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喜歡本座是不是?你對本座動心了是
第8章你喜歡本座是不是?你對本座動心了是不是?
官員們設宴不是含糊著就能矇混的,來往都是官場上的人,必須處處考究,講大排場。恰逢李行簡六十整歲,李中丞年紀雖不如聖上大,論資排輩卻抵聖上半座泰山。於是宮中有賞,命宣王代母親來與外祖父磕頭慶生。既然有皇子親臨,文武官員無論如何都要賞臉的,李家不敢怠慢,便招以前常有來往的樂坊入別院,酒過三巡后命伎樂們歌舞,為眾相公與王爺們助興。
轉轉得到消息后很高興,「終於到了我大展拳腳的時候了!我認識九部樂里的西涼樂那支,借著掙點脂粉錢的名義跟他們混進去。你就充當我的樂奴,咱們一塊兒進他的宅邸。」
蓮燈考慮得有點多,「這樣正大光明,恐怕不太好施展拳腳。萬一哪步出了紕漏,只怕要把火引到你身上。」
轉轉卻說沒關係,「你易容,前後兩張臉,誰也認不出你。我們最要緊的是進府,樂工有好幾個班子,演完了就散的。到時候看情況再定,如果有機會,我隨他們先離開,你動手的時候我不至於拖你後腿;要是沒有機會,就當是進去遊玩一遭,仍舊跟著出去,等下次再想辦法。」
蓮燈猶豫了下,似乎沒有更好的主意了,便和轉轉梳妝打扮上,抱著琵琶與篳篥,去北里找那個相識的樂坊。
轉轉以前在龜茲商隊里算是小有名氣的伎樂,和那些樂工們也有些來往。蓮燈和曇奴救她的時候,正是商隊從長安返回龜茲途中,薩保一死,這個商隊基本就解體了,酒泉發生的情況不會那麼快傳到長安來。所以她現在行走,依舊可以憑藉以前的聲望。
果然那些樂工賣她幾分人情,見到她還十分的歡喜,絮絮說:「祖師保佑,正好缺個人手,這下子可解了燃眉之急了。」又打量蓮燈,「這位小娘子會些什麼?」
蓮燈摘下面紗笑了笑,「奴只會篳篥和笛子,跟在我家娘子身邊,專門為娘子抱琴。」
蓮燈長得很美,美麗的女郎一向比別人少些坎坷,樂坊收人要看手藝,但是只要有張漂亮的臉,一切要求都可以降低再降低。蓮燈的加入幾乎沒受任何阻攔,那麼輕而易舉。轉轉回身看她,沖她擠了擠眼睛,兩人相視一笑。
到了上元這天是正日子,入夜前人都進了李宅的別院。李行簡十分的大方,所請的樂部起碼有三四十,還有角抵藝人和舞者,加在一起不會少於百人。
人多不是壞事,範圍廣了,就算要捉拿也不容易。
蓮燈跟隨樂工們進宅邸,她還是十六歲的小姑娘,臉上依舊帶著天真的成分,到了陌生的地方很新鮮地左顧右盼。琵琶抱久了手酸,不停地調換兩手,誰也看不出她掄起大刀來是怎樣孔武有力的模樣。
轉轉悄悄湊在她耳邊問:「可看清地形了?」
她自從踏進這裡就處處留心,院牆有幾道,樂台離門有幾個拐彎,都在她腦子裡清晰地刻著。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循規蹈矩隨家奴往後院走,抬起眼時看見對面游廊走過幾個穿繚綾春衣的郎君,紈綺上綉一行秋雁一江春色,移步時金魚袋和蹀躞七事相撞,發出細碎旖旎的聲響。
這樣尊貴的打扮,應當是宗室皇親。她微別過臉避開他們的視線,樂坊里的樂工告訴她,那些公卿們喜歡在樂人里找樂子,萬一被相中,那就很難擺脫了。所幸她帷帽上的紗羅放下來了,可是轉轉卻沒有。她是那種眼角眉梢都是詩的女郎,結果不小心被人落了眼,那邊揚聲叫站住,蓮燈頓時暗乎不妙。
幾位郎君閑庭信步似的走過來,轉轉發覺時已經來不及把障面放下來了。她的胡人五官在長安比較緊俏,最近時興養胡姬,弄回去收為妾侍,喜歡的時候抬舉抬舉,不喜歡了就送人,是長安貴族們彰顯身家的手段。好在她沒有賣身在樂坊里,別人不能做她的主,這麼想來心裡也安定了些。
那幾位郎君到了她們面前,也不急著和轉轉搭訕,只問坊主是什麼部的。坊主恭恭敬敬長揖下去,「回稟殿下,奴這班是西涼樂部的。」
其中一位嘿了聲,「五郎,西涼樂還是胡女奏得好。」
那個叫五郎的微微笑了笑,飛揚的眼角有股桀驁不馴的嬌縱味道。
轉轉愈發低下頭,暗地裡咒罵了一聲。然後聽見這位五郎吩咐身後的侍從,「挑幾個樂人並這胡女,一同送到西邊閣子里去。」
侍從忙道是,坊主卻上前叉手,「這位娘子出於舊日交情來樂坊幫忙,不能算是樂坊的人,齊王殿下點她的卯,還需問過小娘子自己的意思。」
大曆就是這點好,賤籍同良民的劃分非常嚴格,所受的待遇也絲毫不能馬虎混淆。賤籍遭販賣或充教坊是很尋常的事,但是良籍的則不同,只要不是自願,就算皇親國戚也不能強迫。
齊王慢慢哦了聲,口頭算是應准了,神情卻滿不是這麼回事。他審視轉轉兩眼,「那麼女郎可願為本王奏上一曲?閣子里的都是親貴,只要奏得好,必定重重有賞。」
轉轉回頭看了蓮燈一眼,自己心裡明白,既然被盯上就沒法脫身了。如果她隨齊王去,蓮燈一定要帶上,少了樂坊那麼多雙眼睛,她隨意吩咐她在外等候,她就可以有足夠的空間去做她想做的事。
她吸了口氣,對幾位郎君嫣然一笑,「殿下看得起奴,奴再推辭豈非不識抬舉么!請殿下先行,奴交代幾句就來。」
齊王一眾人心滿意足地去了,好在胡樂奏的人多,缺了一個還可以調配。轉轉把要緊的幾點囑咐其他樂工后,領著蓮燈跟李府侍從過了中院。
蓮燈緊緊抓她的手,她知道她擔心,在她腕上拍了拍,「我見多識廣,什麼樣的豬狗輩都領教過,你不用擔心我。」復壓低聲道,「既然那裡都是王侯,我猜李行簡必定是要相陪的,正好等他自投羅網。我不叫你跟進去,讓你在廊下等我,該如何你自己看著辦。」
蓮燈道好,把她送上了蓮花台階,自己避到一旁靜待。
夜色一點一點瀰漫上來,四面笙簫漸起。她抬頭望了望,轉轉柔艷的歌聲飄過來,桃花紙上映出那些貴人們的身形,忘乎所以地隨著拍子擊節,其中一個就是李行簡。
李行簡不能只顧這些親王不顧來客,所以早晚是要出來的。她尋個沒人的地方戴上面具,只要定下心守株待兔,等轉轉離開了再動手,府里人員往來頻繁,誰也不會注意到她。
但不知怎麼,今天欠了點沉著,心裡一陣陣有浪翻湧,恐怕要壞事。然而到了這步,中途放棄又捨不得。她曾經試過晚間潛進李府,可巡夜的人整晚不斷,她連上房頂都做不到,更別提進李行簡的卧房了。所以今天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她咬牙靜下心來,原以為李行簡會先離席應酬賓客,沒想到反而是齊王先出現,身後跟著磨磨蹭蹭的轉轉。
蓮燈不明白轉轉為什麼會同齊王一道出來,心裡難免有些牽挂。轉轉找不見她失神張望,只聽齊王道:「娘子在尋你的女使?」
轉轉忙道不是,「我先前讓她先回去的,想是已經離開了。不用管她,殿下請吧!」
轉轉就那麼走了,蓮燈在黑暗裡看著她,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看她的樣子不像是受了脅迫,大概是急於出府,才會跟隨齊王一起的吧!
