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Ⅱ部:決意》(6)
八月一日
JR線新橋站的檢票口,豆狸津崎正男正用一塊大號的白色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水。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兩點,還有不到十分鐘。
天氣悶熱異常,火辣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耀在水泥路面和道路旁林立的高樓外牆上。車站前照樣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多半都是些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新橋不愧為上班族的街區。
津崎心中暗忖。這番忙碌工作的景象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但自從辭職以來,他一直關在家裡,還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一邊目睹市中心的喧囂,一邊對自己「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境況發出感嘆。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再就業,畢竟不工作會導致經濟危機。眼下雖然不至於沒有飯吃,但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十年後,十五年後,等積蓄耗盡,自己可就得落得個晚景凄涼的下場了。
當教師的路已經被完全封殺了,津崎自己也沒這個打算。他的教師生涯中,有兩個學生死去了,即使沒有來自教育委員會的限制,他也不可能有重新站上講壇的自信了。
每個人都在頂著酷暑忙碌著。季節改變,時間不停流轉。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錯誤的我,今後還能做什麼呢?
「津崎先生。」
聽到有人喊自己,津崎正男這才回過神,看到森內惠美子正向自己跑來。她穿著涼爽的白色連衣裙,身子有些消瘦,不過已經恢復了精神。
「真是有勞了。」低頭鞠了一躬后,森內惠美子露出笑容。
「啊,好久不見。」津崎愣了一下。
森內惠美子笑得更燦爛了:「您夏天總是穿開襟襯衫啊,以前我就一直想,現在上哪兒才能買得著呢?」
「是啊。岡野老師以前常常提醒我,說不戴領帶可不好。」一開口就提岡野,會讓人覺得自己還在對受他的排擠耿耿於懷,不過津崎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就說出了口,「但我喜歡開襟襯衫。我們走吧。」
他們要去的事務所就在馬路對面那棟商住樓的三樓。
「好的。」森內惠美子應了一聲。津崎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顫抖了一下。原來她也很緊張,說不定昨晚一直在回憶城東三中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沒有睡好覺,眼角處出現了幾根紅血絲。
乘坐狹窄的電梯上三樓,來到要去的房間門前按響對講器的提示鈴,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過話。陳舊的鐵門沒有掛招牌和姓氏牌,只是孤零零地貼著一條印有「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字樣的黃色膠帶。
看著眼前的光景,津崎不由得納悶:這種地方靠得住嗎?雖然現在才擔心恐怕為時已晚。
森內惠美子委託該事務所作了某項調查,聽說是她母親的熟人推薦的,說這裡的人做事情很認真。
今天是來了解調查結果的,而津崎正男應了森內惠美子的請求一同前來。
對講器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請進。」
「您好!」森內惠美子的嗓音有點尖。
房間里整理得井井有條,看上去就是家普通的事務所。室內共有三張桌子,桌子後方是一排櫥櫃。會客用的沙發和茶几放在靠窗處,為了遮擋耀眼的陽光,百葉窗是拉上的。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高個子男人從桌子後站起身,走上前來。他髮際處的頭髮已經花白,身穿白色的短袖襯衫,黑色的褲子,沒有打領帶,卻中規中矩地穿著皮鞋。
惠美子介紹了津崎正男后,那人便遞上了名片。原來他就是所長河野良介。
「您是校長先生吧,我聽森內小姐說起過您。」
「是前任校長。」糾正對方后,津崎和惠美子並肩坐在了沙發上。河野所長親自走到事務所角落裡的小廚房,從一台老式冰箱里拿出水壺,將裡頭的大麥茶注入茶杯,穩穩噹噹地端了過來。
「我想讓津崎先生一起聽調查結果,所以……」河野所長在對面坐下后,惠美子開口說道。
河野所長朝津崎點了點頭,隨即將早已放在茶几上的大文件袋拉到自己手邊。文件袋上用漂亮的字寫著標題。
森內惠美子委託調查事項資料
和冰箱一樣有些年頭的老式空調正在呻吟,不過室內還是比較涼爽舒適的。
「我想馬上向您彙報調查結果,請問您作好心理準備了嗎?」
「嗯,沒問題。勝俁先生今天不在嗎?」
「到外地去了。」回答惠美子的問題后,河野所長轉向津崎補充道,「勝俁是我們事務所的調查員。森內小姐的案子就是他負責調查的。」
惠美子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是個辦事很認真的人。只是聽聽他說的話,心裡就會輕鬆很多。最讓人寬慰的是,他一開始就明確對我說,郵件失蹤絕不是出於我的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津崎玩味了一番這個詞的意義。
他們在討論毀棄舉報信的事。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森內惠美子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思考著。
她最後想到的結論是:舉報信確實送到了信箱里,可在自己拿到並閱讀之前,會不會被什麼人偷走了?
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出於惡作劇,將舉報信偷走、撕毀並丟棄,又被別人撿到后寄給了HBS電視台?還是偷信人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懷有鮮明的敵意,將舉報信撕毀后直接寄給了電視台?
