奎木狼距離他們一里多遠,正坐在馬上行於一片紅柳叢中,時隱時現。而就在這一隱一現中,奎木狼竟然在慢慢變身,狼形一點一點消失,竟然變成一個白衣長袍的男子!他坐在馬上的姿勢也由蹲踞變成了騎坐!
玄奘、魚藻和李澶策馬追了上去,那變了形的「奎木狼」正策馬站在疏勒河邊的沙丘上,眺望著對岸,白衣如雪,身形偉岸。
三人到了馬後,那「奎木狼」冷冷地回過頭瞥了他們一眼,魚藻頓時捂住了嘴,臉上驚喜交加——如今出現在他們眼前的,赫然便是呂晟!
「呂郎——」魚藻喊了起來。
奎木狼此時雖然是呂晟的形象,盯著他們的眼神卻冰冷空洞,並無絲毫情緒,彷彿在眼前的是冰雪雕塑的偶像。眾人頓時明白了,這仍然是奎木狼!
玄奘雖然與呂晟數年未見,卻知道眼前之人絕非呂晟,呂晟是那種風華雍容、崖岸高潔之人,哪怕視天下如棋盤,百世為畫卷,也永遠都是謙恭有禮。可眼前之人在氣質上便是另外一人,陰冷,詭譎,對錶情和眼神的控制顯然就不是同一人,彷彿同一副軀殼裡塞進了不同的靈魂。
玄奘沒有說話,只是傷感地望著他。
奎木狼並不說話,折了一片紅柳葉捲成哨子一吹,一股尖銳的哨音響起,對岸的蘆葦叢忽然翻倒了一大片,一張巨大的木筏緩緩從蘆葦盪的水中抬升起來。四名胡人奮力划著木筏到了北岸,一起在沙灘上跪拜:「尊神,您回來了!」
奎木狼騎著馬匹徑直上了木筏,胡人請玄奘三人下馬,登上木筏,又把他們的馬匹牽到木筏上,劃到對岸。
跨過灘涂上的蘆葦和紅柳,眼前便是漢長城,順著疏勒河綿延到無窮的天外。長城上是一座接一座的烽台和望樓,雖然年久失修已經破敗,甚至有些地方也出現了豁口,只是那磅礴雄偉的氣勢,仍然讓人震懾於當年大漢的赫赫武功。
長城之內,便是熠耀青史上千年的邊塞雄關——玉門關!
西漢元狩二年,漢武帝命驃騎將軍霍去病出兵河西,西入居延海,南下祁連山,圍殲匈奴,殺折蘭王,斬盧侯王,逼得渾邪王殺死休屠王,率部投降。漢武帝在其故地設置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四郡,先後遷徙中原人口六十多萬,充實四郡,自此大漢牢牢控制了河西。
為了屏障西北,漢武帝耗費三十年時間修築長城一千八百里,從蘭州永登修到玉門關,又從玉門關修到羅布泊。這便是大漢的西塞長城。
西塞長城的關鍵節點便是玉門關。
自西漢到魏晉將近五百年間,中原王朝對西域各國無論用兵還是商貿,大都是經行玉門關,鼎盛之時,玉門關屯兵數萬,震懾萬里西域。漢武帝以《山海經》中「日月所入,豐沮玉門」,認為玉門關是大漢西極之地,故命名玉門關。而玉門也是帝王宮苑中玉飾之門,玉門關便是天子國門之意。
直到北朝時,羅布泊逐漸萎縮,樓蘭城廢棄,從玉門關到鄯善和高昌的大磧路逐漸難行。開通了從瓜州到高昌的莫賀延磧路之後,隋朝將玉門關東遷到了瓜州,新玉門關開始扼守新的絲綢之路,而舊玉門關便徹底廢棄,從此只在唐人和後世詩詞的餘音中迴響。
武德九年,奎木狼下凡之後佔據舊玉門關,從此玉門關成為一座化外之城。
長城建在河岸的高地上,玄奘等人跟隨著奎木狼從豁口進入長城,頓時整個玉門關都出現在眼前。
玉門關並不是一座單獨的關隘,而是一整座立體的防禦體系。
它分為長城和關城兩部分,長城則是由牆體、敵台、烽火台構成,玉門關的長城主要防備方向是北方的匈奴和如今的突厥,基本是沿著疏勒河南岸延伸,靠著疏勒河和城牆牢牢堵死北方的敵人。而關城則是關隘、城堡、亭、障等建築,與長城共同構成一套立體防禦體系。
玉門關有一座主體的關城堵在磧路中央,北面是長城和疏勒河,南面是荒蕪的戈壁灘和溝壑。關城內靠南乃是一座兵城,為兵卒日常駐地,也可居住一些軍屬和平民。而在關城內靠北,還有一座四四方方的障城。障便是屏障之意,駐守士兵,為關城之屏障。
四四方方的障城高達三丈,牆體厚達一丈,極為堅固。在漢代,乃是玉門都尉府的治所。①
如今玉門關已經破敗不堪,到處是殘垣斷壁,蒼涼得如同一把鏽蝕千年的寶劍,然而卻瀰漫著濃烈的生活氣息,城垣內搭建著不少房舍,住著一戶戶的居民,有人驅趕著牛羊馬匹到疏勒河邊放牧,有人打理粟麥農田,甚至還有連綿的葡萄園,整個一卷遺落在大漠沙磧中的桃源世界,哪裡有魔窟狼穴那種陰森恐怖的模樣?
