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九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上

第十六章十九窈窕女,十三鬼穴歌

閉門鼓開始敲響,各坊各市都開始驅趕行人,街市上到處都是步履匆匆的歸人。

玄奘詢問完趙富,便讓他繼續回家探望父母,自己和李淳風返回城中,在這暮鼓聲中急匆匆而行。兩人順著甘泉大街進入子城,沿著令狐德茂和翟昌剛經過的那條街巷,來到長寧坊。

坊門正街的街角開著一家酒肆,世子李澶粗布麻衣,正在麻利地抹桌子。

看起來李澶幹得是相當愉快,掌柜和酒博士們也不拿他當外人,此時顧客並不多,李澶一邊和眾人說笑著,一邊麻利地幹活。他忽然一瞥眼,看見玄奘,頓時驚喜交加。

「法師!」李澶丟下抹布,奔跑了出來,「哎喲,這不是李博士么?來吃酒?」

李澶熱情地拉著李淳風,就要往酒肆中拽,頗有些攬客的味道。

李淳風連忙拽開他的胳膊:「就算吃酒也不敢勞煩世子伺候,是玄奘法師有要事來跟你說。」

李澶愣了一下,見玄奘面目嚴肅,急忙把他們請進酒肆,找了靠窗的僻靜處坐下,低聲道:「師父,發生什麼事了?」

「世子,你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和臨江王聯絡上?」玄奘問。

「阿爺如今在瓜州呢。」李澶想了想,「不過王利涉一直在敦煌,我來酒肆做幫工之後,他派了侍衛在不遠處守著。師父若是需要,我立刻命人把他叫來。」

李澶指了指幾十步之外的一家皮匠鋪,果然有兩名精壯男子似乎在幫皮匠打下手,目光卻不住地往這邊瞟。

玄奘點了點頭:「我需要你立刻給大王傳訊,告訴他,王君可可能謀反!」

李澶大駭,獃獃地看著玄奘,整個人都僵硬了。

好半晌,李澶看著玄奘和李淳風的神情,終於確認了二人並不是開玩笑,立刻朝著窗外一揮手,兩名精壯漢子急忙飛奔過來,叉手施禮:「世子殿下!」

「你們立刻去長樂寺,把王參軍叫過來。」李澶咬著牙,低聲,「不要驚動任何人!」

兩人應諾一聲,如飛而去。

「師父,」李澶臉色慘白,「這到底怎麼回事?」

在皆和村水渠邊,玄奘怕嚇著趙富,並沒有講透,此時他把自己的推理講述了一番,然後道:「王君可一系列的手段,最終就是為了徹底掌控西沙州的軍權!他不但要掌控軍權,同時要拿捏住敦煌士族的把柄,來迫使他們就範。如果貧僧所料不差,士族手中還有子亭守捉和紫金鎮兩處兵權,王君可必定會以各種手段謀奪過來!」

「我會安排王利涉打聽。」李澶見玄奘並沒有確鑿的證據,暗中鬆了口氣,穩了穩心神,「可是師父,王君可本就是刺史,敦煌軍政大權盡在他手中,他把權力從士族手中奪走,也並不意味著要造反啊!我想,任何一個外來的流官,權力被當地士族牢牢把控,都會想奪回來。」

「世子想想河倉城時,王君可說是來救你和魚藻的,可是他並沒有帶大隊兵馬,只帶了三十名兵卒和十五架伏遠弩,這像是去玉門關救人的嗎?」玄奘問道。

「可是他確實救了我們。」李澶想了想。

「或許那只是意外收穫。」玄奘道,「世子想一想,你如果是將軍,明知玉門關有三百悍匪,卻只帶著十五架伏遠弩去,去做什麼才會這樣?」

李澶脫口而出:「談判!」

「對!」玄奘點點頭,「王君可是去談判的。帶了伏遠弩,只是為了威懾奎木狼,而不是要與他開戰。如果談判破裂,僅僅十五架伏遠弩是不足以保障王君可的安全的,但王君可仍然這麼做,便是因為他認定,這樁談判必定能談成。世子,請問什麼樣的談判必定能談成?」