無論如何她不在,自己行事也不受束縛了。又等片刻見侍者推開移門,李行簡從裡面踏了出來,她狠狠盯住他,他身邊只有一個廝兒,從這裡到花廳要穿過一道九曲迴廊,此刻不動手,再想找機會就難了。
她遠遠尾隨,小廝的燈籠光搖曳,照得兩邊翠竹林里鬼影幢幢。待到沒人的地方,她抽出腰刀積蓄力量,拔高了身形從後面劈上去,豈料不知從哪裡躥出兩個人,身手很了得,挺劍一挑擊退了她的攻勢,反向她撲擊過來。
殺人只是一瞬的事,錯過最佳的時機,那麼今天的計劃就註定失敗了。蓮燈自己心裡知道,她有個認準了就不放的壞毛病,那兩個人纏住她,她下了狠心招招斃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打鬥的聲勢終歸大,眼看那兩個護衛落了下乘,那個小廝嚇得打顫,一疊聲的「抓刺客」,幾乎叫破喉嚨。游廊那頭有火把蜿蜒而來,她急於求成,注意力全放在了李行簡身上。這樣一來忽略了身後,只聽一聲刀鋒破空的呼嘯,背上熱辣辣驟痛,皮肉分離的聲音自己聽起來居然有那麼響!
今天也許要交代在這裡了,倒沒什麼懊悔,唯一遺憾的是不能把仇人殺完。她一心要取李行簡的命,他只在離她兩丈遠的地方,只要她再努把力,也許就能宰了他了。可是背心痛得厲害,她有點堅持不住,動作也慢下來。
耳邊喊聲震天,就像獵人圍捕獵物。她忽然驚覺,如果死在這裡,他們揭開她的面具,不知要連累多少人。
殺不出重圍,逃又逃不掉,如何是好?她只記得以前反覆念叨的話,活得起死不起,但是圍攻的人越來越多,她振作精神殺倒頭陣,轉眼又迎來了第二波。
忽然一陣琴弦錚然嗡鳴,四周圍都震蕩起來,就像水面泛起粼粼漣漪,數不清的柳葉飛刀如波光橫掃而過,眾人避之惟恐不及。蓮燈還沒有看清來人,一片黑影籠罩住她,簡直有點騰雲駕霧的意思,感覺不到任何起落,一直向前移動,用風的速度。
她痛得吸氣,背上血肉模糊浸濕了衣裳,只覺得冷得厲害。不知道這人是誰,她努力往上攀了攀,「大俠……恩人……」
恩人低下頭,黑暗裡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不清五官。
「吃過一次虧,下次就知道厲害了。」他架著她喃喃說,「哪裡來這麼大的膽子,這種時候動手,不是自尋死路么!」
蓮燈頓時心頭一松,是春官,還好,他來救她了。
可是救過之後該怎麼辦?她渾渾噩噩間依舊在擔心,這件事沒有那麼容易,會查到轉轉頭上,會查到雲頭觀去的。到時候大理寺一定會盤問她,甚至驗她的後背,那麼這傷口怎麼隱藏?
她到現在才開始後悔,可是後悔也難以補救了。
放舟帶她回到雲頭觀,照他的話說不能躲,越躲越證明心虛。她也做好了準備,萬一金吾衛來查,只要能堅持住,也許有希望糊弄過去。
進門的時候曇奴正在屋裡打轉,她現在不能幫上忙,她們今晚的成敗未可知,她除了擔心無計可施。果然預感有時候真的很准,蓮燈回來時受了重傷,春官把她抱進來,她的四肢沒法自行搬動,但因為易了容,臉色卻是如常的。
曇奴慌忙上前迎接,蓮燈微微睜開眼看了看,「轉轉呢?還沒回來么?」
曇奴急得落淚,「別管她了,她很機靈,不會有事的。你現在且顧你自己吧,這是怎麼了?」
她張不開嘴,唯覺得又痛又累。放舟替她揭開面具,面具底下那張臉上布滿了汗水。他沉了嘴角,看樣子硬熬是熬不過的,回身推門出去,直著嗓子叫了兩聲弗居。
弗居剛睡下,聽他一喊披頭散髮過來了,曇奴這才知道他們是相識的。奇怪像落進一個陷阱里一樣,雖然他們沒有做任何傷害她們的事,可是為什麼有種很蹊蹺的感覺?
