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第6章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到節下了,處處張燈結綵預備過年。太上神宮平時雜事不多,國師隱居神禾原,神龍見首不見尾。但終究是吃朝廷俸祿的,年終時露個面,入宮覲見皇帝陛下,也算是份內的事。
皇帝病重好幾個月了,不能臨朝,頤養在大明宮裡。上了年紀的人喜歡憶舊,見國師來,草草問了星相年景,便讓人攙扶著躺在門前的躺椅里,絮絮同他說起年輕時候的事。
今天日光豐沛,幾近凋零的生命看見太陽,總有無盡的感觸。聖上眯著眼仰望天空,臉上有種空洞的傷感,「臨淵,你與朕相識有多少年了?」
國師俯首,「到上元,恰滿五十載。」
聖上悵然,「五十年啊,一晃眼就過去了。朕還記得那時的境況,朕行三,在眾兄弟中並不受耶耶寵愛,是你慧眼識珠,斷言朕必能飛龍御極。果然你說得沒錯,朕登上帝位,執掌江山四十餘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幸而上天垂憐,大曆這些年富庶依舊,朕就算下去,也有臉面對列祖列宗了。」
人越老,心就變得越柔軟。國師在旁安靜聽著,見他竟泫然欲泣,從內侍手中接過絲絹替他掖淚,溫聲道:「陛下別說這樣的話,一時身上不適,人人都有。心境開闊些,往好處想,慢慢身體也就康復了。臣近些時候一直在為陛下調試金丹,眼看煉成在即,陛下千萬放寬心,不說保陛下長生不老,延年益壽還是可以的。」
聖上呼出一口濁氣,調過視線看他,笑了笑道:「朕不學秦始皇,對丹藥也從來不感興趣。你彼時勸朕戒葷腥、遠女色,朕做不到。到如今皮囊漸老,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倒是你,這些年容顏不改,五十年前的結袍摯友,現在竟像祖孫似的,想來好笑。不過神仙豈是人人做得的,要看機緣,也要看命。朕這一輩子熏灼鼎盛,同常人比起來還有什麼不足?只是到如今太子的人選還沒有議定,有些不安穩罷了。我曾問你誰有升龍之相,你諱莫如深,現在呢?依舊如此么?」
他含笑搖頭,「陛下忘了,彼時你的命數,我也從未同高宗說起。有些事是天機不可泄露,道破了反倒亂了章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臣只能請陛下寬心,我大曆三代之內必出英主,到那時會崛起一個空前繁榮的盛世,大曆也會成為史書上最不可比擬的朝代。」
聖上聽后欣然而笑,「果真這樣,朕在地下也得告慰了。前有英主後有國師,大曆會千秋萬代一直興盛下去。」他心滿意足地長嘆,「如此甚好……甚好……」
行將就木的人,氣弱支撐不了多久,今天算是好的了,能同他說上這麼多話。他站了一會兒,見今上昏昏欲睡,便隨內侍退出了紫宸殿。
今年春交在年前,算是個早春。天氣雖陰冷,東內的景緻卻因過節精心打理過,蒼柏勁松,襯托著連綿的宮殿,有種難以描繪的恢宏。他緩步踱出宮門,到游廊底下一喚九色,草地上正亂嗅的鹿立刻蹦過來,在他腿上親昵地蹭了兩下。他垂手撫鹿頭,喃喃道:「該回去了……如果我也把你丟在這裡,你會不會很難過?」
九色是鹿里的翹楚,心智和四五歲的孩子無異。聽他這麼一說,讓它想起混得很熟,臨走卻沒有同它告別的某個人,頓時傷心起來,抬起大大的眼睛看向他,眼裡瑩然有淚。
臨淵失笑,在它額上輕輕一點,「她跑不遠的,哪天想她了,本座帶你去看她。」復招招手,領它往丹鳳門上去。
中路兩旁金吾擎矛而立,國師具服華美緩步前行,身後跟著一隻頸帶銀鈴的幼鹿,一路走,一路掀起悅耳的鈴聲。
金吾側目,他們眼裡的國師實在是個高深莫測的人,從來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看上去慵懶散漫,不顯得功利。活了一百多年,樣貌不變,且永遠有顆年輕的心。只不過歲月定格住,對一個人來說不知道是不是好事。活得太久也會寂寞吧!所以他的身邊從來不缺寵物,鹿之前曾經養過豹子,養過蛇,後來那些動物漸漸都老了,壽終正寢時他會難過一番,然後重新物色,再出現時又有新鮮的生命相伴。
明光鎧在太陽底下泛出殺氣騰騰的芒,那頭鹿年幼不懼怕,在劍戟之間流連穿梭。他有這個耐心停下等它,百步的金磚路走得旁若無人,也許在他看來,他們這些肉體凡胎存在和不存在都一樣吧!