李澶想了半晌,也沒想明白。

李淳風嘆道:「給予甚多,要求甚少。這樣的談判自然能談成。」

「兩人談判之後,奎木狼立刻召見東突厥和吐谷渾的使者,命他們返回王庭。所負擔的使命貧僧雖然不知,但如果這就是兩人談判的內容,那麼奎木狼付出的代價微乎其微,他只需要傳一句話即可。」玄奘道,「世子請想,東突厥和吐谷渾恰在西沙州的南北,這些年屢屢犯我邊境,需要這兩家同時要做的事情,還難猜嗎?」

李澶的腦子一片混亂,想起自己和魚藻的婚事,禁不住渾身顫抖。

「我聽說刺史府早些日子向朝廷行文,要徵召府兵剿滅奎木狼。」玄奘道,「既然王君可已經與奎木狼勾結,徵召府兵那是要打誰?府兵一集結,加上鎮戍兵,王君可手中便有七千五百兵力。

他要做什麼?」

李澶頹然坐在繩床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時王利涉急匆匆趕來,見世子這般模樣,禁不住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病了。

「我身體無恙。」李澶喃喃地道,「王參軍,你速速向我阿爺報訊,王君可意欲謀反,早做防範。」

王利涉一哆嗦,險些坐在地上:「世子,這話……這話從何而來?」

李澶有氣無力地將玄奘方才的推論講述了一番,王利涉臉色發白,額頭冷汗涔涔:「法師,這話您沒跟別人講吧?」

「除了在座幾位,並無別人知道。」玄奘道。

王利涉扶著額頭,慶幸道:「佛祖保佑。這話一旦傳出去,咱們沒法活著走出敦煌了。事不宜遲,不管您的推斷是真是假,下官這就以最快的速度將消息傳給大王!」

李澶癱坐著,喃喃道:「速去,速去。叮囑阿爺,此事未經證實,不可外傳,只是防範。」

王利涉答應一聲,急匆匆奔出長寧坊。

到了坊外,王利涉麻木地呆立片刻,身子一軟,險些摔在地上。

他扶著坊牆凝神片刻,朝著刺史府狂奔而去。

王利涉走後,玄奘和李淳風也起身,李澶急忙問:「師父,您要去哪裡?」

「奎木狼就在州城之外,貧僧給他帶了醫者,去給他診治診治。」

玄奘笑道。

李澶神情複雜地望著玄奘,並沒有再說什麼。他與玄奘只是分開一日,但自從他找到自己要負擔的責任,留在這酒肆,便感覺與師父漸行漸遠。因為自己會停留,而師父永不停歇,一直在路上。

最後幾點暮鼓聲中,玄奘和李淳風朝著城池西門而去。

刺史府中來的女子果然是窕娘。

原本令狐瞻正在廊下站著,忽然就見府門處有門閽和一名女子對話,那聲音聽著耳熟。他便走到前庭,卻見來的竟然是窕娘!

令狐瞻頓時吃驚起來,跟門閽說了幾句,急匆匆將窕娘扯到一邊,問道:「你……你來做什麼?」

「自然是來求見刺史公。」窕娘側著臉不肯看他,眼中似乎有淚水盈盈。

「你阿爺知道嗎?」令狐瞻一時頭痛不已。

「我是偷偷出來的,在武候鋪討了文書,不會幹犯夜禁的。」

窕娘道,「你且讓開。」

「窕娘,」令狐瞻左右看了看,低聲哀求道,「你如此舉動可知會給張氏帶來多大的麻煩?如今我阿爺和翟家的弘業公都在,讓他們瞧見了,你還如何做人?快回去吧!」

「回去便能做人了嗎?」窕娘凄然望著他,「九郎,如今我張氏的麻煩你又不是不知。商行被封,族人被抓,更遭受刑訊,甚至還引發兵變,我父親日日憂苦,眼見得禍事就要牽扯到他的頭上。

