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第Ⅱ部:決意》(7)

第四十九章《第Ⅱ部:決意》(7)

八月二日

井上康夫發奮寫出了《校內審判簡要說明》,並於昨天送到了風見律師的事務所。拜他所賜,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點就被風見律師的電話叫醒了。對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這實在太早了點。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參加校內審判了?不會是被別人趕鴨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風見律師說。

俊次這時又困又熱。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難受得很。這棟周租公寓的空調設備實在太陳舊,無法精確設定溫度。要麼冷得像南極,要麼半點不製冷。俊次半夜裡為了不被凍死而關掉了空調,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浸泡在汗水裡了。

「那你覺得怎麼樣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矇矓的嗓音反問了一句。他的腦袋已經被熱氣蒸得雲山霧繞,混沌一片。

風見律師爽朗地笑了:「我是在問你的態度。難道我叫你別參加你就不參加了?你的決心只有這麼一點嗎?」

俊次從枕頭底下摸出空調遙控器,按下啟動開關,讓冷氣直接吹到自己臉上。

「那個做法官的井上幹勁很足,寫那份簡要說明估計花了很大的力氣吧。」

「他要你做什麼?」

「你父母要是反對,要我去說服他們。」

吹著冷氣的大出俊次一點點找回了記憶。井上康夫那張戴眼鏡的優等生的臉;平時戰戰兢兢,一說起審判就來勁的野田健一;還有主動提出「我來為你辯護」的藤野涼子,現在已經成了檢察官。真是可惜,這女孩真不錯,長著一雙美腿,最近胸也變大了,更添幾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視廳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緊跟著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撲上去揍他一頓。

還有,自己的辯護人換成了神原和彥。

這傢伙最讓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說的話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師們的話好懂多了。

聽說他從小挨發酒瘋的老爸的揍,後來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媽后自殺了。那小子成了孤兒,又當了別人家的養子。這樣的傢伙好像挺特別。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說,辯護律師,」俊次說,「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風見律師低聲笑道。

「那個辯護人是個怪人。」

「神原和彥。」

「井上那小子連這個都寫給你了?」

「除了簡要說明,還有一封信。」

既然這樣,就用不著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們。」

「你願意相信他們吧。」

俊次無言以對。他動了動快被冷風凍僵的身子,換了個位置。以前家裡自己的房間雖然又舊又破,很不中用,但畢竟住習慣了,如今反倒有些懷念。唉,那個家是一去不復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說話時竟然不害怕。」

「這樣啊。」

「不知道為什麼,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這次輪到風見律師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道:「反過來說,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點迷惑了。不是這個意思吧?

「我對那小子……」

「不管怎麼說,這事總得跟你父母打個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親的事務所碰個頭吧。」

「你也去?」

「嗯,我對你的辯護人很感興趣。」

單方面指定好時間,風見律師掛斷了電話。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將電話聽筒朝床上一扔,把電話機帶離了床頭櫃,「咣當」一聲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電話機,徑自去沖了個澡。回來后,他一邊用浴巾擦著濕漉漉的腦袋,一邊獃獃地看著電話機。

他撿起電話機,給神原和彥家打了個電話。

在公寓的門廳里等了一會兒,神原和彥就來了。他上身穿著白色短袖襯衫,下身是黑色長褲。

「這不是跟校服一樣嗎?」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對學生來說,這就是正裝。」

大出俊次穿著色彩艷麗的背心和褲管肥大的短褲,每件都是義大利名牌,看著挺休閑,但價格會讓人眼珠子都掉出來。俊次的父親常說,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連日常服飾都要越貴越好,所以連他的睡衣價格都是五位數。

「大出你的穿著倒是挺夏日風格的。」神原淡淡地說,「我們走吧。」

俊次原本想說些壯膽的話,現在卻只能默默跟在神原後面走出門廳。自己怎麼會想說壯膽的話呢?好像怕見到老爸似的。幸好什麼都沒說。

從冒出念頭到開口之前還要重新考慮一遍,大出俊次從來沒有過這種習慣。這算是他最近新開發的自我調控系統,不過他還沒有完全適應。

「我說,剛才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

「嗯。」

「接電話的是你老媽吧?」

當時,大出俊次聽到的是一名中年婦女裝腔作勢的聲音。

「是啊。」

「她稱呼你會用敬語?」

神原和彥點了點頭,微微有些害羞:「被你聽到了。」

「幹嗎這麼一本正經的?又不是大戶人家。」

話一出口,俊次馬上想到,說不定他們家確實很有錢?這次是話已出口才去重新考慮,看來「新系統」也會有疏漏。不過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會去考慮。

聽她那窮酸大媽的口氣,怎麼可能是有錢人?

「我的父母喜歡這樣叫我。」

「因為你不是他們的孩子?」

「不知道,我沒怎麼注意過,下次問一下好了。」神原說道。他好像並沒有因此而不高興。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后,俊次開始覺得不自在了,覺得剛才自己說的那些話似乎真的不太妥當。

這番想法隨即化為言語:「那是怎麼樣的?」

那時,他們正好停下腳步在等紅綠燈。神原和彥抬頭看了一眼大出俊次。兩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麼『怎麼樣的』?」

「就是說養子啊。你不是住在別人家嗎?」

俊次心想:我怎麼總說不好呢?又不是要向這傢伙找碴兒。找碴兒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簡直能拿個冠軍頭銜。現在我並不想這麼做,可為什麼說出的話聽起來總像在找碴兒呢?

夏日的陽光讓神原鼻尖冒汗,臉上的表情卻依然不溫不火。

「沒有血緣關係也不見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這個意思。」

「是嗎?」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發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這樣說過話嗎?」

聽到這話,大出俊次一個踉蹌,差點絆倒。別突然改變話題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著你這個小不點走路已經夠累的了。

「什麼叫『也這樣』?」

「隨便聊天,說說家裡的事。」

「怎麼可能?我跟他沒什麼來往。」

「那你們為什麼會在理科準備室大打出手呢?」

無名火條件反射般升了起來。我跟誰打架關你屁事……

俊次的「新系統」再次發揮作用:這傢伙可是自己的辯護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沒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領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面。剛才只講了一遍路線,沒想到他已經牢牢記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來著?我確實跟那小子干過一架。不光是我一個人,橋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麼嚴重嗎?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為什麼要打架呢?總有個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麼理由?討厭的傢伙就是討厭,看不順眼的傢伙看著就來氣。

才沒有什麼理由呢。

可俊次還想在記憶中尋找。等他回過神來,發現神原和彥正站定身子,看著自己。原來是俊次不知不覺中先停下了腳步。

「不知道,」俊次簡短地回答,「忘了。」

「是嗎?」神原說。俊次發現他的表情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是自己多心了嗎?

大出木材廠在毗鄰的大出家燒個精光后,將遺址改成停車場,用來停放運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車。停車場是臨時的,沒有鋪設混凝土地面,但設置了紅色的錐形路標和停車擋塊。公司的建築只是被消防水淋濕,很快復原了,表面上看好像並沒受到什麼影響。

來到這裡后,神原和彥一直瞪大眼睛四處張望,一副很詫異的模樣。他是在納悶房屋燒毀后的廢墟到底在哪兒吧。

俊次在一旁為他作了說明。神原聽后顯得更驚訝了。

「燒得這麼徹底?」

這傢伙又在說傻話了。

「燒毀並不是燒得一點不剩的意思,只要房子燒得不能住人,就算燒毀了。現在燒剩下的東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過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訝異更甚幾分。俊次很得意,還想繼續賣弄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媽幾乎每天都在跟保險公司交涉。

火災保險和財產保險的賠付金還沒拿到。不只是單純的拖延,似乎連手續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險公司好像對大出家很有意見。為此,老爸的血壓一路高漲,老媽整天嗷嗷亂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夠望到事務所大門,也許隨時會看到老爸從窗口探出頭來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此時,那扇窗戶打開了,探出頭來的不是老爸,而是風見律師。時機未免太湊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裡站著會中暑的。快點進來吧。」

神原和彥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風見律師則對他揮揮手,好像在說「不用客氣」。接著,他打開了事務所的大門。

「你父親到工廠那邊去了。」沒等大出俊次開口,風見律師便搶先告訴了他,「有客人。」

走進事務所的大門后,神原饒有興緻地看著寫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樣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塊琥珀色的古木上,並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氣派。

說是事務所,其實這裡只能算個玄關。五坪左右的空間里擁擠地放著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見這裡只是個對外的接待處。即使有大出勝專用的豪華辦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這張桌子旁處理業務都坐不滿一個小時。他真正的辦公室在二樓,需要從屋后的樓梯上樓。辦公室後方是通往工廠的通道,那裡時常會堆滿臨時搬來的木材。當然,這是違反消防法的。

風見律師熟門熟路地打開小廚房裡的冰箱,拿出大麥茶為兩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請坐吧。天真熱,要把空調溫度開得再低一點嗎?」

神原和彥作了自我介紹,風見律師遞上名片。一個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個是頭髮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頭,兩人竟然都是辯護人。

風見律師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寬厚,不算小個子,只是比較矮罷了。他到底有幾歲?不知道。就連這位老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大出木材廠的律師,俊次也不清楚。怎麼現在才注意到這一點呢?

