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Ⅰ部:事件》(42)
大出家全部毀於大火。
起火時間是七月一日凌晨一點左右。撲滅大火足足花了五個多小時,三十五年前建造的木結構建築,二層樓的大部分已化為灰燼;十多年前增建的帶屋頂的停車場和儲藏室也燒塌了。停車場里當時停放著兩輛汽車,起火后靠外側的一輛及時轉移,另一輛由於家人在恐慌中找不到鑰匙,手忙腳亂之際火勢越來越旺,只能棄置大火中。凌晨兩點多鐘,這輛車的油箱發生了猛烈爆炸,一時造成了極大的混亂,街坊鄰居都不得不外出避難。
所幸的是,大火撲滅后一檢查,發現火災的損害僅限於大出家的房屋。右邊的鄰居和後面並排的兩家只是外牆燒焦,突出二樓之外的曬台燒塌,被消防水龍頭澆濕罷了。位於大出家左側的大出木材廠辦公樓和廠房建造的年份比住宅晚得多,是具有防火功能的鋼筋水泥結構,除了被淋濕外幾乎沒有受損。而用來製造大出木材廠最賺錢的商品——高級住宅立柱的原木,原本就放在專門的堆場里。
如果損失僅限於此,大出家的人應該能夠接受「不幸中的萬幸」之類的安慰話。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大家意識到這一點,是在火勢終於開始減弱的凌晨四點鐘左右,離火災的發生已過去近三個小時。
最早注意到的,是大出木材廠社長大出勝的妻子佐知子。
「阿婆呢?阿婆去哪兒了?」
大出家共有四人:大出勝和佐知子夫婦、他們的獨生子大出俊次以及大出勝的母親富子。佐知子口中的「阿婆」指的就是七十三歲的富子。
「怎麼看不到她了?她在哪裡?櫻井在搞什麼?」
富子年紀大,腿腳不便,不僅長年患有糖尿病,七十歲后又得了輕度的老年痴呆症。她並非卧床不起,只要有人幫忙,日常生活就能自理,平時除了去醫院基本不外出,可在火災這樣的非常時刻,還是不能讓她一個人待著。即使告訴她「著火了,快逃」,她也很難獨自避難。
大出家僱用了兩名鐘點工。光是做家務,那一個就夠了,後來由於照料富子的活兒變多了,便又添了一個。
富子的日常生活完全交給兩名鐘點工去照料。消防局的事後詢問調查中,佐知子不願承認這一事實,但根據鐘點工們、街坊鄰居和去過社長家的大出木材廠員工們的證言,佐知子平時確實對婆婆富子不管不顧。
火災現場被佐知子點名的那位櫻井伸江,是兩個鐘點工里與富子比較親近的一個。她是四十歲不到的單身女性,每當富子身體不適或出現異樣,需要有人照看時,就算過了合同規定的時間,她也會留下來。她的好意被佐知子當成了理所當然的附加服務。因此在鐘點工的服務時間之外,她也會不假思索地說出責備櫻井伸江的話來。
且不說照料她的鐘點工,無論是佐知子,還是兒子大出勝、孫子大出俊次,如果誰都不去保護富子,那她就不知道要逃離火場,也逃不走,肯定留在家裡了。
大火撲滅后的現場查勘中,人們在停車場內的儲藏室里發現了富子被燒死的遺骸。瘦小的老婦人被完全燒焦,部分已經炭化。同時也判明,最先起火的就是這間儲藏室。而消防局的火災原因鑒定還要再過幾天才會出結果。
以上的信息,是藤野涼子在七月一日早晨上學之前,將母親邦子從街坊鄰居那兒聽來的片言隻語,加上電視新聞報道的內容后整理出的概況。
到了學校,涼子又了解到幾個細節。主要的信息來源是大出俊次上小學時認識的,與他住在同一街區內的學生。他們從一名祖父和父親都是當地消防隊成員的女生那裡,聽來了繪聲繪色、現場感十足的描述,便來學校廣為傳播。
晨會上,三年級一班的班主任高木面對被這場飛來橫禍弄得人心惶惶的學生,用強硬的語氣叮囑道:「這對大出自然很不幸,但終究無法挽回,旁人更是無能為力。大家不要忘了,你們即將面臨升學考試,對此事的議論請適可而止。」
有點冷漠,但完全在理。
在尖子生組成的三年級一班裡,在意大出俊次的同學本就很少。那個不良團伙的頭目,是老師眼裡的麻煩製造機,部分學生因懼怕而躲避他。而三年級一班的同學全都天資聰明,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即便有幾分瓜葛,也能毫髮無損地周旋下來。在他們眼裡,大出俊次只是個不值一提的「混混」。高木老師很清楚這一點,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那番話吧。
然而,涼子的處境要更複雜一些。
上課時,她能以三年級一班成員的身份思考問題。可到了課外,她又會恢復到以前二年級一班成員的身份。和上次橋田祐太郎與井口充起衝突那會兒差不多。
還沒完嗎,這種倒霉事?