這皆是我一人引起。你讓我如何在家安坐?」

「我父親和弘業公來,便是為了解決此事。」令狐瞻耐心勸說,「你來又有什麼用?」

「自然有用。」窕娘望著他,「只消我答應這場婚事,一切不就收場了嗎?」

令狐瞻驚呆了:「你……你是來……」

窕娘痴痴地望著他:「我曾經有自己所愛之人,他才華橫溢,武功出眾,我曾經無數次向月老祈求,可是卻不得那人之心。既然不能和心愛之人在一起,嫁給誰不是嫁?我父親常說王氏是馬販,怕我受苦。可其實……四品官宦之家,我哪會受什麼苦?父親只是拉不下這面子而已,可是我做女兒的,不能不替他分憂。不管他是要打,是要罵,我夜間來到了刺史府,大家都是瞧見了的,名聲自然也壞了。父親想必……想必不會再愛惜我了吧!」

窕娘說著,淚水滾滾而落,輕聲抽泣起來。

令狐瞻獃獃地看著她柔弱的身子,一股熱血貫上了頭頂,可是卻偏偏無能為力,連攙扶著她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深知,自己只要一伸手,觸著她的肩膀,便要擔負起這樁責任。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氣流在喉頭盤旋,只想衝破喉嚨,嘶吼長嘯,可是卻不敢驚動他人。

窕娘深情地凝望著他,最終眼中落寞,失望,轉身繞過前庭的影壁牆,進入中庭,令狐瞻下意識地追過去,想把她勸回來,窕娘卻堅決地走上了台階,進入正堂。

「張窕娘見過刺史公,」窕娘蹲身施禮,「見過德茂公,弘業公。」

三人看著眼前的女子,都有些發愣。好半晌,王君可才道:「你便是張公的嫡女?」

「正是,」窕娘道,「排行十九,閨名窕娘。」

王君可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窕娘恰如一朵碧水中的蓮花,盈盈婷婷,氣質溫婉沉凝,越看越是喜愛,只一眼,就認定此女的確是自己兒子的良配。

「君盛,賜座。」王君可道。

王君盛急忙抱過來一卷蘆席,鋪上羊毛氈毯,窕娘俏生生地跪坐,身姿筆直。

「你來找我,是為何啊?」王君可溫和地道。

「聽說刺史公託了媒人上門,想要求娶小女。可是我父親對刺史公的公子並不了解,便沒有答應,這才造成種種誤會,導致敦煌城劍拔弩張,兩家如同對頭。這並非我父親的本意,也不是窕娘的本意。因此窕娘不惜清白,連夜上門,便是希望刺史公能和家父握手言和。窕娘願意嫁入王家,成為王氏良媳。」窕娘面容沉著地道。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覷,都沒想到居然會有這種插曲。

王君可聽得她言談有條有理,不卑不亢,更是把張敝拒婚輕輕地歸結為對王永安的不了解,格局之高,處事之得體,讓王君可大讚不已,當即眉開眼笑。

「好!」王君可大笑道,「本官日前還對你父親多有怨氣,但今日見到你,什麼怨氣都沒了。為什麼?因為張敝居然能調教出你這樣的女兒,在這方面,我不如他!二位家主,」王君可望著令狐德茂和翟昌,「如今你知道我為何一定要張氏嫡女了吧?我沒選錯人,就是這樣的女子,才能把我王氏的孫輩培養得青出於藍!」