終於到了盡頭,但等著等著,等來了梁王。
國師與大曆同壽,輩分太高,梁王雖然是皇后嫡出,在未登極之前,見了國師仍舊要行禮。他迎上來,長長打了個拱,「小王先前還說要去神宮拜會國師,沒想到在這裡遇見國師,真巧得很。」
國師是謙和的人,至少外人看來從不自視過高,揖手還了一禮道:「許久不見殿下,殿下安好?」
梁王應了個是,比手將國師引到門樓下,滿臉堆笑道:「聽說國師壽誕將至,小王備了薄禮,命長史送到神禾原,連去三次,只可惜每次都不得其門而入。今天既然見了國師,請國師賞臉,小王設宴,聊表寸心。」
他遲遲啊了聲,「壽誕將至……殿下有心,臣都快忘了自己的壽誕是什麼時候了。每慶一回生,就提醒臣又老了一歲,這種滋味不好受,所以早就取消了。」說罷見梁王臉上尷尬,抿嘴一笑道,「殿下的情臣還是領的,至於宴席,臣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掃興。」見他手裡有奏疏,便問,「殿下進宮來是為上奏?」
梁王道是,「國師先前見了聖上,聖上精神還使得么?」
他慢慢搖頭,「說了幾句話就乏累,現在已經睡下了。」
梁王捏著奏疏進退兩難,便向他討教,「國師聽說諫議大夫遇刺一事了嗎?小王就是為這個來的。按說朝中大臣枉死,應當回稟聖上一聲。但目下聖上龍體違和,再為這件事煩擾,不知聖上可會反感。」
他聽后斂袖道:「聖上器重殿下,命殿下監國,殿下就應當擔起這份責任來。諫議大夫從四品,位不在三公九卿之列,照臣的意思,殿下完全不必驚擾聖上。如今多事之秋,滿朝文武都在看著殿下,殿下如果能將案子辦下來,也好叫眾人心服口服。」
他的話不說破,但對梁王的提點足夠了。梁王的資質其實並不高,全因子憑母貴,格外得些眷顧罷了。他現在需要機會證明自己,所以國師的話自然也頗順耳。
「那麼依國師看,這件案子當往哪裡查呢?」
臨淵想起那個摸黑潛進人家宅邸的身影,嘴角扭曲了下,「臣對查案並不精通,不過依臣愚見,張公乘坐的那頂小轎上倒可以多做文章。殿下是極聰明的人,不會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看不出來,臣班門弄斧,叫殿下笑話了,慚愧得很啊。」
梁王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可既然聰明人都能看出來,他要是再追問,豈不是變得駑鈍之極了?於是拖著長腔啊啊了兩聲,臉上帶著會心的笑,表示自己一點就通了。
國師露出欣慰的笑容,「臣忙於為陛下煉製丹藥,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梁王暈頭暈腦相送,拱手請國師走好,再回過頭細想,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
國師負手而行,怡然自得。剛才那番話別說梁王不明白,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完全是為快速擺脫糾纏想出來的託辭。蓮燈看著不太聰明,但是她的膽色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疑點全集中在外宅,誰想得到死了幾年的仇家會來找張不疑索命呢!
他的車輦停在宮門上,銀轅金頂好不奢華。隨行的秋冬二官來攙扶,他提袍坐定,敲了敲車圍,九色一躍到他腳下,在錦墊上伏了下來。
車輪滾動,漾得鐵馬叮噹。他靜心合上眼,走了不多久,突然車身一震。他茫茫睜開眼,冬官隔簾稟告,說有位小娘子求見座上。
他動動手指勾起垂簾,看見簾外人,唇角輕輕挑了挑,「本座今日沒空,有什麼事,讓她明日來神宮。」
車內的嗓音幽幽傳出來,車外的人當然也聽得見,她急忙攤手攔住了他的去路,「蓮燈著急求見國師,國師見一見我吧!」
車內半天沒有聲息,隔了好一會兒才道:「總沒有好事……到底有多急?」
蓮燈想了想,很急似乎不夠表達現在的心情,便道:「急不可待。」
簾內嗤地一聲,所幸還算容情,開恩式的扔了句:「去太史局吧,路上不好說話。」頂馬踢著小步篤篤走起來,車內的九色聽見蓮燈的聲音,從垂簾的間隙里把腦袋探了出去。
蓮燈起先沒注意它,等到了太史局見它向自己奔過來,生生撞她一個趔趄,把她臉上的厚稠都撞落了。她哎喲一聲,仔細辨認,訝然叫了聲無名。
國師佯佯走來,乜斜她一眼,「它有名字,叫九色。」
九色昂了昂脖子,表示她以前太不拿它當回事,無名來無名去,作為國師愛寵覺得很掉價。
蓮燈卻不這麼認為,難怪這鹿這麼聰明,原來一直是國師養在身邊的。可它既然和別的鹿不同,為什麼要不停對她表親近?幾次觀察下來都覺得它不單純,還有點小心機,果然誰養的就像誰。
她偷偷啐它一口,「妖獸!」
九色頓時火了,一記頂牛,頂得她差點找不著北。她這向被國師欺負就罷了,現在還要被鹿欺負,真是沒天理。蓮燈忿忿揚起手,氣惱之下打算教訓它,可是它卻不逃,大的眼睛定定望著她,她突然覺得有點捨不得,湊手在它的犄角上摸了一把。
「是叫酒色么?國師這麼有學問,居然坑害你!」她咂了咂嘴,「早知如此我給你取個名字多好,我叫蓮燈,你叫蓮麓,看看多親近。」
九色果然有點動搖了,轉頭看國師,國師皺了皺眉,「不是酒色,是九色!『出海雲霞九色芒,金容滉漾水中央』,你沒聽過這句話?」
蓮燈立刻頓住了,咬著嘴唇沒敢吭聲。
他也不搭理她,背手往廳堂里去,穿過幾道門禁,才至司天監別館。