初次聽到這番猜想時,津崎一邊吃驚,一邊擔心起森內惠美子的精神狀態來。能夠得出如此異想天開的假說,說明她正承受著多麼巨大的壓力,內心的苦悶又是何等深重。
「惡作劇的情況另當別論,如果是故意這麼做的話,你能想到,誰會對你抱有如此深的敵意呢?」
「我想不出,可說不定就有這樣的人。別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往往很難知曉。經過這些是非,我對此已經深有體會。」
確實如此。津崎完全能理解森內惠美子的心情。
「在別的老師面前,我不會提出這種假設,說了也只會被他們用一句『被害妄想』打發掉。或許他們還會覺得,我事到如今還在說謊逃避責任,從而更加鄙視我。我很清楚自己沒有收到舉報信,更不會把信撕毀丟棄。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所以無論動用怎樣的手段,我也要查出真相,還自己一個清白。」
森內惠美子和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警官商量過此事。佐佐木警官告訴她,動用警力調查並不現實,但可以委託私家偵探去做。
津崎終於認同了森內惠美子的做法。他原本就願意相信惠美子,聽了她的介紹后更是覺得,雖然她的假說有異想天開的成分,但仍然值得調查。
河野所長打開文件袋。坐在津崎身邊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長從袋子里拿出一大疊文件夾,放到桌上后,又從這堆文件中抽出了幾張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請看。」
接過照片,森內惠美子的手不由得發起抖來。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著津崎。河野所長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別擔心,照片不會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來。一張照片從她手中掉落,飄然落在桌面上。這是一台設置在信箱內部的攝像頭拍攝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頂蓋被掀開,有長長的筷子一般的東西伸了進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將這張照片拿到手裡。
「啊,是這個人!」惠美子高聲叫道,兩手緊緊攥住一張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攝的位置應該是公寓入口處,背景是一排排整齊的郵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動脖子,左腳向前邁出,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動靜。人物在動,因此照片有些許模糊。
那是個女人,穿著無袖襯衫和中褲,一身夏裝說明照片是最近拍攝的。她留著長發,腦後系著一根馬尾辮,脖子上沾著幾根亂髮。
她的手裡拿著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東西。津崎將這張照片跟自己手裡的那張對比觀看。
「您認識這個人嗎?」河野所長問道。惠美子點了好幾下頭,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們公寓里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
「是的。」
「森內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記憶中搜索確認,惠美子微微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后說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嗎?」
惠美子眉間的褶皺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還是垣內呢?」
「跟她沒有交流嗎?」津崎問,「你們不是緊挨著的嗎?」
「我不和鄰居們往來。我是租戶,而且我原本就討厭複雜的人際關係。」
「知道她的具體姓名嗎?」河野所長問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門口有沒有掛姓氏牌?」
「她的郵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長微笑道,「她叫垣內美奈繪,三十一歲,沒有工作。在你來之前就住進這棟公寓了。」
森內惠美子的瞳孔微微發亮:「我想起來了,剛搬過去的時候,我去打過招呼。」
「當時她給你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只是覺得隔壁也住了個女的,比較放心,僅此而已。」
「你沒有和垣內美奈繪說過話,相互借用過物品,或聽她抱怨過什麼嗎?」
森內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邊的照片上。她按順序翻看這三張照片。一張是垣內美奈繪到垃圾堆放處扔垃圾;一張是垣內美奈繪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還有一張是垣內美奈繪打開自家房門準備出門。津崎十分驚訝:照相機得藏在什麼地方,才能拍到這些照片呢?
「記得是在去年暑假……」
聽到惠美子說起和學校有關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幾個我班上的學生,嗯,大概有七八個吧,到我家來玩過。」
說著,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徵求這位前校長的同意。津崎對她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學生們鬧得很歡,後來我送他們去車站,回來時正好遇到這位隔壁鄰居,就對她說了聲,『不好意思,剛才太吵了,影響到您了。』」
終於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額頭,陷入沉思。她和這位叫垣內美奈繪的鄰居關係疏遠,不使勁想就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會搞錯人吧?」
「絕對不會。」河野所長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物業人員目擊到垣內美奈繪掏你的郵箱,而且不止一次兩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還看到過一次。勝俁調查員去了解情況時,物業人員馬上向他透露了這一情況。
惠美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一旁的津崎替她詢問:「既然知道了,為何不採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當沒看見吧。」河野所長說,「作為物業,他們不願意和住戶發生矛盾。」
「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問題。我的隱私遭到了粗暴踐踏,並且還涉及盜竊行為。」
面對像個女學生般噘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長的臉上掛著勸慰的笑容:「您說得很對。可除了現場制止,物業也採取不了進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內美奈繪死不承認,就拿她沒辦法了。畢竟對於物業公司而言,住戶就是客戶。」
而客戶就是上帝,是嗎?
「不過,正因為及早抓住了物業的這根軟肋,我們的工作才得以順利開展。在他們的暗中協助下,我們在很多位置安裝了攝像頭。」
怪不得照片內容會如此豐富多彩。
「簡直難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發著呆,額頭滲出了汗珠,「這麼說,偷出舉報信、擅自閱讀後將其撕毀並寄給電視台的人,就是這個垣內美奈繪?」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長答道。
「為什麼呀?……」惠美子發出不解的嘆息。
「說一句不中聽的,您有沒有得罪過她?」
「沒有啊!」
河野所長打開了從文件袋中取出的文件。
「垣內美奈繪明顯懷有敵意,她是在故意為難森內小姐。這一點從物業人員的目擊證言上能夠得到證實。」
因為垣內美奈繪沒有翻找過別人的郵箱,連看都不多看一眼。
「不僅如此。物業人員還看到過,在你外出時,垣內美奈繪來撬過你家的門。這種情況只有過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時候。當時森內惠美子還沒有離開學校。
「她拿了一根像是鐵絲的東西,試圖撬開你家的門鎖。你有沒有注意到門鎖周圍有損傷呢?」
惠美子已經臉無人色了。她說不出話來,只是搖了搖頭。
「對外行來說,撬鎖的難度太大了。估計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嘗試。」
「你有沒有發現屋裡的東西被翻過,或者傢具被移動過?」津崎忍不住問道。森內惠美子被恐懼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搖了兩三下頭。
「這麼說,室內沒出問題。」
「是這樣沒錯……」惠美子的身體看上去整整縮小了一圈。
「森內小姐沒有得罪過垣內美奈繪吧?」河野所長再次確認。
津崎與惠美子一起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問題並不出在森內小姐這一邊。」河野所長斷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覷。
「那算是受到了沒來由的怨恨?」津崎問道。
「嗯,」河野所長咕噥道,「難說。真是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將打開的文件遞給惠美子后,他繼續說,「勝俁調查過垣內美奈繪的情況。這是調查結果。」
通過這份資料,津崎也能了解到森內惠美子的鄰居垣內美奈繪的個人情況。結婚、丈夫有外遇、為離婚爭執不休、糾紛無法解決。
森內惠美子讀著報告書,河野所長會不時添加說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聽著,就能想象出垣內美奈繪這名女性的大致樣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傷害的自尊心、無處可去的現狀,這樣的垣內美奈繪的鄰居卻是個被學生熱愛的老師,還是一名年輕貌美、事業一帆風順的女性。「森內老師成了她的出氣筒。」最直接的感想從津崎嘴裡漏了出來。
「她的心理狀態或許正是如此。」河野所長的臉上沒有了笑意。
垣內美奈繪單單選中了森內惠美子作為她的攻擊對象。江戶川芙拉爾小區里不是明明住著其他單身女性嗎?
