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等她報完了仇,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

第7章 等她報完了仇,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

第7章等她報完了仇,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她的洞窟里去。

神禾原地勢高,可以清楚看到遠處的情景。國師的玉花驄是名駒,日行千里不在話下。眼看那矯健身姿越去越遠,宮門上幾位靈台郎追出來,什麼話都沒交代,揚鞭追過去。

太上神宮冷清,城裡卻是一番熱鬧景象。宵禁一除,人都活過來了,沒到擦黑,外面已經置辦起了夜市。其實白天的集市沒什麼意思,完全出於生活所需,到了夜裡則不一樣。長長的街道燃起連天的燈籠,人在燭影里漫步,沐浴著那種柔軟的光,心情也會變得分外旖旎。

夜市是個創造巧遇和愛情的地方,對於轉轉這種人來說,簡直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美妙的了。又聽說春官要同游,那種火辣辣的激動,一直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午。

曇奴和蓮燈並肩坐在榻沿上,含笑看她忙得團團轉,挑裙子、挑首飾、在鏡前手忙腳亂地梳妝。她很重視這次機會,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給心儀的人,沒有什麼不對。曇奴說:「今晚瞧準時機我們借故走開,讓轉轉和春官單獨相處。」

蓮燈正吃金乳酥,聽她這麼說不解地轉過頭來,「你不是反對轉轉同春官在一起的嗎。」

曇奴浮起一絲笑,「我也就是嘴上同她斗罷了,心裡當然希望她幸福。不管怎麼樣,君子有成人之美,她想和春官在一起,這是她的心愿。」

蓮燈點頭說好,掰下一塊酥餅,塞進了曇奴嘴裡。

轉轉是三人之中唯一懂得梳妝打扮的,收拾好了自己還要操心她們。她們平時都穿胡服,英氣有餘柔美不足,趁著過節,不說盛裝,至少把自己弄得像個女郎吧!

她給曇奴挑了一條月藍淡綉隱花裙,罩上楊妃色綾紗對襟半臂,衣短裙長,舞刀弄槍的曇奴一下子變了個人,竟像個小家碧玉一樣。

蓮燈圍著她嘖嘖咂嘴,「啊喲這是誰家的小娘子,生得好標緻模樣!」

曇奴有點不好意思,平時邁慣了大步,穿上裙子很覺得彆扭。轉轉拉她到鏡前,給她綰好頭髮貼上梅花鈿,鏡子里的人巧笑倩兮,因為在病重,別有一番羸弱的美。

蓮燈看后躍躍欲試起來,牽著轉轉說:「輪到我了,我也要像曇奴這麼好看。」

轉轉撅著屁股在箱子里翻找,找出一件紅花黃梗半臂,一條石榴紅的長裙。鴛鴦綉帶束在胸上,直通通的長裙垂墜下來,把她稱得酥胸微隆,隱約有種青梅將熟的韻致。

蓮燈啊了聲,傻傻讓她們看,「又長起來一點兒。」

轉轉和曇奴笑不可遏,頷首說是,「你年紀還小,不著急,慢慢會越長越大的,就像謝三娘一樣。」

蓮燈想起謝三娘那對雪白的胸脯,大而肥膩,並不覺得好看。倒是像巫女那樣不錯,大小適中,美也美得含蓄。

她擠到鏡子前照照,前後不停打量,心滿意足。轉轉給她綰了個雙螺髻,倒插上銀簪。又取一對面靨來,不像坊間看到的那麼扎眼,小小的,很精緻,貼在笑窩上,十分俏皮可愛。

有時她們也驚訝,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姑娘,會是長安城裡兩起官員命案的締造者呢!她在窗下站著,眼眸純凈,身姿婀娜,怎麼看都像不諳世事的小女郎。所以白璧微瑕不是她的錯,是這世道不公。

三個女孩打扮妥當,你看我我看你,很覺得歡喜。改頭換面之後人生彷彿都不一樣了,沒有悲傷的過去,她們只是尋常小戶人家的女兒,結伴夜遊罷了。

放舟來時看見她們的裝束,頓時覺得很訝異。幾次碰面都是有些粗豪的打扮,現在搖身一變都成了纖纖麗人,果然任誰都要靠衣裝的。

「噯,真好,不認得你們了。」他撫掌道,「三位女郎與我同游,真叫我臉上增光。」

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雲頭觀里還算寂靜,牆外隱約傳來笙簫鼓樂,長安在夜色里煥發出了妖冶嶄新的生命力。

她們要出門了,想同弗居說一聲,誰知小道說觀主早就出去了。她玩樂的地方和他們不一樣,專同文人墨客交往。弗居在長安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才女,和當初的魚玄機一樣。原本她們打算盛情相邀的,既然不在就作罷了。於是關照小道姑留個門,便攜手往街市上去了。

蓮燈因和曇奴商量好的,兩個人稍稍錯后一點,讓轉轉同放舟並肩而行。轉轉的青春繁盛熱烈,簡直能把人融化,放舟落到她手裡,一時是出不來了。

曇奴的身體恢復得不好,雖然不至於隨時隨地暈倒,但體力總差一截,再也掄不起那把橫刀了。蓮燈攙著她在一個首飾攤子前流連,看見一對絨花蝴蝶玲瓏有趣,取下來一人一支插在發上。小鋪子的東西價格很低廉,兩個只要十文。蓮燈解開荷包數錢,邊上一串開元通寶扔過來,被攤主接個正著。蓮燈回頭看,身後人卸下戎裝穿了件圓領袍,沒有鎧甲散發的戾氣,眉眼也變得安和了。想是第一次看見曇奴女裝打扮,眸中有含蓄但驚艷的光。

曇奴同蓮燈面面相覷,只聽蕭朝都笑道:「這麼巧,在這裡遇上了。」

曇奴有點尷尬,拱手道:「將軍不必替我們付錢,我們自己帶了錢袋的。」

蕭朝都卻沒放在心上,「小玩意又不值錢,付了就付了。」說著仔細打量她的臉,「你氣色仍舊不好,看來之前的葯沒有作用。正好今晚都得閑,我領你去我世叔那裡。他是尚藥局的奉御,以前專為聖上治病,後來年邁致仕了,仍舊住在長安城裡。」

蓮燈一直放心不下她的身體,現在只要有希望都不肯錯過,便先替曇奴應了,「一百個好,多謝蕭將軍費心。」扶著曇奴的肩說,「將軍同我們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熟人了。況且又是一番好意,你跟他去吧!」

其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意思,旁觀者是能夠看出來的。蕭朝都以前自稱「某」,如今你我相稱,大約也是有意拉近距離。蓮燈最知情識趣,轉轉跟放舟在一起,再促成曇奴和蕭朝都,她滿心都是保媒成功的喜悅感。讓他們去吧,各自有各自的伴,這樣很好。

曇奴當真隨蕭朝都尋醫去了,蓮燈站在人潮里向她揮了揮手,目送她走遠,才想起居然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拱著肩頭有點寂寞,放眼看周圍,每個人臉上裝滿了相同的快樂。她笑了笑,盪著兩條手臂在人群里穿梭,看了一會兒花燈,又看一會兒踏歌,知道遇不上她們,只有回觀里碰頭了。

她從人堆里退出來,打算找個酒肆喝兩杯,一轉身看見燈火輝煌里站了個年輕的小郎君,穿著竹葉青直身,頭戴紫金冠。

她歪著脖子站住腳,同他對峙起來。別以為她不知道,跟了她好幾條街了,什麼來歷什麼人?究竟有什麼企圖?