司天監算是太史局裡最重要的一個類別,這裡的陳設和別處不同,大得驚人的幾座銅物件高高佇立著。蓮燈第一次看到這樣構造複雜的東西,站在底下觀察了很久。銅儀的主體是幾層交錯的圓圈,兩角各有玉虯一條,吐水入壺裡,壺底的漏孔滴水推動圓圈,圓圈就按著刻度慢慢轉動,一刻不停①。
國師見她看得出神,曼聲道:「這是渾天儀,日月星辰、二十四節氣、二十八列宿皆在其中。」往另一個形似酒樽的儀器指了指,「那是地動儀,桶身八條金龍對應八個方位,哪裡有地動,哪條龍口中的金珠就會落進蟾蜍嘴裡。」
蓮燈在敦煌時也讀書,但是基本沒有接觸過天文曆法之類的知識,因為不懂,所以敬畏,看國師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崇拜。
國師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來,「你適才不是急不可待要見本座么,是有事還是怎的?」
蓮燈忙說是,「國師上次送來的那壺血救了曇奴的性命,我是專程來感謝國師的。」
他的眉毛微微拱起來,點頭說好,「既然有用,就說明她命不該絕。」頓了頓轉回身,高高在上地睥睨她,「還有么?你來就只為了說這些?」
「不止。」她絞著手指怯怯望他,「我想問國師血是怎麼得來的,那個宿主現在在哪裡。」
他有些不解,「血已經給你了,還找宿主做什麼?」
她略猶豫了下,小聲道:「曇奴的毒每隔七天發作一次,每次發作都要服藥。所以我想找到那個人同他商議,看看拿什麼交換能讓他心甘情願供血。如果條件不苛刻最好,可萬一他不答應,我打算把他抓起來帶回去,以後隨需隨取,就不用再麻煩國師了。」
誰知他聽后臉色發寒,咬牙道:「人心不足,恩將仇報!人家不願意就強逼,還說什麼隨需隨取,你是打算把人當鹿養么!」
他突然發怒,她不知如何是好,小聲道:「我是救友心切,再說每次一盞血,不會要人命的。」
他回身怒目看著她,那雙眼睛深淵似的,有點可怖。幽幽介面道:「量不多,確實不會要人命,可是為了取血每每拿刀划傷口,你知道有多疼么?」
他的表情簡直感同身受,蓮燈獃滯道:「應該不會有多痛吧,划完了我會買雞燉湯給他滋補,用不了多久傷口就長好了。國師上次既然把血送來,那一定知道宿主是男是女吧?」
他緩緩吸了口氣,「問這個做什麼?」
蓮燈道:「我怕是個女郎,給人家身上留下疤痕不好。」
他皺起了眉頭,「照你的意思,男人身上留疤就沒什麼妨礙么?」
應該是這樣的吧!蓮燈的印象里男人皮糙肉厚,身強體壯,隔七天一小盞血,完全能夠承受得住。想當初曇奴身中那麼多刀,將養了半個月也痊癒了,一個男人怎麼能經不得這點小傷小痛呢!
她不說話,看錶情是默認了。他慢慢平靜下來,攏著兩手道:「你說得心安理得,本座倒是很好奇,憑什麼別人要為你的朋友傷害自己?給過一次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卻打算長期索取,這是你做人的道理?」
蓮燈果然仔細考慮了很久,「國師說得是,這樣的確沒道理。」在他覺得她良知未泯時,又補充了一句,「可我本來就是個沒道理的人,同我講道理也是枉然。我只知道對身邊的人好,不想她們莫名其妙的死掉,所以為了她們,我可以做任何事。」
他被她回得一愣,「難道你忘了和本座訂下的協議?本座念你大仇未報沒有將你捉拿回神宮,你卻在外無法無天,打算將本座置於何地?」
她當然沒有忘記他趁她不備下藥的事,可是對他忠心和救曇奴沒有衝突,也沒有損害他的利益啊。她歪著頭望他,「那葯不是防止我嫁人的么,曇奴只是個女人,連女的也不能親近么?」
她突然開竅,令他猝不及防。他不記得和她詳細交代過感情的歸屬問題,當時明明說得很籠統,誰知被她悟出精髓來了。
國師語塞片刻,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本座說過要你唯命是從,如果不許你再管曇奴的事,你是不是決定為她背信棄義?」
簡直不講理到家了!蓮燈站在那裡,心裡打定了主意,即便腸穿肚爛,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曇奴毒發身亡。
「國師提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照國師的吩咐去做,唯獨這件事,恕我不能從命。」她滿臉倔強,一身玉碎的英雄氣概,「我寧願死,也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曇奴原先在大漠好好的,因為我才來到中原,也是為了替我打探仇家,才落得現在這樣下場。我欠她的情還不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活下去。別說取別人的血,就是要我殺人,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很生氣,胳膊上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起來。
她以為純陽的血那麼好找?像街邊上賣蘿蔔青菜一樣,隨意就能抓回家的嗎?長安城百餘年內只出了三個,另兩個一個作古,一個動不得,她要把宿主圈養起來,告訴她自己就是,看她有沒有這個膽子!其實話很容易說出口,只是這次救人救得有點喪失尊嚴罷了。他是極愛惜自己身體的,在手臂上拉個口子不知掙扎了多久。原以為下不為例了,誰知道她又找上門,這回還打算長期索要,是不是有點蹬鼻子上臉了?