奎木狼剛出現在長城豁口,關城內有不少居民神情激動地跑來迎接,從眾人的相貌服飾來看,有漢人,有粟特人,有突厥人,有吐谷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有一隊全副甲胄的甲士開赴過來,這支軍隊足有一旅,手持槍矛,腋下佩刀,掛著箭袋,看上去極為精銳。
其中有四名甲士抬著一張巨大的獅子床來到奎木狼馬前。這獅子床乃是胡楊木所雕,極為精緻,三面鉚著欄杆,上面雕刻著日月①現代玉門關遺址小方盤城,是玉門都尉府的治所。其他建築皆已損毀無存。
星辰和各種繁複的天象。
甲士們在奎木狼馬前跪倒在地,獅子床正好與馬鐙齊平,奎木狼踩著馬鐙,踏上獅子床,正襟危坐。四名胡人婢女捧著一套赭黃袍服和通天冠,跪在一旁輕手輕腳地替奎木狼穿戴上。那赭黃袍的兩肩綉著日月,後背紋著星辰。
「這是僭越……」李澶喃喃地說。
魚藻低聲:「什麼意思?」
「庶人和流外官可以穿黃,但赭黃乃是皇帝常服專用之色。」
李澶解釋道。
奎木狼穿上黃袍,四名甲士高高抬起,在人群中行走。
所有人紛紛跪伏在地,大聲呼喊著狼神,一個個神情狂熱,虔誠膜拜,看得玄奘驚心不已。而奎木狼卻面無表情,似乎對這種景象習以為常。無數的人跪伏在路邊,形成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指向關城中央的一座高台。
高台乃是夯土築成,高有一丈,方圓兩丈,雖然不大,卻極為方正,旁邊有一道斜坡,砌著台階。而台下的空地上卻散亂地分佈著十一個大石塊和四個圓坑,坑深兩尺,不知做什麼用。
甲士們抬著獅子床拾階而上,將獅子床放置在高台中央。高台兩側已經坐著十幾名衣飾華貴的胡人,一個個急忙起身,各自舉著禮盒,行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口中高喊:「西突厥統葉護可汗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上玉璧一雙!」
「東突厥欲谷設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天馬兩匹!」
「鐵勒夷男可汗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夜明珠一斛!」
「回紇菩薩俟斤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大馬士革寶刀六把!」
「吐谷渾王慕容伏允遣使者拜見狼神,觀摩降神盛典,獻黃金一百斤!」
玄奘三人被甲士攔住,不得登上高台,只能在台下和玉門關的百姓們站在一起仰望。聽到這些胡人竟然是各地可汗和諸王派遣來朝拜的,玄奘等人也禁不住吃驚。
「師父,」李澶低聲,「為何這麼多大國的可汗和國王都來拜見他?」
「因為我家主上是狼神!」旁邊一人低聲笑道。
三人轉頭一看,卻見旁邊站著一位身體富態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朝著玄奘作揖:「玉門關長史趙富,見過玄奘法師。」
「你認識貧僧?」玄奘詫異道。
趙富笑道:「並不認識。不過幾日前奎神去青墩戍之前交代過在下,要好生招待您。今日您隨著奎神一來,我便知道是您了。」
「玉門關有哪門子的長史?」魚藻冷笑,「莫不是自封的?」
趙富並不生氣,笑呵呵道:「皇帝所謂天子,只不過是自稱,奎神卻是天上正神下界,誰更高貴也是難說。難道奎神封的長史,便比不得天子封的長史嗎?玉門關不但有長史,還有別駕、司馬、參軍。」
魚藻一時啞然。
玄奘問道:「敢問趙長史,這玉門關為何這麼多百姓?好像胡漢都有。」
「回稟法師,」趙富恭敬地道,「奎神下界之後,選了玉門關作神隱之地,西域各國的百姓聞而歸附,如今已經有二百一十五戶,六百七十餘口,大都來自大唐和高昌、鄯善、焉耆、吐谷渾、東突厥等地一些逃亡的罪犯、牧奴、失去田地的農戶、逃避番役的兵戶等,也有一些是吐谷渾和突厥擄掠的漢人,作為服侍奎神的禮物贈送了來。」