弗居看了蓮燈的傷勢沒有問原委,立刻回卧房找藥箱來,處理起傷口也是麻利異常,邊上藥邊道:「這間屋子不能住了,進密室,先在裡面躲兩天再說。」
蓮燈傷在背上,放舟不方便直視,便問弗居要不要緊。弗居讓曇奴扶起她,一圈一圈給她纏上了紗帶,隨口應道:「她哼都不哼一聲,肯定忍得住,死不了的。」
她不出聲,只是不想讓他們擔心罷了。蓮燈腹誹著,神志有點恍惚,然後感覺放舟背起她,快步跟著弗居進了一條幽暗的過道。
她睜不開眼,只知道被安置下來,連側躺都不能,只得趴著。弗居在旁嘆息,「座上見了不知什麼感想,他還沒出關么?今天這事他知不知道?」
放舟道:「傳了消息回去,盧慶會回稟的。明天看吧,說不定一早就來了,或者會把人接回神宮。」
「現在不宜挪動……」
他們喁喁低語,一面說一面往外去了。
曇奴在門前等著他們,探首道:「我進去照顧她吧,萬一她要喝水呢。」
放舟抬了抬手,「你且稍安勿躁,再過一盞茶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曇奴惶惶不知如何應對,放舟從袖子里掏出幾支銀針遞給弗居,「你清閑得夠久了,干點正經的吧!事情辦妥了,座上會誇獎你的。」
弗居無可奈何,接了銀針聽他介紹今晚的事情經過,然後撩著頭髮回房了。沒過多久大理寺並李府的人到了山門上,曇奴想起放舟還在這裡,想提醒他迴避,誰知他早就不見了。然後房裡出來一個人,穿著弗居剛才的禪衣,臉卻儼然是蓮燈的臉。
曇奴大驚,見她側過頭對她一笑,豎起一根手指貼在唇上,示意她噤聲。
曇奴怔怔看著她,她站在檐下,表情平靜眉目清朗,莫說月色里,就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出破綻。所以這才是真正的易容,可以隨心所欲變成想變的那張臉。太上神宮精於此道,弗居應當是神宮的人,而且看樣子地位還不低。
大理寺是辦案的牙門,捉拿嫌犯時不講究風度,進了山門大喊大叫,把觀里的大小女冠全喚了起來。領頭的司直擎著火把左右觀望,問觀主何在。經主四下尋找沒有看見弗居身影,便道:「觀主想是夜遊還沒回來。」
雲頭觀在長安城裡不算籍籍無名,觀主私生活混亂也已經無人不知,所以那些凶神惡煞的衙役倒不顯得多難理解,只道:「這樣眷戀紅塵還從什麼道!夜遊?火燒了眉毛還有興緻胡亂走動。」言罷看見廊下站著人,揚聲道,「今日是誰隨樂坊進了御史中丞別院,上前來,某有話要問。」
弗居做出怯怯的樣子,那身段和說話的聲氣與蓮燈不同,自成一派。輕挪著步子下台階,對司直肅了肅道:「回侍官的話,正是奴家。」
那司直仔細打量她兩眼,見小女郎生得面貌姣好,又是那樣嬌滴滴模樣,嗓門頓時放輕了些。不過該例行的盤查還是一樣都不能差的,命李府的人和樂坊坊主來認人,確定都沒有疑義了才道:「你是何時出李府的?你家女郎何在?李府上有刺客行刺你可知道?」
弗居道:「家主隨齊王出遊,到現在還沒回來。家主臨走吩咐奴,說不必奴跟著,命奴先回觀里來。奴離開中丞宅邸的時候一切如常,並不知道李宅內發生了什麼。」
司直皺了眉頭作勢呵斥,「你如何不隨樂坊一道出府?為什麼一個人先離開?」
弗居期期艾艾道:「請侍官明鑒,奴不是樂坊的人,只因我家娘子和坊主有交情,奴才跟隨娘子進樂坊的。既然家主自去了,奴須早早回觀里,待家主回來了還要侍奉的。」
曇奴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來,弗居不愧見多識廣,她可以把自己沒有參與的事編得頭頭是道,不管那些大理寺的人怎麼斷,在她看來是不會有大問題了。
也虧得刺殺李行簡時蓮燈帶著面具,那個挑燈小廝見了本尊根本認不出來,既然身份確認無誤,最後便是驗傷。刺客中了一刀,如果她背上沒有刀傷,那麼嫌疑便可洗清了。
大理寺帶了專門的女醫隨行,請她入內查看,把邊邊角角都摸透了,退出來說沒有差池,司直這才揮了揮手,帶著人馬離開了雲頭觀。
待他們走遠了弗居忙回屋裡,手忙腳亂摸索著從後頸拔出幾支銀針,再抬頭時恢復了原來的容貌,只是像打過一場惡仗似的,額角鼻尖沁出汗,坐在杌子上,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曇奴在一旁目瞪口呆,剛才的一切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小聲道:「觀主辛苦。」
弗居喝了水略坐了會兒,然後到鏡前左右比照,萬分慶幸地感嘆,「還好鼻子沒有移位,眼睛也沒有變小……」
曇奴很好奇,小心翼翼道:「觀主的易容術……令人嘆為觀止。」
弗居揉著臉笑了笑,「這種易容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用差了五官錯位,連你阿娘都認不出你來。而且很疼,比上刑還疼,可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好本事。」
曇奴掖著手囁嚅:「我們先前一直不知道觀主的身份,觀主還為我解毒,如今想起來是我們太遲鈍了。」
弗居不以為然地一擺手,「不是你們遲鈍,是我偽裝得好。這長安城裡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就是喜歡市井,國師也不勉強我。我在城裡生活好多年了,一直沒有回神宮。」
「那麼觀主是……」
曇奴問了一半停頓下來,料想她應該不會說的,誰知她並不在意,攬著銅鏡道:「我們相識也有一個多月了,我和轉轉又是情同姐妹。其實告訴你們也沒什麼,司天監有五官,春夏秋冬中,我是中官靈台郎。」
這下曇奴怔住了,她原以為她是巫女之類的,沒想到居然和放舟平級。其實什麼品階倒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是覺得太上神宮某些地方太奇怪,十分解釋不通。弗居既然是中官,那她隱藏在雲頭觀做女道又是為什麼?
可是心裡有再多疑慮都不能一直追問,有時候笨一點反倒明哲保身。不管他們暗中有什麼打算,目下她最擔心的是蓮燈,便問弗居她的傷勢會不會傷及經脈,弗居道:「皮肉傷罷了,將養幾天慢慢就會好的。不過今天的事鬧得有點大,明日長安城中就要開始大肆搜捕,想要再動李行簡,幾乎是不可能了。」
曇奴看得很開,無論如何活著要緊,能不能報仇都是后話。大不了回敦煌去,宰了高筠和張不疑已經是賺的了,剩下一個李行簡暫時動不了,等三五年之後未必沒有轉機。
那廂蓮燈疼得大氣不敢喘,睡了一會兒到底醒了,睜開眼見一個人背身站著,看樣子像國師。
他來了么?不知怎麼,蓮燈有點高興,她用力抬起頭喚他,他轉過身來,可惜並不是國師,是放舟。
放舟蹲在她榻前看她,「當真糊塗了,連人都不認識了。」也不同她計較,問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蓮燈搖了搖頭,「天亮了沒有?」
他推窗看天上星斗,「約莫還有一個時辰。」
她綿長嗯了聲,扒著枕頭勻了很久的氣,又問曇奴,「轉轉回來沒有?」
曇奴也正為這事心焦,蓮燈受了這麼重的傷,轉轉又下落不明,更是雪上加霜。平時她就算荒唐,從不會夜不歸宿,如今又是跟著一個男人出去,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怎麼得了!