他想狠狠斥責她,又怕壞了自己的風骨,隱忍半天實在忍無可忍,剛想開口,就看到她的眼淚滴滴答答掉下來,比渾天儀上的漏眼滴水還要快些。
他措手不及,「你這是幹什麼?」
她站在那裡居然嚎啕,把他嚇了一跳,「國師不答應我,我今天就哭死在這裡!」
他又氣又好笑,「本座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哭死的人呢,你不妨試試看。」
他說完這話就後悔了,她有股戇勁,也不出聲,只管不停抽泣大淚滂沱。他沒見過有人能夠哭成這樣,卷著袖子束手無策,「你是想敗壞本座的名聲么?別哭了。」
她不聲不響,只覺得心口鬱結難舒,把這幾天受到的坎坷都哭出來,才能感覺好受些。
國師被她弄得騎虎難下,一甩袖子打算不去管她,可是她哭得太投入,眼看著人搖晃起來。他大感頭疼,女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有獨門法寶,但凡是個男人都受不了這種無休無止的綿綿的嗚咽。他心浮氣躁,頓足低喝讓她噤聲,倒震動了地動儀,一顆金珠磕托一聲落進蟾蜍大張的嘴巴里。他忿忿撿起來,重新鑲回去,再一回頭,她下盤不穩,人傾斜過來,一下子撲在了地上。
他納罕地打量她,「世上真有哭死的人么?我以為少說也得哭上半個月……」
她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看樣子真像死了。他心頭一緊,忙過去看她,她像個破布偶一樣攀起來,就勢抱住了他的腿,「國師,我已經七天沒有好好睡覺了,勞累加上落淚,說不定真的會死。」
國師臉色微變,被她抱得邁不動步子,沉聲喝道:「放肆!鬆手!」
「我以為國師會接住我的。」她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語調委屈,輕聲抽泣,「唉,膝蓋好痛……」
她的神來一筆不知是從哪裡發掘的靈感,這顆腦子似乎有點異於常人,死扒著算賴上了嗎?饒是國師見慣了大場面也有點無力招架,縮了縮腿,沒能收回來。
「鬆手!」他又道一聲,奇怪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生氣了,「你的朋友要是看見你這樣為她求葯,恐怕立時死的心都有。」
「不一定。」她說,「阿菩教過我,能屈能伸大丈夫。如果換了國師為阿菩求葯犧牲,他一定不會死,會更堅定地活下去。」
國師想起那個損友就心寒,果然教出來的徒弟也讓人頭疼。他垂眼看她,「你打算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么?人來人往,被人看見像什麼?」
她卻落落大方,「我無所謂,和上次比起來,這次根本不算什麼。」
國師的額角忍不住跳起來,忙扶住了,以免自己失態,順了順氣道好,「你先起來,起來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蓮燈聽了果真站起來,只是臉色發青,鼻尖粉紅,看上去狼狽可憐。
他調開視線,心平氣和地告訴她,「芒針入經脈,無法可解。就算讓她吃藥,也是治標不治本。她身上的毒產自西域,要找出解藥,恐怕得費一番功夫。本座會下令命神宮徒眾尋訪,但是下毒之人已經死了,不敢保證一定能夠找到。你要的血……我再替你討一回,但因宿主風華絕代不是凡人,本座也不好意思再三相求。下次就算你哭死撞死,本座也不管了,聽明白沒有?」
她惶惶瞪大眼睛,「國師……那十四天之後沒有解藥,曇奴怎麼辦?」
他擰了眉頭,「和本座有什麼關係嗎?」
她又帶上了哭腔,「國師……」
他抬手制止了,「你若是答應,我現在就去為你討血,要是不答應,連這次的也作罷,究竟如何,你自己選擇。」
她還有什麼選擇,當然能拖一日是一日。國師見她沒有異議,轉身朝大堂另一邊去,蓮燈追趕兩步喊了聲,「平時要一盞,這回能不能要五盞?存放得當,或許能夠維持一個月也說不定。」
國師猛然回身惡狠狠瞪她,蓮燈瑟縮一下,諂媚地對他拱了拱手。
什麼是得寸進尺,這就是!國師一面走,一面憤懣不平。帛裳曳地,險些把他絆倒。他氣悶地提起來,跨過兩三級台階到了平時休憩的地方。涼閣的廊檐外垂著一排竹簾,齊齊捲起半幅,略帶寒意的春光斜照進來,打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進閣內,翻出一隻瓷瓶放在案上。估量一下似乎過小了,裝不下那麼多。重新打開三彩櫃,找了只銀瓶出來,然後捲起廣袖,把手臂擱在瓶口上。
他是優雅的人,身上從來不需要攜帶兵器,抬抬手指就能劃破長空。他蹙眉在小臂上割了道口子,血汩汩流出來,他轉過頭沒敢看。國師很厲害,但是有點暈血。
長廊那頭穿著藤花色大袖衫的人緩步而來,到了門前站住了腳,「師兄近來和以往不一樣了,這樣自殘的事也做得出來,究竟是為什麼?」
他臉上淡淡的,覺得沒有必要同她交代,隨口道:「我有我的打算,你別過問。」
翠微默不作聲,看他把銀壺裝滿,知道他見不得血,抽出手絹替他包紮上,低聲道:「那位小娘子又找來了,師兄打算怎麼安排?」
他說:「王朗的託付,能怎麼安排?不過盡我所能罷了,你不要多心。」
翠微抬眼看他,「相幫須有度,師兄幫得太過,未必是好事。」她復垂下眼,把手絹又繞一層,打上了死結,低聲道,「依我的意思到此為止,別為了一個小丫頭,賠上了百年基業。」
他把袖子放下來,垂手塞上瓶塞,轉身欲下台階,走了幾步頓住,沒有回頭,只說:「那天她夜遁,是你放她走的。我們師兄妹這些年來毫無嫌隙,若為小事鬧得不愉快,就太傷人心了。」
翠微臉上什麼表情他並未留意,彼此之間的淡漠深入骨髓,不是沒有感情,是無法轉圜的一種相處模式。他有純陽血,物極必反,所以終年寒冷。不說人有趨光性,至少不會心甘情願一直躲在背陰的地方。他想改變一下,不管哪個方面,都想改變一下。