李澶問道:「西域的這些可汗和國王為何對你們奎神如此恭敬?」
「法師定然知道。」趙富笑眯眯地說道。
玄奘點點頭:「突厥諸部、鐵勒諸部和吐谷渾等國素來崇拜狼神,據說突厥人的先祖便是母狼所生。」
魚藻吃驚:「母狼所生?生了人類?」
「突厥人的傳說便是如此,」玄奘道,「突厥姓阿史那,當年曾被鄰國所滅,有一小兒,僅有十歲,士兵見其幼小,不忍殺之,便斬其足,棄草澤中。有母狼以肉飼之。小兒及長,與狼結合,狼遂有孕。鄰國之王聞此兒尚在,便遣使者殺了他。狼逃於高昌國之西北山,藏匿其中,遂生十男。其後各得一姓,其中之一便姓阿史那。」
「竟然有如此荒唐之事……」魚藻喃喃道。
玄奘看了她一眼:「這是正史所載。《魏書》中還記載了一件事,匈奴單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國人都認為她們是神。單于說,吾有此二女,怎可許配與人,將許配與天。單于便在國北無人之地築高台,安置二女於台上,說,請上天來迎之。三年之後,兩女的母親想要把二女接回家中,單于說不可,必須耐心等待。又一年,有一老狼晝夜守在台下嚎叫,它掏穿了台下作為狼穴,長久不離。小女兒說,吾父將我安置於此,欲許配給上天。而今狼來,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小女兒想嫁給這匹老狼。大女兒大驚,說此是畜生,你這樣做是侮父母!小女兒不聽,走下高台成為狼妻並且產子,後代滋衍繁生,最後成為一國。其國中之人好引聲長歌,那歌聲好似狼嗥。」
魚藻和李澶聽得目瞪口呆。
「所以對於突厥等西域各族而言,他們都是狼族之後。」玄奘道,「如今突厥大汗的牙帳之外,還建有狼頭纛,以示不忘其本。
旗纛上的圖案便是金狼頭。奎木狼從天上下界,對於這些以狼為祖先的各族來說,當然是神聖之事。」
「法師好生博學。」趙富贊道。
「師父,您怎麼就能無書不讀呢?」李澶問,「不但儒家經史,連那些茅山術、樓觀經也讀那麼多,您追求的不是佛法大道嗎?」
玄奘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奎木狼,喃喃道:「我和呂晟當年的想法一樣,既然要找那條萬世不易的正法,就恨不能六科全中!」
「可是——」魚藻仍然一臉發矇,「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認為自己是狼產下的後代呢?」
「因為——」玄奘頓了頓,「我們誰都不知道人是從哪裡來的。」
這時大漠落日西沉,漸漸入夜,四周點上無數的火把和燈燭,忽然響起悠長的號角聲,玄奘等人停止說話,一起望去。只見奎木狼仍然端坐在獅子床上,而空地外卻整齊走來十五名雄壯巨漢。當前十一人身穿明光鎧,頭上戴著兜鍪,面罩放下,冷硬的甲板上鍛造著猙獰的狼首,正是莫高窟那夜玄奘見過的星將。而後面的四人卻是普通常服,頭上也沒戴什麼東西,頭髮就那麼披散著,臉上惶恐和興奮相交織。
十一名星將站在大石塊上,默然肅立,而那四個普通人卻躺在圓坑裡,周圍有人往坑裡填土將他們埋葬。土坑徹底填平之後坑裡似乎發生掙扎,地面不時聳動,眾人用鐵鍬將土拍平整,又推過來石碾子將地面徹底壓實。
「要活埋他們嗎?」李澶和魚藻叫道。
「這是做甚?」玄奘大吃一驚,就要衝過去,趙富急忙拉住他。
「法師不要慌張,他們不會死的,這是接引星將下凡。」趙富答道,「奎星總數有十六,主星便是奎神,有十五星將環侍。三年前奎神下界后,便將十五星將接引了下來,靈體附身在凡人身上。
十五星將的凡人之軀雖然會死亡,但靈體不滅。數日前在敦煌折了四名星將,奎神今日便要將他們再接引下來,重新附在那四個凡人身上。」
眾人頓時張大了嘴,尤其是魚藻,她數次與這些星將交手,一年前甚至還斬殺過一個,沒想到這些星將居然還能屢屢復活!