窕娘微微欠身致謝:「那麼,刺史公的意思,可是答應與我父親和解了嗎?」

「答應!為何不答應?」王君可笑道,「只要今日你說的話你父親認賬,本官高興還來不及,馬上就下聘禮!」

窕娘臉色微微一紅,望著令狐德茂和翟昌:「此間之事,還請二位伯父與我父親分說一番。」

「這個自然。」翟昌此時也不禁暗暗嫉妒張敝有個好女兒。

令狐德茂卻皺眉,望著王君可道:「既然張氏的事已經定下,那麼其他兩條……」

「其他兩條斷不能少,」王君可從旁邊抽出一卷文書,遞給他,「德茂公且看看這是什麼?」

令狐德茂打開來只看了一眼,頓時便愣住了,裡面還卷著一枚銅符:「皇帝赦書!這是徵召府兵的朝廷赦書和兵部勘合!這……何時到的?」

翟昌也急忙拿過來細細看著,果然是徵召西沙州府兵的赦書。

「今日酉時到的,就在你們來之前一刻鐘。」王君可道,「那兩條答應,明日我便發文給壽昌、效谷、懸泉三座軍府,全州徵召府兵。七日後,便可出兵玉門關!」

翟昌還在猶豫:「可是紫金鎮和子亭守捉——」

「好!」令狐德茂毫不猶豫,斷然道,「此事我們會逐一說服各位家主。兩萬石軍糧,兩萬匹絹,我們出了!」

王君可大笑:「如此,我必斬了奎木狼的頭顱,送給二位掛壁收藏!」

王君可伸出手和令狐德茂擊掌,令狐德茂伸出手,側頭看著翟昌,等著他。翟昌苦笑,只好伸出手,三人啪地擊在了一起。

窕娘默默地看著,她知道,在這三個人的決定中,自己的人生改變了。

王君可把三人送到中庭,還沒返回正堂,就見王君盛急匆匆地走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王君可愣了片刻:「去請他過來。」

片刻之後,王君盛帶著王利涉來到正堂。

「王參軍,什麼事這般緊要?」王君可問道。

王利涉定定神,低聲道:「王公,我們謀的大事被玄奘發現了!」

王君可神色一緊,急忙道:「不要急,慢慢說。」

王利涉把玄奘推斷的過程講述了一番,王君可倒吸一口氣,喃喃道:「這個僧人,莫不是有天眼通嗎?」

「現在怎麼辦?」王利涉有些慌張。

王君可沉吟片刻,森然道:「這二人,斷不能容他們活著離開敦煌!君盛,那群胡人馬匪養了這麼些時日,也該養出凶性了吧?

去傳令,殺!」

昔時興聖帝,遺廟在敦煌。叱吒雄千古,英威靜一方。

牧童歌眆上,狐免穴墳旁。晉史傳韜略,留名播五涼。

月光之下,李廟遠遠在望。奎木狼變回呂晟的形態,騎在馬上吟著一首詩。在他身邊,翟紋也騎在馬上,與他並轡而行。身後是六名星將和三十名玉門關兵卒,有胡有漢,一個個彪悍無比,還有兩名婢女。

「奎郎還會作詩?」翟紋嫣然一笑,柔和順從。

奎木狼瞥了她一眼:「這是我從呂晟的記憶中調出來的,詩也不是呂晟所作,而是敦煌一介不知名的詩人。」

這首詩說的是西涼太祖李暠。北涼天璽二年,李暠在敦煌建立西涼國,為了祭祀其父,在敦煌城西八裡外建了一座廟,名為「先王廟」,廟院周回有三百五十步,牆高一丈五尺。先王廟牆東有一廟,祭祀的是李暠諸子,同樣有三百五十步,牆高一丈五尺,名為「李廟」。

「不過在呂晟的記憶中,兩百二十八年,人間王朝更替如走馬,兩座廟早已荒廢,狐兔縱橫,牧童哀歌。如今怎的修葺一新?」

說話間眾人到了李廟門前,奎木狼頓時有些詫異。只見李廟的廟門雖然封著,可白牆灰瓦,雕樑畫棟,竟然美輪美奐,全不是呂晟記憶中的模樣。

「回稟奎神,」隨行的玉門關別駕姓鄭,乃是敦煌籍,驅馬馳了上來,笑道,「早在一年前,敦煌李氏便重新開始翻修祖廟,半月前才完工。據說李氏想邀請長安皇室來參與立廟之禮,說是皇帝也答應派宗室前來,但路途遙遠,尚沒有抵達,便封了廟門。」