「怪我無用,現在只能幹著急。」曇奴忡忡道,「這個活祖宗,好手好腳為什麼不自己回來?是不是遇上了麻煩,或者被齊王扣下做小妾了?真急死人。」
放舟道無妨,「和達官貴人們在一起,最壞無非是這樣。等天亮我派人去打探,說不定還在齊王府。」
蓮燈心裡難過,自己這次栽得毫無體面,要是再賠上轉轉,那她應該怎麼辦?於是趴在枕上嗚咽,「我一定要殺了李行簡,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她的滿腔怒氣無處發泄,人鑽進了牛角尖,隨時會跳起來再戰似的。曇奴忙安撫她,「無論如何先養好身體,你聽我的,近期內想殺他是不能夠了,你稍安勿躁,待事情涼一涼,過了這股熱勁再說。」
她一眨眼就是千般想頭,恨過了一陣又滿是失望,「也許再也殺不了他了,我想回敦煌了。」
放舟卻道:「未必殺不了,只看什麼人動手罷了。你學藝不精辦不到,換個人,探囊取物一般。」
她聽了艱難地看他,「阿兄有辦法嗎?」
他整了整衣袖含蓄一笑,「等你養好傷再說不遲。」
她伏在那裡嘆息,越是痛,腦子越清明。人都有惰性,一旦萌生了退意,心境就懈怠下來。她也細想過,如果李行簡暫時解決不掉,她一定要再探盧慶的話,究竟他說的捨近求遠指的是什麼。
她趴得四肢僵硬,稍稍動了動,牽扯到後背,重拳擊中似的疼。她灰心喪氣,帶著哭腔問放舟,「國師什麼時候出關?一定請他來看我。」
放舟有些驚訝,「你們交情有這麼好么?怎見得國師願意來看你?」轉頭見曇奴還在,壓低了聲在她耳邊道,「你念著國師做什麼?別忘了我們是有婚約的,還敢在我跟前提別的男人,這是不守婦道你懂不懂?」
蓮燈反駁不動,自己心裡卻嘀咕,婚約你個大頭鬼,有也不算數!她就是想見見國師,雖然他不會因為她受了傷就減少對她冷嘲熱諷,但是總覺得多個人在,心裡就可以安定一些。可是轉念想想又不對,擺手說:「別來……算了。」城裡查得緊,萬一委屈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國師,事情可就大了。
放舟抱著胸皺起眉,倒並不為她的傷擔憂。習武的人別說挨一刀,就是斷一條胳膊一條腿也沒什麼大不了。如今她這樣惦念座上,看來幾番相處就被人收歸旗下了。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涉世未深容易被表象迷惑,看來也是無力轉寰的事。
她想見國師,他也樂得成全,「天亮我回神宮一趟,把夜裡發生的事向座上稟告,順便替你傳個話,見不見你看他的意思。」轉頭望外面,透過窄窄的一道窗,看見東邊的天幕上浮起蟹殼青來,他操勞了一夜,也覺得有點倦了。打個呵欠伸了伸懶腰,「好好養息,我回去了,等你好些了再來看你。如今這個半死不活的樣子,我看得揪心。」邊說邊邁著方步,搖搖晃晃往過道那邊去了。
可是剛邁出密室,迎面遇上了晚歸的轉轉。奇得很,她見了他躑躅不前,滿臉心虛的模樣。放舟納罕,負手道:「現在才回來?她們很擔心你……」話音才落,她捂住了嘴快步與他錯身而過,他頓在那裡,搖了搖頭,迎著朝霞躍過了院牆。
轉轉是哭著進門的,把蓮燈和曇奴嚇了一跳。再三問她怎麼了,似乎蓮燈的失敗和受傷只佔了她眼淚的很小一部分,還有一大部分很難描述。蓮燈急得沒法,又不能起身,對曇奴道:「捂住她的嘴,別嚎了。」
曇奴果真上去把她的哭聲按在了掌心裡,蓮燈的聲音這時候才能蓋過她,問她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徹夜不歸?是不是遇見不好的事了?」
所謂不好的事,在她心裡大概就屬於當初薩保那種霸王硬上弓。誰知轉轉哭得更凶了,曇奴的手已經蓋不住她的悲傷,她哭了很久,哭到蓮燈和曇奴都對她無可奈何時,她自覺無趣停了下來,抽抽搭搭道:「昨晚我喝了點酒,酒後……失德,把齊王……那什麼了。」
蓮燈和曇奴驚得合不上嘴,但是「那什麼」到底是什麼?蓮燈連背痛都忘了,好奇地問曇奴,「她是什麼意思?」
曇奴一臉茫然,「你要說就說明白,齊王是皇帝的兒子嗎?你把皇帝的兒子殺了?」
轉轉臉紅到了耳朵根,絞著手指說不是,「昨天我是想借著齊王的名頭趕快離開李宅的,可是你們知道,這種有權有勢的人不那麼好打發。他盛意邀我隨他遊船,昨天又是上元,到處花燈歌舞……當時夜有些深了,我一時把持不住,把齊王給……姦淫了。」
曇奴嚇得一屁股坐在杌子上喘大氣,定了半天的神才道:「你是怎麼回來的?幹了這樣的事,齊王能放過你嗎?」
她慌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是回來同你們說一聲的,眼下沒辦法,我只有出去躲一陣子了。」
蓮燈從這件事想到了自己,看來闖了禍之後逃跑是她們這類人的共性。她還好一點,不過是看見國師洗澡,轉轉太惡劣了,她直接把人玷污了。這下子可好,屋漏偏逢連夜雨,該當是一劫。
她還很虛弱,喘了兩口氣,斷斷續續道:「前車之鑒……我覺得躲不是辦法,人家手眼通天,你能躲到哪裡去?只要他想抓你,你就算逃到關外也沒用。你先別急,世上的人不一定個個都小肚雞腸,或者人家並沒有放在心上……況且我覺得吃虧的是你,你連清白都沒了,他還想怎麼樣!」
曇奴這才反應過來,忙道是,「明明吃虧的是你,你為什麼要躲?照理說應該讓他負責,把你娶回王府才對。」
轉轉立刻驚恐萬狀,「我才不要進王府,再說我有喜歡的人了……」想了想復哭起來,「剛才遇見春官我都沒臉見他了,我如今這算怎麼回事呢,好好的沾染了別人,我和他再也沒有未來可言了。」
蓮燈被她哭得頭都疼了,她們關注的重點永遠不在一條線上。轉轉重情,彷彿沒有了愛和被愛就活不下去。她不是,她要盤算的是怎麼從谷底爬上去,怎麼扳回一城來。
可是這綿綿的嗚嗚聲實在讓人受不了,她對曇奴使個眼色,「你帶她回房去吧,好好勸勸她。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
曇奴道好,說讓蓮燈好好休息,半推半抱把轉轉弄了出去。
密室里靜下來,她開始反思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曇奴中毒,到現在的轉轉失身,都是因她而起。她心裡覺得愧疚,百般的難受,伏在枕上哭起來。哭了半截髮現有腳步聲,她費力地別過臉看,一小簇陽光照在門前的青磚上,光柱里細細的粉塵懸浮著,一個穿著春錦長衣的人從外面踏了進來,一手捂著口鼻,眼睛里滿是嫌棄。
「住的什麼地方,九色的窩棚都比這裡好……聽說有人思念本座,本座今日無事,特屈尊來看看。」
她看見他,覺得天一下子變亮了,心裡的陰霾霎時也散了,連背上的痛都不那麼鮮明了。
她撐了一下身子,「國師,你來了!」
他走過來,唇角鄙薄地一撇,站在她榻前趾高氣揚地指點,「你的身手究竟有多差,居然被幾個家奴傷成這樣!本座記得當初王朗至少還能與我過上三五十招,結果教出來的弟子這麼不長進,可見一代不如一代。」
她忙說不是,「李行簡府上有幾個高手,拳腳功夫不在神宮徒眾之下。後來那個廝兒叫起來,又引了二三十人,我就有點招架不住了。」
他啐了口,「什麼狗腳高手,與我神宮相提並論?你自己不濟,別給對手臉上貼金了。」
她怏怏緘默下來,早就料到是這樣,他不來覺得有點寂寞,他來了便沒頭沒腦潑她涼水,打擊她的自信。這個人有沒有一點愛心?對待病人就不能溫和一點么?