老爸跟丟了工作的津崎校長算賬時,這位律師到底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沒人告訴過俊次,俊次也不感興趣。好像作為精神損失費詐到些錢,當時俊次並不想了解清楚,只是覺得豆狸活該。

開始時,神原和彥覺得坐在風見律師的正對面很不自在,於是挪了挪位置,總算平靜下來。

「歡迎,歡迎。」風見律師顯得十分興奮。俊次每次看到他,他總是掛著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時不同,是發自內心的。

看著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長室去的情景。雖然因為被叫去太多次,記憶有些模糊,但確實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點在於,現在俊次身邊坐著的不是橋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彥。

「我讀過校內審判的簡要說明。估計那位井上成績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對,你和他不是一個學校的。」

「我是東都大學附中的。」

「是嗎?我曾有個讀過東都大附中、畢業於東都大學法學部的同行。他後來當上了法官。現在在哪兒來著?是札幌吧。」

這是辯護人之間的交談。一滴汗水從俊次的額頭淌下,流到他的眼睛里。他開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發現了一個不同點,那就是風見律師的聲音。豆狸也是個笑嘻嘻的小老頭,這一點跟風見律師差不多。但兩人的說話聲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訓人的時候,豆狸的話語也含著笑意。而風見律師就算真的在笑,聲音也是四平八穩的。

「我先問一下,你們是不是覺得大出社長肯定會發火?」風見律師用他平直的聲線輕快地問,「『學校里搞審判,開什麼玩笑?憑什麼要做被告?俊次你是個笨蛋!』你們估計他會有這種反應,才會緊張成這樣吧?」

這個小老頭有什麼好樂的?這叫什麼表情?俊次覺得心裡有個什麼東西在不斷萎縮。你還算真正的律師嗎?盡會拿別人的苦惱取樂。

「他不會同意嗎?」神原一本正經地問。

「應該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風見律師的語氣更輕快了,「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當成一次課外活動不就行了?」

「您是說,不用告訴他?」

一貫沉穩的神原和彥此時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麼不可以呢?這跟父母有什麼關係呢?當然,除非你們打算讓大出社長為俊次出庭作證。」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風見律師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似的:「神原,那期節目你看過嗎?就是那檔《新聞探秘》。」

「看是看過……」

「在俊次面前有點難以啟齒,我想說,大出社長就像節目里反映的那樣,有時候會有點缺乏常識。」

難以啟齒的話不是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嗎?

「所以他不適合當證人,讓他出庭只會起到反作用。由於俊次平時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過多次,他一個人站在那兒,就已經給法官和陪審員留下壞印象了,可別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來喊道:「喂,你怎麼老說我的壞話?」

風見律師絲毫不為所動:「我說的都是事實。」

「老爸衝到學校大吵大鬧時,你不也在場嗎?你不算同犯嗎?」

「我沒有一起去。他為了收拾事態,事後才叫我去的。」

風見律師很鎮靜。花白的長眉毛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大出俊次。

「虧你還是我們家的辯護律師。」

「就校內審判而言,俊次你的辯護人可是這位神原同學。到時候我應該去旁聽一下吧?你們允許旁聽嗎?」他詢問神原和彥。被怒氣沖沖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風見律師夾在中間,神原有些左右為難。

就在此時,工廠方向傳來幾聲短促的怒吼,聲音怪嚇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見此情景,風見律師解釋道:「是社長,他正火冒三丈,不過那是為了別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氣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來:「來的是什麼客人?」

「是銀行里的。」

又傳來兩三聲怒吼。俊次縮起了脖子。這次並非在害怕,而是因為覺得丟臉。

「你不過去調解一下嗎?」

「融資方面的交涉並不在我的工作範疇內。」語調既輕鬆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頭看了看風見律師,他正在若無其事地喝大麥茶。

憤怒和責問糾纏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嚨口。開口前三思的「新系統」因此失效了。但氣不打一處來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能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虧你還是我們家的辯護律師。」

風見律師立刻反駁:「律師又不是打雜的。」

他的話音裡帶著點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臉上的表情僵住了。由於生氣,他的胃變得像一塊被火燒過的石頭,又燙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風見律師沖著神原而不是俊次說,「俊次如果想參加校內審判,和他父親說『我想參加』就行。如果他父親發怒了,不讓他去,那就對他說,『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參加。我要洗清身上的殺人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勝屈服。

「我會在一旁掩護你們。我會說:『憑我的力量無法用俊次滿意的方式證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彥將目光落在桌面上,點了點頭:「事實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長被開除,也沒能洗刷俊次背負的惡名。」

「正是如此。當然,並不是大出社長和我趕走了津崎校長,不過我確實就津崎校長的問題同教育委員會交涉過。」

俊次吃了一驚:「這種事我可沒聽說過。」

「看來社長沒和你說。」

「你是怎麼交涉的?」

「津崎校長的多次失誤,將一名學生的自殺事件造成的影響逐步擴大,形成無中生有的謀殺幻影,並導致一名女生死亡。無論在管理學校還是在對待媒體方面,津崎校長都失誤連連。作為相關人員家長的代理人,我對此提出抗議。我還告訴他們,我們已經作好準備,為了恢復你的名譽,隨時可能將城東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員會對此的反應,用俊次的話來說就是嚇得快尿褲子了。

「我不是去找碴兒的,只是提醒他們,有失誤就要負起責任。如果你願意,」風見律師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對散布謠言、說你殺死柏木的同學,以及那個寫舉報信的人提出同樣的要求。你可以起訴學校里的學生。你想這麼做嗎?」

「老爸他……」

「在這方面,你父親應該比較容易點頭。關鍵是你的想法。」

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彥。神原對他搖了搖頭。

「沒用的。」神原說,「官司或許會贏,可我不認為你的心情會因此變輕鬆。」

俊次的胸中突然捲起一股旋風。我心裡怎麼想是我的事,你別他媽的像什麼都知道一樣亂說一通。反正我不痛快,我看你們全他媽的不順眼!

臉頰發燙,太陽穴邊汗水直淌,旋風越刮越猛,胸腔幾乎炸裂。必須大吼一聲,不然非憋死不可。俊次剛擺開架勢要高聲吼叫,「哐當」一聲,事務所內側的門猛地打開了。

滿頭大汗的大出勝粉墨登場。他上身POLO衫,下身穿長褲,腰間系一根寬皮帶,皮帶扣金光閃閃。

「啊呀,先生您來了。」

又短又粗的脖子,剃得很短的寸頭,小眼睛,寬鼻翼的大鼻子,簡直就是「粗魯老爸」的活標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終於看到了大出俊次:「哦,俊次也在。」

俊次說不出話來,就跟舌頭被吞下去了似的。

「是為了剛才我向您說起的那件事。」風見律師依然坐著,帶著一成不變的笑臉,用平板的聲調說道,「就是校內審判的事。俊次的辯護人來向社長您打招呼了。」

神原站起身來,鞠了一躬:「我是神原和彥。」

俊次無動於衷,只是一個勁兒地流汗。

「怎麼著?」

在自己那張轉椅上坐下后,大出勝拉開抽屜,胡亂翻找起來。

他沒有朝這裡看上過一眼。可大出俊次依然怕得像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

「學校里要開展審判。這裡有一份學生寫的簡要說明,等會兒您看一下。」

大出社長的手終於停了下來,看不到骨頭的胖手指捏著一塊廉價的備用印章,湊近眼睛確認著。

「不是不跟學校打官司了嗎?風見先生,連校長都被開除了。」大出勝的語氣十分愉快,「罪有應得!那些不知賺錢辛苦、只會裝模作樣的傢伙就該落到這樣的下場。混賬老師個個都這樣。」

俊次又流出了羞恥的汗水。老爸口中的「混賬老師」讓他感到害臊不已。

「這次是我打官司。」話出口后,連俊次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這是我的聲音?這話是我說的?