這次並非暴力事件,而是一場純粹的災禍,所以並未引發以前二年級一班成員的大規模集會。偶爾在走廊里說上幾句,大家的臉上都看不到上次那樣激動的神情。
倒也不是一點都不興奮。有些男生清楚地說出了「活該!」之類的話。
「壞事做得太多,昨晚的火災就是上天的懲罰。為什麼大出本人安然無事呢?」這是被大出俊次欺負,正常學校生活不斷受干擾的被害者們的暢快心聲。即使聽著不怎麼舒服,涼子也無法制止。
倉田真理子的感想倒和這些話差不多。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作怪。」走廊的一個角落,真理子壓低聲音說道,「上次是井口和橋田,這次又是大出。那三人就跟中了魔咒似的。」
說不定還真有魔咒呢。
「那是誰下的咒呢?」涼子故意反問道。
真理子局促不安地翻著白眼:「是柏木……吧?」
涼子沒有回答。和真理子說話時,會不知不覺變得感情用事。涼子不喜歡這樣。放學後為了不被真理子纏住,她一個人趕緊回了家。
到家后,涼子吃了一驚。這個時候本該在工作的母親竟然已經回來了。
「媽媽,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事務所那邊不要緊吧。」涼子放下書包后問道。
「今天媽媽休息。昨晚幾乎一夜沒睡。涼子你還好嗎?」
「好什麼呀?」涼子老實回答,「倒是聽到不少事情。」
被燒死的大出富子患有老年痴呆症,周邊鄰居全都知道。據說嚴重時還會出來四處晃悠,大冬天裡會穿著內衣上街溜達,被警察護送回家。發病時,她總是兩眼無神,語無倫次。還有人聽到他們家傳出老婦人慷慨激昂的說話聲。
也有與此相反的說法。
三四年前,她可不是這樣的,腦子可清醒了。在那一家子里,只有她才能罵大出勝。
我們奶奶說,富子從前一直主管著婦女會。
聽說幾年前,她在家摔了一跤,住院出來后就痴獃了。
也有人說,她的病其實不是摔的,是被她兒子或孫子打的。
昨天晚上,大出勝招待客戶吃飯,飯後又陪客人喝酒,一家又一家地換著酒吧,回家時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坐計程車回家時,他看到自家附近的路上停滿了消防車,十分吃驚。火災的事還是管制交通的警察告訴他的。據說他聽后立刻暴跳如雷,大叫:「那是我家!快讓我過去!渾蛋,滾開!」說著就要動手打警察。
最先起火的儲藏室並不是常見的預製混凝土結構房屋,而是木結構覆蓋石棉瓦屋頂,一看就知道不能住人。可不知為什麼,被燒死的富子生前特別喜歡那裡,常常一個人鑽進去。昨晚,大出勝出門,佐知子睡了,大出俊次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因此沒有人攔著。估計富子是半夜醒來后,一個人鑽進她最喜歡的儲藏室的吧。
「因為不知道那位阿婆平時生活在怎樣的房間里,大家就憑想象猜測了。」滿臉倦容,昏昏欲睡的邦子說,「也有人說,對於精神和體力都已衰竭的老人,身處狹窄的居室會感到比較安心,因為一伸手就能摸到牆壁,屋裡的東西也能一目了然。」
「所以她鑽到儲藏室里去了?」
「大出家的房子都很寬敞吧?說不定除此之外就沒有小一點的房間了。」
涼子家距大出家不遠,涼子從他們家門前面走過很多次。那確實是一幢建在寬敞土地上的大宅第,古色古香,與附近的公司辦公樓相比,有著明顯的時代差異。
「反正騷動沒有上次那麼大。」涼子微微聳了聳肩,「只是火災而已。大出本人又沒什麼事。」涼子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怎麼說呢,根據學校里的傳言,他們不會為阿婆的死而傷心得號啕痛哭。」
或許大出俊次不會認為,這次的火災像他的「受害者」們說的那樣,是「作惡多端招致上天的懲罰」,並為此感到驚恐吧。
「真是個可憐的老人。說來,關心她、對她好的只有鐘點工?」
「是啊。那個叫櫻井伸江的,還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呢。」
「想不到這種地方還會有關聯啊。」
「是因為她了解本地情況,才僱用她的吧。」
「不管怎樣,火勢沒有大面積擴張,總還是不幸中的萬幸。」邦子緩緩說著,隨後斜視著涼子道,「這次總跟學校不沾邊了吧?」
果然會這麼問。