奎木狼大笑:「原來是想攀附皇室!重新修了也好,正好讓娘子住得舒適,踹開!」

當即有星將上前,合身一撞,粗大的門閂被撞斷,廟門被撞開。

奎木狼直接策馬進了廟門,眾人呼啦啦跟了進去。

這座廟甚大,中庭便有兩畝方圓,牆東側開了另一扇門,和先王廟連通。

奎木狼自己佔了李廟,鄭別駕指揮著眾人動手,在正殿旁側給架了獅子床,又用屏風和正殿隔開,算是奎木狼和翟紋休息的卧房。

奎木狼命奎一和奎五分別住在兩側的廂房,其他人都住到隔牆的先王廟。

也虧得這兩座廟大,四十餘人住下來毫不擁擠,連馬匹都有馬廄安置,算是很合適的棲居地。

婢女們在偏殿伺候翟紋沐浴更衣,奎木狼在正殿內逡巡著,大殿中兩側是李暠諸子的彩塑,正中間則是李氏自認的祖先——老子的雕塑,手持拂塵,三柳長髯,仙風道骨。

奎一、奎五扛著蘆席走了進來,把蘆席鋪在大殿正中央的地上,又擺上蒲團。

這時鄭別駕帶著趙富急匆匆走了進來:「奎神,趙富回來了!」

趙富看見正中央的神像,有些不忿:「奎神,您坐在大殿中,這勞什子的神像恰好在您頭頂,要不要把這玩意給拆了?」

奎木狼愕然,看了看老子的神像,惱怒道:「胡說!那是太上道德天尊!便是在天庭,也是在本尊頭頂上的人物,怎麼能拆掉?」

趙富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不敢言語。

奎木狼鞠躬施禮,認真禱念,然後才在蒲團上跪坐下來。

趙富急忙道:「回稟尊神,屬下從敦煌城回來了,見過王君可了。」

奎木狼盯著他:「怎麼如此快?」

趙富笑道:「回稟尊神,屬下原本還想冒充商賈入城,只是到了敦煌才知道,白日間西關鎮兵卒嘩變,被王君可調集龍勒鎮兵和鹽池守捉兵給鎮壓了,非但如此,王君可還拿下了州縣衙門的十幾名官員,扣押了西關鎮的校尉和旅帥,現在都安插了自己人。如今龍勒兵和鹽池兵駐紮城內,整個敦煌城都被王君可控制了。」

「哦?」奎木狼意外,「怪不得我們來時經過鹽池,並無兵卒騷擾,原來早就被調來敦煌了。這王君可真是好手段。王君可親自見你的?他怎麼說?」

「他親自接見的。」趙富答道,「報上玉門關的名號,他立刻便接見了屬下,他已經打聽出了令狐德蒙的藏身之所。」

「在哪裡?」奎木狼追問。

「西窟,」趙富道,「便是西千佛洞。這些年,他一直隱居在西窟。」

「西窟?」奎木狼臉上突然變色,沉吟不語,「這老匹夫,怪不得這些年找不到他。西窟洞窟千百,他隨便挑一個藏在其中,還真不好找。而且旁邊不遠便是子亭守捉,守捉使是翟述,想要不驚動翟述就進入西窟,只怕是極難。」

「難道奎郎想要對付我兄長嗎?」這時,翟紋換好了衣衫,在婢女的服侍下走了出來。

她走到大殿中,姿勢優雅地坐在奎木狼身側,提起旁邊的酒壺給他倒了一杯酒。

奎木狼接過酒杯,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傷感,有迷戀,更有嫉妒。

「並無此意。」奎木狼看了她幾眼,不再說什麼。

「尊神!」趙富到底心中忐忑,先不打自招,「屬下自作主張,見過王君可之後回家探望了老母,老母聽說我如今追隨天上的神靈,連夜燒香叩謝祖先,並且在家裡供了您的牌位,要每逢初一十五燒香祭拜。」

奎木狼倒沒介意,神情頗有些自矜:「嗯,你母親虔誠,本尊自然會多賜給她幾年壽命。」

「謝尊神!」趙富鬆了口氣,跪趴在地上叩謝,然後殷勤地爬過去,倒了杯酒,畢恭畢敬地端到了奎木狼面前。

奎木狼一飲而盡,卻沒有留意到,趙富倒酒之時悄悄將一片紙塞進了翟紋的衣袖。

翟紋不露聲色地拿起衣袖掩了掩唇,已將上面的字跡看得清楚:吞掉此物,耗其丹力。奘。

翟紋猶豫片刻,微微一低頭,便將紙條含在嘴裡,不露痕迹地咀嚼幾下,拿起一杯酒彷彿陪同奎木狼飲酒,微笑著飲了進去。

這紙條上的字,所用之墨乃是李淳風以藥物調製,最大的功效就是內熱,發汗。紙條吞入腹中,霎時間翟紋就覺得一口熱氣灌了上來,禁不住「啊」的一聲,面色火燙,額頭上熱汗涔涔。