她喂了一聲,「少年郎,你有話同我說么?」

那個人沒有回答,略帶鄙夷地轉過了臉,這種不可一世的勁頭讓她想起了九色。

蓮燈疑惑地皺起眉,忽然警覺起來,難道之前乾的那些事引起大理寺懷疑了?這個人的衣著打扮看上去和衙差沾不上邊,傲慢的眼神和動作也不像是個能夠屈居人下的,莫非真像轉轉說的那樣,夜市是培育艷遇的溫床?

她有點哀傷,就算遇上了也沒有希望,她這輩子已經給預定下了,國師不給她解藥,她不敢冒著腸穿肚爛的風險和別的郎君玩什麼情竇初開。

她朝他晃了晃手,「別再跟著我了,看見我的拳頭了么?」壓低了嗓音警告,「硬得很呢!」

她轉身朝一片開闊區走去,走得極為瀟洒。他抱胸觀望,這種不拐彎的性格有點意思,在他跟前謹小慎微,在外面卻這麼囂張。

不過也許是出於女孩的嬌羞吧,雖然她急於擺脫的方式有點粗暴,其實細想也是有情可原的。至少她沒有被好看的面孔迷昏頭,就這點來說,國師覺得她的表現已經相當不錯了。

她說不許他跟著,他當然不能聽她擺布。笑話,大路通天,各走一邊,她踩過的泥別人還不能沾了?

國師負著兩手跟在她身後,看看天光,星輝黯淡,連月亮也不見了蹤影。不遠處有個小小的酒肆,搭出一間可以移動的窩棚,檐下吊著燈籠,照亮棚子里空落落的桌椅。看她的打算是要往那裡去了,除夕夜裡的遊人一般都酒足飯飽了,只有她這樣沒有家宅的才會空著肚子。

她果然走進去,揚聲喚酒博士,扔下幾個五銖錢,要了一把魚乾,一角子酒。中原女子獨自光顧酒肆的不多,她和閨閣女子不同,西域長大的人性情豪爽,沒那麼多講究。大馬金刀往條凳上一坐,即使酒寮空曠,也顯得格格不入。

酒博士縮著脖子把她要的東西端上來,笑道:「娘子今日怎麼一個人出遊?」

「有兩個同伴,不過走散了,我先到這裡歇歇腳。」蓮燈應著,從袖子里掏出個杏子咬了一口,酸得倒吸涼氣。中原有種吃法,太酸的東西蘸鹽,據說能減淡酸味。便問博士討了一小撮,伏在桌上小心地蘸上一層,再試試,又酸又咸難以入口。

她來長安不多久,談吐還帶著大漠的味道。酒博士聽出來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站在一旁搭訕,「小娘子是西域來的吧?聽口音不是長安人嚜。」

蓮燈想起來,洛下音里管魚叫喲,哪怕打扮再中原化,一開口還是會被人認出來。

她笑了笑,「是啊,我是來長安投奔親戚的。」一面說,一面咧嘴把杏子扔了出去。

杏子咕嚕嚕滾到棚子門口,她不經意掃了眼,看見那個一路跟隨她的人也到了酒寮前,進門擇個角落裡的位置,優雅地坐下了。

他離她不遠,也就隔了兩三張酒桌。他如影隨形,蓮燈戒備起來,原本以為他已經離開了,沒想到跟至這裡。看樣子這人有些問題,如果一直這麼下去,她少不得要對他動手了。

她心裡盤算著,叼了根魚乾在嘴裡,看他掃了她桌上一眼,叫了同樣的東西。

養尊處優的人吃不來這種民間的小食,國師不喝酒,倒了一杯只拿來聞。可能因為酒比較烈,聞多了好像要醉,便把酒盞推開了。再看盤子里的魚乾,拿手指頭撥了撥,表情有點嫌棄。

蓮燈看不下去,遙遙對他指了指,「吃吧,很好吃。」

他把手臂打橫放在桌沿上,態度十分傲慢。抬起眼望她,一雙眼睛深邃得像海一樣。蓮燈微微訝異,覺得自己可能忘記了什麼,這個人應該是見過的,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她覺得不太安全,如果交鋒,恐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再留下無益,只是可惜了這一角子酒。她捨不得浪費,端起來灌了兩口,然後不聲不響起身,很快出了酒寮。

國師扔了酒錢跟出去,一轉眼的功夫不知她去了哪裡,到處不見蹤影。一個人察覺有危險,必定想著趕回落腳的地方吧!他抖了抖袍角轉過身,慢悠悠往雲頭觀的方向踱去。

其實蓮燈並未走遠,她挨在屋角,看著他四處張望,看著他向這裡走來,更加篤信這人不簡單。如果是大理寺的人,用不著這樣故弄玄虛兜圈子,不管他是誰,先制住了他再說。

她在黑暗裡蓄勢待發,抽出袖子里的絲絛,兩頭緊緊繞在手上。他一點點走近,將到跟前時她一躍而起,原本的設想是勒住他的脖子再拷問,沒想到遇上了高手,他的反應實在太快,鉗住她的雙手順勢一扭,她的兩條胳膊居然被自己的絲絛捆住了。

蓮燈急起來,「你究竟是什麼人?」

他嗤了聲,「眼大無光,靈敏也不足,這樣的身手居然成功兩次,可見是誤打誤撞。」

她認不出他的臉,但聲音聽出來了,身上頓時一松,「啊國師,你做什麼要這樣!」

他把她推開,用的力很大,推得她趔趄了好幾步。國師不懂得憐香惜玉,蓮燈也沒有女人需要被呵護的認知,推開了依舊湊上去,看著他的臉喃喃:「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國師之前說會有破綻的,破綻在哪裡?」

她好奇極了,伸出一根手指想摸一下,被他一掌拍開了,「你還想偷襲本座,好大的膽子!」

蓮燈扭著衣角怏怏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一直跟著我,我害怕是哪裡派來的探子。如果早知道是國師,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見他橫眉豎目,趕緊岔開話題,「國師也來城裡過除夕么?沒想到在這裡遇上,真是太巧了。」

他威嚴地嗯了聲,「本座信步走到這裡,居然就遇上了,長安果然還是太小了。」說著朝那煌煌燈火處看了眼,「春官沒有和你在一起?」

蓮燈應個是,「他和轉轉談得來,讓他們說話,我有意讓開了。」

少年郎的臉上露出了意味模糊的笑容,「你倒好,成全了他人,情願自己落單。」

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兩隻眼睛緊緊覷著他,「……笑起來也看不出哪裡不真,國師的易容術真是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了。」說著靦腆一笑,「好奇怪,國師變了一張臉,看上去容易親近了許多。」

他皺了眉頭,冷冷道:「一副皮囊就能讓你改觀么?本座問你,易容前和易容後有什麼不同?」

蓮燈好好斟酌了一番,「這張面具是照著少年人做的吧,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模樣。」

國師看了她一眼,很不滿意,「本座說過易容的精髓在於反差……」忽然回過神來,「你這是什麼意思?」

蓮燈心頭一跳,不知哪裡又戳到了國師敏感纖細的神經,忙改口說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張面具看上去很年輕,但戴在國師臉上沒有任何不相稱的地方,只覺得這位小郎君穩重從容,不可多得。」

這下他的表情才略微緩和些,頷首道:「姿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再好反倒不真實了。」

蓮燈忙道是,「畢竟這世上能有幾個國師呢!」

馬屁拍對了地方,國師的態度改善了很多。道旁燈籠的光溫柔灑在他臉上,他眉目坦然,換了個輕快的聲調道:「你走後第二天面具就做成了,如何,想不想看看?」

蓮燈很高興,她是個聯想能力比較差的人,如果你籠統向她描述,她或許會一頭霧水,只知道茫然點頭,對一切都沒有要求。可若是有個直觀的效果放在她面前,比方曇奴穿上短襦的樣子,國師易容后的臉龐,但凡她感興趣的,馬上躍躍欲試,心裡一團火熱。

「要、要……」她搓著手說,「在哪裡,國師帶來了么?」

他拍了拍袖子,然後四下打量,「不過這裡不是個好地方。」

蓮燈很真摯地說:「國師跟我去雲頭觀吧,轉轉和曇奴一時半刻回不來,不會有人打擾國師的。」

他聞言調轉視線,用眼梢乜了她一記,「中原沒有女人邀男人進閨房的習慣,只有最親密的人才能共處一室。」

她卻很是坦蕩蕩,「沒關係,國師是長輩,中原也沒有避忌長輩的習慣。」

這句長輩說得國師嘴角一抽,在她心裡他比王朗還要老得多,不是父輩爺輩,恐怕是祖宗那一檔的吧!