「等我痊癒了就殺回來。」她賭氣式地說,「只怪李行簡警惕性太高,要是像前兩個一樣,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他哼笑一聲,「前兩個是無用的廢物,才讓你那麼容易扳倒。你動手前沒有打聽過李行簡的情況么?他是皇親,和曹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的女兒是今上的枕邊人,妹妹是定王的王妃。」
蓮燈遲疑了下,「碎葉城的定王?」
國師嗯了聲,掖著兩袖感嘆,「其實皇族的聯姻說起來真亂,今上和定王都是太宗手上下來的,結果兄弟娶了姑侄。所幸定王遠在關外不得回中原,否則一家聚首,誰該給誰施禮,誰又該給誰磕頭呢?」
他掩唇不厚道地笑起來,蓮燈抬眼看他,這人有時候低級趣味得很,雖說姑侄配兄弟輩分有些亂,古往今來也不是沒有,哪裡那麼好笑!倒是他提起了李行簡和定王的關係,忽然讓她心頭一凜。盧慶曾說她的仇家在西域,百里都護是戍邊大將,定王是雄踞關外的親王,也許兩者不能共存,李行簡受了妹婿指使,誣陷百里都護也不一定。
她掙紮起來,他站得離她不遠,她奮力拽到他的袍角,痛得兩眼昏花,邊喘邊道:「國師能不能告訴我實情,究竟害我阿耶的是誰?除了李行簡是不是還有定王?」
他怔愣了下,「你自身難保,還管那麼多幹什麼?別亂動,讓我看看傷口。本座帶了好葯來,敷上就不痛了。」
他彎下腰搬動她,讓她舒舒稱稱趴在那裡,然後提著袍子很勉強地在榻沿坐下。國師覺得這次自己犧牲很大,今天剛換的新衣裳可能要弄髒了,本來嫌這裡不夠雅緻,不過看她的可憐樣子也只好將就了。翹著兩根指頭捋開她的頭髮,正打算掀被,沒想到她居然反對,哎了聲道:「還是請弗居來吧!」
他皺了皺眉不悅,「弗居沾花惹草的手難道比本座乾淨?真是不識抬舉,這天底下幾個人能有你這樣福氣,你還挑三揀四,分明是想惹本座生氣!」
他認為自己受到了侮辱,蓮燈卻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覺得男女有別,她再糙也是個姑娘。她的傷在中間偏上那麼一點點,要換藥就得把衣裳脫下來,讓她把背露給他看,她心裡不太情願。
「終歸……國師面前唐突,有礙觀瞻。」
「命都快沒了,有空害臊?」國師很不耐煩,同時覺得她虛偽到家,「聚星池那晚你可是打算讓本座看回來作為償還的,當時何等的大義凜然,今天治傷反倒刁難起來,女郎,可見你思想很複雜啊。」
蓮燈被他堵得應對不上,兩頰熱辣辣燒到了耳朵根,支吾了下道:「那今天就算兩清了,行不行?」
他仰著脖子哂笑,「本座救你的命,你卻想同本座兩清,難道你以為看見你血肉模糊的後背,本座能多長塊肉么?天下怎會有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蓮燈簡直要被他說哭了,氣息奄奄地抗議,「我身上有傷,我是病人……」
他乜她一眼,「那麼傷是怎麼來的呢?」
因為技不如人,所以沒有資格拿來炫耀。蓮燈識趣地閉上嘴,說實在的欠了這麼多人情后還想談兩清,就如他剛才說的那樣,太厚顏無恥了。
她不再聒噪,他才有空靜下心來替她查看。解開右衽褪中衣,這是國師第一次替女人寬衣解帶,感覺有點奇怪。嘴上雖不饒人,手腳還是放得很輕,她同別的女孩子比起來終歸多了份可憐。他接到放舟的消息時以為她傷得不輕,但是見她還斗得動嘴,心裡多少安定了些,可是揭開那層細紗的纏繞,仍舊不免一悸。是他過於樂觀了,原來傷口深且寬,不像一般刀鋒所傷,恐怕對方的兵刃還是經過改良的。怎樣殺傷性更大,讓人更痛?打毛了鋒芒,要麼傷不了人,一旦與皮肉接觸,形成的切口就像鋸子劃過一樣,切口不平整,能雕刻出蜿蜒的花來。他很驚訝,她居然忍得住,也許是習慣了靠自己,知道呼痛和抱怨沒有用,所以再大的苦都經受得起。
他拔開藥瓶上的塞子勻勻替她撒上一層,黃褐色的粉末把那道溝渠填滿,他聽見她嘶地一聲吸了口涼氣,忙停下問她,「很疼么?」
其實問了也是白問,她當然很疼,他看到她慄慄的顫抖,肌肉因此劇烈收縮起來。可是她說不疼,「沒關係,我忍得住。」
他輕輕嘆了口氣,剛才衣裳從下往上撩起,那妖嬈卻新鮮的纖背蜂腰多少勾起他一些雜念。可是現在見她這樣,似乎除了心酸就沒有別的了。
「你要殺李行簡,本座替你辦成。以後不要再去平康坊了,回神宮讀書繡花,做你這個年紀該做的事。」
她愕然回頭看他,用力過猛牽扯到了傷口,不由吃痛呻吟。他彎腰打量她,「怎麼?勞碌得太久,怕過不慣這種生活?」
她說不是,「我只是很奇怪,國師曾經同我說過的話我還記在心裡,如今突然改了主意,倒叫我有點意外呢。」
她偏過頭枕在手臂上,年輕的臉龐稚嫩,鬢角纏綿著細細的絨毛,沉鬱的時候有種寡歡的美。她的心思很單純,因為自己一往無前,就以為別人也同她一樣,認定了就會做到底。
他放下她的衣襟,重新替她蓋上了被褥,抬眼看牆頭那扇高高的小窗,喃喃道:「本座不想契約那麼快失效,你要是死了,我的債向誰去討?」
他這麼說是找台階下,原本很順理成章的事,變通一下,一切會容易許多。可是她卻拒絕了,拉著長長的調子說:「我不用國師相幫,誰都可以,就不能是你。你看曇奴和轉轉,她們因為我經受那麼多變故,弄得傷痕纍纍。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在太上神宮尊養,是大曆的明燈,出不得半點意外。」她笑了笑,「你只要袖手旁觀,不用管那些恩怨情仇。如果你的手沾了血,以後仙氣全無了,我會很難過的。」
他很驚訝,她這算是在保護他么?他頓了很久,歪著頭奇怪地審視她,「你就沒有想過要依靠本座?」