「之所以選中森內小姐,垣內美奈繪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拿森內小姐來出氣。」
「可是我沒有得罪過她。」惠美子的聲音帶著幾分哭腔。
「真的沒有嗎?請您再好好想想。多麼細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內美奈繪之間到底有沒有瓜葛呢?」提問后,河野所長悄悄站起身來。惠美子雙手抱頭,使勁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著她,無能為力。
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河野所長端著另外幾隻杯子回來了。大小不一的杯子里裝著冰咖啡。
「這位名叫垣內美奈繪的女性,」等河野所長放下杯子后,津崎開口道,「估計已經因為心中煩惱而變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這樣的。」河野所長答道。
「那麼,她選擇森內老師作為攻擊對象的理由,或許在她的心裡是成立的,而在別人看來完全不著邊際。有這種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許再怎麼絞盡腦汁也是徒勞吧……」
津崎還沒有說完,森內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頭。她臉上的五官都變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當時……我不知道垣內結過婚,所以不知道他們在鬧離婚。」
津崎和河野所長都注視著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聲說,「垣內和一個與她差不多年齡的男子在家門口爭吵。那男人要走,垣內拖住了他,模樣十分狼狽,情緒也很激動。」
那男人甩開她走了。垣內美奈繪坐在走廊上哭,連鞋子也沒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門。不,不是……」惠美子使勁搖了搖頭,「是因為聽到隔壁有人爭吵,以為出了什麼事,才開門出去看的。我看到了這一幕,覺得很尷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這個住在隔壁的女人,畢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過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問她要不要緊。」
「垣內美奈繪有什麼反應?」河野所長立刻詢問。
「她立刻逃回屋裡去了,我也沒再做什麼。正因為有過這樣的事,我就更不會和鄰居來往了。」
「之後,您跟垣內美奈繪見過面嗎?」
「應該有過,可我不記得了,因為我根本沒在意。」
「垣內美奈繪事後有沒有跟你打招呼,說一句『前些天讓您見笑了,對不起』之類的話呢?」
「沒有。」惠美子用吃驚的眼神看著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親近,她會說這樣的話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這麼認為。津崎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河野所長故意把資料翻得嘩嘩直響。
「這件事就是導火索。應該說可能性非常大。」
「怎麼會這樣?」津崎覺得難以理解,「森內老師不是在關心那位叫垣內美奈繪的女性嗎?」
「可對方不這樣想吧?狼狽不堪的場面被人看見,她會感到無地自容,還覺得這是被森內小姐看了笑話。森內小姐並沒有這麼做,可垣內美奈繪就是這麼認定的。她不願意正視自身的問題,卻把責任歸咎於別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聲喃喃道。
「我們從垣內美奈繪的丈夫垣內典史那裡也了解過一些情況。這些就是他的證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過那一冊資料,立刻埋頭閱讀起來。
「你們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細緻。」
私人偵探社原來竟是這樣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長的臉上依然不動聲色。
「這也是從物業那裡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內美奈繪的事,問她那個『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過。當然,所謂『分了手』的說法並不准確。」
「物業的人認識垣內美奈繪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認識,連他們夫婦分居的情況也沒注意到。為了垣內美奈繪偷竊信件的事,他們還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業對住戶的關心難道就僅限於此嗎?沒有住過公寓的津崎實在難以接受。
「物業人員的記憶也不是很清晰,不過大約在四月的時候,垣內先生曾問過他們,住在四〇二的垣內美奈繪最近是否有過反常行為。」
一開始是打電話來問的,幾天後他又特意跑來了,他刻意避開了垣內美奈繪,有點偷偷摸摸的感覺。
「他對物業的人說,自己已經不住在這裡了,正打算跟妻子離婚。可離婚的事情談不攏,擔心妻子神經過敏。」
津崎發現森內惠美子看資料看出了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些情況從垣內先生本人那裡得到了確認。他說,當時美奈繪會在清晨或深夜打電話給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殺嗎?」
「是的。她丈夫一開始覺得她只是嘴上說說罷了,可電話打得多了,就漸漸擔心起來。美奈繪或許會因一時衝動真的去尋死。只是她一個人死掉倒也罷了,要是她打開煤氣造成爆炸,那就得連累別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業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內美奈繪站在公寓門廳的那張照片上,注視著她瘦弱的肩膀和單薄的後背。
只是她一個人死掉倒也罷了。也不知這是不是垣內典史的原話。可無論如何,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擔心不要連累別人啊。」他不由得輕聲說了出來。
「是啊。」河野所長苦笑道,「勝俁在這份材料里也寫了,垣內先生正與一名女性同居,該女性已懷有身孕。關於離婚的原因,他認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們看來,雙方顯然都有問題。不過,他們的婚姻確實已經無法挽回了,我覺得他們還是早點離婚,各自開始新的人生為好。」
森內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這麼為他們著想,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河野所長笑了:「剛才那只是我的個人感想。我們的委託人當然是森內小姐您了。」
津崎面無表情,心裡卻像河野所長一樣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縷久違的親切感。森內惠美子本來就有點孩子氣。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
「我們已經弄清楚,森內小姐的隔壁住著一個麻煩的女人,由於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遷怒於森內小姐,單方面對森內小姐抱有敵意。她的行為給森內小姐帶來了嚴重的影響,致使森內小姐辭去了教師的工作。」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森內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麼「小惠」或「森林林」,而是一個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森內惠美子眼裡的淚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臉頰上。