大出勝正要關上抽屜,聽到這句話,他這才抬起頭,看著兒子。

「啊?」

「這次是我的審判。」

看了看風見律師和兒子俊次,大出勝爽朗地笑了:「怎麼,你僱用了風見先生?你準備幹嗎?想要告誰?」

不是要告誰!心裡有話卻說不出口。膝蓋在發抖,顫抖通過身體一直傳到腦袋,連牙根都快合不上了。

「是那個叫藤野的小丫頭嗎?盡說你壞話的那個?」

「不對!」俊次的聲音如爆炸般震耳欲聾。包括俊次自己在內的在場所有人剎那間全都驚呆了。

不對,風見律師似乎沒有太大的反應。

「怎麼了?」大出社長皺起眉頭,隔著桌子朝俊次探出身子,「有什麼不對?」

「說我壞話的不是藤野。」

彷彿將整座大山的錯歸咎于山中的一粒石子。

「那麼是誰?誰都一樣,你這麼在意幹嗎?反正都是些傻話,是窮鬼們在發牢騷。」推著桌子移開轉椅,大出社長攥著印章站起身,「風見先生,銀行的傢伙回去之前,你先別走。你給保險公司打過電話了吧?」

「這事等會兒再說。」風見律師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大出社長大跨步走向門口,拉開了門,又像改變了主意似的突然回過頭來。

「喂,你好歹也是個應屆考生,多少得用功一點吧?你讓大忙人風見先生勞駕前來,我可是要按小時付錢給他的,明白嗎?」

「勞駕前來」幾個字還故意說得抑揚頓挫的。

「不是白來的。別總讓風見先生陪著你們玩。」說完,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神原和彥嘆了一口氣,發出吹口哨一般的聲音。

風見律師笑了起來:「看到了吧?就是這副模樣。」

他的笑並非出於無奈,而是真的感到非常有趣。

「井上算是白忙了。簡要說明根本不需要,不聲不響地干就行。明白了吧?」

大出俊次終於從魔咒中解脫出來。他依然汗如雨下,露在外面的兩條胳膊上全是汗水,閃閃發亮。

「行了。俊次也算說過一句了。要是以後挨了罵,你就可以說,『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開什麼玩笑?這不又得挨揍嗎?

「大出社長接下來要煩心的事也多著呢,」像是聽到了俊次心裡的抗辯似的,風見律師繼續說,「他沒那麼多精力關注這件事,你會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小,放心吧。」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至少俊次是這麼認為的。

「什麼叫『煩心的事也多著呢』?這是什麼意思?」

風見律師毫不遲疑地說:「既要和保險公司交涉,又要考慮重建或購買新住宅。再說社長還有他的本職工作,還要辦你祖母的七七法會。你母親今天為此事去了寺廟。」

俊次今天從一大早就沒見過母親。不過家裡經常如此,他也沒在意。大出佐知子是個有事沒事都喜歡往外跑的主婦,在家裡坐不住。這方面她和俊次一樣,所以無論俊次在什麼時候出去溜達,她也從不會生氣。

「總之,校內審判就看俊次自己了。」風見律師拍了一下大腿。他沒有站起來,倒像是在催促兩位初中生動身。「神原辯護人,加油!別被人罷免了。」說著,他發出了響亮的笑聲,「不過要是沒招了,也可以來找我商量,我會給你出主意的。」

大出俊次和神原和彥再次來到烈日暴晒下的大街上,感覺像是被人趕了出來。

「我們這一趟看來是多此一舉了。」神原從口袋裡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汗,說道。那條手帕折縫清晰,顯然是用熨斗燙過的。

俊次不知道該放聲大笑,還是該大發雷霆。他只覺得有某種不知名的感情悶在胸口,堵得慌。

「我可以問一個怪問題嗎?」

俊次低頭俯視著神原。還有什麼奇怪的問題嗎?

「風見先生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哪樣?」

神原和彥擺擺手,像在空中描繪一幅畫似的:「我也說不好。呃,一直這麼……心直口快嗎?」

「他跟老爸談生意的時候是怎樣的,我可不清楚。」

「說來也是……」

「不過在對付豆狸的那會兒,他可是我們的得力幫手。」

俊次說完也注意到了,今天的風見律師可不是這樣。他既沒有幫老爸,也沒有幫自己。如果硬要幫他站個隊,那應該算在自己這邊?不,他是站在「校內審判」一邊的。

「他好像只是一個勁地勸我們幹下去。」

神原這傢伙總是會把我心裡想的東西說出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就是嘛。」神原走著走著突然跳了一下,「我還以為他會說,『別拿法庭當遊戲玩』,然後阻止我們。」

「我們又不是在玩遊戲。」

神原沒有作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可總覺得有些彆扭。」

「什麼?」俊次問道。什麼彆扭不彆扭的?

「不清楚。胡亂猜測也沒什麼意思。」

隨即,他又說了句讓俊次差點絆倒的話。

「我馬上要去橋田那兒,你怎麼樣?」

今天照樣很炎熱。趕到碰頭地點時,野田健一已是汗流浹背。

天秤座大道的麥當勞店內,神原和彥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到健一后,便朝他揮了揮手。神原身上的校服潔凈又端正,讓健一自慚形穢。

令人吃驚的是,神原並非孤身一人。大出俊次也在一旁,正弔兒郎當地坐在椅子上,嘖嘖有聲地吸著奶昔。看到健一走過來,大出側目瞪了一眼,推給他一杯奶昔。

「吃過午飯嗎?」神原問道。

「嗯。」健一應了一聲,在兩人中間坐了下來。桌上的托盤裡放著揉成一團的漢堡包的包裝紙。「是去橋田那兒嗎?」

健一問的是神原,大出卻搶先回答道:「是啊。我不去可以嗎?」

「剛才吃午飯時我們商量了一下。」神原說,「吃飯時間跑去橋田家似乎不太好。」

不可思議的是,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待在一起,竟然不會給人不自然的感覺。一般情況下,這兩個人應該像油和水一樣難以融合吧。就像兩種有著不同習性和棲息地的動物,若不幸相遇,恐怕大出會成為捕食者,而神原就是他的獵物,會發生欺凌或敲詐事件。

也許就算成了同班同學,大出也不會拿神原怎麼樣。因為他不但找不到碴兒,還會遭到反擊。

至少在眼下,兩人看起來似乎很投緣。或者應該說,很像一對被告和辯護人。

「我才不去見橋田呢。見了也沒意思。」大出故意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一把將空的奶昔紙杯捏癟,再「啪」的一聲扔進托盤。

「風見律師怎麼說?」健一問神原。

神原瞟了大出一眼,笑道:「他說,我要是不想當大出的辯護人,可以去找他商量。」

健一也笑了。

大出俊次則滿臉不痛快:「沒我的事了吧?我回去了。」說完他猛地站起身,差點帶倒椅子,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店門口走去。

「剛才說的事,就拜託你了。」神原趕緊追了一句。

大出頭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真啰唆!」

「是不在場證明的事吧?」

「嗯,最好能再回想起一點。」

大出俊次是不是還沒意識到不在場證明的重要性?對此,健一感到很擔心。

神原向健一說起與風見律師見面時的情形。健一原本也想一起去拜訪,可大出不同意,說他不想拖著兩個跟班。健一手頭還有沒做完的事,就決定不去了,事後再碰頭溝通。

「風見律師挺不錯的。他覺得校內審判對大出非常重要。」

健一放心了:「好啊。」

「大出的父親嘛,真人比電視里還要生猛得多。」神原和彥半開玩笑似的說,「看樣子,大出沒辦法反抗他父親。」

健一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為了擺脫這個念頭,他收拾起大出俊次亂扔在托盤裡的垃圾來。

神原是不是也這樣呢?無法反抗醉酒發瘋的父親。當時只有七歲的神原,估計比現在的大出俊次更加害怕。

對於家庭暴力,健一實在無法想象。他從沒有挨過父母的打,最近連挨罵的情況都沒有。烙印在健一心中的家庭暴力,並非他遭受到的,而是自己差點要實施的,比拳打腳踢更惡毒的「暴力」。

將紙杯之類的垃圾緊緊揉作一團后,健一說:「大出是不想讓我看到他在老爸面前的畏縮樣,才不讓我一起去吧?」

「估計是。」神原和彥乾脆地點了點頭,「不過我想,他這方面的顧慮會越來越少。不過現在他還是挺在意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健一心想,為什麼自己對大出而言就像一堆沒用的垃圾呢?