他沒再表示異議,但是心裡不大痛快。慢吞吞跟她往雲頭觀去,她在前面走著,不時回頭看他一眼,怕他走丟了似的。他別過臉不看她,不喜歡她這種尊老式的體貼。她大概看出來了,小心翼翼問:「國師,你不高興么?」

他一哂,「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么?」

他總是這樣,似乎永遠帶著挑剔。初見時滿好的,至少很溫和很寬容,越到後來越不對,好像她的存在就是惹他不痛快的,要時時刻刻擺張臭臉,好表示他對她有多不滿。

蓮燈本來自尊心很強,對別人的任何一點不友善都能立刻做出回應,但是國師面前她的自尊心就像水裡的泡沫,戳一下就不復存在了。她練就了刀槍不入的心,因為長輩責怪幾句也沒什麼大不了,國師看她不順眼,一定是她做得不夠好。所以要更加寸步留心,爭取讓他產生一點好感。

雲頭觀在角落裡,漸漸遠離夜市,路上就不那麼亮了。她引他走他們來時的路,先前有盞燈籠插在道旁的,就是為了防止返程時看不清路。可是回到那裡,燈籠還在,蠟卻已經燒完了。

她往下探看,悵然道:「忘了吹滅了……」轉身往他面前遞了遞,「國師把它變亮吧!」

他橫過來一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蠟燭都沒有了,怎麼變亮?」

她原本準備提聚星池那晚的,他揮揮衣袖燈籠不就亮了嗎,現在法術卻不靈了……想想還是作罷了,免得又惹他生氣。其實蓮燈自己是不要緊的,就算看不清路,她摸黑也能回去。這不是擔心國師腳下沒根底嘛!她掖著袖子嘆了口氣,正傷感,迎面有人打著燈籠過來,到她旁邊往她手裡一塞,錯身走遠了。

她咦了聲回頭望,那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回想他的衣著打扮,好像是太上神宮的人。她錯愕地看國師,「那位是什麼官?」

國師隨口應了句夏官,說完看她,她把燈籠挑得很低,光線從圈口照上去,一張臉映得鬼魅一樣,紅唇慢慢仰起來,「有人隨身護衛,真好。」

他吸了口氣,「不想讓我拿你當妖捉,就趕緊前面帶路。」

蓮燈忙哦了聲,乖乖轉身引路,自己走得跌跌撞撞全不在乎,只要替國師照亮了腳下就好。

可是她沒領他走正門,轉到一處僻靜的牆根下停住腳,為難地作了一揖,「山門上有小道姑把守,這麼晚了,我帶個郎君回來恐怕惹人非議。道觀是清靜地,總要避諱些的,所以……」她看了看那堵院牆,「我們跳牆吧!」眼看他要發作,提前一步向他合什而拜,「委屈國師了,對不住、對不住。與其被人盤問,倒不如避開她們的視線。我也是為了少些麻煩,絕沒有冒犯國師的意思。」

他想了想也是,君子應時而變,反正他易了容,跳就跳吧!於是給她遞了個眼色,「你先上,本座在後面接應。」

蓮燈也沒覺得哪裡不對,點頭哈腰答應了,恭恭敬敬把燈籠交到他手上,點足一縱,躍上了牆頭。放眼看,幾間靜室里點著燈,沒有人走動,想必那些小道姑趁著觀主不在,也都偷偷溜出去了。她騰身跳下,手卷喇叭壓聲喊,「好啦,過來吧!」只有風聲陣陣,不見國師動靜。

她有點納悶,難道不告而別了?等了一會兒打算再跳上去看個究竟,他舒展了身形翩翩而至,那弘雅的氣度簡直讓人感嘆,即便是干著不那麼正當的事,他也是光芒萬丈不可小覷的。

蓮燈像迎接菩薩一樣,堆出無比敬仰的微笑把他迎到身邊。帶他進卧房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當初琳琅界是何等清幽的住處,相較之下這裡連神宮的馬廄都比不上。

果然他很挑剔,進來之後連坐都不願意坐,一味抱著袖子立在地心觀望。蓮燈尷尬地笑著,「這裡太簡陋了,請國師包涵。」邊說邊抽出藕荷色的帕子來,端端正正攤在席墊上,比手道,「國師坐吧,在外跑了好久,想必累壞了。且歇一歇,我給國師煮茶湯。」

這回他沒有拒絕,斂袍坐了下來,看她燒水刷茶具,忙得團團轉。

其實他不渴,不過習慣了別人為他服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環顧一下室內,陳設簡單傢具老舊,和他想象中的女郎閨房不一樣。這裡充斥著道教式的簡潔,一桌一椅一櫃,幾乎找不出第四樣東西來。他皺了皺眉頭,「何必非要住在這裡?本座說過太上神宮可以收留你的,就算回去,本座也不會嫌棄你。畢竟你要對本座效忠,本座從來不會為難自己人。」

蓮燈聽了手上一頓,心裡早沸騰得滾水一樣了。吞下那顆葯不是她自願的,她是別無選擇。到現在她都覺得自己遭受的懲罰和她享用到的不對等,既然賠上一輩子,好歹落下點什麼吧,結果記憶里除了他妖嬈的脊背,就是那張白得瘮人的臉孔。

可是她不敢反抗,可憐巴巴蹲在爐子前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小聲說:「神禾原離長安有幾十里路,不方便。我要報仇,總不能天天來回奔波。」

他抿著唇微抬起下巴,「那報完了仇呢?總要回神宮了吧!」

她說不是,「既然心愿了結了,就該回到原來的地方。我離開敦煌好幾個月了,很想念大漠的生活。」

他莫名哼笑一聲,「大漠有什麼好?沙子沒吃夠么?王朗教出來的徒弟也和他一樣,起先是有點魔症,到後來慢慢就瘋了。你服了我的葯,發誓要對本座效忠的,人都不在跟前,效忠二字從何談起?」

她攤著手說:「那怎麼辦?家總是要回的嘛!那葯不就是不讓嫁人么,國師也說沒有距離限制的,我回到敦煌還是獨來獨往不就可以了么。」

那怎麼能一樣!他一副你不開竅的表情,「你以為你偷看了本座,只要一輩子不嫁人就行了么?你要在本座身邊,供本座使喚!」

蓮燈暗暗腹誹,一把年紀的人偏執又自私,為了那麼一點小過節就要葬送別人的一生,說出來居然還能那麼大義凜然!她別過臉偷偷翕動幾下唇,然後想出了個好辦法,「這樣吧,國師跟我去敦煌,我給國師收拾個漂亮的洞窟,天天陪國師看日出好不好?」