「蒙受不白之冤確實很難受,簡直是一場災難。您很堅強,也終於挺過來了。」
森內惠美子趕緊從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臉上,放聲痛哭起來,前傾的雙肩上下抖動著。
「這位垣內美奈繪如今又處在怎樣的狀態呢?」津崎問道,「還在偷盜郵件嗎?還會繼續攻擊森內老師嗎?」
「不好說。」河野所長直率地說,「所幸的是,垣內夫婦之間還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師。這個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規勸只顧自己的垣內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繪,正在想辦法採用溫和的方式促成他們的協議離婚。由於美奈繪很固執,現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過只要這方面的狀況有所好轉,美奈繪的心情也會平穩下來吧。」
期待外力作用,靜觀其變。
「只是這樣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即使順利離婚,美奈繪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會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這樣的話,不要說停止遷怒於森內小姐的行為了,或許還會做得更過火。」
這對森內惠美子而言,簡直是場巨大的災難,絕不能聽之任之,逆來順受。
「我建議森內小姐離開江戶川芙拉爾小區。」
「搬家嗎?」
「也許搬家這條路也值得研究。垣內美奈繪可能會追蹤過去。」
涕淚四流的森內惠美子聽到這裡又吃了一驚,發出驚呼:「哎?她會追來嗎?」
「有這種可能。」
「怎麼會這樣!這還有完沒完了?我什麼壞事也沒做,為什麼要對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這確實毫無道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據理力爭也是徒勞。我們接手過類似的案子。」河野所長繼續說,「通過這些案子我們發現,與對方在空間和心理上拉開距離,等對方自行冷靜下來才是上策,並且必須謹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對方。」
河野所長建議森內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時間。
「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房間暫時空置,即使浪費房租,也頂多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先回老家安頓下來,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況最好連物業都不要告知。郵件可以讓勝俁去取。只要不告訴任何人,隔壁的垣內美奈繪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裡了,還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東西或別的情況必須回四〇三時,您也不要一個人去,可以讓您母親陪同,或者叫上勝俁一起去。」
新居所確定后,搬家的事必須乾淨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體的日子由我們來定,為的是不讓垣內美奈繪察覺到。」
「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搬嗎?」惠美子終於止住了眼淚,「可她沒有工作,不會長時間外出吧?」
河野所長微笑道:「我們會事先調查清楚,也可以請垣內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們離婚調解的日子嗎?」津崎問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務法院的嗎?」
「就垣內夫婦目前的情況,還沒到需要正式辦理的程度,正在律師的參與下進行調解。」
一旦進入正式的調解程序,垣內先生一方也必須作出讓步,比如需要他承認自己的不忠,可他不會願意這麼做。他希望通過金永律師來想辦法擺平此事。
「垣內先生是個只顧自己的人,盡會想些對美奈繪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過,他並非完全缺乏常識,至少會擔心給他人增添麻煩。他的本意或許是不希望美奈繪在離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為這樣會影響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內美奈繪來。這個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嗎?會有誰在她身邊,給她安慰嗎?
會有誰在她身邊……津崎莫名聯想起了另一個人,他的思緒多少有點混亂了。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名少女的臉。她同樣沒有盟友,正置身於深深的孤獨之中。
「這種半夜躲債逃跑似的做法或許會讓您生氣,」河野所長繼續說,「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內美奈繪追蹤的前提下搬家,確實是首要的課題。我們可以介紹一些熟悉此類業務的搬家公司,具體事務交給他們去辦,您完全不必擔心。我也會在一旁監督。」
「那就拜託了。」森內惠美子的話語帶著鼻音。
「問題在搬家之後。森內小姐,您準備怎麼辦?」
還是要證明自身的清白,對吧?
「垣內美奈繪讓您蒙受了不白之冤,並通過媒體廣為宣傳。若只是寫信給城東三中倒也罷了,她竟然將無中生有的陷害捅給電視台。電視台方面也有問題,沒有調查清楚就無端指責,說您是毫無責任感的教師。對此,您準備怎麼辦呢?」河野所長用手指輕敲文件,緊盯著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簡直是在挑撥。
「證據已經齊全,如果您要反擊,怎麼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體,我們能夠提供渠道。」
聽他的語氣,這番提議並非空頭支票。
森內惠美子抿緊嘴唇,一聲不吭,只是使勁地攥著手帕。
「可這樣……」雖然知道越俎代庖並不妥當,津崎還是開了口,「又要重提城東三中的事件,學生們不是又要受到傷害了嗎?」
聽了此話后,河野所長的眼裡便射出了一道從未有過的強烈目光,連說話的語調都發生了變化。
「那麼,森內小姐受到的傷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無端受到傷害這一點而言,森內小姐和城東三中的學生們並沒什麼兩樣吧?森內小姐所受到的傷害甚至更為具體,難道不是嗎?」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為教育家,您認為將這起事件束之高閣,真的合適嗎?在某一天——無論何時,十年後也好,二十年後也好,您能夠問心無愧地向您的學生說明真相嗎?您的學生聽后又會作何感想?他們會感謝森內老師嗎?他們會說『原來森內老師為了不給我們增添負擔,竟一個人忍氣吞聲這麼多年,真是太感謝了』這樣的話嗎?」
森內惠美子低下了頭。
津崎只得獨自承受這番苛責。
「我們已經基本查清,是哪個學生寫了舉報信。」
津崎向兩人說明,寫舉報信的是當時身在二年級一班的女生三宅樹理。森內惠美子驚得說不出話來。河野所長在震驚的同時,露出了頗感興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時為什麼不告訴我……」森內惠美子小聲說,與其說是在責問,倒不如說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當時覺得,還是不告訴你為好。」他又轉向河野所長,「那名女生不會跟垣內美奈繪有什麼關係吧?」
津崎會這樣提問也是出於無奈。這裡總不會又有什麼偶然吧?