「所以我剛才問過他一些你在場時他會不願意回答的問題。」

果然心細如髮,考慮周全。

「我問他,你現在每天都幹些什麼?他說什麼也不幹。」

幾乎每天都悶在臨時居住的周租公寓里。

「打打電視遊戲什麼的,連遊戲中心也不去了。」

「一個人打遊戲很悶的吧?」

橋田和井口都不在身邊。

「他在四中也有些死黨,還跟畢業生有來往。」這些都是健一打聽來的,「他跟這些人都斷絕來往了?」

「好像是。應該說,《新聞探秘》節目的影響力相當大。」

該節目第一次播出是在四月十三日,就算過去三個多月,依然在觀眾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大出家發生火災后,又播放過一期沒有茂木記者出現的剪輯版,可當時大家都厭倦了,也分辨不清到底什麼是真相,什麼是推測,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即使是參與校內審判的人,也都沒有理解火災給大出留下了多深的創傷。自己的家化成灰燼,祖母也被活活燒死,這對大出的打擊要比旁人想象的大得多。難怪他會一蹶不振。」

大出俊次一蹶不振了?真的嗎?

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如果沒有出現這個外校的神原和彥,大家竟然都會忽略這一點。

「我說,」神原把頭靠了過來,健一也把頭靠過去一點,「大出現在好像和周圍的人完全隔離了,所以我想,對藤野他們正在查找舉報人的事,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為好。」

「明白。」

「當然,如果有什麼動靜,就不得不告訴他了……」

「舉報人不會主動站出來的。」健一說,「藤野這麼做,肯定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野田,你昨天也這麼說過。為什麼這麼肯定呢?」

「因為我了解三宅樹理啊。」

神原眨了幾下眼睛:「剛才我也問過大出,他覺得寫舉報信的會是誰,要怎麼看待這封舉報信。」

「他怎麼說?」

「和你說的一模一樣。一口咬定就是三宅樹理寫的,還罵了她很多髒話。罵得很兇。」神原說道。健一一下子就能想象出來。

「罵人的話放在一邊,舉報人是三宅樹理這一點應該沒錯。」

神原和彥看著野田健一的眼睛,問道:「不好意思,我又要刨根問底了。你在這方面並沒有有力的證據,對吧?」

「證據?那確實沒有,只能依靠傳言和直覺。」

硬要說的話,那就是因為了解三宅樹理的緣故。

「你如果是三中的學生,肯定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這話健一自己聽來都像在強辯。

「大出也是聽過傳言才相信三宅樹理是舉報人的嗎?還是他對三宅樹理干過什麼壞事,問心有愧才這樣認為的呢?」

「他本人是怎麼說的?」

神原苦笑道:「罵了不少『醜八怪』『笨蛋』『肥豬』。」

「肥豬是在罵淺井松子吧。」

謾罵的同時把自己做過的壞事忘得一乾二淨,這確實很符合大出俊次的作風。

「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都受過大出俊次的欺負和嘲弄。尤其是三宅樹理,程度更為嚴重,連我都見到過好多次。」

正說著,健一不由得有些驚慌。神原和彥會不會問他有沒有上前制止?不過對方只是用眼神催促他講下去。

「三宅樹理本就是個有點古怪的女生。老實說,我不喜歡她。」

「原來如此。」

「她幾乎沒什麼朋友,大概只有淺井松子一個吧,可淺井松子對她而言更像個隨意使喚的家丁。」健一滔滔不絕起來,「淺井松子倒並不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她和音樂社的成員們相處融洽,這是在她死後才得知的。即使長得胖,也沒有因此被人討厭。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正因這份善良,她才會和沒有朋友的三宅樹理交往。這種事情,旁人都能看出來。我很清楚,因為我才是不受歡迎的人。」

健一期待神原會對他說:你才不是這樣的。

然而,神原一直在沉思,讓健一的希望撲了個空。

過了一會兒,神原和彥看著腳邊低聲說:「是死後才知道的?」

「哎?」

「淺井松子是不錯的女生。你剛才不是這麼說的嗎?」

不知為何,健一突然感到一陣壓抑,讓他無法回答。

「死後才被人知道,這還有什麼意義呢?你不這樣認為嗎?」

對方在要求自己回答。看來不能沉默了。

「知道總比不知道好……」

「那些人不過是為了自我滿足罷了……」語調依然平穩,但聽來似乎像在責備健一,「活著的時候,就算別人不知道也沒關係,只要自己明白就行,即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明白。」

健一心想:他責備的好像不是我。可神原和彥明顯在生氣。他低頭看著麥當勞店裡的地板。

他在生誰的氣呢?

「淺井松子死得真虧。她太倒霉了,如果能早一點……為她做些什麼的話,或許她就不會死了。」

說得好像三中的全體人員害死了淺井松子似的。神原是在為這個生氣嗎?

「我們要去見三宅樹理嗎?」

聽到健一的問題,神原這才抬起了頭。

「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見了也沒什麼意思吧。」

「也是。」健一毫無目的地用手指按著托盤。他總想干點什麼。

神原眉頭緊鎖,湊過臉來,低聲問道:「三宅樹理真的那麼難看?」

健一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差點笑了出來。神原和彥的問題太奇怪了吧。

「她臉上的粉刺很嚴重。」

神原皺起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哦……」他提高嗓音,「是這麼回事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春痘。看著都覺得可憐了。」

「不是覺得可憐,是真的很可憐吧。這可不是她本人的錯。」

「這個……倒也是。可她的性格也很蠻橫,應該說是自我意識過剩吧。奇怪的是,她還處處跟藤野涼子作對。」

「女生之間嘛,這並不奇怪。」

話是這麼說……健一在心裡嘀咕著。把藤野涼子當競爭對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因為這樣才招人討厭吧。

「這樣的話,」神原和彥好像一下子放鬆下來,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三宅樹理一開口,形勢就會立刻對我方有利了。」

他的語氣有點沒心沒肺的。健一再次凝視起神原的臉。

這傢伙,說不定還是挺冷酷的?

父親發酒瘋,毆打妻子致死後自殺身亡。神原和彥那張眉清目秀的臉的背後,分明隱藏著極為少見的慘痛經歷。

為了拋開這個念頭,健一再次強調:「三宅樹理絕不會坦白。」

「會的。」神原立刻反駁,「可以想辦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樹理,她可不是這樣的人,絕不會老老實實地坦白。她極度自卑,又對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對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當然的。」神原的話語里沒有絲毫的躊躇。

「理所當然……可我們站在為大出辯護的立場上,對吧?」

「為他洗刷殺死柏木的冤屈罷了,沒有必要包庇他欺負同學的事實。只要在這方面覺得痛快,三宅樹理自會說出真相。」

讓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點被自己的想象壓垮了——三宅樹理站在證人席上回答辯護方的問題:是的,寫那封舉報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們欺負得很慘,覺得這是個報復的好機會。

三宅樹理痛哭流涕,卻能口齒清晰地回答問題。她已經不害怕開口說話了。

接著,神原辯護人讓被告站到證人席上:大出,你有沒有欺負過三宅樹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於是神原辯護人進一步追問:你認為三宅樹理為什麼要冤枉你?你有沒有線索?

那都是醜八怪的胡言亂語。完全是放屁。

那麼三宅樹理為什麼要寫舉報信陷害你?

誰知道啊?我就是個受害者。

對三宅樹理而言,你就是個加害者,難道不是嗎?