「如今敦煌城對我玉門關敵意日重,說不得就會大舉進犯,只要十五星將在,便是三五百人也能殺他個落花流水。」趙富信心滿滿地道。
這話魚藻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星將武技頗為粗糙,對上真正的高手如王君可那種的,三兩人齊上也拿不下他,可是憑著星將不懼刀槍箭矢的身軀和一身神力,一旦對上普通的士卒,當真是擋者披靡。十五人集結沖陣,三五百人也只能靠堆人頭才能耗死他們。
高台上點燃了熊熊的火炬,映照著奎木狼的面孔。奎木狼抬頭望天,蒼黑色的夜空星辰璀璨,有如銀釘一般一顆一顆地嵌在蒼穹,無窮無盡,恆河沙數。
天上有星空輝煌,地上有點點火光。在這一刻,所有人都仰望星空,內心中油然而生出敬畏與膜拜。面對亘古永恆的長夜星辰,所有人都會戰慄,天上到底是何許世界?為何天人能夠亘古永存,而自己的一生卻如此渺小與短促?
奎木狼慢慢起身,轉頭望向西天的方向,第一次露出複雜難言的表情,他似乎在默念著天上的歲月,他身為奎宿,鎮守著西方白虎第一宿,圍繞著紫微旋轉。千萬劫永恆如斯,他可是寂寞了嗎?
哪怕是釘在天上,那也只是一顆釘子。
「人之為何多狹路,只因要將天地渡。陰陽必定皆設伏,天地必藏大殺戮。」這一日,奎木狼第一次開口,嗓音宏大蒼涼,帶著古老的嘆息,「我在天上時,曾經無數次遙望宇宙洪荒,上徹三十六重天,下徹人間界,都是一般的寂寞荒涼。我鎮守在紫微的西邊,我的東邊有一顆星叫軍南門,從那裡經過,再經過附路,就進入閣道。王良駕著車從閣道邊經過,他每甩一鞭,就會閃耀起一顆璀璨的星光,長久不熄。我曾經走在閣道上,從那裡遙望,經常會看到滿天的星辰死亡,墜落進漆黑的深海。從你們人間看來,它們的死亡就像開了滿天的花,下了滿天的雨。我走到閣道的盡頭,就到了紫微垣的北天門。那裡是漫天星斗圍繞旋轉的核心之地,天帝所居。天帝在那裡建造了天上城垣,左垣有八顆星,右垣有七顆星,它們像兩條臂膀,將天庭牢牢地守護在中央。我曾經試著朝裡面望了一眼,裡面空虛茫茫,什麼都沒有,只有帝星和后星冰冷相對,閃耀著寂寞的光。」
四周一片寂靜,所有人都不知不覺跪在了地上,抬頭仰望著星空。天地幽秘,大道無聲,只有火炬燃燒發出輕微的「噼啪」之聲。
「所以我反向而行,我經過了婁宿,這條老狗只有三顆主星,勤勤懇懇為天帝放牧,以供祭祀。我曾經問他,要不要隨我一起到星海深處,他卻不敢。於是我繼續走,走過外屏七星。他們是我的屬下,不敢攔我。我走過太陽運行的路線,又走過月亮運行的路線,我看見太陰星主永恆地守護著他那爐不死葯,我看見羲和揮舞鞭子,驅趕著太陽遠去。在你們人間,這又是一次日落。我走過天倉,那裡囤積著天上之黍,每一顆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閃耀著光澤。我繞過天倉,來到土司空。你們抬頭看,此時便能看到它。」
眾人抬著頭,在紫微西邊遙遠的地方,有一顆燦爛而孤獨的星辰。
「土司空管理著廣袤的天上良田,每年收穫黍米,歸糧入倉。
我行走在收割后的田間,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回頭望時,已是另一個世界。我走到天之盡頭。」奎木狼大聲吼道,「而天之盡頭,便是人間!」
奎木狼手臂一抖,手上多了個黃色的符籙,符籙無風自燃,他喝道:
奎星造作得禎祥,家下榮和大吉昌。若是埋葬陰卒死,當年定主兩三喪。
看看軍令刑傷到,重重官司主瘟皇。開門放水招災禍,三年兩次損兒郎。
三魂七魄盡成空,乃是天地大刑場。
兒郎們,下界追隨於我!就讓我等將這天、這地掀他個天翻地覆,鬼神俱服!