他回到前堂,她人還在那裡,抱著手臂靠著廊柱,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忽然看見他,烏雲縫隙里滲透出陽光一樣,滿面笑容迎了上來,「這麼快?那位風華絕代的宿主一定在這裡吧?國師可否引薦引薦,我好當面向他道謝。」
他沒好氣地瞥她一眼,「你覺得本座是你能哄得團團轉的么?」把銀瓶扔過去,不耐煩道,「拿上你要的東西走吧,血放久了會不會失效本座不知道,總之下次不要再因為這件事來找我。」想了想又道,「如果有必要,本座會去找你的。還有廣德坊里那件事,朝廷已經命大理寺承辦,城中戒備也隨之加嚴,你要好自為之。」
蓮燈抱著瓶子千恩萬謝,「那件事我有分寸,多謝國師提點。國師說要來找我,知道我們現住哪裡么?」
他的目光里有毫不掩飾的鄙夷,「本座連曇奴受傷的原委都知道,會不知道你們在哪裡落腳?」
她才轉過彎來,哦了聲說好,「那我就先回去了……」挪了一步重又轉回來,笑道,「不知春官回來沒有,國師有事就命春官傳話吧!」說著揮揮手,「國師留步。」自說自話走遠了。
有了那壺血,曇奴的病暫時算保住了,蓮燈也放下心來,可以全力追擊剩下的兩個人。
門下侍郎高筠、御史中丞李行簡,先殺哪個比較好呢?三個人坐在油燈下盤算,曇奴說:「門下侍郎官小一些,手上權力有限,調動不起精銳來。御史中丞是今上寵妃李婕妤的父親,恐怕是個狡猾怕死的老狐狸,張不疑一出事,必定躲在家裡不敢露面,要動他不容易。」
「那就從高筠開始吧!」轉轉很樂觀地說,「年輕一點的道行淺,花紅柳綠難抵誘惑,容易下手。」
蓮燈腦子裡蹦出國師那張蒼白的臉來,「果真老狐狸不好對付,最可恨的是老狐狸還披了張光鮮的皮。」
她們都知道她在罵國師,也奇怪國師明明應該高坐蓮台不染塵埃,為什麼到她嘴裡就成了這樣。
「或許早前就有糾葛吧!」轉轉道,「國師活了很久了,能知前世今生。說不定你們上輩子相愛,後來你死了,喝了孟婆湯,把他給忘了。」
蓮燈抬起眼,燈下的眼珠子幽幽發著綠光,「別胡說八道了,要是和我相愛,他會這樣刁難我嗎?」
「那為什麼不許你嫁人?」轉轉笑道,「我知道啦,一定是因為國師不能娶親,上輩子你另嫁他人抑鬱而終,這輩子國師學聰明了,讓你不能嫁人,敢嫁人就死得像肉糜一樣,這叫先下手為強。」
蓮燈哈哈一聲,「你不去說書真是浪費了好天賦,無論如何不能拿國師消遣,萬一他派人聽牆腳,那我們全得以死謝罪。」
曇奴卻開始展望以後的生活,「其實嫁個人,有個家,也沒什麼不好的,轉轉你說呢?」
轉轉嗯了聲,「我希望我們都有好姻緣,生幾個孩子,將來可以結成親家。」說著憐憫地看蓮燈,「你可怎麼辦呢,國師為什麼要喂你吃這個葯,事情總有因果吧!」
蓮燈沒把那晚的事告訴她們,只是敷衍地笑道:「或許他正好缺個卒子吧!」
國師的心是海底針,誰也猜不透他。轉轉託腮看曇奴,「你覺得蕭將軍好不好?」
曇奴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身手不錯,人品不好。」
「人品怎麼不好?蓮燈入太史局,還是人家幫的忙呢!」
曇奴不耐打地翻了翻眼,印象不好很難改觀,但說起太史局,的確應該感激他。不過感激和喜歡不是一回事,她說:「我舞刀弄槍,其實有點厭倦這樣的生活,倒願意找個讀書人,和我們不一樣的,能夠平平靜靜過日子就好了。」說著推了下蓮燈,「就像蓮燈一心找個放羊的一樣。」
轉轉不明白,「放羊的有什麼好,滿身羊膻味,天一熱能飄出十里開外。」
蓮燈撥了撥燈芯說不是,「我也沒有一心找放羊的呀,不是擔心嫁不掉嗎,有人肯接納就行了。」言罷靦腆一笑,「其實讀書人也很好,文弱一點,他保護不了我,我可以保護他。」
蓮燈空長了張女人的臉,心卻是男人的心。如果嫁的人有能力,那就各顧各的。如果郎子愛撒嬌,有小脾氣,她很樂於像個男人一樣寵愛他……可惜美好的願望註定落空,國師的一顆葯葬送了她的婚姻,她不敢想象以後會是怎樣不見天日的慘況。
轉轉倒是目標明確,什麼小郎君,早忘到後腦勺去了。她一心挂念春官,哪怕不濟,也要找個放舟一樣人才的。照她的話說,「蓮燈要是被關押在太上神宮,我嫁進去,還能和蓮燈做伴。」簡直就是驚天地泣鬼神般壯烈的友誼。
蓮燈也覺得很不錯,頷首說:「我同國師提過,以後有事就請春官轉達,好為你創造機會。」
三個人惺惺相惜,相視而笑。轉轉從床榻底下摸出一壺酒來,放在火盆里煨了煨,各斟上一杯,熱熱喝了,一夜好眠。
第二天蓮燈出門,開始伏守門下侍郎高筠。張不疑的死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這位相公正值盛年,百無禁忌。他的觀點也與蓮燈希望看到的不謀而合,堅信張不疑是因為仇家太多才遭誅殺的,自己沒有與誰結下生死對頭,他死他的,和自己毫不相干。於是歌照唱舞照跳,入勾欄養粉頭不算多積極,整天醉心於馬球和捶丸。
馬球是達官貴人們消遣的好方法,風和日麗的時候呼朋引伴上馬場角逐,下的賭注可以是金銀錢帛,也可以是家中貌美的仆婢。馬球對於大曆男子來說不單是一場遊戲,因為宮廷中以此作為驗證皇子能力的考核,傳到官場上,也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參與者需馬術精湛,球技高超,一旦上了場,不分出高下絕不罷休。
高筠和楚王很有交情,除夕休沐那天受邀到楚王的馬球場相聚。楚王是聖上第二子,繼位呼聲不亞於梁王,通常這種來往都有很深層次的意義,因此籌辦起來也更用心。
一場馬球賽,辦得儼然如同春日宴,有雜劇踏歌,也有章台美妓。蓮燈靜心觀察了很久,跟謝三娘的車轎混進去也可以,不過歌舞伎們有專門休息的場所,隨意走動難免惹人注目。她把視線投向場邊的馬廄,搶球時場上奔跑速度驚人,如果馬失前蹄,那麼結果會怎麼樣?