健一又開始流汗了:「大出怎麼會承認他欺負過三宅樹理呢?」

「不承認就不能洗清殺人嫌疑。」

他果然很無情,竟要逼迫大出作出如此選擇。

當然,有條不紊地證明捏造舉報信的過程以及三宅樹理的動機,是最正確的辯護方法。因為所謂辯護並不意味著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條發亮的軌跡,從太陽穴延伸至臉頰。

「這麼做,會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樹理也可能在開口之前自殺啊。老師們不就是害怕這個,才不敢碰她的嗎?」

「如果她想自殺,那早就自殺了。」

曾與神原和彥在學校邊門處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現在野田健一的腦海中。他有一雙看到過對岸風景的眼睛。是的,這傢伙知道對岸是什麼樣子的。

「我說,」神原拿過托盤,站起身來,「我們該出發了。」

橋田祐太郎與母親光子和妹妹三個人一起生活。母親在當地開了一家名為「梓屋」的燒烤店。那是一棟狹小破舊的木結構二層建築,一樓是店鋪,二樓是他們的住宅。

橋田將井口從教學樓三樓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轟動,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從未關注過橋田祐太郎。對於這起事件,他也只是冷淡地理解為大出俊次的兩個跟屁蟲在狗咬狗。

當時,橋田祐太郎一直堅持來校上學,這反倒成了議論性話題,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過他,但並沒有太放在心上。自從舉報信東窗事發、《新聞探秘》節目播出以來,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絕來校,追隨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學了。橋田祐太郎卻反其道而行之,還參加了籃球社的活動。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為了找橋田祐太郎的碴兒才來學校的,結果身負重傷。這下可好,真不得不長期休學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彥講述了這些經過。健一沒有去過「梓屋」,不過曾在出門時多次經過那裡,所以他知道具體地點,用不著打聽。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業街都不沾邊的一家孤零零的小店。健一時常會擔心,這家店撐得住嗎?

「橋田會不會不在家?不過,現在擔心這個也已經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傢伙不會去了少管所吧?

「不用擔心。北尾老師說他在家,正在幫母親幹活。」

健一暗暗吃驚:他問得可真周全。

「我聽說橋田不僅和井口不合,還主動和大出拉開距離。」神原和彥說。

「這樣的傳聞確實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對他們不怎麼關心啊。橋田一個人來上學,你也沒覺得有什麼含義,對吧?」

他的口氣既非責備也非失望,似乎只是在確認事實。於是健一承認:「我不善於跟那些傢伙打交道。我根本沒法理解他們。」

「我明白。」

「真的嗎?」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臉,「東都大學附中沒有這種人吧?你們個個都是優等生,不會有人因為學習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學附中或英明這樣的私立名校,說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個也沒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會表現得太明顯,因為讓學校知道的話,就會立刻被勒令退學。」

能進入這些名校的學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學校里,肯定個個都能進前十名。但即使全是優等生,聚在一起后還是能分得出優劣,也會出現無論如何用功,成績也上不去,並因此而自暴自棄的學生。

「也會有欺凌事件。」

「有嗎?」

「有啊。不過都是玩陰的,比如根據父母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編排上下關係。像我這樣的,自然會被排在最底層。」神原和彥笑道,「因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養父母到底是做什麼的,他一次都沒提到過。健一猶豫片刻,問道:「你的父母都是幹什麼的呢?」

「和裁。」神原和彥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和裁?

「就是縫製和服的裁縫。」

「啊,是這樣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麼奉承的話來,只能幹著急,「那、那不是傳統工藝嗎?」

「哪有這麼高級,不過是給百貨公司做點手工活而已。」

「這麼說,你父母都是在家裡幹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會有幾次跟著師傅到京都去幫忙,都是在趕製能樂戲服的時候。」

這不就是傳統工藝嗎?真了不起。我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發興奮了。

「做這種工作最酷了。比銀行、證券公司之類的更有意義。」

「干這個賺不到錢,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養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嗎?

「那是因為我有著不同尋常的過去。」神原和彥毫無顧忌地繼續說,「雖說我已經改了姓名,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我與那起事件的關聯。可父母還是會擔心,萬一有人注意到,傳出什麼風聲,我就會成為欺凌事件的受害者。」

據說大學附中或私立中學更擅長應對這類事件。

「在家裡也會討論這些事嗎?」

「是啊。」神原繼續毫不在意地說,「畢竟我自己就記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對我隱瞞。」

讓養子和過去一刀兩斷,這說起來簡單,要做得徹底著實不容易。但神原的養父母依然在努力著。

健一心裡很不是滋味,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對方已經坦誠相告,自己卻仍然隱藏著心中的秘密,這也太卑鄙了。一吐為快的衝動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實,我曾想過要殺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當初是怎麼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彥談及的過去,是他七歲時父母之間爆發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點主動闖下的大禍。這根本沒有可比性,更不能輕描淡寫地來一句:我們都走出了黑暗過去的陰影。

健一想說些別的話題讓自己平靜下來,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一個勁地流汗。

這時,神原停下腳步,說道:「是那家掛著招牌的店嗎?」

前方三十米開外,一頂紅色的遮雨棚上掛著一塊招牌,上頭用油漆寫著「梓屋」二字,這條路有一點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離得很遠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說,他們還真撐得住。」

神原和彥觀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築。這裡和城東三中學區內的情況基本相同,是商業區和准工業區的混合地帶,而住宅區位於離車站相當遠的地段。

「倉庫、物流中心什麼的很多啊。」

陳舊的木結構房屋、嶄新卻十分單薄的鉛筆樓、個體經營者的商鋪兼住宅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雜著一些窗戶很少的大型建築,整體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寬敞,狹窄的雙車道還不時有大型貨車開過,這些車也許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築有關。

「這裡是通往北邊主幹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廠或電線工廠的地方,現在都成了倉庫。」

健一以當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彥作了介紹。神原則頗為好奇地四處張望著。

在學生時代,比起自家周圍,人們往往對學校周邊的環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學或初中時就到遠離自家的地方上學的學生,與在自家附近上學的學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會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羨慕起他來。他知曉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這裡,但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那些倉庫里工作的人,下班后時常會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們都算老主顧了。這麼看來,梓屋所處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時,兩人都不知不覺地放輕腳步,停止了談話。

梓屋只有一間門面,拉門關得緊緊的,門上掛著「準備中」的牌子。抬頭一看,二樓的曬台上晾曬著許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圍裙和短褲。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內褲,連忙轉移視線。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后吧?」神原和彥說著,向邊上那條狹窄的弄堂里張望。那裡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垃圾箱和自行車,可看樣子要繞到屋後去也只有這一條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沒有聽到自來水的聲音?」

兩人側耳靜聽,確實有「唰——唰——」的流水聲。

「有人嗎?」神原朝弄堂深處喊了一嗓子,沒有迴音,依然只有「唰——唰——」的流水聲。

房屋側壁的護牆板破損不堪,上頭釘了不少白鐵皮,很不美觀。神原和彥側過身體,開始向弄堂深處走去。

「有人嗎?」他不緊不慢地喊道,嗓子有點沙啞。健一看到有蟑螂從白鐵皮下面爬出來,嚇了一大跳。

「有人……」

水聲停止了。弄堂盡頭的細長空間處探出一個腦袋。因為背光,看不清臉,不過那個腦袋的位置相當高。

「是橋田嗎?」神原和彥問道。那顆高高的腦袋並不答話。

「你是城東三中的橋田祐太郎吧?」

健一沒有走進弄堂的勇氣,只是在原處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東三中的。」

那顆腦袋還是一動不動。神原和彥的身體緊貼在牆壁上,就像越獄的囚犯被探照燈盯上似的。

「我說你們,」是橋田的聲音,他的全身終於露了出來,「在那裡幹嗎呢?」

原來要去梓屋的後門,不能走沿街一側的弄堂,而是要從別的小路繞過去。

那兒是梓屋的廚房,從敞開的拉門處可以看到裡面髒兮兮的煤氣爐和油膩膩的鋁合金水槽,還有烤雞肉串的烤架,這裡的燒烤用的不是炭烤。

橋田祐太郎正在那裡洗菜,籮筐里堆滿了大蔥、洋蔥、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剛才會有自來水的聲音,現在水龍頭還在滴水,大概是太陳舊了關不緊吧。

那裡也是進入橋田家生活區域的入口。有一架樓梯緊靠著門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幾乎要磕到鼻尖。下面連個脫鞋的地方都沒有,估計他們是穿著鞋上樓的。

違章搭建是確鑿無疑的,也許還觸犯了消防法。要是樓下的煤氣爐或烤架引發火災,住在樓上的人根本無法通過這架樓梯逃生。樓梯上還堆著不少舊報紙和垃圾袋,只留下一隻腳能踩進去的空間。

這種地方,即使橋田祐太郎招呼他們進屋,健一也不會應聲進入。神原儘管臉上若無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門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著肩膀和袖口處粘上的蜘蛛網。

屋后的小路看來像是私人修建的,寬度只有一米多,路面上沒有鋪任何東西。對面是另一排建築的背面,新舊不一的外牆有著各式各樣的顏色,還靠牆放著外置熱水器、空調外機,組成極不規範的馬賽克圖案。各戶人家房屋之間只有三十厘米左右的間隔。

這邊烤著雞肉串,對面就得飽受煙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棟挺豪華的三層房屋,漂亮的外牆看來沒多久就會被熏黑。不,現在已經熏黑了。健一按常識推測,橋田一家和街坊鄰居應該衝突不斷。

「呃……那個……」

由於橋田祐太郎的臉上毫無表情,連能說會道的神原和彥一時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只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剛才我說過,我是野田健一。」

橋田祐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著件濕漉漉的T恤,下身是長至膝蓋的中褲,腳上拖著一雙塑料涼鞋,渾身都散發著汗臭味兒。

「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們是同年級的。」

健一的語氣畏畏縮縮,像在努力辯解著什麼。橋田慢吞吞地轉動脖子,將視線移到神原臉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說:你我倒是認識,可這傢伙是誰?