她很老實地說沒有,「阿菩把我挖出來的那刻起,我就打定主意靠自己了。我沒有親人,親人都死了,誰能夠讓我依靠?」
國師對插著袖子沉吟,「那也不一定,血親死完了,還可以發展別的親嘛。」
她有點絕望,別的親大概只有姻親了,可是這條路早就被他斬斷了,現在又說,分明是往傷口上撒鹽。
說起傷口,他帶來的葯很好,剛用上腌漬一樣疼得她差點沒嚎叫,現在痛勁過了,隱約有些涼意,不再是烈烈的燒灼了。她鬆散地長出一口氣,別過臉問:「這葯能加快傷口癒合么?」
國師踱到矮桌旁坐了下來,含含糊糊道:「應該可以吧!功效還沒試過,待你用完就知道了。」
蓮燈起先很感激他,但發現他拿她來試藥,熱情頓時消退了一半。似乎已經和他過了客套的階段了,開始嘟嘟囔囔抱怨,「用的是什麼方子?萬一有毒怎麼辦?萬一留疤怎麼辦?」
他一聽他的葯遭她嫌棄,立刻拉下了一張臉,「本座連夜為你制的葯,你沒有感恩戴德就罷了,還懷疑會不會有毒?早知道往裡面加二兩曼陀羅,先把你葯倒了再說。」
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她卻有些高興,忙了大半夜,可見得到消息就很擔心她,沒有即刻趕來是因為葯未製成。她咧著嘴對他笑,「我誤會了國師的一片好意,對不住了,待我能下床再向國師賠罪。」
他驕傲的毛病從來沒有減退過,神情既憤怒又失望,「本座清修已久,難得有興緻管你這些雜事,好心倒被你當成驢肝肺了。念你有傷在身,也許還影響了腦子,不同你一般見識。你好生修養吧,本座回宮去了。」
她忙挽留他,一疊聲說:「不不,別走!」
一股驕傲的味道從他渾身上下乃至每個毛孔里散發出來,還算留情面,他腳下頓住了,但脖子不轉動,只拿眼梢瞥她,「怎麼?還有事?」
蓮燈也不知是不是鬼迷了心竅,抑或像他說的那樣腦袋也受牽連,脫口問他,「國師,你是不是有些喜歡我?」
他詫異地回過身,原本白凈的面孔隱隱泛出青灰來,「你可真會給自己長臉,你有哪一點值得本座喜歡嗎?我早就同你說過,你和九色是一樣的,區別只在九色不會說話,而你會。你沒見九色多喜歡你嗎,如果不是有那麼多共同點,它為什麼獨獨和你交好?」
蓮燈垂死掙扎,「可是你也說了,讓我不要同它走得太近,免得它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鹿。」
國師發現被她帶進了一個怪圈,居然和她討論起人和鹿的問題來了。他拂了拂袖,「反正你只要明白一點,在本座眼裡你和九色一樣就可以了。」
蓮燈萬念俱灰,背上又劇烈地一陣痛,不敢太激動,怕崩裂了傷口,只得自己安撫自己,說不要緊,反正要劫他回去的,管他喜歡不喜歡!
也因為打了這個岔,他倒是沒走,和她眈眈互瞪起來。蓮燈瞪人的功夫差了點,沒多久就敗下陣來,於是換了個招數道:「我渴了。」
國師聽了別過臉,「和本座有什麼相干?」
「我不能下床,只有勞煩國師了。」她獻媚地笑了笑,因為仰頭太久忽然覺得有點噁心,支持不住了,一頭栽了下來。
有時針鋒相對不起作用,反倒是適時的示弱能讓國師動容。她趴在那裡不說話了,他才想起她的傷勢真的很重。一個姑娘家,能夠堅持到現在不容易,看她這麼可憐,倒一回水罷了,應該不會折損他的威儀的。
他打掃了一下喉嚨,提著袍角踱過去,看了看桌上的小火爐,還好窩著炭,水是熱的。他牽著袖子提起茶吊,往杯子里註上一點水,仔仔細細把茶具清洗了一遍。蓮燈舔了舔唇,直覺口乾舌燥。其實杯盞一直在用,不會臟到哪裡去,國師太精細了,同他相比自己大概才是真男人吧!可是細節太注重,速度明顯就要減慢,她沒敢發表意見,怕惹惱了他,說不定扔下東西就走了。她渴是一方面,其實更重要的是想留住他,哪怕被他口頭上打壓兩句,至少心裡還是踏實的。
好不容易國師把茶盞端過來,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隨手往前遞了遞。蓮燈抬眼看他,表示自己的手夠不著嘴,國師會意后挑起了眉,「你的意思是……本座還得喂你?」
「國師沒有給九色餵過水嗎?」她有點自暴自棄了,「你既然把我當九色,喂一回水應該沒什麼。」
國師想了想也是,就不那麼計較了,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把杯沿貼在她唇上。
「喝吧,不夠的話本座再給你倒。」他努力把杯腳抬起來,可是試了兩次都沒成功。人仰頭的幅度是有限的,她趴著,只能喝到杯口的那一層。國師有點著急,扶她起來怕她經不得,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他猶豫了下,臉上破天荒地浮起了紅暈,「要不……本座嘴對嘴喂你?」
33
蓮燈本來就喝得很艱難,突然聽見他蹦出這句話,一個閃失嗆了,痛不欲生地咳嗽起來。
她還帶著傷,身體不能受震動,這時咳嗽簡直要了命了。她憋得兩眼滿含了淚,看著國師當真喝了一口,驚嚇過度忙推手,「使不得……使不得……」
國師把水咽了下去,奇異道:「為什麼?你不是要喝水嗎,我願意喂你,你又開始推三阻四?」
蓮燈撲騰了兩下,感覺心很累,「這樣不合規矩,國師不能這麼做!」
他斜起了眼,「矯情的人最不討人喜歡了,本座都沒有挑剔你,你有什麼道理拒絕本座?」
蓮燈也開始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國師高高在上,願意紆尊降貴和她嘴對嘴,這是長安所有少女和美婦求之不得的好事,為什麼她要拒絕?她愣著兩眼看他的嘴唇,國師的紅唇像花瓣一樣,唇峰飽滿,色澤鮮嫩,貼上來感覺肯定不錯。可饒是如此,也不應該用這個作為喂水的工具吧!