「應該不會。沾不上啊。」
「你的朋友們也不會人人都作出這種理性判斷吧?」
「所以有人說是『上天的懲罰』。如果真是這樣,『上天』也打偏了嘛。」
邦子放聲大笑道:「是啊。只是這樣就不會太麻煩了。我也就放心了。」
「就是,放心好了。」
是啊。涼子自言自語著。可她的心底總有一絲不安揮之不去。
和柏木卓也那時一樣,和淺井松子那時一樣,最早為模糊而莫名的疑惑和不安給出答案的,是校內的傳言。傳言一如既往虛虛實實。但這次傳言中的事件,有很多學生親眼目擊,因此又與以往兩次有著很大的不同。
大出家發生火災兩天後,大出勝來到城東第三中學。對他而言異乎尋常的是,這次他不是闖進來的,也不是罵上門來的,而只是默默地來了。眼熟的律師風見陪伴在他身邊。
大出勝造訪了校長室,與代理校長岡野談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後,他跟來時一樣悄悄地走了。
那時,三年級三班的同學在校園裡上體育課。以為又出了什麼事的同學們,紛紛回頭看著正向大門走去的大出俊次的大個子父親,發現他那張粗獷的臉上血色全無。
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看他離去時攥緊拳頭,似乎馬上要揍人的架勢,一定是因為前者。若果真是這樣,他為什麼不大喊大叫地闖進來呢?如今這樣反倒更嚇人。
傳言正起於此。最初出自誰口?不知道。信息是否確鑿?不清楚。可它卻如同大出家遭受的火災那般,瞬間烈焰騰空。
大出家的火災是人為縱火!
值得懷疑的縱火犯是橋田祐太郎!
自發生火災的幾天前起,大出家就不斷接到恐嚇電話。
警察已經行動起來了……
包含藤野涼子在內的許多三年級學生,剛剛聽到這則傳言時,都覺得相當天馬行空。橋田祐太郎絕不會打恐嚇電話並縱火。事到如今,橋田會幹那種事?想干也幹不成。因為那傢伙如今……
想到這裡,大家都會在對方的眼裡看出困惑,隨即沉默下來。因為幾乎所有同年級的學生都不知道,那件事情發生後橋田祐太郎去了哪裡,到底在幹些什麼。
「橋田現在在哪裡?」
「應該在少管所吧?」
「不是在警察那兒嗎?」
「哎?我聽說已經回家了。」
「這麼說,他要是想干,也能幹成吧?」
「把井口弄得半死,再對大出下手?這也內訌得太厲害了。」
各色各樣的推測和推理,還有「從朋友的朋友那裡聽來的」傳聞四下亂飛。涼子一下課就跟潛艇似的,悄無聲息地徑直回了家。現在可不能讓那些垃圾信息塞滿腦袋。得找最可靠的方法去了解。首先要問問父親。如果大出家的火災真的是刑事案件,那就是縱火殺人案了。這樣的話,說不定爸爸會知道些什麼。
涼子到家時,兩個妹妹都已經回來了,正在吵架。雖然已經司空見慣,可對於涼子來說,實在太不湊巧了。她們又哭又鬧,揪對方的頭髮,還哀嘆著「我怎麼有這樣的姐妹,真是太倒霉了」之類的話,簡直亂成一鍋粥。瞳子和翔子還極力要把涼子拉到自己那邊,爭先恐後地噘著嘴據理力爭。
「別煩了!」涼子不自覺地大叫一聲。兩個妹妹頓時啞口無言,連動作都停止了。
「姐……」瞳子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和剛才的眼淚完全不同,彷彿來自另一副淚腺。涼子常常會想:是不是長女只有一副淚腺一條舌頭,次女有兩副淚腺兩條舌頭,三女有三副淚腺三條舌頭呢?所以妹妹們一個比一個厲害。
「小涼……」翔子的眼睛瞪得溜圓。這孩子最近神氣了,不再叫「涼子姐姐」,而是直接喊「小涼」,似乎在強調和涼子的平等關係。她吊起眉毛,用唾沫星子直噴涼子一臉的氣勢反擊道:「幹嗎呀,大喊大叫的!」
瞳子大哭起來。翔子像保護妹妹似的將她摟在懷裡,瞪著涼子。
「小涼最討厭了!就會一個人耍威風。哼!」
矛頭轉向了。瞳子見風使舵,完全投靠了翔子。翔子不住地數落著涼子的缺點,說她天性乖僻,就知道使壞。好了,隨你說去,我最討厭你們了。都是你們害得我電話也打不成了。
這時,門鈴響了。
要在平時,涼子一定會通過對講機確認。可如今被瞳子的哭聲和翔子的叫罵弄得心煩意亂,涼子跑到大門口就直接開了門。
眼前站著個似曾相識的男人,鼻樑上架著一副時髦的窄框眼鏡,小眉小眼的臉上掛著笑容。
愣住片刻后,涼子知道來人是誰了。她趕緊去關門,可那人卻伸手按住了門。
「你好啊。」茂木記者說,「別一臉驚恐的,又不會吃了你。」