河野所長沒有笑,也沒有不耐煩。他滿臉嚴肅,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舉報信內容的真偽與森內小姐毀棄舉報信的事件根本是兩碼事。森內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與三宅樹理沒有任何關係。」
津崎聽著舊空調的呻吟聲,陷入了沉思。
森內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沒有扔掉舉報信,這一點完全可以證明。應該向學生們說明這一切……
好吧,無論如何,這件事早晚要告訴他們,那就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吧。
津崎抬起頭:「城東三中的三年級學生要針對柏木卓也的事件開展校內審判。」
河野所長和森內惠美子雙雙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決定的。法官、檢察官、辯護人和陪審員的人選都已確定,他們正在著手準備。」
「審、審判?」
「被告是大出。」
森內惠美子更覺莫名:「他們只是一群初中生,怎麼審判呢?」
「是岡野老師打電話來的,我也是昨晚才聽說,具體安排我並不清楚,只是他們似乎並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審判。說來也是,即使判決大出有罪,學生們也無法對他執行處罰。」
河野所長點了點頭,眼睛依然瞪得渾圓。
「他們只想查清真相。媒體和我們老師都不告訴他們真實情況,他們受不了了,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這不是胡鬧嗎?」森內惠美子嘀咕道。
「森內老師,」津崎轉向她說道,「岡野老師打電話給我,不只是為了通知我,因為這根本沒有必要。」
「哈哈,」河野所長說,「估計現任校長想對津崎先生說,不要對校內審判提供協助。是不是?」
一語中的。津崎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
「是的。他這樣要求我,也要我轉達森內老師。」
「是吧?是吧?」
「學生會以怎樣的方式舉辦校內審判,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我是他們曾經的校長,森內老師也曾是柏木的班主任。我們被學生們詢問或要求提供證言的可能性非常大。」
代理校長岡野也是如此判斷的,所以才提前來打預防針。
「只要學生們有要求,我會滿足他們。」津崎說。
森內惠美子只是愣愣地發著呆。
「我有這樣的義務。」
「津崎先生……」
「我不想說你也有這樣的義務,所以我要請求你,請你也配合學生們的校內審判。」
轉機出現了。對森內惠美子而言,校內即將舉行的這場審判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真是太好了!」河野所長不合時宜地高聲感嘆,「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了。森內小姐,津崎先生的話一點也不錯。您就在那樣的場合證明自己的清白。您看怎麼樣?」
他甚至啜起嘴唇,吹了一聲口哨,爽朗地笑了起來。
「多麼勇敢的學生啊。真好,真是敢想敢幹,連我也忍不住要為他們兩肋插刀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津崎和森內惠美子面面相覷。
這一天,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來到城東警察局。
兩人平時都與該警局的少年科無緣,一進門便頓覺有些壓抑,開始緊張起來。
「你父親不是在警視廳工作的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習慣了這種氛圍呢。」
「怎麼會?完全是兩回事嘛。」
刑警辦公室里空蕩蕩的,他們要找的佐佐木禮子也出去了,接待他們的是一名姓莊田的男警官。這人面相很和善,不像個刑警,倒像電視劇里那種老好人的角色。年齡也不大,大概三十齣頭吧。
對莊田警官而言,涼子和吾郎算是稀客,聽說他們來訪,他竟親自跑到前台迎接,還顯出很驚訝的態度。從見到兩人的時刻起,他的一根眉毛就一直往上挑起。
「我已經打了佐佐木警官的傳呼機,她應該馬上就會回來。她並沒有跑遠。」莊田警官說,「這個人閑不住,一有空就去附近的遊戲中心和便利店裡轉一轉。」
「冒昧來訪,真是過意不去。」
兩人一起打過招呼后,就在莊田警官安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們今天來有什麼事?」
涼子看了佐佐木吾郎一眼,開口道:「今年暑假,我們要搞一項課外活動,想請你們協助。」
涼子開始說明后,莊田警官的眉毛吊得更高了,而且還是只有一根,真奇怪。
「等一下,請等一下。」舉起手攔住涼子的話頭,他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翹起的眉毛這才回到原來的位置,「你們要搞審判?」
「是的。」
「你們要審判大出?」
「不是真的要為大出定罪。」佐佐木吾郎不失時機地插話道,「只是想以審判的方式弄清柏木事件的真相。」
「等等,等等。」莊田警官連聲叫停,「還是等佐佐木警官回來后再談吧。先喝點冷飲怎麼樣?想喝什麼?」
不一會兒,他們就喝著莊田警官拿來的冰可樂,聊起了家常。莊田警官說他已經結婚了,有一個三歲的女兒。涼子察覺到,說話之餘他一直在觀察自己和佐佐木吾郎的神態。
「真是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佐佐木禮子衝進了刑警辦公室。她滿臉是汗,肩上背著個大包,包里露出一捆宣傳海報。「哦,是藤野涼子和……哎,你叫什麼來著?」
「佐佐木。」
「哦,是佐佐木吾郎。呃,你是學生會委員吧?」佐佐木警官連珠炮似的說著,從背包里抽出一條毛巾來擦汗。手帕已經不管用了。
這位警官竟然記得我們的全名。涼子既感到佩服,又有些不愉快。看來佐佐木警官對我們學校的了解要比想象中更加深入。
「大熱天的,你們特地跑來有什麼事嗎?已經放暑假了吧?」
面對佐佐木警官心急火燎的發問,莊田警官笑眯眯地說:「別急,先喝點冷飲去去火。一會兒有你吃驚的。」
涼子從頭開始講起。隨著涼子的敘述,莊田警官的眉毛又吊了起來,不過這次是兩根一起。佐佐木禮子的眼睛則瞪得越來越大。
