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暗涌(二十四)
也難怪她會如此激動。韓岩、孟家駒抓到的這名俘虜,乃是土無傷當中最最稀罕的一個品種,少年以前在衛尉寺的時候,也沒見過活著的個體。
「轉譯恩者」。這名俘虜在土無傷部落當中,被同類稱作「轉移恩者」。他至少已經活了四十年,相當於凡人的百歲人瑞,乾癟老邁的軀體遍布深色斑點,掛在骨頭上的皮肉鬆垮垮好似棉花,彎成直角的駝背更是堪比熟蝦。可以說,除了腦袋之外,他看上去幾乎就是一隻死掉的猴子。
但這貨的腦袋,可就很有說頭了。那東西又大又腫,表皮上面青筋根根凸起,活像一顆熟透的哈密甜瓜;除此之外,環繞頭部還有著一圈厚實菌毯,各色菌絲活像雜草一樣旺盛生長,隨著呼吸節奏慢慢搖曳。不誇張地說,俘虜腦袋上長著的菌蕈,絕對能填滿一張木屑培植床,但不可思議的是,周圍漂浮的孢子卻只有一丁點,少年都已經這麼近了,也沒有聞到太濃烈的霉味。
如此詭異的長相,別說安雅了,就連少年都想一刀劈上去。不過,他首先得把俘虜的價值全部榨乾才行。「此物名叫『轉譯恩者』,既是土無傷的烽火台,也是他們的金鼓、令旗、號角以及跑腿鋪兵。」少年倒背雙手,信步上前,一面像老學究似地解釋說明,一面換上新的棉線手套:
「在土無傷部落當中,只有百分之一的個體能活到足夠歲數,變成我們見到的這種……這種大頭怪物。他們的心靈感應能力非常強大,稍微動動腦筋,便能把甲看到聽到聞到的東西傳送給乙丙丁戊,或者把乙丙丁戊感受到的物事匯總至甲的心靈。剛才那些用盾的土無傷,就是靠著轉譯恩者中轉視覺,才能看到夏三手中的排銃。」
「妖孽啊……這還敢留?咋還不捅死他?」夏三就像被火鉗夾了尾巴,趕緊舉高胳膊護住腦袋,心有餘悸地連退兩步:
「官長,這種禍害不滅掉真不行!萬一他醒轉過來,把咱心控了咋辦?」
「賞錢一貫。」
「謝官長……啊?」獵戶夏三下意識地感謝了賞賜,然後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不用大驚小怪,這賞錢你受之無愧。多虧有你提醒,我才察覺到他身上最大的不尋常。」少年若有所思地用拇指頂住下巴,開始撥弄那幾根剛剛長出的硬毛:
「剛才忘了問了。韓大俠、孟伍長,你們逮到轉譯恩者的時候,它是不是已然昏睡不醒了?」
「是這麼回事。」韓岩把視線移到俘虜臉上,看著那攤亮晶晶的口水,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我跟孟老哥,本來以為還得打上一架。誰曾想,比撿個橡子都容易。」
「差不多吧。不過俺倆把他抬過來的時候,這貨中間眨了幾下眼。當時真是被驚住了。」孟家駒抱臂在胸,望向俘虜的目光當中,透著深深的敵意:
「不過,他馬上就又睡著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官長你看,嘴動了!」
「不是第一次動了。無礙,睡覺磨牙很正常。」少年滿不在乎地擺擺手,然後慢慢地捏成拳頭:
「但是,他睡的這個覺可不正常。我覺著,這貨肯定還有一個同黨,只不過現在不在洞里。他的同黨大概是有事情瞞著部落,不想讓轉移恩者發揮全部功力,所以故意給他下了迷藥,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聽起來……好有道理。」安雅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她顯然仍有疑問,但恐懼情緒已經消失不見,手裡的繩索做好了準備:
「那我這就把他綁好。官長,等這個轉什麼恩者醒了,咱們是不是得審審他?」
「對,我會很仔細地審問這個傢伙。」少年笑得露出兩排牙齒,彷彿獵物到手、正打算大快朵頤的虎豹:
「夏三,你舉好火把。韓大俠、孟伍長,你們把解救出來的犯人也都捆上,用土無傷的盾牌墊著,準備把他們拉回地面。」
「喏!」
「喏!」
「喏!」
三位保鏢幾乎同時答應,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不過,少年還沒有吩咐完。「另外還有一件事情。孟伍長,你公文寫作沒問題吧?」
「呈狀、記賬、歸檔,簡單的文字都能寫。」孟家駒低下腦袋,話語當中隱隱帶著自得。幾位護衛當中,夏三是純文盲,韓岩只認識不到一百個字,他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一有機會便會驕傲一番:
「某在背袋當中,日常也帶著紙筆。但憑官長吩咐!」
「好。到地面以後,我們先找個地方安置俘虜,然後我口述你記錄,把明天殄羌寨的作戰方略記下來。夏三?」
「末將在!」獵戶一臉嚴肅地舉著火把,無論自稱還是姿勢,全都滑稽到了極點。安雅一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少年倒是神色如常,因為他接下來做出的決定,跟割肉也差不了多少。「等記錄完畢,你就騎著——你就騎上苕華,最快速度把文書送去寨里。記住,路上一定小心,人、馬、消息都要沒事!還有韓大俠,」少年停頓一下,帶著商人做生意的那種笑容,轉向了保鏢當中最能打的韓岩:
「審訊的時候,麻煩你留在外面看守。我會在那裡待上很長時間,必須有一名哨兵保護安全。」
韓岩當即點頭稱是,沒有半句二話。不過,他的「喏」聲還沒落下,安雅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靠了過來。「那我呢?」農家女孩急切地開口發問,就像一隻不明白前路兇險、只知道蹦蹦跳跳的小鹿:
「官長你看,我已經把恩者捆好了,十個結八個是死結。要不,等會兒我也留下了幫忙審訊?保證不礙事!」
「可以。」少年沒有馬上回絕。但他的臉上,已經沒了絲毫笑意:
「你可以當我的助手,也可以幫孟伍長記錄。等審訊開始之後,依你的心情來做吧。」
半個時辰又一刻鐘后,安雅從用作審訊地點的空樹榦踉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