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第Ⅱ部:決意》(8)
八月三日
檢方的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辯護方的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四人在北尾老師的帶領下拜訪了柏木家。
「我就是去打個招呼而已。要是我也參與其中,校內審判就失去意義了。」上午九點在三中校門前集合后,北尾老師開門見山道,「你們得親自說明開展這項活動的原因和意義。」
四名初中生今天全都穿著校服。聽了北尾老師的話,他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走吧,半路還要繞去花店一次。」
是啊。跟在北尾老師身後的涼子露出了心領神會的表情。他的意思是要去買供奉在柏木卓也靈前的鮮花。
「忘記了吧?」
「嗯,反正是老師掏腰包。」
藤野和佐佐木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到了柏木家,門口對講機里應答的是女性的聲音,開門出來迎接的卻是一名男性。他就是柏木卓也的父親,柏木則之。
「正等著你們呢。」他眯縫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麼耀眼的東西似的。他一一掃視完來訪者們的臉,又立刻轉過頭去,殷勤地請他們進屋。
一行五人被領到起居室。在起居室里等待他們的是卓也的母親柏木功子,還有一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健一馬上認出了他,他是《新聞探秘》第二次報道這起事件時,接受記者採訪的那個人。
「我是卓也的哥哥。」年輕人從靠牆的椅子上站起身,搶先朝健一他們鞠了一躬。四名初中生趕緊在狹窄的起居室門口鞠躬還禮。
「特地為我們抽出寶貴的時間,真是萬分感激。」首先開口的是北尾老師。他的話語里透著恭敬與誠懇,完全不同於和學生說話時那種大大咧咧的口吻。
柏木功子的眼裡早就蓄滿了淚水,柏木則之則顯得垂頭喪氣。兩人一直在凝視著眼前的學生們,彷彿視線被緊緊粘住無法移開。
卓也的哥哥很快失去了剛開始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坐回椅子上后一直直勾勾地盯著地板。
「我們和宏之提起這件事,他要求一同參加,所以……」這句話是對北尾老師說的。柏木則之的視線再次回到健一他們臉上。「他是大一學生,和你們比較接近,所以……讓他在場沒關係吧?」
「當然沒問題。」藤野涼子答道,嗓音清晰,似乎一點也不緊張,說完還深施一禮。一旁的佐佐木吾郎趕緊學著她的樣子鞠躬。
「不好意思,」柏木功子擦了擦眼角,像要逃跑似的站起身子,「我去拿些冷飲來。」
「多謝了。不過,能否讓我們先祭奠一下卓也呢?」北尾老師說著,走上前去。
鮮花簇擁的遺像放在了起居室窗邊較明亮的位置。牌位也在那兒,卻沒有安放祭壇。大家輪流上香合掌時,健一心裡暗忖著。
這間起居室收拾得整潔乾淨,簡直像一間樣板房。房間里沒有一件多餘的物品,堆滿雜誌的書報架、不知裝了什麼玩意兒的盒子、揉作一團的衣服,在這裡統統都看不到。看來這是個愛好整潔,講究品味的家庭。所以,放著卓也遺像和牌位的那張小桌子便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室內裝飾的整體平衡被它破壞了。
然而在健一眼裡,這一點恰恰更凸顯出柏木卓也的死帶給這個家庭的影響。死亡的痕迹打破了柏木家的平衡。
柏木還活著的時候,擱置小桌子的那個位置是放什麼的呢?是觀葉植物,還是乾脆空置著?卓也的父母和哥哥估計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一位家人變成鮮花圍繞著的相片,被擺在那個地方吧?
「過會兒你們去看看卓也的房間,一切還保持著原樣呢。」
聽到柏木功子的話,四位初中生又齊刷刷地低頭鞠了一躬。健一感到自己的心跳停頓了一拍,攥緊的手心裡全是汗。柏木卓也的房間?我可不想看。保持著原樣?那更不想看了。冒出這個念頭的只有我一個嗎?