「難以置信。」佐佐木禮子仍用搭在脖子邊的毛巾擦臉,其實臉上已經不再出汗了,「真是難以置信,你們真的要這麼做?」
「是的。」涼子和吾郎異口同聲道。
「大出竟然會同意,也真是難得。」
「其中有很多曲折。」
而且今後還會有許多曲折,因為還不知道俊次的父親大出勝會怎麼想。
「但我們認為,既然已經開始,就一定要干到底。我們要查明真相。」涼子十分乾脆地說。
剎那間,佐佐木禮子的眼中顯露出同情與憐憫。她又看了看莊田警官。
「我說,藤野同學。」
「嗯。」
「你們要起訴大出,可以這樣說吧?」
「是的。」
「根據還是那封舉報信嗎?」
「不只是這個。」
「好,我重來一遍。主要的依據還是那封舉報信,對吧?」
「是的。」涼子這次不得不認同。
「既然如此,當你們明白舉報信上的內容是不可信的,又會怎樣呢?」
涼子默不作聲。佐佐木吾郎也抿緊了嘴唇。
「事實上,我……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封舉報信是憑空捏造的。舉報人是誰,我們也知道了。」佐佐木警官有些吞吞吐吐。
涼子攔住她的話頭:「此事就不勞相告了。我們也知道。」
「可你們聽到的只是傳言吧?」
「這樣說來,佐佐木警官您掌握的情況也差不多吧?無論是內容的真偽,還是舉報人的真身,也都只是一些推測吧?」
佐佐木禮子大為驚訝,半張著嘴,很久都沒有合上。莊田警官頗感興趣地探出了身子:「確實如此。我們也沒有向本人確認過。」
「喂,莊田警官。」
「沒事,說說何妨。你們又是如何看待這種『推測』的呢?」
「我們認為,應該先回到一張白紙的狀態。」雖然當著佐佐木吾郎的面現學現賣他昨天的話不免有些難為情,可涼子還是得這麼說,「我們決定,首先要找出舉報人。」
「我們向三年級全體同學發出了郵件。」佐佐木吾郎補充道。昨晚他們三人為此忙了一宿,今天又起了個大早,所以都有些睡眠不足。現在這個時候,萩尾一美正要去郵局投遞,儘管她牢騷不斷,說這樣會導致皮膚粗糙。「是呼籲舉報人主動站出來承認的信件。」
禮子似乎能聽到自己重重合上嘴巴的聲音。她就這樣僵在那裡。
「你們覺得舉報人會響應你們的要求嗎?」莊田警官問道。
「但願如此。」
「是啊。可要是沒人響應,你們又該怎麼辦?不就失去了起訴大出的根據嗎?」
涼子沉住氣,堅定地對莊田警官說:「可舉報信本身不會消失,可以視為間接證據。我們來驗證這個間接證據。」
「並據此進行審判。」佐佐木吾郎說。
莊田警官的眼睛越發明亮了。他點了一下頭:「原來如此。行啊,這樣不是很好嗎?」
「喂,莊田警官,你這麼說太不負責任了吧?」佐佐木禮子已是滿臉怒容。
莊田警官笑道:「有什麼呀,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大力支持這次校內審判。」
「怎麼可能搞好呢?」
「不試試怎麼知道?」
「可他們還只是些初中生。」
「哎呀,可不能這麼說。以前面對一些案子,我們不是常常會說,『還只是初中生啊,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呢?』這一次的意義可完全不同了啊。」
佐佐木禮子從脖子上拉下毛巾,用兩手不停揉搓。
「藤野同學。」她的語氣中夾雜著幾分恫嚇。
「嗯。」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將那封舉報信公開攤上桌面,會讓某人受到傷害?」
來了。涼子早知道這個問題一定會來。
「我們全都已經傷痕纍纍了。」
「可是……」
「我們不想就這麼不聞不問,讓傷口慢慢淡出我們的視野。」
並不是等待癒合,而只是假裝看不見罷了。
「萬一——只是萬一的情況,舉報人主動站了出來,你們能保護得了嗎?」
「我們會用我們的方式來保護。」涼子提高了嗓門,「可我覺得在保護舉報人之前,還有一件必須先做的事。」
「什麼事情?」佐佐木禮子有些困惑。
「到目前為止,老師和警方都在保護那位舉報人,一直關注著、保護著,是不是?可你們有沒有直接聽過舉報人想說的話呢?」
佐佐木禮子倒吸一口涼氣。莊田警官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認為舉報人真正想要的並不是過度保護。舉報人是在乞求信任,希望別人相信自己說的話。所以我們就相信『他』好了。」
四周嘈雜的人聲、電話鈴聲包圍著他們,涼子卻一次都沒轉移視線,自始至終直視著佐佐木禮子的眼睛。
「請您一定要協助我們的校內審判,拜託了。」涼子與佐佐木吾郎一起鞠了一躬。
「那麼,我們該做些什麼好呢?」莊田警官說。
佐佐木禮子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卻沒有開口阻止。涼子與吾郎對視一眼,不禁微笑起來。
「請告訴我們柏木去世后,你們搜查時了解到的情況。我們不會要求提供原始資料,那種資料我們也看不懂。」
「是啊。我們也不能把正規資料拿給你們看。不過我們可以為你們整理一份參考資料,以回答你們提問的形式。可以嗎?」莊田警官回頭徵求佐佐木禮子的意見。
女警官呆板地點了一下頭。
「你們想知道些什麼?」
「柏木的死亡推測時間、死因、遺體的狀態、現場有沒有遺留物品,還有案發當夜附近居民的證言,你們肯定去調查過吧?」
「這些情況在家長會上說明過了。」
「我們也從老師和父母那裡聽到過一些零星的信息,可還是想正式確認一下。」涼子又正了正坐姿,「佐佐木警官,如果您確認過大出在案發當夜的行動,也請告訴我們。這對我們將是莫大的幫助。」
佐佐木禮子咬了一下嘴唇:「城東警察局在搜查中並沒有確認過大出他們的不在場證明,因為沒有必要。至於我個人有沒有向他們詢問過,在目前階段我只能說無可奉告。」
「明白了。」
一直眯著眼睛思考問題的莊田警官這時問起:「你們也會向老師們了解情況嗎?」
「是的。」
「那麼津崎老師和森內老師……」
「有這個打算。」
「會作為證人傳喚到庭嗎?」
「有可能。」
「這麼說,我和佐佐木警官也同樣有可能?」
佐佐木禮子立刻作出反應:「我不會站在任何一邊!」
「我們也不想站在任何一邊。這次審判不是為了爭輸贏,我們只想弄清真相。哦,對了。」涼子舉起一根手指,「剛才我們要求提供的資料,請同樣交給辯護方一份。對於這些基本的事實關係,雙方必須公平地掌握。沒有問題吧?」
莊田警官笑了。他快要對面前這兩位初中生高舉白旗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佐佐木禮子,說道:「沒問題吧?佐佐木警官,我們就配合一下吧。」
涼子直勾勾地看著仍在猶豫不決的女刑警,有一句話衝到嘴邊又費勁地壓了回去。您是在為三宅樹理擔心吧?