符籙上一道白光衝起,眾人抬頭,彷彿看見那遙遠到無窮遠的星空一震一顫一閃,似乎有數道光芒在眼前一閃而過,隨後空地上轟然一響。那四座土坑彷彿被什麼擊中,整個爆開。
眾人嘩然後退,就見坑裡黃土翻滾,咔咔咔咔各自伸出一條手臂,那手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肌肉賁張。然後四條巨大的人影從土坑裡緩緩站起,泥土撲簌簌地從他們身上落下。
那十幾名胡人使者瞪大眼睛看著,先前埋葬的四人從黃土坑中站起身,身上雖然都是砂土,卻仍然能看清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整個身軀變得膨脹了一圈,身上肌肉隆起,筋骨凝實,彷彿一尊來自於洪荒宇宙的巨人!
四個人還有些獃滯,扭動著脖頸四處觀望著,脖頸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音。
「奎三,奎十,奎五,奎十二!」一名星將喝道,「還不來拜見星主!」
四個人這才看見了奎木狼,神情中陣陣激動,邁著僵直的步伐來到高台下,鞠躬抱拳,口中「嗬嗬」有聲,卻說不出話來。
奎木狼淡淡地道:「來了就好。你們剛附體於凡人身上,尚未能適應,過幾天就好了。等能講話時,給大夥聊聊天上事。三年了,或許有人會思念那個地方。」
四人連連點頭,周圍戰鼓與號角齊鳴,眾人目睹了這場神跡,亢奮至極。趙富立刻命人搬出酒來,給在場之人賜酒。
玉門關內歡歌四起,所有人都開始縱情狂飲。
玄奘低聲問趙富:「這四個人都是從哪裡找來的?」
趙富道:「是歸附玉門關的各族百姓自願獻身。」
「他們讓星將附體,豈非就是死了嗎?他們的家人會很悲傷吧?」玄奘問。
趙富奇怪地望著他:「能讓星將附體,作為凡人那是何等榮耀?
他們的家人怎麼會悲傷呢?法師請看,在那邊篝火中跳舞的,便是其中一人的妻子和兒子。這玉門關中有一多半的人,都是為了追隨神明而來,是奎神的狂熱信徒!」
玄奘看著圍繞篝火跳舞歡唱的人群,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敦煌城,忠武坊。
此時已經是戌時三刻,早已經宵禁,坊外的街上悄寂無聲。
令狐瞻陪著窕娘來到忠武坊,坊門已經緊閉。不過令狐瞻乃是西關鎮將,負責整個敦煌城的緊急之事,他自然有隨時在街上行走的權力。見是令狐瞻,看守坊門的武候急忙打開坊門,迎他們進去。
令狐瞻把窕娘送到張府的後門,卻聽管家說起,張敝居然還沒有回府。窕娘詢問,才知道是去了翟氏府上。管家也是滿懷鬱憤,這幾日張敝四處奔走,希望其他士族援手,共同對抗王君可,但效果卻並不大好。前日去了令狐府,居然吃了閉門羹,令狐德茂借故不在,見也沒見。
令狐瞻臉色有些掛不住了。
窕娘二話不說,兜轉馬頭,直奔儒風坊。
令狐瞻急忙策馬追了過去,兩人在夜晚無人的甘泉大街上疾馳。
「窕娘,」令狐瞻急道,「你一介女子,去翟府又有什麼用?」
「總不能讓我父親平白受辱!」窕娘冷冷地道,「我要親眼看看,這些士族到底是如何羞辱我張氏的!」
令狐瞻無奈,自己若走了,只怕片刻之間就有街使趕來將她拿下,連儒風坊的坊門她都進不去,於是只好硬著頭皮陪窕娘來到儒風坊翟府。
到了翟府正門街道的拐角,令狐瞻勒住了窕娘的馬韁繩,哀求道:「窕娘,這翟府……我確實不能就這麼陪你闖進去啊!」
窕娘悲傷地望著他:「我倒忘了,你是翟氏的女婿。」
令狐瞻尷尬無比:「窕娘,你想想,若是我二人這麼闖進翟府,不管張氏、令狐氏還是翟氏的清譽都要受損。」