國師神情有點迷茫,眼前浮起一個畫面,無窮無盡的黃沙堆里,兩個蓬頭垢面的人面向朝陽而坐。一個說好大的太陽,一個說是啊是啊……

他打了個激靈,「本座大任在肩,怎麼能跟你去敦煌住洞窟?再說太上神宮裡也能看日出,爬上宮牆,城南五曲所有的風光盡收眼底,為什麼要到沙漠里忍受風吹日晒?」

「可是上百年待在一個地方不覺得悶嗎?我是為你好,享得了榮華,也受得起貧寒嘛。」蓮燈見他反對,兀自嘀咕了兩句。知道是自己異想天開了,但帶他回敦煌,這個念頭不知怎麼深深植入她腦子裡,揮也揮不去。

國師對她的好意不領情,說起恩怨來也鏗鏘有力,「現在是你虧欠了本座,不是本座虧欠你。你何嘗見過欠債的像你這樣肆意的?」

蓮燈眨著眼睛道:「債主想討債,不都要追著欠債的跑嗎?」

這下國師沒法回答了,只怪如今人心不古,弄得欠債還錢反而不正當似的。想了想總結出一個道理,「那是因為債主威勢不夠,換了本座,誰敢欠本座半分?」

蓮燈訕訕緘默下來,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實在無可反駁。

鍑里的水燒開了,發出汩汩翻滾的聲響。她把茶餅碾碎投進去,加了點鹽,拿竹夾攪動,攪出稠厚碧綠的色澤。其實大漠要解渴很簡單,井裡吊起來的水,生喝就很滿足了。敦煌天熱雜事又多,除了那些達官貴人,沒人騰得出空來研究茶道。她的這手本事還是跟弗居學的,茶湯煎成后的第一碗味道最好,她膝行著,捧到了國師面前。

國師那兩根水蔥一樣潔白細長的手指把碗捏了起來,端在鼻前聞了聞,動作非常優雅。她屏息看著他喝了一口,雖然眉頭微蹙,好在沒有說什麼。國師身驕肉貴喝慣了名品,對她們這種尋常的煎茶必定沒興趣。不管好壞如何,蓮燈覺得禮數周到后,接下來就可以談談易容的事了。

「慢待國師。」她笑了笑,「先前國師說面具已經製成了,在哪裡,讓我看看。」

國師探手入袖袋,把捲成卷的面具掏出來扔了過去。蓮燈接住了,小心翼翼展開看,看了半天發現這是個膚白貌美的女郎,笑道:「我這幾日正好想去北里,有了面具可幫上大忙了。」一面說,一面低下頭往自己臉上扣。

她笨手笨腳,連口脂都點不好,更別說戴面具了。抬起頭的時候五官全移了位,國師看后險些嗆到,只得把銅鏡搬到席墊上,自己坐在她身後給她做示範。

「手勢要輕柔,順著皮膚的紋理慢慢粘上去。就如陰陽兩儀,有它自己的章法和規律,不可逆轉,要順勢而為……」

銅鏡里照出耳鬢廝磨的兩個人,他的臉幾乎靠到她的鬢髮,說話的氣息打在她耳廓上。蓮燈忽然感到羞怯,心頭急急跳起來。大概因為離得太近了,讓她產生不安全感。她舔了舔唇,變得大氣都不敢喘。他卻不察,兩臂環過來,把她圈在胸前。冰冷的手指劃過她的唇角眼窩,十分輕柔的力道,像月牙泉的水浪,一點一滴漫上來,直到沒頂。

蓮燈看著一張陌生的臉在他手下漸漸成型,這是個帶著胡人五官的面孔,成熟且妖艷。蓮燈定眼看著,心裡漸漸平靜下來。每張臉都有屬於它的人生,易容之後她不再是她,彷彿穿上了堅硬的盔甲,暫時擺脫束縛,可以全心全意經營另一個生命。

兩張沒有血肉供養但同樣無暇的臉,放在一起和諧又恐怖。蓮燈從鏡子里看他,他似乎也在欣賞,對自己的傑作滿意異常。為了逼真盡量隱藏破綻,所以介面做得較隱蔽,一直延伸到有衣服遮蓋的地方。

蓮燈僵了下,他似乎也意識到了,在銅鏡里和她面面相覷。

「國師……」她囁嚅,「我覺得我們已經扯平了。」

扯平了之類的話是最不能輕易承認的,一旦承認就表示之前所有的協議自動失效,從今往後百里蓮燈又是自由之身了。國師還沒有享受夠不平等衍生出來的快樂,說結束就結束,哪有那麼容易!

他試圖開解她,「易容時身體有些接觸很尋常,值得這樣大驚小怪么?做人不能只盯著足前這一小片,眼光要盡量放長遠。就如王朗長年在洞窟里作畫一樣,為了完成心愿,浪費青春也毫不在乎……有種精神叫獻身,你既然拜在他門下,應該對這兩個字很有感觸才對。」

他真是巧舌如簧,薅了她一把,還堅定地說服她這完全是為了實現理想必經的過程。易容確實是她求他的,可也不能這樣隨便就被他摸了吧!蓮燈倒不會因此憤怒,她只是覺得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和他重新商討一番。

「中原的女郎應該很重視這個方面,我雖然不是長在關內,但知道摸一下和看一眼的區別還是很大的。」她仔細盯著鏡子里的人,慢慢浮起一個微笑,「我看這樣吧,兩件事相互抵消,國師覺得怎麼樣?」

國師認真地斟酌了一下,「如果本座認為相抵得過,不用你說,我自己也會考慮。可如今你的注下得太小了,怎麼同本座遭受的屈辱相比?」

他的言下之意是嫌她本錢不夠,嘲笑她不自量力么?面具下的臉頓時紅起來,奇怪明明是他不講道理,為什麼蓮燈自己也有種提出非分要求后的難堪?她看看自己胸前,確實不夠大,說抵消簡直有點好笑。可她畢竟是個姑娘,不能白白這樣被他輕薄了吧!

「我覺得我們可以再商量一下。」她的聲音變得很沒有底氣,鏡中的兩個人一直保持著曖昧的姿勢,連討價還價都開不了口似的。蓮燈略微讓了讓,「國師賜我一半的解藥吧,另一半我積攢起來慢慢還。」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語調遺憾,「不是毒,哪裡來的解藥呢!吞下去就是一輩子,想挽回也來不及了。」

蓮燈絕望了,所以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費,摸也是白摸,他不肯讓步,她總不能摸回來吧!她垮下了腰,傷心至極,國師扶著她的肩往上提了提,手指繼續在那張面具的邊角遊走,用半帶誘惑的語調安慰她,「本座剛才什麼都沒感覺到,摸了和沒摸一個樣。所以你不用害羞,本座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你不是也說了嗎,和長輩沒什麼好避忌的,這件事過去就忘了吧!不過本座可以作出一點讓步,比方說下次你遇上過不去的坎,本座可以略施援手,你看怎麼樣?」

怎麼辦呢,聊甚於無。蓮燈落寞地說:「另一個要求國師也一併答應吧,辦完事後我想回敦煌。」

他冷了臉,「你什麼都好,就是有個得寸進尺的壞毛病。」

她想不明白,轉過身同他面對面跽坐著,非常真摯地說:「我背叛國師就要腸穿肚爛,我不敢。我會把國師供在心裡的,每天起來默念國師一百遍,把國師的神像畫在壁畫上。國師徒眾遍天下,缺我一個也沒什麼,就放我回去吧!」