「他是神原和彥,在校內審判中擔任大出的辯護人。他不是三中的學生,大家都認為以他的立場能夠作出更公正的辯護。北尾老師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個子,神原也半斤八兩,何況他現在還坐著。而即使在籃球社,橋田祐太郎也算個子高的。如今他一聲不吭,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兩人。

健一覺得,他們跟橋田之間的區別簡直像大人和小孩,還不僅僅是因為個頭上的差別。怎麼說呢?橋田他有點顯老。並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憊與滯重。這傢伙還有點駝背嗎?即使如此,也要比我們高出好多。

「校內審判的事,你還不知道吧?雖說應該有信寄來。」神原和彥像小鳥一樣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龍頭還在滴水。剛才橋田一直沒在意,可現在卻突然轉身猛擰一下,水龍頭立刻像受到驚嚇似的沉默了。

「我老媽,」橋田低聲說,「在別處聽說了。」聲音悶悶的,健一根本聽不清。神原和彥的表情卻一下子開朗起來。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條小路上同樣悶熱異常。換作自己,在這種地方無論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生活,亂糟糟、臭烘烘,店堂里也是髒兮兮的,真的會有客人來嗎?住人的地方恐怕會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場似的?

「你們,」緩慢地挪動一下位置后,橋田祐太郎靠在鋁合金水槽的邊框上,用依然沉悶的嗓音問道,「幹嗎來的?」

神原和彥的眼睛發亮了:「想請你當辯護方的證人。」

橋田的眼角顫動了一下。他的臉曬得黑黑的,眼白的部分變得分外搶眼。

「我們要證明大出沒有殺死柏木。你一直和大出在一起,或許能證明去年聖誕夜的那天晚上,大出並不在三中的屋頂上。」

橋田轉過臉朝店堂里看去。健一吃了一驚。有人來了嗎?

「呃,橋田,你媽媽呢?」

沒有回答。店堂里好像沒人。

「你有一個妹妹,是吧?」

還是不回答。橋田祐太郎的視線已經回來了。他沒有看健一他們,而是看著自己腳上那雙磨損了的塑料涼鞋的鞋尖。

「我嘛,」橋田開口了,神原和彥朝前湊了湊身子,「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樣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是說,你跟那個事件沒關係,還是跟校內審判沒關係?」

神原的表情和語氣絲毫沒有變化。

「事件。」

「就是柏木的死嗎?」

橋田祐太郎的眼角又開始顫動了。

「不是自殺的嗎?」

「嗯。可說是大出殺人的傳言至今也沒有平息,電視節目也拿這個大做文章。對此你也很清楚吧?我們開展校內審判,就是要洗刷這種嫌疑——洗刷大出的不白之冤。」神原和彥訂正道。

「作為大出的朋友,你同樣蒙受著不白之冤,難道不生氣嗎?」健一補充道。

健一咽著唾沫等待橋田的回答,沒想到橋田朝他伸出脖子,把他嚇了一跳。

「你是幹什麼的?」

「我、我嗎?」健一看了看神原,他不動聲色,示意著:自己的事情自己回答。

「我是神原的助手。辯護人的助手。」

橋田的脖子縮了回去。他又將視線落到了塑料涼鞋上。

「傻不傻?」

健一看看神原,他正微笑著,視線一刻不離開橋田。

「為什麼?」健一天真地反問道。

「要說真相……」

「真相怎麼樣?」

「不是很清楚了嗎?我們沒殺死柏木。」

「我也相信是這樣的。」神原和彥說。

不耐煩地用拳頭擦了擦鼻子底下和臉上的汗水,橋田祐太郎終於再次將目光投向神原和彥。

「為什麼?」

「因為那個傳言不像是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

「那不就結了嘛。」

健一插嘴道:「橋田,你沒有寫那封舉報信吧?」

橋田祐太郎猛然抬起身子,就像一條沉睡的蛇被觸碰后突然驚醒似的。他回過頭來盯著野田健一,冒著凶光的眼神彷彿要吞掉對方一般,眼角的顫動更劇烈了。

「不是你寫的吧?」神原和彥不慌不忙地說,「到底是誰最早提起舉報信是你寫的?你有什麼線索嗎?」

橋田祐太郎這條蛇又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狀態。他彎腰曲背,靠在鋁合金水槽上,手肘幾乎碰到盛放蔬菜的籮筐。

「這種事誰會知道。」

「我想,大概是大出。」神原應道。

健一的心臟都要從嘴巴里蹦出來了。憑什麼能斷言呢?

橋田祐太郎依舊眼神渙散,一言不發。健一快要跳出來的心又回到了胸口。

「大出當然知道自己沒有殺死柏木,一定會對舉報信感到生氣。他心裡一定很想揍那個舉報人。」

「就在這個時候……」健一自然而然地接過了神原的話頭,一吐為快的衝動湧上心頭。他按住心口,盡量保持沉著,不讓自己說得太快。「有人提出,寫舉報信的人會不會是和大出一夥的。也許是在家長會上提出的吧,傳到大出的耳朵里,他就開始懷疑你了。按大出的脾氣,到了氣頭上他就會一口咬定是你乾的。於是他讓井口來教訓你,那場架就是這樣打起來的吧?」

這是健一早就想好的說法,終於找到機會說出來了。

橋田祐太郎看著野田健一,那眼神就像看到一隻稀有的昆蟲飛過眼前似的。

「不知道。」一句話就把健一給打發了,「反正我不會再去三中了。」

「哎?要轉校嗎?」

沒有回答。初中屬於義務教育範圍,不可能提前退學。

「井口的情況怎麼樣了?」神原和彥問道。語氣依然如此平緩。這傢伙也太天真了吧?

健一又是一驚,比看到蟑螂時受到的驚嚇強多了。

但橋田祐太郎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懶洋洋地動了動眼皮。

「那傢伙也不回三中了。」

「是嗎?我們可以去醫院看望他吧?」

「出院了。」

「在家休養?」

「正進行恢復訓練。」

對話居然成立了!健一在一旁屏息靜氣地觀察兩人。

「我把話說在前面,」橋田祐太郎說道,神原和彥仰視著他的眼睛,「井口不會配合你們搞審判的。」

「身體狀況還不行嗎?」

橋田祐太郎沉默地搖搖頭,表示他不想再說話了。他猛地轉身面向水槽,手肘碰到了裝滿蔬菜的籮筐。籮筐滾到水龍頭下方,蔬菜撒了一地。橋田咋了一下舌。

「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神原和彥從啤酒箱上站起身,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一張紙片,放在水槽的邊緣上,「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

橋田祐太郎看也不看,只顧大把地抓起蔬菜放回籮筐。

「我們告辭了。影響你幹活了,真是對不起。」一直到最後,神原的語調都是那麼明快。說完這句話,他催促健一離開這裡。他們轉向了狹窄的小路,正要走開……

健一想說話的衝動又發作了。他的心也隨著話語一起躥到了喉嚨口。有一句不錯的台詞,現在正是說出來的時候。

「橋田,你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

正要將裝蔬菜的籮筐放回水槽邊緣,橋田祐太郎的動作停止了。

「那並非重大的傷害事件,只是一時衝動,而且是井口先挑起的。大家都明白著呢。」

「快走吧。」神原和彥用力扯著野田健一的袖子。

「七百萬。」橋田祐太郎小聲嘟囔道。

「哎?」

「行了,走吧。」神原抓住了健一的胳膊。

橋田祐太郎回過頭來,直勾勾地盯著野田健一:「要付七百萬!這也『太好了』嗎?」

健一的腿一下子軟了,又被神原猛地一拉,差點摔倒在地。

「對不起了。再見。」神原和彥說著,毫不猶豫地邁開了腳步。野田健一像個醉漢似的踉蹌著腳步,被辯護人拖著往前走。

神原和健一順路來到學校,走到教師辦公室門口朝里張望。正在打電話的北尾老師朝他們招了招手,他們便向辦公室里其他態度冰冷的老師們微微鞠了一躬,走了進去。

打完電話后,北尾老師從辦公桌的一端拿起了一疊嶄新的文件,遞給兩人:「這是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警官寫的。」