奎木狼大吃一驚:「娘子——」

他下意識地伸手,卻又縮了回來,不敢觸碰翟紋,只是焦慮地望著她。趙富、鄭別駕和周圍的婢女也慌了神,卻都不敢碰她。

「我……沒事……」翟紋掙扎坐起,「身子好像……好像一下子虛了,渾身無力,體內有如烘爐一般。」

奎木狼急得團團轉,咬牙道:「這可惡的天衣!娘子不必擔憂,想來是多年沒有離開玉門關,這麼突然出來一趟,受著風寒了吧!

我來給你治療一番,片刻就能痊癒。」

翟紋喘息著,看了一眼眾人:「你們……都出去。」

趙富、鄭別駕和婢女們退出大殿,關上了殿門。

翟紋凝望著奎木狼:「你不恨我嗎?」

奎木狼失神地望著她,眼前的這張面孔與當年天庭時已經完全不同,他仍然能記得在寂寞的天界,兩人一起看著繁星寂寞,如煙花般墜落入星淵的場景。那時候,她說,自己不知能否這般燦爛地燃燒一瞬。

此刻他在這張臉上感覺到了一點陌生,雖然對於天神而言,容顏是最不重要的東西,神靈千變萬化,彈指萬相,可是奎木狼感覺到,陌生的面孔似乎帶來的是一種隔閡。

「我想過很久,這件事不能怪你。」奎木狼的眼神柔和下來,「你下界在先,入了這紅塵,就要經受這八苦凌遲,情也無非是其中一種。我是怪我自己,若是當初我早些下來,早些找到你就好了。

這樣你就不會愛上他。」

「其實……我認識你,和認識他幾乎是同時的。」翟紋低聲道。

奎木狼一愣,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當年翟紋與呂晟雖然有婚約,兩人其實並沒有怎麼見過,也就是說並無感情。直到自己和呂晟合體之後,把她擄走,就在三人這怪異的關係中,翟紋慢慢愛上了呂晟。

奎木狼沉默著,慢慢噴出金丹,金丹一出,大殿內光輝四溢。

他虛托在掌心,慢慢按進翟紋的神庭之中,手掌和翟紋的皮膚相接觸,頃刻間手掌被扎出密密麻麻的血點,奎木狼彷彿麻木了一般,不言不動,臉上露出哀傷,操控著金丹在她渾身各處出沒。

翟紋就這樣默默地望著他,奎木狼這次耗費的時間很久,丹力和精力飛快耗竭。翟紋的臉色已經緩和,身上滾燙的溫度也平復如初,可是奎木狼並沒有停歇,他傾盡全力,彷彿要把這生命和大道碾磨在這天地間,碾成粉末。

金丹忽然一收,沒入奎木狼口中。他的臉色猛然一白,身子歪倒,竟然昏迷不醒。

「奎郎!」翟紋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結果,也禁不住有些慌亂。

在她的呼喚下,奎木狼慢慢睜開眼睛,眼神卻變了,整個人的氣質也截然不同,儒雅、睿智,帶著一股滄桑而又飛揚的激情。

「你——」翟紋驚喜交加。

「紋兒,我是呂晟。」呂晟露出笑容,「我回來了!」

翟紋下意識地要擁抱他,呂晟愣了一下,卻沒有閃避,也是伸開雙臂。翟紋猛然會意到,扯起鋪蘆席的一張羊皮,墊在呂晟身上,緊緊地擁抱住他。

呂晟陶醉地嗅著她發間的芳香,喃喃道:「我們永遠都是這樣觸不可及,有時候我就在想,寧願讓奎木狼解開你這天衣魔咒。」

翟紋傷感:「然後呢?你我仍然是觸不可及。其實這些年來,奎木狼知道我不喜歡他狼的形象,在我面前都是以你的相貌出現,可是有時候我寧願自己陪的是一頭狼。這樣,我能清楚地區分自己的愛情,我愛的是誰,我是被誰囚禁著。這樣我不會迷茫,不會看著眼前的面孔陷入恍惚,這一瞬間是誰,我得以怎樣的情緒來面對他,下一個瞬間又是誰,我需要如何假裝。」