涼子拔腿就走,茂木緊隨其後。他們朝離家很近的一座小公園走去。那座兒童公園沒什麼遊樂設施,來往車輛又很吵鬧,也很少有孩子去。不過,那裡有可以坐下身來的長凳。
無論是剛才茂木記者說明來訪理由時,還是涼子想要趕走他時,瞳子都像個走失的小孩似的啼哭不已,翔子則把瞳子支在身前不斷痛斥涼子。她的言語雖然破碎顛倒,但惡毒程度足以毒死一列貨車的家畜。一旁的茂木也豎起了耳朵饒有興味地聽著,涼子羞愧得恨不得馬上死掉。
見涼子出去開門很久都不回來,翔子著急了,像是為了不讓涼子跑掉似的護著瞳子一起衝到大門口。茂木見到翔子,不無討好地向她打了個招呼。翔子有點膽怯,來回看著涼子和茂木。
「是客人嗎?」
「是啊。是來向你姐姐了解情況的。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涼子的整個身體都作出了「不能留在這裡」的決斷。說了聲「到外面去吧」,她穿上鞋子就跑了出去。
關上大門時,涼子聽到翔子對著天空大喊「不跟媽媽講就不許出去」,可她已經顧不得這麼多了。
一如預想,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來到兩條擺放成八字形的長凳前,涼子靠邊坐在其中一條上,茂木則站在另一條旁邊。
茂木孤身一人,沒帶攝影師,手裡也沒有攝像機和筆記本,只在肩上背了個小皮包。
「藤野涼子同學,」他像是再次確認般地喊道,「我想我不必自我介紹了吧……」
「有何貴幹?」
茂木的嘴角微微翹起,這笑容像是要避開涼子來勢洶洶的攻擊。
「別火藥味十足的,好嗎?」
眼鏡反光,散光嚴重,鏡片很厚。
「我為《新聞探秘》到處採訪時,沒機會見到你。」
「我媽告訴我,你打電話來,說要來採訪,但被拒絕了。」
茂木的臉上露出大為驚訝的神情:「媽媽跟你說了?沒有半途攔截嗎?」這口氣表示他十分意外,「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採訪的事呢。因為如果你知道了,肯定會配合的吧……」
涼子攔住了他的話頭,義正詞嚴地告訴他:「關於這樣的大事,我們家自然會做好親子溝通,絕不會隱瞞。」
「哦……」茂木像是很佩服似的應了一聲。真叫人來氣。
「我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決定不接受你的採訪。」
「是這樣啊。那今天也談不成了吧。」他的眼神略微流露出諷刺的味道。
涼子知道,自己已經上了討價還價的談判桌。這個人一定想從我這裡打聽些什麼。他知道我對什麼感興趣。我一定要小心,不能被他利用。
「你又在採訪我們學校的事了?」
「當然。」茂木記者立刻回答。
「又要製作節目了?我聽說上次的節目反響很不好,你在電視台很不好過。」
茂木動了動眉毛,表情有些滑稽:「你聽誰說的?你在電視台有朋友?誰說我日子不好過?這樣的傳聞,你證實過嗎?」
出師不利。涼子不吭聲了。
「把傳言當成真相,會迷失重要的事實。像你這樣的聰明女孩,可不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哦。」他笑嘻嘻地說著,眼睛眯成一條縫,簡直像真的在為涼子著想似的。
「淺井就是因為那種節目才死掉的!你難道沒有責任嗎?」涼子不假思索地反擊道。話剛一出口,她就明白這招是失敗的。已經晚了,茂木記者的臉變得一本正經起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節目揭露了真相,所以淺井活不下去了?還是因為真相暴露,罪犯感到不妙把她殺人滅口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會認為淺井是被節目殺死的?如果你有什麼根據,請告訴我。」
我是孩子,他是大人,而且還是個採訪高手。我不能隨口說話,不然會漏洞百出。鎮靜,鎮靜。
「你想問我什麼?」
對方提出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你認識三宅樹理吧?二年級時,你們是同班同學,對吧?」
涼子點了點頭,心裡依然保持著戒備:「是啊。」
「最近,你見過她嗎?」
「聽說一直沒來上學。」
「是啊,不來上學了。你去看望過她嗎?」
他到底要打聽什麼?