正是昨天藤野涼子報告時提到的搜查資料。

「這麼快!」

「都是一些基本的事實關係,考慮到你們肯定想早點確認,佐佐木警官就連夜趕出來了,你們可要心存感激哦。」北尾老師說,「佐佐木警官也想見見你們。特別是神原同學,她對你還不了解。」

神原和彥簡短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因為時不時會出一些狀況,你們得常來學校露個面才行。不是要監視你們,畢竟每次都要聯繫你們會很麻煩。」一如既往地穿著一身運動服的北尾老師饒有興趣地看看神原和彥,又看看野田健一,「怎麼樣?你們這對小不點搭檔還合得來嗎?」

「小不點搭檔」這個說法挺風趣。

神原笑了笑:「嗯,沒有問題。」

「野田就不提了,你也別太投入。雖說不用擔心升學,可初三的暑假真的那麼空嗎?」北尾老師並未要求對方回答,只是自顧自說了下去,「交給檢方的那份,之後萩尾會來拿。藤野和佐佐木好像去見津崎校長和森內老師了。要不要等萩尾來,再認真檢查看看兩份材料的內容是否相同?」

「不必了。」

聽到神原和彥的回答,北尾老師的眉毛抖動了一下。是略帶嘲弄的意味,還是表示滿意呢?

「還有,今後會產生複印費、郵資、車費等費用吧?請全部開出清單,我給你們報銷。萬一出現大筆的支出,就事先告知我。」

檢方的郵資也是老師付的。

「這是課外活動,讓你們自掏腰包就不對了。」

「知道了,謝謝。」神原鞠了一躬,「我們去見了橋田。」

北尾老師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那張臉黝黑而健康,一點不輸橋田祐太郎。

「是嗎?情況怎麼樣?」

「只是見個面而已。」

「是嗎?」北尾老師重複了同樣的問句,「也要去見井口嗎?」

「想去,但有些難度吧?聽說他出院了,在家療養。」

「是聽橋田說的嗎?」

「是的。」

北尾老師皺起眉頭:「我覺得井口恐怕不行,太強人所難了。」

「有這麼嚴重嗎?」

「他直接休學了。」北尾老師長嘆一口氣,「明年春天得重讀初三,來不來三中還不知道。他本人似乎不願意來。」

這是明擺著的嘛,健一心想。還來三中上學,就得和以前被他欺負過的學生待在同一年級,老大大出俊次又不在了。

「橋田也說不會來三中了。」

「是嗎?他跟我說過,如果井口必須重讀初三,那他也重讀。」

健一的腦海里現出一個有些駝背的高個子身影。

「轉校的事現在還不清楚。橋田如果第二學期來上學的話,還是趕得上的。」

「不會受處分嗎?」

「先動手的是井口,好多人都看見了。在那種情況下,橋田也可能受重傷。都是些笨蛋,打什麼架呢?」北尾老師說著,一下子轉成了訓斥的口吻。

要付七百萬。

橋田低沉的嗓音又在健一耳畔響了起來。

「對不起,老師。」神原和彥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我們想早點看這個。」

北尾老師也不耐煩似的朝他們揮了揮手:「行啊。去吧,去吧。我要交代的事情也就這些了。」

「圖書室還能借用一下嗎?」

「當心被其他同學看到內容。」

健一和神原快步趕到圖書室,卻發現圖書委員都聚在這裡,像在開什麼會。他們便去了附近的一間空教室。

文件中有文字處理機列印的報告,還有幾張照片複印件和教學樓屋頂簡圖。文件全都訂在了一起,還是相當有分量的。

「有了這個就好了。」

兩人分頭快速閱讀起來。一時間,教室里只剩「嘩啦嘩啦」翻動紙張的聲音。

神原和彥念到:「死亡推定時間,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點到兩點之間。」

「只有兩小時啊,範圍縮得真小。」

當時遺體明明已經凍僵,卻還能得出如此精確的結論。柏木卓也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在記憶深處回望著野田健一。

「最低限度而言,只要驗證這兩小時內的不在場證明就行。」

「高處墜落致全身重創,直接死因為腦挫傷。遺體有多處骨折和跌打傷,都是柏木從屋頂墜落時與水泥地面撞擊后造成的。」

朗讀的聲調稍顯古怪。健一抬頭看了看神原,只見他眼圈毫無血色,右眼皮不停跳動。他本人似乎並未發覺。

「墜落至死會導致大量外傷同時產生,即使能明確死因,也需要進一步辨明外傷的生活反應[2],而這是極為困難的。」神原和彥繼續用呆板的語調念道,「柏木的遺體仰面朝天,所有的傷害全部集中在與地面接觸的一側。頭頂、前額和臉部都沒有外傷。如果在墜落之前發生過打鬥,遺體的手臂上往往會留下相應的痕迹,即所謂『防衛性創傷』,但這些在柏木的遺體上並不存在。服裝也並無明顯凌亂的跡象。」

「神原。」

「指甲也無異常。柏木身上的外傷全都是墜落後造成的……」

「神原辯護人。」

「啊?」神原和彥總算朝這邊看過來了,整張臉一片慘白。

「你不要緊吧?」

「什麼?」

他似乎不明白野田健一在擔心什麼。

「你的臉煞白煞白的。」

他這才回過神來,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臉。

「是嗎?」

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雖是同班同學,但彼此間的關注程度只及得上教室里放置的物品。與此相比,神原與柏木之間倒是要親密許多。

健一後悔了,有關遺體的書面材料應該由自己先看。

「沒事。」神原和彥朝他擺了擺手。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時,嘴角有些歪曲。「你那裡應該有照片吧?」

「什麼照片?」

「柏木遺體的雙手的照片。」

健一翻開有照片複印件的那份資料。找到了,左右手的手掌各有一張。拍攝遺體的照片就這兩張。

「手指的這兒,」神原比畫著第一個指關節,「有細鐵絲之類的東西所造成的壓痕。左右手都有。」

不用深入思考,健一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是屋頂上的鐵絲攔網造成的吧。」

柏木卓也爬上攔網時,鐵絲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壓痕。

在墜樓之前不久,他緊緊抓住過鐵絲攔網。死後身體凍僵了,壓痕就一直保留了下來。

神原的眼皮一直在不停抽搐。健一不忍心再看了。

「僅憑一道壓痕,什麼都說明不了。不管他是主動還是被迫爬上去的,留下的壓痕都一樣。」

健一迅速插話道:「辯護人,還不如看看這個呢。」

他將另一張照片複印件貼著桌面滑了過去。

「通往屋頂的門上的掛鎖。」

那鎖已經打開,卻仍掛在鎖扣上。

「這把掛鎖的鑰匙保管在總務室的鑰匙箱里。這在家長會上已經說明過了。」

大家都認為,出事那天晚上跑到屋頂上去的人去總務室偷了掛鎖鑰匙,可是……

「事實上並不是這麼回事。」

柏木卓也的遺體被發現后,已經確認過掛鎖的鑰匙就在總務室的鑰匙箱里。

「總務室里的鑰匙並未被動用。無論是柏木卓也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偷出總務室的鑰匙用過之後再偷偷放回去的情況。」

對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而言,都沒有返還鑰匙的必要。

神原和彥的鼻樑上起了褶皺:「確實如此。那掛鎖又是怎樣被打開的呢?」

「最終都沒有搞明白。文件中的說法是『用某種方法打開了』,僅此而已。」

也許是認定為自殺事件后,警方覺得沒必要對此加以深究了。

「真是馬虎。」神原似乎很不高興,臉色依然蒼白,「不過這種掛鎖本就是便宜貨,到五金店花二百日元就能買一把。」

從照片上看,鎖的構造十分簡單。

「用的時間也很長了,對此岩崎總務也確認過。」

「舊了,鬆了,是嗎?」

「嗯,所以想打開總能打開的。我覺得這番推測不無道理。」

神原和彥抱起胳膊:「你是說用工具撬開它?那應該會留下痕迹吧?」

健一指著佐佐木警官撰寫的報告上的某一段:「沒有這樣的痕迹。掛鎖也沒有損壞,現在還是能鎖上的。」

「那是用了備用鑰匙?」

看到辯護人一臉嚴肅的模樣,作為助手的健一不由得笑了。

「笑什麼?」

「對不起,我覺得不必這樣深究。」

這種掛鎖是批量生產的,又很舊、很松……

「其他掛鎖的鑰匙只要大小差不多,多捅幾下也許就能捅開。」

「真的嗎?」

「嗯。以前家裡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自行車的鎖結構也很簡單,往往很容易就能打開,所以鎖好的自行車也會被偷。」