他抿起唇,那張假面很鮮煥,但他透過她的新皮囊,依舊能夠看到她的臉。

「我想找個人做伴。」他慢吞吞道,「雖然九色比你聰明,但它是鹿,不會說話。本座寂寞的時候希望有個人能陪著聊聊,這個人不必太精明,能聽得懂話就行。」然後很篤定地點頭,「你正合適。」

這不就是變相說她笨嗎,原來她的智力已經淪落得和九色一樣了。她愁眉苦臉,「我還是覺得之前的提議不錯,我帶你回敦煌,既可以聽你說話,我也不用背井離鄉。」

他對這個話題有些不耐煩,重重捺了她的耳根一下,「這事暫且不必多言,你的仇還沒報完,等你解決了最後的麻煩再來同本座商量。」

蓮燈一聽這話覺得有希望,忽然異想天開把國師娶回家其實也不錯。這麼漂亮的人,每天什麼都不用干,就坐在那裡讓她看。她可以出去掙錢養家,國師負責貌美如花,這樣的生活想來也是值得期待的。

她兀自盤算,心裡藏不住事,全寫在臉上了。國師不自覺攏了攏衣襟,看她笑得心花怒放疑心有詐,慍聲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她不能把自己那些想法說出來,要是再惹他生氣,恐怕不止一粒藥丸那麼簡單了。便推說沒什麼,扭身照鏡子,不停在臉頰上撫摸,「真要是長成這樣多好,回頭我去跟轉轉學舞,這張臉比過所還要有用,別說北里,就是進梨園都易如反掌。」

大曆的皇族在詩詞歌舞方面有極高的天分,不談政治的時候,他們是最好的藝匠。當今聖上年輕時創辦梨園,樂工只為禁中演奏。她一提梨園就讓他暗吃一驚,看她不聲不響的,恐怕仇人的名單里還有今上。

他緩緩嘆了口氣,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有正確的引導,將來勢必會栽得很慘。

「梨園有樂工四百,想靠易容術長留,那是痴心妄想。」他舒展兩袖饒室踱步,邊走邊道,「本座欣賞你目標明確,但是人活於世,量力而行才是金科玉律。不要怪本座沒有提醒你,禁中的注意不能亂打,若你有什麼異動危及大曆,本座第一個饒不了你。」

蓮燈惶惶回頭,幾次接觸下來覺得國師算是個易相處的人,但他一旦正色,她心裡還是有些害怕的。其實自己也斟酌過,究竟憑藉一己之力能不能把她認準的仇人都殺了,結果是不能。之前的兩個死在不設防上,第三個必定沒有那麼容易得手。再至大明宮裡的皇帝,那上萬的金吾衛不是吃素的。

她比較識相,點點頭說:「國師放心,我雖初出茅廬,但知道天高地厚。反正皇帝年紀那麼大了,我不殺他,他自己也會死的。」

她說得很直白,理由卻充分,國師瞬間被她弄得火氣全無。能看得開最好,本來就是這樣,花大力氣去殺一個將入土的人,萬一賠上自己的小命就太不上算了。

國師滿意地頷首,剛要誇讚她兩句,山門上傳來說話的聲音,好像是那個龜茲姑娘,用甜得擰得出蜜來的嗓音與人告別。

蓮燈一下子跳起來,驚恐道:「怎麼辦,轉轉回來了!」

國師說無妨,「反正我戴了面具。」

「那我呢?」

國師白了她一眼,「你不也改頭換面了嘛!就裝作走錯地方好了,她不會認出來的。」說著不慌不忙開門,抬腿踏了出去。

國師有時候行事很讓人不解,這種理由說來不覺得牽強么?又不是市集上的鋪子,怎麼會走錯地方?

轉轉正因和春官夜遊高興得花搖柳顫,一抬頭看見卧房裡出來兩個陌生人,立刻驚得呆住了。

「你們是誰?」她尖聲道,「半夜三更的,怎麼跑到別人家裡來了?」

呼聲引來了道姑,眾人訝然對望,惶惑不安。

蓮燈急得厲害,轉轉這傻子怎麼就不看看她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招來這麼多人圍觀,萬一暴露了身份,她半夜帶男人跳牆的事豈不是要傳開了!

可是轉轉咦了聲,不知怎麼瑟瑟顫抖起來,用透著水頭的鳥鳴一樣的聲調低呼,「小郎君,我們見過的啊!」一邊說一邊上前,激動地盯著他的臉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年花燈節有西域樂人搭台獻唱,奴奴就在台上,咱們眼神有交流的。」

國師貴人多忘事,被她的自來熟搞得一頭霧水,蓮燈卻明白了,原來轉轉念念不忘的小郎君就是眼前這位。她不禁有些為她難過,滿腔思念付之東流,她和小郎君的緣分沒開始就結束了,以後偶爾拿出來回憶一下就是了,橫豎再也當不得真了。

轉轉還沉浸在自己的歡樂里,捧心道:「你是來找我的嗎?不巧我先前出去了,早知你要來,我一定留在觀里等你的。」

蓮燈聽得翻眼,剛才還為春官神魂顛倒呢,一轉頭什麼都忘了。

國師不太習慣別人這樣的示好,也無心搭理她,隨口應道:「某來找蓮燈,既然她不在就算了。妖奴,我們走吧!」

蓮燈的反應慢了半拍,看他回頭一顧才知道妖奴就是自己。沒敢開口,怕開口被轉轉聽出來,忙撫膝跟了上去。

轉轉臉上掛不住,滿肚子怨氣油然而生,對她喝了聲站住,兩眼鬥雞一樣盯住她,「怎麼和我家蓮燈穿得一樣?你是什麼來歷?」

國師掂著核桃巧笑嫣然,「蓮燈竟和我家婢女穿得一樣么?改日我命人送幾匹緞子來,給她做幾件新衣裳。」說罷趾高氣昂地往山門上去了。

一陣寒風吹過,觀里的人沒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沒見他們進來,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

年幼的道姑打了個冷戰,「我聽說國師又閉關了,歲末各種妖孽出來作祟,城中連著死了兩位官員,據說是冒犯了鬼神,被拖下十八層地獄去了……你們可看見?剛才那兩個人腳下沒有影子!」

天上星月無光,地上的燈籠又那麼遠,當然看不到影子了。眾人原本就緊繃著神經,這樣聽來頓覺驚惶,腦子裡反應不過來,只剩唯一的本能,轟地一聲作了鳥獸散。

蓮燈跟著國師出去,走路噔噔有聲,仍舊不太服氣。

國師不耐煩地看她一眼,「你飛檐走壁也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肯定早就被人射死了。」

她嘴翹得很高,「我不是奴婢!」

他愣了下,「本座就那麼一說罷了,你生什麼氣!」

「我也不叫妖奴!」

國師簡直要被她煩死了,「這也是信口胡叫,你記仇還記半天么?」

他以為她看不出他時時刻刻不忘揶揄她?叫什麼不好,偏叫妖奴,正常的人有叫這個名字的嗎?反正她覺得被他踐踏了尊嚴,本來沒那麼斤斤計較的,幾件事湊到一起,於是就越想越不高興了。

「你可以叫我玉奴啊,我覺得玉奴比妖奴好聽多了,也像個好人家的婢女嘛!現在那群道姑也許在議論我是妖怪呢,這不是自找的嗎!」

國師聽了不以為然,「世上好多人不如妖,妖有無雙的智慧驚人的美貌,他們有嗎?妖抬腳就能從中原踏到江南,他們能嗎?被人說成妖怎麼了?還有人背後叫本座妖道呢,那又如何?他謗由他謗,你同他一般見識,你也像他們一樣心智不全?」