她看過很多書,洞窟里的書對這個也有籠統的記載,所以她很知道好歹。只是不明白國師這麼做是出於什麼原因,如果他說也曾經這樣餵過九色,那打死她也不能相信。
「不能要乖乖,」她一本正經說,「這是成親之後才做的事。國師乖乖了我,以後就說不清了。況且嘴對嘴喂水,水裡會摻進唾沫,不太乾淨。」
國師氣得雙眉倒豎,成不成親姑且不論,她居然敢嫌棄他的唾沫?不知道香唾一滴值千金么?還有什麼要乖乖,他起先沒聽清,後來才明白過來,不知她從哪裡看來的野史,管親吻叫「要乖乖。」。
他蹲在那裡面沉似水,「那你打算把自己渴死嗎?乖乖了又怎麼樣?反正你是本座的人。」
蓮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國師說話不要這麼直接,我只是為國師效忠,不負責乖乖的。我想喝水,但是可以想別的辦法……」她艱難地努努嘴,「外面有片竹林,削上一截竹枝我就能喝水了。」
國師臉色不好,回身把杯盞放在了桌上,「真是越來越放肆了,還敢指使本座替你削竹枝?你以為本座是放舟么,整日無所事事有閑心和竹子打交道。你愛喝就喝,不愛喝就渴著吧,本座要回去了。」
她嗚咽起來,「你就這麼走了?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再坐一會兒么?」
他氣哼哼到了門前,因為漂亮的衣擺沾染到了塵土,很鬱結地提起來拍了拍。然後回頭打量她,「不要覺得自己受了傷就有恃無恐,本座又不是沒流過血,有什麼了不起!本座的一片好心你不懂得領情,以後有你後悔的時候。等你傷痊癒了,記住別再來求本座,本座很忙,沒有時間見你了。」
他把袍角嘩啦往下一砸就要走,蓮燈忽然想起來,純陽血還得通過他才能討到。原想爭口氣隨他去的,可是不行,她到底還是有求於他。
這事說來真是莫名其妙,她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的意見已經不重要了,和國師在一起時就得記住一條,一切以國師的喜惡為主,國師想幫你你不能拒絕,國師想坑害你,你也只能合什說謝謝。
她放棄了掙扎,揚聲說等等,「我想通了,我很渴,等不及削竹枝。」
他竟然頓住了腳,走了一半又折回來,「想通了?可是本座已經沒有興緻了。」
蓮燈做小伏低地哀求,「國師不是這麼無情的人,國師乖乖我吧,求你了。」說完了這話,她的心裡幾乎是崩潰的,究竟有多大無畏的精神才能做到這樣!她想起傍晚時候看到的紅狐狸,兩個窈窕的身影坐在落日下的沙丘上,互相依偎著,動情時也曖昧地親親。所以等她把國師帶回洞窟,一定不能少了這種事。現在起開始鍛煉,以後就會變得非常熟練了。
國師卻覺得她沒有第一時間愉快地答應,傷了他的自尊心。就算後來放低了姿態,依舊不能平息他的怒氣。他朝外叫了聲,「中官,給本座找一截竹枝來!」弗居立刻清脆地應了。
所以外面明明有人,兜這麼大的圈子意義何在?她吃力地看著他重新坐下,倨傲地拂拂衣袍道:「我在葯里加了幾味奇香,如果不出意外,癒合后不會留疤。不過也不敢斷定,隔幾日觀察一下吧,若勢頭不對,還可以趁早調整方子。」
總之現在他說什麼她都不會覺得驚訝了,忙諾諾地答應,唯命是從。
國師又覺得不大對勁了,「你聽明白本座的話了么?以後隔兩日就要讓我看後背,你沒有意見么?」
能有什麼意見?連乖乖都答應了,看看背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她唔了聲道:「既然隔兩天就要觀察一次,那就表示我能常見國師,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國師聽了心滿意足,「你……就那麼想見本座么?」
她不懂得掩藏,很直白地說是啊,「國師閉關十幾日,我心裡想念得緊。所以我說了,以後回敦煌恐怕不習慣呢,打算帶國師回去,天天和我在一起。」
他的唇角挑起來,想想應當莊重些,復放下去。又挑起來,一直一直往上,再也壓制不住了,「你喜歡本座是不是?你對本座動心了是不是?」
蓮燈傻獃獃看著他,開始反省自己,難道想見一個人就是動心么?她還記得自己以前想養沙鼠,看上了一隻,在人家洞口足足蹲守了半個月。對於國師來說,這種心情就和當初抓沙鼠一樣,是一種佔有慾,想把他收歸己有。不過說定然是說不出口的,剛才她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他還不是一口否決了。
國師的眼神里有種得意洋洋的味道,叫人莫名想破壞。於是蓮燈訕訕笑了笑,「我不光惦念國師,還很惦念九色和盧長史呢。」
他的笑容慢慢變得不那麼好看了,「你剛才還說想和我天天在一起。」
她裝模作樣地皺了眉,「以後轉轉和曇奴都會嫁人的,我不想一個人孤獨終老,和國師做伴也是別無選擇。」
他的笑容果然瓦解了,站在那裡憤懣地望著她。總算扳回一局來,蓮燈心情大好,鬥了這半天有點累了,便不再理會他,伏在枕頭上昏昏欲睡起來。剛要闔眼,他舉著小竹枝戳在她嘴唇上,沒好氣地說:「喝了再睡。」
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只管叼著竹枝使勁地嘬,模樣像九色剛降生時候的樣子。國師看著她,不知怎麼有些心軟,喂完了替她掖掖被角,緩步走了出去。
天氣晴好,正月之後慢慢轉暖,他站在一株薔薇樹下靜看,看枝頭萌出嶄新的綠意,小小的嫩芽在風裡輕顫。他按捺不住,伸出手指輕觸了下,沒曾想用力過大了,不小心折斷了新芽。他有些懊喪,掖著兩袖惆悵不已。弗居在他身後喚了一聲,半跪下來,把重新換了熏香的鎏金球掛在他的玉帶上。
他轉眼看遠處,「大理寺可有新的消息?」
弗居應了個是,「昨天伴在李中丞身邊的小廝隨他們一同來認人,沒有看出破綻就去了,後來未再傳喚過。座上出宮有陣子了,還是早些回去吧,如果事情有變故,屬下們自會料理,不必座上煩憂。」