楚王打馬球有他的習慣,所有馬匹一應由他這裡提供,一樣的高矮,一樣的肥瘦。馬廄設專人伺候,但是釘馬掌卻要請最有經驗的把式。楚王有百餘匹馬,用一輪正好一年,所以每次上場前都換新馬掌。據他說好比人換了適腳的新鞋,走路直上九重天。
她潛過去,聽見風箱拉得呼呼作響,榔頭梆梆錘擊馬蹄鐵,間或伴著賽馬粗豪的噴氣,裡面忙得熱火朝天。
一個小廝搬著半筐黑炭過來,蓮燈乘他不備一記手刀砸在他後頸,他沒吭聲就倒下了。拖到旁邊的茅草叢裡扒了衣裳換上,然後拿厚絹紮上口鼻,扛起篾蘿,把炭送進了馬廄里。
裡面的氣味熏人慾吐,她憋了口氣到爐前加炭,兩個卑仆正忙著綁馬腿,誰也沒有注意到她。她一面慢吞吞把爐膛里的火撥出來,一面四下打量。這馬廄的每個柵欄上都掛有紅綢籤條,籤條上寫人名,什麼張阿五、李十八,都是照著排行來的稱謂。她慢慢找,二十來個名額里只有一個姓高的,看來是高筠無疑了。恰好聽見一個內侍細聲低語,「上次高侍郎的馬跛了一足,這次千萬要小心。若再擾殿下雅興,怪罪下來你我吃罪不起。」
馬奴是個火爆脾氣,鎚子敲起來份量更重了,表示不要他啰嗦。那內侍悻悻地,瞥見邊上站著人,吩咐把爐子邊上打掃一遍,自己甩袖走了。這麼一來正給了蓮燈機會,把一根廢棄的鐵釘掖進了袖子里。
她原先在酒泉以駱駝易馬時看過馬販子釘馬掌,一根釘子再三的量,不能超出一點兒。稍有疏漏穿透馬蹄,馬吃痛,這隻腳暫時就廢了。她清理完了鐵屑挨在一旁,悄悄從待用的匣子里取出一根釘對比,不多不少長兩分。抬頭看籤條,快要輪到高筠的馬了,搬匣子的時候殷勤相幫,順便把小馬童擠到了角落裡。
八十隻蹄子要換,馬奴忙得頭也不抬,鐵掌和釘子都要人接遞。匣子里的釘事先比對過,用起來不疑有他。蓮燈看準時機替換下來,馬奴揚起鐵鎚,噹噹幾下就把長釘嵌進了前掌里。
她心裡有些歡喜,看來今天一切順利,兩分長短肉眼察覺不出,可是跑動起來會扎進肉里。
她搬起籮不聲不響退出了馬場,在地勢稍高的土丘上遠遠守望。人員都就位了,鼓也擂響了,乾燥的塵土被馬蹄踢踏得漫天飛揚。郎君們高擎著球杆在場地上疾馳,十幾人爭搶一隻鞠球,混亂、嘈雜、當仁不讓。終於一聲馬嘶凌駕於塵囂之上,蓮燈眯眼看,一匹馬失蹄栽倒,馬上的人也被甩出了幾丈遠,後面追趕的收勢不住從他身上踏過,觀戰的女人紛紛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她翻身仰在土丘上,天邊一絲流雲緩慢飄過,她心滿意足地對自己微笑,「還有一個。」
「紅狐狸在曬太陽?」
突然有人說話,高崗上的風獵獵吹過,卻沒有吹散。她勾起頭看,一個人匍匐著爬過來,和她並肩而躺。
她嗬了聲,「阿兄,你回來了?」
春官點點頭,「我聽說你出城了,特地來看看。如何?」他撥開枯草往下張望,馬場上慌作一團。他撇了下嘴,「看來成功了。」
她說應該是吧,「我看著馬蹄踩踏他的身體,就算摔不死,踩也被踩死了。」
他嘖嘖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連笛子都做不好,殺人卻很在行。」
她說:「術業有專攻嘛,我不是做不好笛子,只是耐不住性子罷了。」
她說話的時候平靜得令人不解,剛才有個人因她喪命,她卻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同他談笑風生。這樣的脾性,要不是心智不全,就是天生當殺手的好材料。
「你讓我很驚訝。」他別過頭說,「我去了江南道一趟,回來才發現你的仇已經報了一大半了。」
她輕描淡寫嗯了聲,「我答應阿菩三年內辦妥的,照這樣看來,明年一定能回敦煌。」
她心心念念的敦煌,是她最可依靠的安樂窩,但不知再回去,能不能像以前那樣了。人在不停長大,世事也變幻無常。她的記憶停留在十三歲以後,如果哪天回想起從前,不知會掀起怎樣一場波瀾。
有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是老天最大的恩惠。現在的蓮燈是無憂無慮的,她側過身看他,「阿兄走後我遇見了翠微夫人,才想起阿菩畫的神眾都長了和她一樣的臉。關於她和阿菩,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段故事?」
他折了一截枯草叼在嘴裡,散漫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子家,問大人的事做什麼?」