「我跟她還沒熟到這個程度……」
「沒去過。哦,是這樣啊。」茂木輕輕點頭,「她和淺井松子關係很好吧?」
你反正已經知道了。涼子不作任何反應。
「她為什麼不來上學呢?」
「我可不清楚。」
「學校里沒有相關的傳言嗎?」
涼子不動聲色地說:「把傳言當成真相,會迷失重要的事實。」
茂木記者笑了出來。他笑得如此爽朗,如果毫無防備,自己肯定會被他引得笑出聲來。「來了,來了,就要這麼個勁頭。」
茂木記者拍拍雙手,像一下子和對方變得親密無間似的,「哎呀呀」地大聲嘆息著,在長凳上坐了下來。
「這個世界要全是你這樣的聰明人,那該有多好。可遺憾的是,做了這份工作后,我充分領教到現實正好相反。」
幹嗎?想套近乎?就拍幾句馬屁,我才不會上當呢。涼子進一步加強了內心的戒備。
「七月一日大出俊次家的火災,」茂木記者有意將目光從涼子臉上移開,看向公園旁三岔路上的車輛,慢悠悠地說,「縱火的嫌疑很大。」
涼子默不作聲,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你一點也不驚訝嘛。早就知道了?」茂木記者重新看向涼子。厚厚的鏡片後面,他的眼睛同樣不眨一下。
「電視和報紙上都還沒有……」
「估計今天晚上會有。因為俊次的父親已經開始接受採訪了。」
大出勝到學校來,跟這事也有關係吧?
「你怎麼知道是縱火呢?」
「最先起火的地方是儲藏室。」茂木記者說著,將整個身體轉向涼子,「就是發現俊次奶奶遺體的地方。據說現場查勘時一下子就搞明白了。」他加上一句,「那裡並沒有火源。」
「因此認為有人在儲藏室里縱火?」
茂木記者沒有馬上回答涼子的問題,而是抬頭看了看四周:「你家是在那邊吧?大出的家在哪個方向呢?」
涼子漫不經心地指了一個方向。
「挺近的嘛。聽到汽車油箱爆炸的聲音了吧?」
當時,媽媽出去后,好像聽到過一陣沉悶的聲響,可那時沒怎麼在意。消防車和警車的警笛很吵,還有廣播車大聲嚷嚷,傳入耳朵的聲音都變了調,根本聽不出在說什麼,只覺得十分嘈雜。
「沒聽到,也沒看到火光。我們家在上風處……」
剛才的問題還沒有著落呢。
「有人在儲藏室縱火嗎?這是消防局調查后得出的結論?」
看著忍不住著急起來的涼子,茂木記者微微一笑。又輸了一招。
「很在意,是吧?」茂木記者點了點頭,裝作很擔心的模樣。
「縱火可是嚴重的犯罪行為。」
「你們家……沒事吧?」
這話似乎有很深的言外之意,還特彆強調了「你們家」三個字。那還有誰家算「沒事」呢?
不行,不行。這樣下去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了。於是涼子簡短地說了句:「可也得小心。」
看出了涼子的戒心,茂木記者露出欣賞似的表情,稍稍停頓片刻,開始解釋:「沒有火源的地方最先起火,這本身就很可疑。現場還發現了潑灑汽油的痕迹。那間儲藏室到了冬天會儲藏煤油,現在這個季節只放了個空桶,桶里根本沒有煤油。再說,煤油和汽油成分不同,很容易區分開來。」
「不會是汽車裡漏出來的汽油吧?」
「不是。汽油潑成條狀,明顯是用來引導火勢的。」
引導火勢?「往哪兒引?」
「從儲藏室到住宅。」茂木記者停了一下,彷彿在等待話語的含義滲入涼子腦中。隨後,他繼續說:「他們家的房子很舊了,改建過的只是裝飾部分,電路都維持原樣,有幾根電線都沒了外皮。據說,被引至住宅的火勢就是沿著電線蔓延的,發現時已經無法撲滅了。」
大出佐知子和俊次慌忙逃了出來,把富子忘了個乾淨。
「俊次的房間在二樓,如果他逃得慢一點,大火燒到樓梯上,那就危險了。」
大出會從二樓跳樓逃跑的吧?涼子想著,沒說出來。
「所以,從起火的狀況分析,此次火災屬於有計劃縱火的可能性很大。」茂木記者加強了語氣,「更何況還有一個要點,就在發生火災前不久,有人打電話到他家,威脅說要殺死他。」
說到這裡,茂木記者又故弄玄虛地停了下來。涼子也用沉默與之對抗。
「還是一點也不吃驚啊。學校里已經在這麼傳了?」
「是怎樣的電話?什麼時候打的?」涼子以攻為守,反問道,「在看你的那期節目之前,我們不知道大出的父親是如此粗暴的人。雖然聽到過一些關於他的負面傳聞,可沒想到會鬧到這個地步。衝到學校里來揍校長這種行為,絕不是一個有常識的成年人做得出來的。」
「我也被他打過。」茂木記者摸著臉說。