他半晌未言語,弗居見他彷徨,又道:「三位女郎留在雲頭觀恐怕不安全,我先前同春官商議過,打算另換個地方安置她們,只是未得座上首肯,不敢輕舉妄動。既然座上在,還請座上示下,我與春官他們好安排。」
他恍若未聞,指著那棵柳樹問:「這樹長得這樣壯大,多少年了?」
弗居怔了下,忙垂袖道:「我進觀里時問過年長的女冠,據說有二十餘年了。」
「園裡長柳樹不好,柳樹性陰,樹下藏小鬼,久而久之就成養屍地了。還是讓人搬走吧!」他抬頭仰望,「樹冠大而密,底下照不見太陽,看看這一圈雜草,你也不派人修剪修剪。」
弗居暗暗吐舌,但知道他同底下人說話向來有深意,只是這次有點猜不透了。他嘆了口氣,用看傻瓜的眼神看著她,「替我好好盯住翠微,她有什麼小動作都要向我回稟。蓮燈殺人的手段我還是信得過的,這次在李宅栽了這麼大的跟斗,她嘴裡那兩個高手的來路恐怕不簡單。」
弗居很驚訝,「座上是懷疑翠微夫人么?若真是她,大理寺怎麼會拿不住人?」
他白了她一眼,「本座發現靈台郎們越來越不經事,是不是到了該換人的時候了?如果你是她,你會告訴大理寺是太上神宮有人用易容術假冒了蓮燈?」
翠微夫人對國師向來有一份超乎尋常的感情,所以做出一些損人不利己的事也是有可能的。沒法直接動蓮燈,假他人之手解決最好,當然一切在不損害太上神宮利益的前提下,也算用心良苦了。
弗居明白過來,忙道是,「請座上放心,屬下即刻安排下去。」
他點了點頭,復想起放舟,哦了聲道:「這幾晚天有異像,讓春官坐鎮司天監,星斗移位、草木所向都要他記錄在案,回頭送來本座查看。」
弗居有點愣神,星斗移位倒是可見的,草木所向是什麼東西?想是國師覺得春官太閑太無聊了,才會有意的懲戒他一下吧!無論如何事情沒到自己身上就好,弗居怕他興之所至連帶她一道罵,忙叉手行個禮,很快退下去了。
那廂偷著探看的曇奴和轉轉對國師的風華絕代讚嘆不已,轉轉自己細想,想著想著又要哭了,「你看見沒有,國師明明長成這樣,小郎君就是他易容的。我怎麼這麼命苦呢,喜歡的人一再錯過,春官也好,國師也好,我反正是沒臉在他們面前出現了。」
曇奴不停的安慰她,「人各有命,誰讓你的緣分落在齊王那裡了呢!不過你看出來沒有,國師和我們蓮燈關係不一般,知道她受了傷,一大清早就趕過來了。我可同你說,朋友妻不可欺,你不能見國師長得好看就起歹心,他是蓮燈的。」
轉轉怨懟地瞪她,「我是這樣的人嗎?我一向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別說區區的男人,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說二話。我是為自己難過,一隻碗磕了道口子,我那麼要強的,現在也說不響嘴了。」
曇奴看她哭得可憐安慰她,「大曆和以往各個朝代都不同,女子失個身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將來照樣嫁高官,做誥命。」
「哪有那麼容易!」她唉聲嘆氣道,「反正我是沒救了,如今指著你和蓮燈,你嫁給蕭將軍,蓮燈嫁給國師,將來你們都好好的,給我建個宅子,撥上十個八個侍女供我使喚,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受了刺激,曇奴也不和她一般見識。真要比誰慘,她能慘得過她么?轉轉不過是一時亂性失了身,自己苟延殘喘等同廢人。說起蕭朝都,其實多少能夠感覺到他對她有好感,可是她這樣的身體,怎麼同別人談得那麼長遠!還有蓮燈,她的處境未必比她們好。她一門心思要報仇,這次弄得滿身傷,就算僥倖躲過大理寺的盤查,以後再想得手,恐怕也不那麼容易了。
兩個人躲在屋角后長吁短嘆,為各自的命運憂傷。蹲守了一陣子,怏怏散了,連國師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也是註定了要遭難,蓮燈失手的當口轉轉招惹了齊王,弗居可以假冒蓮燈騙過大理寺,但是轉轉的問題就很難解決了。齊王一覺睡醒發現那個西域姑娘不見了,枕上只余幾根蜿蜒的長發,當即拍案而起,命長史徹查,據說是為防止大曆皇室血脈外流,必須將胡女扣在王府,直到三月之後確定未受孕為止。
還是放舟神通廣大,國師雖然找他的茬,依舊阻止不了他顧全蓮燈的心。他得了消息便撂下手上的事趕過來,那時太陽將要落山,行色匆匆進門,把探來的消息詳盡闡明,然後看了轉轉一眼道:「齊王的人四處打探你,過不了多久就要到了。轉轉小娘子,這回你惹上大麻煩了。」
轉轉羞愧得脹紅了臉,因為無地自容,咧著嘴又要哭,被曇奴一巴掌拍開了,「什麼時候了,快想辦法吧,還有空哭!」
蓮燈直覺大難將至,大理寺那邊未必這麼簡單就糊弄過去,如果再加上齊王的勢力,她們在中原還怎麼立足?她喃喃道:「躲不過,遲早得回敦煌。轉轉究竟怎麼打算?要跟齊王走么?」
轉轉立刻說不去,「疑心我要偷他大曆的龍孫,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要是進了齊王府,性命就堪憂了。胡女向來被人當成玩意兒,萬一把我關起來,王府的妻妾聯合欺負我,我沒有功夫自保,這一分開你們可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放舟心焦的是她們沒有弄清眼下的形勢,不單是轉轉的問題。齊王上元節也在李宅,蓮燈名義上是轉轉的女使,既然要把轉轉帶回王府看管,那麼蓮燈肯定要同行。如果換曇奴頂替,不說曇奴的身體經不住,萬一同李宅有往來,事情就穿幫了。可如果讓轉轉說蓮燈已經離開,齊王倒未必上心,只怕會引起大理寺的懷疑,轉轉從偷種賊變成刺客同夥,那處境就愈發的不堪設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