蓮燈忙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了,過年十六。」
他咧嘴一笑,不懷好意地審視她,「說得也是,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了,不該拿你當孩子。」一面說,一面伸手拉她。
兩個人躬著腰下了土丘,翻身上馬,一路不緊不慢往城門上去。放舟和她說起王朗和翠微的事,說得沒什麼激情,無非是他愛她,她不愛他。蓮燈覺得很奇怪,「王阿菩是好人,翠微夫人為什麼不喜歡他?」
放舟說:「有時候一個人很好,好得挑不出錯處來,但不愛就是不愛,沒有原因。」
「那麼翠微夫人愛誰?」她想了想,「她愛國師么?」
放舟轉頭看她,乾乾咳嗽一聲道:「不可胡說,被她聽見可了不得。雖然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她不承認,誰又能奈她何。」
蓮燈倒覺得可以理解,國師這種人不好親近,翠微心裡喜歡他,單方面的愛情得不到回應,難免自感尊嚴受損,久而久之便要極力否認了。
「翠微夫人那麼美,如果國師主動些,也許他們會在一起。」蓮燈悵然道,「享受被愛的同時態度模糊,這種人很殘忍。」
放舟笑起來,「翠微對王道士不也這樣嗎,所以不用可憐誰,說不定她一邊煎熬著,一邊很自足呢!不過你會有這樣的感悟,真叫人驚喜。無師自通,日後一定是個善解人意的娘子。其實愛與不愛沒有必然的關係,有的人喜歡你追我逐的遊戲,有的人則盼望塵埃落定。就比如我,你我有婚約,我喜歡你,你是不是必須也喜歡我?」
蓮燈聽了訕訕的,「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放舟愣了愣,沒想到她答得這麼直接,他有些折面子,但一點也不生氣。嘴上說著多傷心,臉上全不是這麼回事。馬蹄噠噠入了城門,看見家家戶戶忙著做膠牙餳、打屠蘇酒,才忽然驚覺明天就是元旦了。
他興緻高昂,問她打算怎麼過年。蓮燈對這個沒什麼概念,只說回去和曇奴轉轉一起過。放舟笑道:「今年聖上開恩,除夕夜裡撤宵禁,允許百姓同樂。等天黑我來接你們,城裡演儺戲、放焰火,熱鬧得厲害,比在雲頭觀強些。」
蓮燈畢竟孩子氣,聽了果然很嚮往。加上今天一樁心事已了,便滿口答應了。
民間歡度佳節,和太上神宮沒什麼關係,這裡不興舊俗,也沒有親人團聚之類的說法。國師在這幾天里特別寬容,允許人自行走動。有需要的可以出宮,沒有家業的還像平時一樣生活,長史給每個人發一吊錢,作為年終時候的利市。
國師打了半天坐,臨近傍晚才從靜室里出來。盧慶先前在門上候著,閑得無聊時看幾個年幼的侲子玩笑打鬧,想起自己的孩童時光,幾十年只是一個轉身,如今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了。正傷嗟得興起,見國師遠遠過來,忙壓聲把侲子趕走了,自己畢恭畢敬斂起神,在檻外垂手侍立。
國師走得很慢,慢得真讓人以為他已經到了腿腳不靈便的年紀。不過他身姿很優雅,穿著紗羅裡衣,淡紫色的縛褲。禪衣的面料輕而柔軟,因為後擺很長,寬舒地向後披著,拖曳在地板上。見了九色,伸手招了招,然後一人一鹿,緩緩朝正殿走過來。
盧慶推開移門引他進閣內,他在卧欞欄杆前坐下來,欠著身看一隻大耳瓶里插的梅花。花枝修剪得很長,在微風裡款擺著,幾乎掃到他的領褖上。他挪開一些,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今天可有什麼消息?」
盧慶說有,「城外楚王的跑馬場上出了意外,門下侍郎高筠墜馬身亡了。」
杯盞在離唇一寸遠的地方頓住,他抬眼望他,「什麼時候的事?」
「估摸有三個時辰了,當時春官親眼目睹的,座上要問,小的把春官傳來回話。」
他沒有言聲,盧慶退到外間命人去找春官,不多時放舟來了,穿著棣棠色如意紋的襕袍,腰上束七寶腰帶,打扮得花枝招展。
盧慶略怔了下,礙於國師在跟前未敢多言,把人引了進去。國師轉頭一瞥,看見他這樣妝點,果然眉頭皺了起來。
「你這是要去跳胡騰?」
國師對內說話一向不太客氣,放舟早就習慣了,笑道:「今夜守歲,我和蓮燈一起。」
明明是要帶上三個姑娘的,他卻有意只說蓮燈,有點自尋死路的意思。國師倒沒表示其他,不過厭惡地調開了視線,只問:「高筠死了,能夠證實么?」
放舟應了個是,「馬場上出事後,高筠很快被運送回崇仁坊。我進坊內打探,見到了為他診治的太醫。據說高侍郎當時摔斷了脖頸氣息奄奄,後來全力醫治也無效,到了申初就斷氣了。」