「你便是這般畏避我如蛇蠍嗎?」窕娘問。
「我並非是畏避你。」令狐瞻道,「窕娘,你待我之心我並非不知,但你也知道,不殺奎木狼,我令狐瞻總是無法洗脫當年的恥辱,如何有顏面談及婚嫁之事?」
「那等到殺死奎木狼呢?」窕娘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願意娶我嗎?」
「我——」令狐瞻神情慌亂,不知該如何回答。
窕娘凄然一笑,也不說話,兜轉馬頭就要走。便在這時,只見翟府的大門開啟,七八名僕役打著燈籠走出來,翟昌親自送張敝出了府門。令狐瞻手疾眼快,一把攥住了窕娘的胳膊。窕娘身子一顫,並沒有掙扎。
「莫送了。」張敝意興闌珊地道。
「張公,」翟昌嘆了口氣,拱手道,「並非我翟氏不願出手幫你,你也知道,我翟氏在邊關商隊貿易中也有巨大的利益,王君可此舉實在是天怒人怨。可是有一點,那王君可已經徹底瘋狂了,把這種隱晦之事擺在檯面上,便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徹底撕破臉了。他是流官,做幾年就調任到別處,可我敦煌士族卻世世代代紮根在瓜沙二州,此事一旦朝野皆知,我敦煌士族將來如何立足?」
「若是集合我八大士族之力,區區一個王君可他有膽量掀起這場風波?他便是想撕破臉,又有什麼能力?」張敝憤懣地道,「正是某些士族抽身事外,作壁上觀,才讓王君可如此肆無忌憚!」
「張公,你這人啊,就是性子太過執拗了。」翟昌苦笑,「原本是一樁極小之事,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你那般拒了他,卻讓其他士族與你一起承受後果,各家有所不滿也是正常的。」
「讓一個馬販子欺辱上門,我堂堂士族輸女投誠,這才是其他士族想看到的?」張敝大聲道。
翟昌嘆了口氣:「張公,州獄之中有我翟氏的獄吏,偷偷報了給我。如今那幾名胡人商隊的主事、高昌商隊的主事正在被嚴刑拷掠,他們撐不了多久的。王君可如今還沒有徹底瘋狂,張市令和張氏商隊的主事只是訊問,並未拷掠。但高昌主事和胡人主事的口供如果出來,這場大案就翻不了了。張公請儘快決斷!」
張敝鐵青著臉拱手,起身上馬,帶著僕役轉身離去。
翟昌搖頭嘆息,返回宅中。
張敝帶著僕役轉過街角,剛走幾步,頓時愕然,只見自家女兒窕娘和令狐瞻站在他面前。窕娘淚眼盈盈,正嗚咽哭泣。
「窕娘!令狐……九郎……」張敝意外無比,「你們怎麼在這裡?」
「父親!」窕娘翻身下馬,跑到張敝的馬前,抱著父親的一條腿失聲痛哭。
令狐瞻尷尬地道:「回稟張公,窕娘擔憂你,想來找你,卻因為宵禁而無法出行,小侄……小侄只好陪她來一趟。」
張敝臉色變換,最終嘆了口氣:「你剛從青墩戍回來?那邊事了了?」
「大事已定。」令狐瞻道。
「九郎,你是個好後生。我和你父親之間雖然有些齟齬,卻與你無關。」張敝道,「事實上,如今你父親不肯援手,也正是青墩戍那邊大事已定,敦煌士族指望著王君可出手對付奎木狼,才不願得罪他。」
「小侄知道。」令狐瞻苦澀,「不能以一己之力斬殺此妖,小侄實在抱愧。」
張敝搖搖頭,下馬攙扶著女兒,神色感慨:「窕娘,方才的話你定然是聽到了,不要有什麼憂慮。我張氏立足敦煌七百年,朝代更迭,風風雨雨,什麼事情沒經歷過?你是我的女兒,我自然會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辱你,也不會讓你嫁入販夫走卒之家,去承受那無盡的苦楚。」