蓮燈被他堵住了話頭,自覺無法反駁,甩袖道:「國師早些回去吧,我有點困了,恕不遠送。」

他驀然沉下臉,「整夜不睡蹲在人家房頂都不困,見了本座就喊困?快到子時了,看過了焰火才許走!」

於是沒辦法,被迫站在凜冽寒風裡獃獃望著天上,間或看到幾戶人家的炮仗咚地上了天,在半空中綻開霎那的火花。

黑暗裡的兩個人保持著仰頭的姿勢站了很久,幸好沒有月亮,否則就是一副對月修鍊的詭異畫面。國師等得有點失去耐心了,慢聲慢氣說:「去吃點東西吧!」

蓮燈空著肚子,他也沒吃晚飯,這樣的提議實在很應景,於是一拍即合,往巷口的餺飥擔子走去。

博士是個六十多歲的小老兒,非常簡便地設了一個攤,爐子鍋碗放在平頭車上,旁邊擺了兩三個矮桌,五六張胡床。見他們去了熱心地招呼,問來點什麼,蓮燈說兩碗餺飥,怕國師吃不飽,又對他比了比,「再給這位郎君加個蒸餅。」國師斜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博士響亮地答應了,撩起袖子從麵糰上摘面片,動作又快又准。那種薄薄的麵食下鍋片刻就可以撈上來,盛在碗里灑上一撮波稜菜的碎末,形雖不好,但味道極佳。

蓮燈餓得厲害,出於敬老,頭一碗還是讓給了國師。國師也不客氣,取了筷子再三擦拭,像試藥似的抿了一口,看得蓮燈一陣由衷的唾棄。

第二碗上來,她也顧不上吃相了,易容後面部動起來總覺得有點牽絆,不過也還好,看看國師的五官,很是生動自然,一點都不顯得彆扭。她放心大膽嘬起了麵湯,呼呼聲入耳,國師又厭棄地瞥了她一眼。

和斯文人同桌就是麻煩,他大概沒見過胡人邊吃邊捶桌的激昂,和西域人比起來,她這樣的已經無可挑剔了。

博士把蒸餅從爐膛里掏出來,放到他們面前的時候絲絲冒著熱氣。國師的手是尊貴的手,經不起炙燙,便指使她撕成小塊,一片一片給他泡在湯碗里。

蓮燈一邊侍候,一邊試著打探,「上次說要為曇奴尋葯的,有什麼進展嗎?」

國師搖頭,「毫無進展。」

「那怎麼辦……」她細聲喃喃著,「已經過去十來天了,萬一瓶子里的血失了效,曇奴就死定了。」

想起這個連東西都吃不下了,推了碗筷只管在那裡惆悵。國師今天心情好,吃完了掖著嘴角道:「過陣子再看,屆時還沒消息,大不了本座再替你討一回血就是了。」

她臉上立刻雲開霧散,「真的么?」

他指了指碗,「吃完。」

她忙道是,筷子把碗沿扣得噹噹響。國師略牽了下唇角,第一次吃市井裡的東西,並不比想象的難吃。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用飯,女人的吃相也不是書上寫的那樣端莊。

忽然遠處響起一陣鐘聲,猝不及防的,漫天的焰火潮水一樣席捲過來,聲勢浩大令人心悸。他站起身,負手往遠處看,火樹銀花織造出一個錦繡長安。以前除夕從來沒有進過城,從神禾原望過來,再輝煌也不過是極遠極微弱的光。現在身在其中,才體會到一種龐大的,無處可藏的震撼。

身後的人也是初見這種景象,愉快地歡呼一聲,趕過來和他並肩而立。他側過頭看她,五彩的光點亮她的眼睛,她說真好看,「我來長安這麼久,第一次覺得這個都城有煙火氣。即便是過客,現在也有些喜歡它了。」

他的唇角涼下來,喃喃道:「我一直很喜歡這裡,喜歡……甚至是渴望……」

這場光與火的盛宴持續得不算久,大概兩盞茶工夫吧,漸漸平息下來,只在空氣里留下揮不去的硫磺的味道。曲終了,人也該散了。國師摸了摸袖袋,發現裡面空空如也,不知是丟了還是怎麼,反正錢沒了,於是只好定眼看著蓮燈。

蓮燈一直很獨立果斷,這是她身上最可愛的地方,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自己,從來不因為性別的嬌柔給別人造成任何負擔。她根本就沒想讓他付錢,大大方方解下自己的荷包擱在桌上,像個初學數數的孩子一樣把銅錢倒在掌心裡,一枚兩枚,數得極其認真。

有時候那種笨拙幼稚的動作更能打動人心,這是長安精於世故的女郎們學也學不來的一種魅力。國師抱著胸在旁觀望,她笑嘻嘻把錢送到博士手上,吃得滿意,很樂於感恩,一定要說一句「很好吃呢」,簡直有點傻。然後辭了餺飥擔子往回走,邊走邊左右觀望,「神使們怎麼還不來接國師?是不是把國師忘了?夜已經很深了,不知曇奴回去沒有,我有點放心不下。」

國師吃飽之後沒什麼脾氣,人也感覺乏了,抬手擊了兩下掌,身後一晃便多出幾道身影。蓮燈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向他們做揖,「我把國師交到神使們手上了,請神使護衛國師回宮。」

國師掩口打了個呵欠,繫上披風的飄帶,也沒作什麼交代,轉身往坊院那頭去了。

蓮燈終於能夠舒展一下筋骨了,這半天拘束著手腳,覺得人都不靈便了。於是施展身形回到山門前,先褪下面具再入觀內,進門見曇奴和轉轉都在,她心裡就安定下來了。

她回身掩上門問:「怎麼樣?那位御醫是什麼說法?」

曇奴倚著褥子搖頭,「和弗居說的一樣,解鈴還需系鈴人。蕭將軍問我哪裡中的毒,我不敢提起陰陽客棧。畢竟是條人命,大理寺恐怕還掛著案子呢。」

也是個兩難的境地,人已經死了,就算知道哪裡中的毒也沒用,寧可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蓮燈撐著臉哀嘆,「我問了國師,他那裡也沒有消息。我想過兩天再去趟陰陽客棧,摸清那人師從何處,屬於哪個門派。就算毒是他自己研製的,同門總能知道些內情的。」

轉轉幽幽道:「如果有人殺了我的同門,我才不會把解藥交出來。太上神宮那麼大的聲望都查不出端倪,靠你一個人就行了么?」

曇奴卻很樂觀,「我現在很好,用不著擔心我。弗居那天說了,毒不能一輩子盤踞在身體里,兩年後如果我還活著,那時候毒應當已經消退了。至於那根芒針,長短只有兩三分,就算在筋脈里遊走,也不至於要人命的。多虧了有那壺血,好歹苟延殘喘著,捱到毒盡的那一天,也許就好了。」

說起這個純陽血,同樣讓人頭疼。要喝兩年,別人怎麼能夠長期供養?如果沒有那麼多的限制,就算要蓮燈天天割自己兩刀也不要緊,現在國師不肯說出那人是誰,她想打商量也無從談起。

曇奴見她們都愁眉苦臉,有意岔開話題,「好啦好啦,不說我,轉轉和春官相談得如何?可有進展?」

轉轉乾乾一笑,「那人很會裝糊塗,看來是個老狐狸。不過不要緊,我可以用我的美貌和才智降服他。」說到這裡想起了剛才的事,急急忙忙告訴蓮燈,「我今天看見那個小郎君了,回來的時候他正從我們房裡出來,倒是不客氣,還讓婢女煎了茶湯,據說是來這裡找你的。你什麼時候認識他的?就是那個比春官還要俊一點的,看樣子十七八模樣。」