呂晟長久無言,慢慢道:「他對你好嗎?」

翟紋點點頭:「好。」

呂晟問道:「他會帶你回天庭嗎?」

「他說……」翟紋想了想,「我的肉身他無法帶回,他想在人間陪我終老,帶我的靈體回去。他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間一甲子很快,只不過他在天上打坐的瞬間。所以……四郎,你們的三年之約,他是不會履行的。」

呂晟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些日子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慢慢消散,久遠的往事越來越記不清了。我沒有時間了,必須儘快把他驅逐出我的軀殼。紋兒,再給我時間,我會解決這一切!」

這時翟紋才想起來,急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告訴呂晟,尤其是奎木狼要殺令狐德蒙之事。

呂晟自然是知道令狐德蒙的,一聽便愣住了:「王君可同意奎木狼殺令狐德蒙?這是要誅其中樞啊!他為何要與令狐氏開戰?」

呂晟端坐在蒲團上,喝道,「趙富!」

趙富遠遠地在中庭里候著,聽見叫聲急忙跑進來:「參見奎……哦,原來是呂郎君!」

奎木狼和呂晟形態互換之事,在玉門關上層眾人眼中並不是秘密,只是大家一則難以分辨,二則也不確定奎木狼這樣縱容呂晟到底為了什麼。反正二人面目一樣,大家平日里裝聾作啞,誰掌控這具軀體,誰便是自家的主人。甚至對非人非神的星將們來說,也是無可無不可。

「玄奘法師在何處?」呂晟問道。

趙富急忙道:「就在三里之外。他已等候多時了,命屬下傳訊,便是想要見您一面。」

從李廟往東,八里便到州城。一條土路夾在兩側的白楊之間,此時月光明亮,有樹影篩下,細碎斑斑。大漠方向有風吹來,似乎還帶著些沙塵,吹打在樹葉上,窸窣作響,似乎有遊魂在嚙齒。

呂晟帶著翟紋騎著馬走在土路上,向東行了三里,路邊有一株巨大的胡楊,胡楊之下蓋著一座五里亭。玄奘和李淳風就站在五里亭的台階上,靜靜地恭候。

「法師!」呂晟急忙下馬,深深地抱拳躬身。翟紋也屈身致禮。

「呂兄!」玄奘介紹道,「這位乃是長安咒禁科博士,李淳風。」

李淳風這是第一次正式見到呂晟,禁不住好奇地打量著他,神情中隱約有些黯然,想來是感慨當年名滿長安的「長安無雙士,武德第一人」,如今卻落得這般下場。

「李博士!」呂晟含笑致禮,「當年我在長安時,曾經在太醫署任職,那時咒禁科剛組建,仍然是袁天罡大師在主持,想不到今日竟然交到了你的手上!」

「天罡先生正是家師,」李淳風皺了皺眉,笑道,「家師年齒已高,所以才讓我這後輩來做些俗事。」

「伺候宮廷可算不得俗事!」呂晟大笑,轉向玄奘,「法師,聽紋兒說是你緊急傳訊想見我,不知有什麼要緊之事?」

「當然是要緊之事。」玄奘含笑道,「我今日請了李博士來,便是想試試祛除你身上的奎木狼靈體。李博士學了《針十三鬼穴歌》,雖然是人間法門,貧僧卻想試一試是否有效。」

「針十三鬼穴歌?」呂晟愕然道,「是針灸嗎?」

翟紋則神色凝重。

「針十三鬼穴歌是孫思邈真人傳下來的歌訣,又叫鬼門十三針法,專治邪靈附體,祛除惡煞,正是對症的法門。」玄奘解釋道。

呂晟和翟紋對視了一眼,長長嘆息一聲,心中對玄奘充滿了感激之情,這個天下聞名的僧人,就因為五年前和自己的一場辯難,一次約定,不遠數千里來到敦煌探究自己的生死真相,闖莫高窟,探青墩戍,歷劫玉門關,無不是九死一生,險阻重重。