問出來就太多管閑事了。
「好吧。」女刑警嘆了一口氣,「我們就來準備這份資料吧。」
「非常感謝!」一直默默看著他們唇槍舌劍的佐佐木吾郎突然大聲表示感謝,室內甚至盪起了回聲。
「我們該如何與大出一方聯繫?他的辯護人又是誰?」
「是個外校的學生。」
涼子介紹完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困惑的神色又回到了佐佐木禮子臉上。
「外校的學生?還是柏木的朋友……」
「我們也有點擔心,但僅就昨天的情況看,應該沒有問題。再說還有野田跟著他。」
「據我了解,野田好像不太適合這樣的工作。老實巴交,也挺沒骨氣的。」
交談到現在,涼子覺得佐佐木禮子的這句話最讓自己惱火。說來真不可思議,可她就是不想聽別人這樣說野田健一。
此刻,涼子的腦海里突然閃過的,是野田健一在圖書館里挺身而出幫她趕走流氓的模樣。那當然是野田健一在特定時間、特定場合,又中了邪之後的特定表現,不過也算是他的一個側面。在這次校內審判中,他說不定還會展現出這一面。
野田健一從一開始就支持涼子,他先是要當陪審員,後來又主動要求當辯護人的助手。他如此積極地參與校內審判,並不是因為在自己與父母的衝突中欠了涼子的情。健一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自有必須認真參與校內審判的內在動力。
這或許只是涼子的一廂情願。如今她已經站到起跑線上,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麼,不得而知。她要依賴一切可以依賴的東西。
「野田可是很有骨氣的。」
涼子的語氣很強硬,讓佐佐木吾郎吃了一驚。佐佐木禮子更是目瞪口呆。
「哦,是嗎?對不起,剛才我失言了。」女刑警苦笑一聲,將攥在手裡的皺巴巴的毛巾往就近的桌上一扔,「既然這樣,我也得抓緊時間動手幹了。」
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出了城東警察局,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去城東第三中學。他們覺得必須馬上將取得佐佐木禮子的支持這件事向北尾老師彙報,同時也要通知辯護方。
北尾老師不在教師辦公室。當涼子他們正要離開辦公室時,他正好回來了。
「哦,是藤野同學啊,你聽到妹妹轉告你的事了?」
「沒有,我還沒回過家。」
「這樣啊。我這兒正好有要緊事,正在召集相關人員呢。」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大家都在圖書室,快去吧。」
圖書室的閱覽室里,除了被告和陪審員,所有的相關人員都已到齊。萩尾一美看到涼子他們進來,趕緊朝他們招手。
「啊,太好了。你們不來,我一個人正心慌著呢。」
「留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們也擔心著呢。」佐佐木吾郎說著,坐了下來。
辯護方的兩人在閱覽室的書桌上攤開筆記本和活頁紙,正密密麻麻地寫著什麼。涼子探頭過去,野田健一便猛地合上了筆記本。
「用不著這麼戒備森嚴吧。」
「不、不是這個意思。」
涼子笑著回過頭來,看了看北尾老師:「我有事要向大家通報,可以先說嗎?」
「有話快說。」說話的是井上康夫。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疲憊。
「你怎麼了,熱感冒?」
「說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寫《校內審判簡要說明》,一宿沒睡嘛。」
「說到睡眠不足,我們也一樣。」
對呼籲信和得到佐佐木警官支持一事,涼子都作了簡要說明。
「我們覺得一些基本事實應該由雙方共同掌握,才請求佐佐木警官也給辯護方一份資料。這樣做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神原和彥答道。
野田健一汗流不止,校服襯衫的領口敞開著,辯護人神原倒顯得相當淡定。
「太有幫助了。我們正在按時間順序整理以往的事件呢,時間全用這上面了。」
在筆記本上拚命寫著的就是這些吧。
「要尋找舉報人嗎?」提出這個問題的是野田健一,他詫異地看著藤野涼子,似乎在懷疑她精神是否正常,「藤野同學,你不會真的以為舉報人會主動站出來吧?」
涼子只當沒聽見。
「三宅可不會這麼老實。」
「停!」涼子猛地攔住他的話頭,「這是檢方的工作方針,沒必要聽取辯護方的意見。」
健一顯出驚慌的神情,他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看辯護人神原。看來,有關三宅樹理的是是非非,健一已經跟神原講過了吧。
「我覺得這樣的工作順序是正確的。」神原和彥說,「我只想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知道舉報人是誰后,也能告訴我們嗎?」
涼子一下子答不上來了。她還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這也應該是雙方共同掌握的信息。」法官井上康夫又發話了,「或者說,作為法官的我要作出這樣的裁定。」
「可舉報人是我方的重要證人。」
「是啊,那是我們的王牌。」
佐佐木吾郎不失時機地提供援助。不料滿臉倦容的井上法官立刻抖擻起精神,用手指推了推銀邊眼鏡。
「什麼王牌不王牌的?別搞錯了,這不是真正的審判,沒必要這麼在意輸贏。目的在於弄清真相,對不對,藤野?」
涼子緘口不言。她發現自從當上法官,井上康夫便一下子神氣起來,對自己也是「藤野、藤野」直呼姓氏,毫不客氣。
「明白。不過,要是舉報人自己不願意,就不說了。要視情況而定。」
「也就是說,是帶有保留的吧?辯護人,這樣可以嗎?」
「可以。」野田健一還在晃晃悠悠地搖著腦袋,似乎在說:不管怎麼說,還是不可能的,藤野同學,不行啊……
涼子有些生氣了。這個人怎麼能這樣?虧自己剛才還在佐佐木警官跟前幫他說話。可惜野田健一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們的勁頭都很足嘛,像玩真的似的。」雙手抱胸靠窗站著的北尾老師嘿嘿笑著,「藤野同學,要通報的都說完了吧?下面就由我來說幾句。首先,既然柏木的父母願意跟你們見面,那後天就由現在這些人前去拜訪。正規的審判是沒必要向他們打招呼的,可你們搞的並不是正規的審判,還是去一次比較好。」
「不是正規的審判」這句聽著有點刺耳。
「其次是關於津崎老師和森內老師,他們說,只要你們有要求,他們願意出庭作證。」
井上康夫皺起眉頭:「我們還沒提出要求呢,準備工作倒做得真快。」
「學校也有學校的情況。」
涼子馬上就猜到,是岡野老師打過電話了。他才不會說「學生們要搞校內審判,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而是正相反,肯定叮囑過津崎老師和森內老師不要給予配合。
「井上說得不錯,這次審判不是吵架,不必糾纏於誰勝誰負。以何種方式處理問題、要當哪一方面的證人之類的事,都可以協商解決。還有……」北尾老師故意停頓片刻,意味深長地掃視著在場的學生,「森內老師方面也有新的進展。我在一小時前接到了津崎老師的電話,真是個令人震驚的新情況。」
北尾老師講起森內老師沒有收到過舉報信的事。聽得出了神的學生個個都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怎麼可能!」冒冒失失地高叫起來的是萩尾一美,「竟然是隔壁女人的惡作劇?這不成懸疑電視劇了?」
「一美,你少咋呼。」
「實在難以置信嘛。」
涼子也有同感。怎麼聽都像一段編得繪聲繪色的謊話。
《新聞探秘》節目組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在節目中,茂木記者完全將森內老師定位成一名不負責任的教師。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把森內老師的話當回事,才根本沒想到要去調查此事嗎?