「就是,像他這樣的人,如果真有電話打來說要殺了他,他會不聲不響地吃啞巴虧嗎?肯定會暴跳如雷地找警察或你們記者大肆控訴吧?」
「是啊。」茂木記者現出贊同的神情,「這方面是挺難理解的。那傢伙確實有點怪。對了,俊次也一樣。」
據說大出勝接到過兩次恐嚇電話,大出俊次接到過一次。佐知子沒有接到過,不過聽他們兩人說起過。關於接到電話的日期,父子兩人都不太清楚,反正是最近的一周之內。這三通電話都不是大白天打來的,而是在晚上十點過後。
「每次打電話來,對方都好像用什麼東西按住了嘴,聲音發悶,很難聽清。而且從不交談,單方面簡短地說完就掛了。像這樣……」
下一個輪到你了。我要你的命。
是大出俊次嗎?我決不會放過你的。
茂木記者像演戲似的,手掌按在嘴上說話,再現打電話的情景。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看法,為什麼第一次接到恐嚇電話時不去報警?所以我作好了再次挨揍的心理準備,要直接採訪大出社長。」說完他馬上大笑起來,「儘管有心理準備,可真的挨揍還是吃不消啊。最終就成了電話採訪……」
沒出息。
「事實證明我很明智。大出社長的大嗓門,現在還在我耳朵里響著呢。」
涼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都說些什麼?」
「還不是你們搞出來的!」茂木記者提高嗓門作出大聲怒吼的模樣,隨即又笑了,「說那期節目播放后的半個月里,不停有電話打來。都是些惡性騷擾電話。那傢伙嚷嚷著要告我們電視台,這也是理由之一。說晚上都沒法安心睡覺了。」
這類電話最近絕跡了,世人多健忘嘛。但是,有些用大出社長的話來說是「腦子裡的螺絲鬆了的傢伙」好像重新想起來似的,又開始胡鬧了。他認為這種傢伙不必搭理,就沒作出任何反應。
「他們不害怕嗎?」
「在這方面他們都很膽大,無論是老頭子還是俊次。」
打騷擾電話的傢伙都是膽小鬼,實際上什麼都做不了。
「俊次覺得,」茂木記者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那些騷擾電話是橋田打來的。」
「他自己這麼說的?」
「嗯,我跟他通過話。」
「可橋田他,現在不是……」
「在家裡。」茂木記者搶答了涼子的疑問,「也難怪你們不了解實情,你們好像誤會了。他不會進監獄,警察也不能拘留他。儘管井口很不幸,可那起打架衝突並非有預謀的事件,只是一時衝動下的過失傷害。再說,橋田還是個初三學生,在家庭裁判所[25]作出審判之前,他會在家和母親一起生活。」
當然,不可能去上學。
他繼續說:「只能盡量低調。他在店裡幫母親幹活,也在自學。我是聽城東警察局少年科的刑警說的,不會有錯。」
是那位叫佐佐木的女警官吧。
「那麼,橋田會怎麼樣呢?」
「判個監護觀察處分吧。」
涼子放心了。在《新聞探秘》掀起風波那會兒,橋田祐太郎還堅持來上學。他要表示,自己與緊跟頭目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不一樣。看到他的那副模樣,其他同學也都有類似的判斷。
「這麼說,他能上高中了?」
茂木搖搖頭:「怎麼說呢,比較困難。主要是經濟問題,因為要向井口充支付醫藥費和精神賠償。」
涼子胸口一涼:「哦,是這樣啊……」
「靠他母親一個人掙錢,是付不起的。估計他打算馬上去工作吧。」
「你不去採訪他們嗎?對他們已經沒興趣了?」涼子高聲說道,她有點激動了,「不是嗎?你為什麼不去說服橋田呢?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樣,他們三人殺死了柏木卓也,又殺死了看到謀殺現場並告發的淺井松子。為此橋田的內心十分痛苦,想離開大出和井口,可井口不幹了,跟橋田打了起來,如果這一系列盤根錯節的事件果真如此,那現在的橋田應該會說實話。」
看著正一吐為快的涼子,茂木記者露出了幾分憐愛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努力背誦九九乘法表的孩子。注意到這一點,涼子住了口。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了嗎?