呂晟似乎回想起當年長安往事,慢慢道:「我在太醫署時便聽說過孫真人《針十三鬼穴歌》,只是這套針法乃是醫家不傳之秘,一直無緣一睹,想不到他竟然傳給了咒禁科。」

「呂郎君,你眼下應該是六魄被奪,三魂仍在,所以身軀才被那奎木狼支配。那麼你如今精氣神感覺如何?」李淳風從懷中拿出一隻獸皮針套,在五里亭的一隻爛木墩上打開,上面是長短大小不一的十三根針,似乎是黑曜石製成,閃耀著純黑的光芒。

呂晟盯著那黑曜石針,慢慢道:「現在我的記憶潰散得越來越厲害,彷彿池塘中砸進了一塊石頭,以奎木狼奪舍那時為圓心,漣漪般往外擴散,擴散一圈,便抹滅一圈的記憶,甚至久遠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

「這便是三魂逐漸被侵蝕了,胎光乃是人的生命之光,爽靈便是人的智力、智慧與記憶,幽精則是人的愛欲。」李淳風道,「若僅僅是記憶力模糊,說明奎木狼是在抹除你的人格,想徹底與你的身軀融合。」

呂晟沉重地點頭。

玄奘問道:「呂兄,我臨來之時聽趙富說道,你當年和奎木狼立下契約,要奎木狼幫你殺一個人,令狐德蒙!可否告訴貧僧,你為何要殺他?」

呂晟慢慢道:「令狐德蒙便是當初陷害我的人!當初我將身軀借給奎木狼之後,只提出一個要求,便是讓他幫我殺了令狐德蒙。

只是更詳細的記憶卻如同霧裡觀花,模糊不已。」

玄奘神情沉重,看了李淳風一眼:「看來最壞的情況應驗了。」

李淳風霎時間額頭便滲出了冷汗。

呂晟奇怪:「發生什麼事了?」

玄奘搖搖頭:「沒什麼,咱們先診治一下吧。」

玄奘和李淳風把周圍的木墩都搬過來,和中間的木墩並成一張床。

李淳風道:「呂郎君,脫掉衣服躺在上面。另外需要針灸會陰,還請翟娘子避一避。」

李淳風拿出針套,從皮套中抽出十三根黑曜石針,夾在指間,口中一噴,忽然一道符籙噴了出來,見風即燃。李淳風用針尖挑著火焰,瞬間針尖上火焰燃燒。

呂晟神情凝重地盯著黑曜石針,忽然搖頭,斷然道:「多謝法師和李博士美意,在下還是決定不針灸了——」

「動手!」玄奘忽然大喝。

李淳風陡然出手,身子繞著呂晟旋轉一圈,手上的黑曜石針已經少了六根,漆黑的石針分別插在呂晟的鬼床、鬼市、鬼堂、鬼枕,以及兩臂的鬼臣,六道鬼穴,對應的正是頰車穴、承漿穴、上星穴、風府穴和左右兩臂的曲池穴,整個上半身徹底鎖死。

說來也奇怪,黑曜石針原本燃燒,可是有些穴位入針后便熄滅,有些入針后反而燒得更旺,彷彿插著一根火線,而有些入針之後黑曜石上卻布滿冰霜,寒氣逼人,更有些片刻之後,那黑曜石針便粉碎成了細末。

呂晟發出沉悶的吼叫,整個身子如同遭到雷擊,隨即僵硬不動。

頭臉之上插的針燃燒如火線,極為詭異。

「法師……你們這是做什麼?」翟紋大叫一聲,便要撲上去。

玄奘一把拽住她,手掌頓時被扎得鮮血淋漓。

玄奘忍住痛,沉聲道:「翟娘子,此人不是呂晟,是奎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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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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