蓮燈窘得厲害,「我只同你說,別再惦記人家了,忘了吧!」

轉轉疑惑地覷她,「怎麼?難道你也看上他了?」

蓮燈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索性問她,「是不是還有個胡女跟在他身邊?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裳?」

轉轉驚訝起來,「你怎麼知道?」

蓮燈扶住額頭說:「那個胡女就是易容后的我,還有那小郎君,他是國師。」

這下轉轉和曇奴同時啊了聲,「國師是個老妖怪!」

「我早就同你們說過國師不老了,那小郎君是他易容的,不過他本身的模樣也差不了多少,略微年長些,更好看些罷了。」

轉轉說天吶,「可坑死人了!」言罷嗚嗚咽咽哭起來,捶胸道,「我的心要碎了,小郎君怎麼是國師呢!他怎麼能這麼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另兩個哀致看著她,除了給她遞手絹,什麼忙都幫不上。

第二天來了兩個家僕打扮的人,驅車到山門上,送了好幾匹花色艷麗的衣料,還有首飾香囊並錢兩千貫。

三個窮酸圍著一堆東西讚歎,國師好大的手筆,國師好俗的眼光!花紅柳綠的緞子,很難想象穿在身上是個什麼樣子。

弗居和長安的貴婦有往來,據她說這些都是最時興的紋樣,只有買不起的緞子,沒有做不成的衣裳。比如纏枝與團花可以做訶子和窄袖,小簇花和卷草可以做襦裙,銀花紗羅做畫帛等等。她們如夢初醒,各扯了幾尺料子送給弗居,弗居歡歡喜喜抱著去了。

曇奴看著那張飛錢讚歎,「國師為什麼這麼大方?我們辦的事有風險,同我們有銀錢上的往來,不怕對神宮不利?」

「所以派來的人不是侲子打扮。」蓮燈仔細想了想,「一定是我昨晚請他吃了一碗餺飥,他有心感激我,哎呀這種湧泉相報的性格可真討人喜歡。」

話雖如此,蓮燈還是很知道感恩的,專門寫了拜帖送到太上神宮求見國師。

盧長史見她來了很熱情,忙請到閣里奉上茶湯點心,但臉上不無遺憾,「不巧得很,國師閉關了,究竟什麼時候出關又是未定,娘子今日白跑一趟了。」

蓮燈哦了聲,「也不白跑,好幾日沒見長史了,來看看長史也是應當。」

盧慶受寵若驚,笑道:「承娘子的情,不說看我,常走動走動也是好的。我命人把琳琅界收拾起來,娘子仍舊住那裡可好?」

蓮燈忙說不,「我只是來看看國師和長史,還要回城裡去的。昨天得了國師好多賞賜,我心裡惴惴不安,畢竟無功不受祿,那麼多的東西,我也不知怎麼感激國師才好。」

盧慶掖著手微笑,「國師是慈悲心腸的人,知道娘子們在城中生活不易。既然娘子不願回神宮來,國師也只能在日常開銷上略施援手了。」頓了頓又試探道,「娘子在城中近來都順遂么?年前出了幾樁命案,驚動了官府。娘子是西域來的,不知道其中厲害,日後行動起來要格外小心才好。」

蓮燈抬頭看他,他的話模稜兩可,似乎是知道內情的,但又不點破,猜不透國師有沒有把她的情況告訴他。無論如何還是要感謝他,她們從敦煌到長安,一路上三個人相依為命,雖說有時張牙舞爪,但大多時候都孤單無依。後來到了神宮,神宮裡的人待她們很和氣,就算國師間歇性的小肚雞腸加刁蠻任性,但那麼一大堆東西送到面前,是個人都會怒氣全消的。比如小肚雞腸立刻變成活得認真,刁蠻任性也只表示性格鮮明罷了。

她跽坐著向他揖手,「多謝國師慷慨解囊,也感激長史的關心。近幾日城裡稽查得很嚴,幸虧早前辦妥了過所,否則府兵登門時不知怎麼應對才好。」

盧慶點了點頭,沉默下來,緩緩踱步到花几旁,撿了盆栽底下的兩片落葉扔到窗外。略過了會兒才又道:「我在來神宮任職之前曾是禁中內侍,朝里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人身處漩渦之中,往往看待事情不那麼透徹。娘子到長安來……」他搖了搖頭,「捨近求遠了。」

蓮燈聽他說完,腦子裡頓時激靈一下。看來盧慶知道些什麼,起先不提,應當是沒想到她會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現在這個當口指點她,也不知究竟出於什麼原因。但他說捨近求遠,難道真正的仇人在大漠么?

她直起身趨前兩步,「還請長史指教。」

盧慶張了張嘴,想想又作罷了,只推說沒什麼。忽然聽見外面有急促的鹿鳴聲,忙調頭走了出去。

蓮燈跟上去看,原來是幾頭成年的雄鹿內鬥,巨大的鹿角相撞,在一棵松樹下咬牙切齒地角力。只是奇怪,鹿居然也和人一樣,有事不關己的,也有愛看熱鬧的。蓮燈一眼認出那個熟悉的身影,梅花稀疏,頂著一對小犄角在鹿群里點足張望,不是國師的愛寵是誰!

「九色!」她叫了一聲,果然它馬上回頭,看見是她,一步三縱向她跑來。蓮燈蹲下迎它,它親昵地撞進了她懷裡。她好好在它腦袋上身上捋了一下,輕聲道,「犄角還沒長好,別老是往危險的地方湊。萬一人家撞到你怎麼辦?等國師出來看見你缺胳膊少腿了,還不得心疼得老淚縱橫?」說完了發現自己失言了,左右看了看,好在盧慶離得遠,在那頭忙著拉架。

九色對她的勸告倒是不怎麼在意,拗過頭在她的脖子上蹭,蹭完了到處嗅,然後把腦袋擠進了她的衣領里。

蓮燈捂住脖子,抬手在它嘴上拍了一下。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鹿,九色的脾氣和國師很像,無時無刻的感覺良好,無時無刻的不拿別人當回事。

「鹿也要有鹿格,別仗著國師的淫威飛揚跋扈,當心總有一天抓你鋸角放血。」

她恐嚇了它一番,它看她的神氣立刻顯得很不屑,昂頭轉身,扭著渾圓的鹿臀往青石板那頭佯佯而去。

蓮燈笑著目送它,抬頭看天,遠處的雲頭積蓄著雨,如果再耽擱一會兒,下起來就走不脫了。她撫了撫衣袖打算回去,剛轉身發現九色又回來了,僵硬地搖擺著脖子學人做出「跟我來」的姿勢,那模樣要多彆扭有多彆扭。

她叉腰看它,「你每次帶我去什麼地方,最後我都很倒霉,你就是為了坑我而存在的吧?」

它的大眼睛直直望著她,一如初見時那樣純潔無瑕。一人一鹿對視了片刻,蓮燈還是決定再信它一回,跟著它繞到院子後面,七拐八拐拐進一片薔薇花架子。走到盡頭才知道這裡和前院隔了一排游廊,一間大木柞的屋子後面直欞門大開著,前面半遮半掩闔了半邊,穿過游廊能看見前院暖閣里的情景。

蓮燈望了九色一眼,不明白它是什麼意思。它拱著腦袋領她前行,再繞過屋角,才看清屋裡的情況,門扉后坐著一個穿山水廣袖罩衣的人,衣裾舒展開來,平整鋪在地板上,人扒著門框儘可能往前探,偷偷摸摸縮手縮腳,不知在看些什麼。

一陣風吹過來,吹起玉帶下的長發,那髮絲太輕柔,揚起來,能夠看到絲絲縷縷跌落的細節。蓮燈訝然捂住嘴,國師不是閉關了嗎,為什麼在這裡偷看?難道因為送了些東西給姑娘,覺得不好意思了?