「看來你們同學之間還是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啊。」
「哎?」涼子用雙手按住了自己的嘴,「我們可沒認為一定是這樣。」
「可有這樣的懷疑,對吧?」
相當尖銳的反問。涼子沉默了,這次可不是出於戰術,而是別無選擇。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這次的疑慮恐怕很難消除。」茂木記者語調平穩,語氣卻十分利落,「無論在大出家縱火的是橋田還是三宅,都一樣。」
「為什麼要扯上三宅?」
「事到如今,不用我解釋,你應該明白吧?」
涼子有點怕了。眼前這個記者雖然討厭,可確實是個經驗豐富、深諳世故的傢伙。估計他已經從涼子以外的其他學生、家長那裡打聽到很多信息藏在心裡,並且具有整理與分析這些信息的能力。現在涼子想隱瞞的情況,說不定他早知道了。
「學校完全靠不住。在弄清真相上,他們的態度很曖昧,更別說向你們坦白了。他們上面有教育委員會施壓,也害怕家長們的炯炯目光,因此更願意將疑惑束之高閣,只要你們能順利畢業,他們就滿意了,老師們都可以鬆一口氣了。」
話雖然刺耳,但現在校方的應對方法確實靠不住。
「那警察呢?這次可是縱火殺人案,警察不會置之不理吧?」
「警方會展開搜查,會逮捕兇犯審問出動機,但也僅此而已。而真正的問題,也就是深層次的原因到底是什麼,他們絕不會深究。這不屬於警察的管轄範圍。再說,警方也不會向你們和我們公開信息。因為有《少年保護法》這道牆攔著。」
涼子的身體動彈不得,頭腦中卻飛速旋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和推理,胸中各種忽明忽暗的感情在翻騰,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
「三宅樹理是怎樣的人?」
聽到這個問題,涼子才抬起頭。茂木記者用安慰、憐恤的目光注視著她。
「她和淺井松子是好朋友。說不定她們看到了殺害柏木卓也的現場,並寫了舉報信。」
涼子剛要搖頭,茂木記者抬手制止了她。
「也可能沒有看到現場。」
他的嘴裡竟會說出這樣的話。涼子不由得瞪圓雙眼。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可說不定另有證據,才寫了舉報信。」
另有證據?什麼證據?
「導致淺井松子死亡的到底是誰?是殺死柏木卓也的三人幫,還是一起寫舉報信的三宅樹理?看到事情鬧大,淺井松子害怕了,於是三宅樹理生氣了。會是這樣的嗎?」隨後,他又重複了一句,「三宅樹理是怎樣的人?」
涼子的內心悄無聲息地翻轉過來,感情的漩渦和混亂的思緒全部消失了。
現在清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不知道。什麼是真實準確的推理,什麼是錯誤的猜測,對於現在的涼子而言,根本不知道。
對,對於現在的涼子而言。
「你問這些,想做什麼?」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清晰,涼子很高興。她慢慢從長凳上站起身,眼睛一直盯著茂木記者。「你想從我這裡打聽三宅樹理的信息,用來構建推測,將她逼上絕路?然後再製作成節目,『看吧,畸形的教育只會培養出畸形的學生。』對不對?」
茂木記者剛想開口,這次涼子搶先攔住了他:「我們受夠了。」
對,我最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
「我們受夠了。警察也好,學校也好,都靠不住,不是嗎?那該怎麼辦?你要說,那就相信你們媒體,對吧?把一切都告訴你們,你們不會傷害我們,對不對?」
茂木記者的眼鏡反射著夕陽的餘暉,看不到他的眼眸。
涼子毫不膽怯地繼續說:「你從沒站在我們這邊,連一秒鐘都沒有。你對我們和我們的學校做了什麼,你自己知道嗎?」
說著說著,涼子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為了止住顫抖,涼子把拳頭握得緊緊的。
「你不可能懂得我們的感受。三宅樹理的感受,淺井松子的感受,橋田祐太郎的感受,你全都不懂。你只是按照你編寫的劇本,利用大家當成你的武器,去和你假想中的敵人戰鬥,不是嗎!」
茂木記者的聲音有氣無力:「那你覺得誰是我的敵人?」
涼子正在大喘氣,沒有回答他。
「我的敵人,就是你們的敵人。」
「不。」涼子斬釘截鐵地否定道。
「你不明白,你還是孩子。」
「不明白又怎麼了?弄明白不就行了?」
真正的震驚終於使茂木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你想幹什麼?」
涼子的心一片澄明。剛才的混亂好像從未出現過。涼子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該說的話正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
「我們要親自弄清真相。」
涼子覺得自己正在一分為二。說出口的宣言成了另一個涼子,成為她堅實的後盾。
「那會非常困難。」茂木記者的眼眸仍然隱藏在夕陽餘暉的反光下。他細聲細氣地說:「人會撒謊。會不斷撒謊,不願吐露真言。有罪之人更是如此。你們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看得太多了。」
「那也該讓我們去親身經歷。你請回吧。」涼子說道,「今後,我……我們會去找你。在我們覺得必須向你了解情況的時候。」
茂木記者一動不動。兩人默默對視著。涼子毫無退卻之意。
遠處傳來叫喊涼子名字的聲音。
率先移動視線的是茂木記者。喊聲越來越近。不用回頭看,涼子也知道是母親在喊自己。估計是翔子向母親的事務所打了電話吧。那個小鬼,都跟媽媽說了什麼?