媒體真是可怕,涼子心想。如此重要的事實被媒體過濾掉后,竟好像真的不存在了。
「到現在才弄清楚,真不容易。」
「森內老師找的那家私家偵探社看上去不怎麼樣,其實相當能幹。」說著,北尾老師又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笑了一下,「那家偵探社的社長聽說你們要組織校內審判,還十分感動,說你們都是勇敢的學生。」
他還說有需要幫忙的事儘管說,讓津崎老師大吃一驚。
「只是匹夫之勇罷了。」井上康夫一邊忍住哈欠一邊說。神原和彥微微一笑,涼子瞪了他一眼。
我這是怎麼了?過了一天,心態應該調整好了吧。只要能查清真相,自己做檢察官也沒什麼不好。明明已經這麼決定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只要一看到滿臉若無其事的神原,就像看到了無數用紙折成的蛇,內心深處會湧起反感的情緒——做辯護人的原本應該是我。
「我想,如果請森內老師出庭作證,是不是能讓她對毀棄舉報信的事提供證言呢?」北尾老師說,「當然,是否毀棄舉報信,與舉報信內容的真偽並無關係。可森內老師確實為這不白之冤深受其苦。如果能讓她在學生和家長面前證明自己的清白,多少能讓她輕鬆一些。森內老師畢竟還年輕,今後的人生長著呢。」
「明白,我們會考慮的。」神原搶在涼子之前回應了北尾老師。這又讓涼子很不痛快。
「可是,老師,」萩尾一美將視線投向北尾老師,「即便她沒有毀棄舉報信,森林林在柏木事件里也派不上用處哦。」
「這話可真刺耳。」
「這是事實。她對柏木這樣的學生不感興趣,不太會有什麼了解的。」
「是啊。」涼子也點了點頭,「我們會向森內老師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希望她做好思想準備。」
「啊,一定要有準備。」北尾老師縮起脖子扮了個鬼臉。
這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
三宅樹理把自己關在父母口中的「萬用房間」里。母親時常在這裡熨燙衣服或做些縫縫補補的手工活,父親則將這裡當成繪畫用品保存室。有時媽媽會在這裡列印一些參加學習會時要用的文件,因此房間里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台文字處理機。樹理正坐在文字處理機前。
樹理也想過沿用藉助尺子手寫的方法。但這次要寫的東西字比較多,表達方式相對複雜,用那種方法太費事了,她便決定悄悄借用母親的文字處理機。
光是寫信件的抬頭,她就有些猶豫不決。
《新聞探秘》製作部茂木先生收
也許寫「採訪記者茂木先生收」會更好?樹理以前只是因為好玩擺弄過一陣子文字處理機,並沒有正式學習過怎樣使用,光是釐清假名與漢字的轉換方法就費了不少勁。
今天父親出門時說晚上會比較晚回來,因為公司里有應酬。媽媽吃過晚飯後就一直抱著電話聽筒,說最近她們的學習會要組織聚會,要一個個打電話聯繫。估計她今天不會用到「萬用房間」。
即使如此,樹理還是反鎖了房門,這樣才能放心地背對房門,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顯示屏上。
我對這次校內審判抱有期待。
一個個敲出假名再轉換成漢字。這番重複的工作她已經幹了兩個小時,眼睛都有點累了。
他們總算要認真對待我寫的舉報信了。
這樣寫是不是顯得比較孩子氣?寫成「有被他們認真對待的可能」是否會更好?
三宅樹理要將藤野涼子組織的校內審判通報給《新聞探秘》的茂木記者。茂木記者肯定會非常高興吧?他肯定會跑來採訪吧?那大出俊次不就又要以罪犯的身份出現在全國觀眾面前了嗎?
活該!
大家正慢慢遺忘那起事件,這種現狀樹理絕對無法忍受。松子死後不久,樹理認為大家會發揮惡毒的想象,說不定立刻會有人指名道姓地痛罵她。有一陣子她根本無法入眠,以至於什麼事都不想做。
現在情況發生了重大轉變。岡野老師明確表示,不知道舉報人是誰,學校也沒有辦法把「他」找出來。真是太好了。樹理又可以隱藏在安全的煙幕後面了。
經常來看望自己的尾崎老師總是那麼和藹可親。她一廂情願地覺得樹理是受害者,這也是城東三中的官方認知。
通過這次的事件,樹理有了一種切身的體會。學校對「受害者」無能為力,只要自己表現得像個受害者,學校便只能無條件讓步。
所謂的社會或許就是如此。
我認為,茂木記者一定要報道這次校內審判,讓全國觀眾了解三中發生的事件。這也是為了死去的柏木卓也……
「樹理。」母親的喊聲突然在離背後很近的地方響了起來。
樹理嚇得跳了起來。她回頭一看,發現母親就站在自己身後,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表情僵硬。
「這是什麼?你在寫什麼?」
母親的眼睛緊盯著文字處理機的顯示屏。她轉動眼球不停地閱讀下去,臉上的血色正隨之迅速消退。
「什麼呀?你在寫什麼,樹理?」
門是怎麼打開的?不是已經反鎖了嗎?
樹理的嘴唇一開一合,拚命地呼吸著空氣。胸口悶得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母親扯開了尖嗓門:「你為什麼要反鎖房門?就算反鎖著,還是能從外面扭開的。可把媽媽嚇壞了,不知道你在裡頭幹什麼,擔心死了。」
母親上前抓住樹理。
「你把媽媽關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快回答,樹理。樹理!樹理!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