「父親,」窕娘抹抹眼淚,瞥了一眼令狐瞻,決然道,「女兒願意嫁到王家!」
「張氏必將屈服!」王君可淡淡地道。
長樂寺,臨江王李琰的書房中,李琰與王君可正對坐晤談。室內掌著燈燭,通明透亮。
李琰憂心忡忡:「日間張敝雖然找過本王,可是本王與他素無深交,犯不上為他說話,本王擔憂的卻是你。君可,你這般得罪敦煌士族,一旦引起反彈,可不是小事。那些士族在朝中勢力深厚,萬一告到陛下那裡,恐怕不好收拾。」
「他們敢告到陛下那裡嗎?」王君可笑呵呵道。
李琰想了想,啞然失笑:「還當真不敢。不得不說,你這一招拿捏的時機真是妙到毫巔,打在了他們的痛處。林四馬青墩戍走私案發,你以查禁走私為由展開徹查,這誰都說不出什麼。不過……為了一樁親事,當真值得嗎?」
「為了一樁親事並不值得,可是為了我王氏的尊嚴,那便值得。」王君可道,「大王,我遣人上門提親,那張敝拒就拒了,婚事嘛,是求而不是逼,一家女百家求,這都沒什麼,可他居然要許給我庶女!」
「什麼?」這事李琰還是第一次聽說,頓時變了臉色,勃然怒道,「張敝這老匹夫,當真辱人太甚!」
也由不得李琰不怒,李琰如今與王君可結了親家,那便是榮辱與共之事。自己世子娶了王君可的女兒,若王君可的兒子娶個庶女,自家顏面也是大大無光。
「君可,你打算怎麼做?」李琰沉聲道,「本王在背後鼎力支持!」
「多謝大王。」王君可道,「不過目前還不需要大王出手,我手中最鋒銳的武器是唐律,便按照唐律一步步來,誰也挑不出毛病,慢慢收緊張氏脖子上的絞索,看他疼不疼。」
「其他士族那邊呢?」李琰道,「他們一直催促著你出兵玉門關,你出兵嗎?」
「當然要出兵,」王君可笑道,「卻不用著急,反正朝廷下令調動府兵的勘合還沒到。」
「正想問你,」李琰低聲道,「西沙州的鎮戍兵能夠動用的有一千五百到一千七百人,奎木狼麾下據說只有三百。雖然有玉門關,不過那關隘殘破,憑你用兵的本事,擊破玉門關也不算難事,為何非要等勘合來調動府兵?」
王君可笑眯眯道:「大王可知道我的文書里請求徵調的府兵是多少人嗎?」
李琰想了想:「你報上去的公文……五千人!」李琰臉色有些難看,「你請求徵調五千府兵!這完全是殺雞用牛刀!」
「也不算,大王請看,我在公文中的賬是這麼算的,」王君可用手指蘸著葡萄酒汁,在食床上寫畫,「首先我沿著驛道進攻玉門關的主力需要一千五百人,其次,為了防備奎木狼逃進魔鬼城,需要一千五百人穿過沙磧,斷掉他的後路。然後需要兩千人開赴青墩戍,堵住青墩峽口,以防備突厥人可能性的援兵,一千人開赴陽關,防備吐谷渾人可能性的援兵,最後五百人坐鎮州城。大王請看,五千府兵和一千五百鎮兵便是這樣用的。」
「這……」李琰喃喃道,「突厥和吐谷渾果真會支援奎木狼?」
「對這些以狼為先祖的各族來說,很難估測,不過我這個理由是能說服陛下的。」王君可笑道,「而且陛下正準備對東突厥用兵,他也要防備東突厥從敦煌破局。」
「可是你為何要徵調這麼多的府兵?難道果真要幫士族們徹底剿滅奎木狼?」李琰不解。
「我王君可剿滅奎木狼乃是為國而謀,卻不是為士族而謀。」
王君可肅然道,「我徵調府兵,為的是大王您!」
「什麼?」李琰愕然,「為我?我要府兵作甚?」
王君可目光幽深地望著他,燈光照耀,他眼神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燒:「大王需要府兵來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