「涼子!」跑得氣喘吁吁的母親一把抓住涼子的手臂。茂木記者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你是HBS的茂木先生吧?」
茂木記者沉著地從上衣內插袋裡掏出名片夾。
「不徵得監護人的同意,在監護人不在場的情況下採訪未成年人,這妥當嗎?」
「失禮了。不過這不是採訪,只是聊了一會兒天。」
「是的。」涼子說。她的視線還沒從茂木記者的臉上移開。
茂木記者畢恭畢敬地將名片遞給邦子,低頭說了聲「失禮了」,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不一會兒,他稍稍回過頭,用只有涼子聽得到的聲音叮囑道:「很困難哦。」
涼子仰起臉,哼了一聲,目送他遠去。
「涼子,你不要緊吧?」母親的嗓音都變了味。
涼子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我沒事。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翔子說,你跟著一個陌生男人暈乎乎地跑出去了。」
涼子不由得笑了起來。妹妹的告狀透著股幼稚可笑的使壞。翔子直到現在還滿腦子想著跟「小涼」吵架的事呢。
「媽媽。」
涼子的目光穩穩地鎖定在母親的臉上。
「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1]1932年。
[2]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陸軍航空兵對日本首都東京的一系列大規模戰略轟炸,主要指代1945年3月10日、5月25日這兩次空襲。
[3]具有撰寫司法文書資格的專業法律人士。
[4]管轄日本首都東京治安的警察部門。
[5]「開成」指開成學校,「九段」則是千代田區立九段中學的簡稱,兩者都是東京的名校。
[6]日本的中小學成績單上的分數滿分為5分,這裡用「全2分」諷刺真理子成績糟糕。
[7]日本的房間面積計量單位,一疊為一張榻榻米的大小,約合1.62平方米。
[8]日本中小學一學年一般有三個學期。
[9]家長教師聯誼會(Parent-TeacherAssociation)的簡稱。用於加強家長與學校之間的交流的一種組織。
[10]OB和OG是OldBoy和OldGirl的縮寫,在日本特指已經畢業的學生,或社團的前輩。
[11]日本傳統計量單位,1坪約等於3.3平方米。
[12]日本的公司和學校會在四月招收新人和新生。有些新人和新生進入新環境后不能適應,就會在五月黃金周過後出現厭世的心理、生理疾病,這種現象被稱作「五月病」。
[13]Juri是「樹理」的羅馬字拼寫。在日本的漫畫、影視作品中,常有名為Juri的美少女出現。
[14]在日本的年輕人眼中,用片假名拼寫的名字更時髦。
[15]原文使用的是男性專用的第一人稱。
[16]日本警察職銜由上向下分為警視總監、警視監、警視長、警視正、警視、警部、警部補、巡查部長、巡查。
[17]1985年9月,美國、日本、前聯邦德國、法國、英國的財政部長及中央銀行行長在紐約廣場飯店舉行會議,達成五國政府聯合干預外匯市場的協議。
[18]日本鐵路公司(JapanRailway)的縮寫,這裡泛指日本國有鐵路列車。
[19]校服上的第二顆紐扣與心臟齊平,給出這顆紐扣便代表獻出自己的心。
[20]小說ChildrenOfTheLamp中的人物。
[21]日本的兒童劇團、演藝事務所。
[22]一種由郵局保存副本的具有法律文書性質的信件。
[23]日本的一句諺語,有「風言不長久」之意。
[24]日本著名存在主義文學作家、劇作家,戰後派代表作家之一。
[25]日本法院組織的一環,主要負責《家事審判法》所規定的家庭案件的審判和調解,以及《少年法》所規定的少年保護案件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