她簡直要大笑起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彆扭的人,一百多歲難道不是應該寵辱不驚穩坐釣魚台的嗎?他一定是不確定自己選的花色會不會被嫌棄,嘴上不饒人,結果自己卻長了一顆磕碰不起的脆弱的心。

九色這次總算幹了件好事,吃裡爬外有時候也很討喜。蓮燈捧住它的鹿頭用力親了一口,沒想到它居然暈了,踉蹌幾步,一下栽倒在地上。蓮燈嚇了一跳,忙把它抱在懷裡,它半睜著眼睛眼神迷離,像喝醉了一樣。

終究是動靜過大,最後還是被國師發現了。他倉惶回頭,見她出現在屋后,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蓮燈眯眼笑著,一排糯米銀牙整齊可愛,「國師在這裡吶,我來找你,長史說你閉關了,沒想到還能見上一面。」

國師清了清嗓子擺出威嚴來,「正要入塔,遇上一些事,耽擱了一下。」他穿著雪白的羅襪躡蹀而來,站在檐下垂眼打量他們,「九色這是怎麼了?」

蓮燈搖晃了它兩下,囁嚅道:「它可能不近女色,我親了它一口,它就暈倒了。」

國師臉色微變,沉聲道:「沒關係,本座讓秋官替它扎幾針,它自然就醒了。」話音甫落,看著它麻利地跳起來,箭矢似的眨眼就跑遠了。

蓮燈忽然笑不可遏,她從沒發現神宮裡的一切那麼有意思,不像剛來時戰戰兢兢,慢慢覺得很多人和事很可親,會讓人產生一種依戀的感覺。她仰頭叫了他一聲,他傲慢地拿鼻孔對著她,她也還是一味微笑著,「國師送來的東西我都收到了,這麼多的料子和錢,叫我無以為報。我原本就欠著國師的債,這下更還不清了。」

他對錢財看得很淡,太上神宮一百六十年積攢的財富,讓她花十輩子都花不完。反正已經欠了,再多一點又有什麼關係。不過錢和情的主次還是要分清的,他抱胸說:「錢是身外物,不能和另一筆債混淆一氣。我看你身無長物,錢就不指望你還了,畢竟本座對自己人還是十分慷慨的。」

欠債欠出了自己人,這種發展真有些奇怪。不過自己人也沒有什麼不好,蓮燈看他的眼神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內容。等著吧,等她報完了仇,她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她的洞窟里去。

國師卻不察,依舊端著架子問她,「那些料子……你喜歡嗎?」

她點頭不迭,「我們都很喜歡,一匹料子能做好幾身衣裳呢,等天氣轉暖了就可以穿了。」

他很高興,不過還是有點憂慮,遲疑道:「你不覺得顏色太艷了嗎?」

還好他有這個覺悟,但受人饋贈不能挑三揀四,蓮燈很體貼地說不,「城裡的娘子都穿石榴裙,國師選的料子很合時宜。「

這下國師更高興了,不擔心送出去的東西別人不喜歡,也不會為此不敢見她了。他在檐下踱了兩圈,整了整臉色道:「本座入關的吉時到了,你回去吧。」拖曳著衣擺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來,回過頭又吩咐,「以後離九色遠一點,它還小,經不起美色誘惑,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鹿。如果認識上出了偏差,對它以後的婚配會有影響……人和鹿是不會有幸福的。」

他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揚長而去了。蓮燈站在那裡撓了撓頭皮,沒再停頓,回到前面同盧慶道別後,匆匆趕回了城裡。

運氣還算不錯,等她進了山門才開始下雨。入夜的時候還是淅淅瀝瀝的,雨腳伴著風聲,忽而一陣掃在窗欞上。

轉轉忙著納訶子,用深色的鑲滾包裹起團花緞子的四邊,在燈下穿針引線。曇奴剛吃過葯,人有精神了,支起身子擦拭那柄鈿裝橫刀。擦亮了在頭頂上方唰唰揮舞幾下,開始感嘆自己太久不運功,拳腳生疏了。

蓮燈托著臉無事可做,想起盧慶的話,心裡一直不能釋懷,「盧長史說我捨近求遠,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真正值得重視的仇人在大漠,難道是和我阿耶官場上有牽搭的人?」

曇奴抬眼看她,「那當初王阿菩為什麼不告訴你,偏讓你跑到中原來?」

這裡面的緣故她也說不清,想了想道:「也許連阿菩都不清楚,也或許是阿菩知道仇人太強,覺得我報仇無異於送死,因此索性隱瞞我吧!」

曇奴沉默了片刻說不要緊,「等長安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回大漠,不管仇人是何方神聖,我們一定找到他,把他碎屍萬段。」

轉轉在旁邊幽幽插了一句,「如果當真對手太強,還是得找厲害的人幫忙。等我把春官收入囊中,請他為你出頭多好。」

蓮燈想起國師來,搖頭道:「我不用別人幫忙,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連累不相干的人。我現在只想早早報完仇,然後帶個人回大漠安家。」

轉轉猛然轉過頭來,「帶誰?你有意中人了?不想嫁給放羊的了?」

她抿嘴笑了笑,「我想找個更好的人,看樣子嫁肯定是不能夠的,我可以娶。」

曇奴聽了發笑,「打算強娶么?可是你別忘了,國師不許你成親,他逼你吃的那顆葯據說一輩子生效,你還打算娶別人,別異想天開了。」

是不是異想天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覺得和國師在一起很有意思。雖然時時刻刻被他欺負,可是他的心一點都不壞。因為吃了那顆葯,又不想孤獨終老,所以只能在他身上打主意了。帶他回大漠,好好哄哄也許就能留下他,還可以帶上九色。然後有阿菩、曇奴和轉轉,夏夜坐在沙丘上架火烤野味,那種日子想起來真讓人高興。

不過國師本事那麼大,想劫走恐怕不容易。還有他身邊的靈台郎們,不說別人了,一個春官就難以招架。

她趴在桌上唉聲嘆氣,也許只是個美好的願望,自己逗自己歡喜罷了。湊過去看轉轉縫製的衣裳,針線做得七倒八歪很不美觀,「明天還是拿到東市的彩帛行去吧,請別人做,做最時興的樣子,回頭我用得上。」

高筠死後的十來天她一直處於無所事事的狀態,年過完了,剩下的一個也該解決了。

她去李行簡的宅邸伏守過,節后親朋拜年往來不斷,沒有找到下手的好機會。後來曾經想過混入府里,但是李行簡比高筠警惕性要強得多,也不一定是察覺有人專門針對百里濟的案子,更多是以為某個集團開始有針對性的向朝中大臣發起屠殺。人越老越是怕死,李行簡出門小心翼翼,身邊多出不少護衛。蓮燈盯了很久,都因為無處插針放棄了。

就這樣連續守了七八日,事情總算有了轉機,李行簡的壽誕將至了。李婕妤的生母半年前亡故,大約覺得還在喪期,家裡不宜張燈結綵,就另擇了地方,在別苑大肆籌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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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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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等她報完了仇,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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