國師聽后沒有說話,轉過來瞥了盧慶一眼。盧慶會意,闔上直欞門退了出去。
他的手指篤篤叩擊桌面,速度不急不慢,一聲跟著一聲。半晌方道:「是誰做下的?蓮燈么?」
放舟點了點頭,「可急攻,也可巧取,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矣。我去時見她進了馬廄,後來高筠馬失前蹄,我又返回城外打探,才知道她在馬掌上動了手腳,高筠墜馬不是意外,是她預先安排的。明面上三個,只剩最後一個李行簡了,照她辦事的速度,至多再花上兩個月就足夠了。」
他沒有應他,倚著憑几慢慢撫摸九色的背脊,思維突然從這頭跳到了那頭似的,才想起來放舟說要和蓮燈守歲的事。
「今夜要進城么?」
放舟說是,「反正神宮裡沒有旁的事,又恰逢過節,聚在一起圖個熱鬧。」
國師寒了臉,「誰說神宮裡沒事?叫他們引渠進桃林,到現在都沒辦好。還有鹿柵東南一角的牆頭都垮塌了,究竟打算修到什麼時候?你有那些閑情到處亂跑,不如將宮務照看妥當,否則留在神宮也無用,乾脆派你常駐江南道算了。」
他這通彆扭鬧得毫無道理,引水、修牆頭,這些零碎事不是有長史嗎,什麼時候輪到他去打點了?他看得出來,他是不滿他和蓮燈走得太近,繼九色之後他又找到個新玩物,佔有慾強得不準別人靠近。他笑了笑,「座上一個人在神宮也無聊得很,不如隨我進城吧。咱們去雲頭觀,帶三個小娘子逛夜市去。」
國師設想了一下,他這樣的身份,帶著他們在擁擠的人群里穿梭么?那種畫面對他簡直就是種侮辱。他漠然別過臉,「本座和你們一起?你何嘗見過我幹這種事了?你要去就去,只是我提醒你,拿捏好度,別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不輕不重的幾句話砸上來,放舟不敢再嬉笑了,肅容長揖一禮,卻行退出了內閣。
國師百無聊賴地撐著腦袋,垂眼看九色,有一下沒一下捋它短而薄的頂毛,「春日冗冗,長夜漫漫……今天是除夕啊,聽說外面很熱鬧。」
九色抬起鹿蹄,大咧咧指向了屏風前一人高的銅鏡。
他懶懶轉身看,鏡子里的世界模糊扭曲,泛著暈黃的光。他嗯了聲,「你是說我穿得沒有春官好看?還是我易個容,其實也是可以去城裡找他們的?」
九色什麼都沒表示,國師舉一反三,立刻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打定了主意一陣風似的捲起來,從柜子裡面翻出幾件衣裳,襕袍直身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讓九色挑選。九色是鹿,鹿對顏色不太敏感,但是它喜歡那件帶著竹葉紋樣的。國師輕輕笑起來,脫了身上禪衣,戴上發冠,束起了蹀躞帶。
該挑張什麼樣的臉呢……他開箱查驗,比選衣裳更用心。國師任何時候都很注重外表,左找右找,找到一張多年前用過的臉。仔細粘好了眼窩和唇角,鏡子里照出一個俊俏的年輕人。
他摘下馬鞭作勢揚了揚,「金紫少年郎,繞街鞍馬光。剗戴揚州帽,重熏異國香。垂鞭踏青草,來去杏園芳……」
九色喜歡吹捧他,他感覺良好的時候,它一直能夠很合拍地叩擊地板。國師在鏡前照了又照,確定無可挑剔了,踅身去關箱蓋。然後一個錯眼看到案頭擺放的紅木盒子,捏著雲頭鎖扣揭開,裡面是張姣好的臉。
蓮燈上回畏罪潛逃,沒來得及拿面具,做成之後就一直收在他的內閣里。這張臉是從她臉上拓下來的,輪廓依舊,不過五官有了改變。他曾經逗她,說要把她做成老嫗,結果最後還是做了個美麗的女郎。他低頭俯看,大約這是他長久以來做得最成功的了,皮膚瑩潔,和真人無異。不過缺了對靈活的眼睛,乍一看詭異可怖。
他把面具捲起來,揣進袖袋裡。拉開直欞門走出去,盧慶正在台階下指使侲子修剪草坪,看見他,沒有絲毫驚訝,轉身吩咐,讓宮門上即刻備車。
國師擺了擺手,「把我的玉花驄牽來。」他已經算不清自己多久沒有騎馬了,再說用車輦走起來慢,等進城,恐怕天都已經黑透了。
盧慶應個是,忙傳馬童預備,自己侍候國師往宮門上去。可是看時辰不早了,也不知國師是什麼打算,匆匆道:「座上要出神禾原,少待片刻,小的這就去傳令四官,命他們隨行護衛座上。」
他說不必,「本座一個人出去走走,你們聚在一起守歲吧,今天是除夕呢。」說著牽過韁繩翻身上馬,鞭子一抽,快意地縱出了幾丈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