神原和彥陷入了沉思,臉上的血色開始漸漸恢復了。

「野田,你不覺得這是一條重大線索嗎?」

「啊?」

「通往屋頂的掛鎖處於想打開就能打開的狀態,誰會知道呢?」

「三中的學生都……」說到一半,健一就明白了,「對啊,全體學生都了解通往屋頂的門上了鎖,可一般不會知道掛鎖有問題啊。」

「是啊。除非有人為了去屋頂事先調查過。」

「拿著相似的鑰匙去試過到底能不能打開?」

不,這樣會有一個問題。

「柏木在死前一個月內都沒來上過學。」

「說不定他在不來上學之前已經試過鑰匙了。」

「這個……怎麼說呢?」

在此期間並非沒有換鎖的可能,細心如柏木卓也,又怎麼會想不到呢?

「要不然,在開始拒絕上學到墜樓而死這段時間裡,柏木曾經來過學校?」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登上屋頂,需要什麼工具。若果真如此,那他應該來過不止一次。

「我們找找看目擊者吧。如果找得到,那這種可能性就會變得很高。」

「可如果有目擊者,他們早就自己說出來了吧?」

「目擊者也許沒有意識到此事的重要性。柏木本就不是全校學生關注的焦點,對吧?」

確實如此,若不是同班,根本不會知道他沒來上學,那即使在校內看到他,也不會多想什麼。

健一飛快地將之前的討論寫在筆記里。神原翻看著其他幾頁文件,好像在尋找著什麼。

「這裡寫著柏木的遺體被發現時攜帶的物品。」

健一探頭去看,搶先讀了出來:「上衣口袋中,紙巾一包。」

除此之外沒別的東西了。

「開掛鎖用的工具說不定已經扔掉了。」

估計是個小玩意兒,越過攔網扔下去,警方很難找到,以後要找估計也很困難。

「租台金屬探測器不知道貴不貴。」健一認真地說。

神原和彥笑了出來:「那大可不必。把這些事實和推測向陪審團講清楚就很管用了。畢竟大出根本不是個事前會去踩點的人。」他開始像演戲似的模仿大出俊次的口吻,「屋頂上那門鎖,又怎麼樣?撬掉它不就完了?井口,你去修理間拿把老虎鉗來……」

他學得惟妙惟肖。健一笑道:「說得對。」

血色又回到了神原的臉上,這樣就好。

「比起這個,還有一點更重要。那天晚上柏木出門時連自己家的鑰匙也沒帶,這能作為他不打算再回家的證據嗎?」健一說。

這應該算是「間接證據」,或者是「旁證」?

「怎麼說?」

健一不再深入敘述,又開始翻閱起資料了。他眨了好幾次眼睛,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眼皮一直在抖吧。

「這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那邊寫著那天晚上進入學校的路線嗎?」

「有的。」健一翻出對應的部分給他看,「就是這兒。沒什麼出人意料的東西,只寫著『遲到窗』。」

「遲到窗?」

健一作了說明:「一樓北側男廁所的窗壞了。我們學校的房子太老,到處都有破損。」

「遲到窗」也屬於這一類,由於窗框變了形,月牙形的窗鎖已經不中用了,即使扳下去,也卡不住鎖扣,看上去好像鎖住了,實際上卻還開著。只要知道這個竅門,就能自由出入教學樓。

「在三中的學生里,這是一條有名的脫身之道,是高年級學生畢業時會傳給低年級學生的信息之一,所以大家都知道。」

如果遲到了想偷偷進來,或者想從學校里溜出去,便可以利用「遲到窗」。

「老師們自然也知道,曾提醒過很多次,還修過那把鎖,不過都沒什麼用。不把整個窗框都換掉是修不好的。」

神原和彥低聲問道:「野田你也用過遲到窗嗎?」

「我倒沒用過。行夫……哦,就是向坂,他經常遲到,所以用過那扇窗。」

「向坂挺胖的,他能通過就說明那扇窗尺寸不小。」

「嗯。不過鑽窗需要一點竅門。」

「這竅門,柏木知道嗎?」

「估計是知道的吧。」點了一下頭,健一果斷地加了一句,「連我都知道了,柏木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神原稍稍睜大眼睛:「你和柏木不一樣吧?柏木可沒有向坂這樣的朋友。」

這算什麼評價?

健一反問道:「柏木在補習班裡是怎樣的學生?是不是和他在學校時不一樣,是有朋友的呢?」

至少有神原吧,健一心想。

「不是不是,」神原和彥不經意地說,「我說的是他在三中的朋友。」

健一感覺他在有意迴避。

「存在入校的途徑是一條對檢方比較有利的信息。也許大出會是利用『遲到窗』的老手吧?」神原說道。

「嗯,是啊。」

健一耐不住教室里的悶熱,站起身打開了窗戶,裹挾著校園內塵埃的風立刻湧進來,把文件吹得嘩嘩作響。神原用手按住紙,繼續翻閱著。

簡直像真的一樣。健一心想。

像真的什麼?翻閱搜查資料的辯護人,還是暑假裡熱衷於課外活動的初中生?

待了不到一小時后,他們離開了那間空教室。要點幾乎都記在腦子裡了,健一還把重要事項一條條列了出來,今後恐怕還要反覆查看。因為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實。

出了學校的正門,行走一段路后,神原和彥停下了腳步。

「野田。」他打開書包,拿出一個薄薄的信封遞給野田健一,「這個你看一下吧。」

心存疑惑的健一老老實實地接了過來。他剛要打開信封,又被神原制止了。

「還是回家后看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裡面是關於我親生父母那起事件的報道,以及說明我是神原家養子的資料。」

「哎?」健一愣住了。

「我也給了大出。」

這是為了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他認為我說的關於我父母的事是假的,那就不好了。不要讓他以為我在故弄玄虛,編造我父親也有暴力傾向的謊言。」

這種情況,健一從未考慮過。這是為什麼呢?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接受,你會不會覺得心裡很不踏實?」

「你還是看一下比較好。」

「好的。」健一將信封放進書包,「大出也把這個拿回家了?」

「他呀,」神原和彥很少見地噘起了嘴巴,像個幼兒園的小孩,「稍微看了看,就說『我才不要這種東西呢』。」

健一瞪了一下眼睛,隨即笑了起來。他覺得很開心。

「有這麼好笑嗎?」

「對不起。這很像大出的風格。」

你已經取得了大出的信任。健一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這也說明大出俊次很看重這次校內審判。除了神原和彥,他沒有可以如此信賴的人。

「那我就回家開列證人名單了。如果你想到要加上什麼人,就打電話給我。」野田健一說。

「明白。我回家再看一遍《新聞探秘》。剪報已經做好了。至於家長說明會的會議記錄,北尾老師說他會想辦法弄來的。」

兩人在前方的路口處分了手。

回家后,健一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把神原給他的信封放在自己房間的桌子上,並在桌前不停地來回踱步。

最後,他還是打開信封,看了起來。

信封中都是報紙和雜誌上的報道。報紙顯然並未重視這起事件,連殺人犯和他妻子的照片都沒有。雜誌上的報道內容比較詳細一些,卻並沒有深入分析事件本身,文章的重點似乎是酒精依賴症及其最新療法。

雜誌的報道中刊載著照片。

成為養子之前,和彥姓「高橋」,父母的名字分別是「博」和「朝子」,兩人去世時都只有三十五歲。

我們的辯護人和他母親長得真像。

高橋朝子很漂亮。至於高橋博,就像他那普通的姓名一樣,是個到哪兒都會遇上的普通人,連職業也是最普通的「公司職員」。

健一粗略看了一下戶籍副本,確認了神原和彥的養子身份。他這才覺得,這一切確實應該仔細確認。隨後,他將文件全部塞回信封,用透明膠帶封了口,放回書包里,明天見到神原后就還給他。

接著,健一便開始開列證人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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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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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第Ⅱ部:決意》(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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