磨得鋥亮的整塊木板製成的矮桌上放著杯裝的冰凍大麥茶。柏木功子手拿四方形的托盤,坐在通往廚房的過道旁的高腳凳上。她似乎無法待在健一他們身邊,只能獨自遠離起居室。
在北尾老師的催促下,大家一一起身報出姓名和自己在校內審判中擔任的角色。
「真是難為你們了。」柏木功子哽咽著說,「你們都跟卓也同歲,卻如此辛勞,真是過意不去。」
「沒什麼的。」涼子搖了搖頭。她看到柏木功子哭了起來,只得閉上了嘴。
誰能介面呢?健一垂著頭,翻起眼珠打量著涼子和神原和彥。
這時,北尾老師身邊的藤野涼子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她開口之前卻被柏木宏之搶了先。
「爸,媽,可以進入正題了吧。」他將視線轉回四名初中生的方向,「這次校內審判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他的語氣很平靜,表情卻仍帶著些許執拗。
「是如何得知的呢?」北尾老師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這幢公寓里就有三中和卓也同年級的學生,是那學生的母親告訴我母親的。那學生和卓也沒什麼來往,不過多少知道一些情況。」
為了確認,宏之還去三中見過代理校長岡野。
「岡野先生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宏之微笑著,剛才一直緊繃著的臉上終於呈現出略帶孩子氣的羞澀和緊張,「我去學校並不是為了表示抗議。」
北尾老師依然畢恭畢敬:「不,我想岡野會道歉,是因為他覺得卓也的同班同學將你弟弟死亡的悲劇當成了解謎遊戲。」
宏之眨著眼,用詫異的眼神凝視著北尾老師:「哦……這倒是沒想到。有誰這麼說過嗎?」
健一他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都瞪大了眼睛。
「在部分家長間確實有這樣的說法。」
「這就奇怪了。明明只有我們這些遺屬才有說這種話的權利。」
「他是在為管教失當道歉吧?」柏木則之的聲音比宏之小很多。
北尾老師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的。如果柏木先生有同樣的感受,也可以理解。」
「這種擔心完全沒有必要。」柏木宏之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必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老師。把弟弟的悲劇當成解謎遊戲的想法,我的父母從來都沒有過。我們完全理解你們的意圖。」柏木宏之注視著檢察官藤野涼子,後半句話是對著她說的。
涼子鎮靜地承受著對方的目光。
「暑假過後大家都要參加升學考試吧?我是過來人,完全懂得考試的分量。你們怎麼捨得把寶貴的時間白白荒廢在遊戲上呢?你們都是認真的人,覺得不解開這個疙瘩就無法真正解脫,才鼓起勇氣來作這樣的挑戰。作為卓也的遺屬,我們不會阻止你們。」柏木宏之的語氣強而有力。
他作出了全面支持校內審判的聲援。可健一併不覺得高興,因為柏木宏之的眼裡沒有絲毫笑意。他似乎在生氣。
健一心中暗忖:是的,他在生氣。他現在的態度和表情,都和《新聞探秘》節目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們絕不會阻撓,反而會大力支持你們。」柏木宏之露出笑臉,眼神卻依舊冷若冰霜,「只是可能的話,請不要驚動我父母。」
涼子低聲嘀咕了一聲。原來即便內心強大如涼子,竟然也會臉色慘白,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
「你說什麼?」宏之不慌不忙地問。
「對不起。」涼子端正坐姿,「感謝您能理解我們的心意。」她有點喘不上氣來,「校內審判的主要目的是弄清真相。」
「嗯,所以我理解你們。」
「不過這只是我們的一廂情願,柏木的父母和您或許並不希望如此。」涼子說到「您」時,舌頭打了個滑。
「我也想知道真相。」柏木宏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直直地看著涼子。「藤野同學,我的父母親已經疲憊不堪了。卓也的死給他們帶來了沉重的打擊。家長會上眾說紛紜,奇談怪論四處橫行,還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舉報信,這些更使他們的身心飽受煎熬。事情稍有平息的時候,HBS的那個茂木記者又出來攪渾水。」
柏木功子耷拉著腦袋,整個人都快藏到托盤背後去了。柏木則之也縮著身子,用透著依賴與恐懼的眼神看著正在滔滔雄辯的兒子。
「對我的父母而言,比起真相,他們更希望事件能早日平息,讓卓也回歸安寧。可我有不同的意見,所以……」
「我說……」柏木則之的低聲呢喃傳入了宏之的耳朵。
宏之一下子緊閉嘴唇,回頭看向父親。
「其實,我和你母親也不是不顧事實真相。」
「我知道啊。」
「只是覺得,到頭來也只能認為卓也是自殺的……」
「不是『覺得』也不是『認為』,是『事實』。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麼,這些同學也一樣。父親,你還是不明白啊。」
柏木則之不吭聲了,與其說是被說服了,倒不如說是被兒子的氣勢壓倒了。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也想通過你們來了解事實真相。拜託了。」柏木宏之將兩手放在膝上,俯身行禮。
「啊,那個……」佐佐木吾郎開口了。他坐在藤野涼子的身邊,看到涼子渾身僵硬,便趕緊出來救場。「您是怎麼想的呢?」
「我不是已經表明態度了嗎?」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您還認為大出俊次是兇手嗎?」
柏木宏之發出短促的笑聲,就好像聽到一個有趣的笑話似的:「不知道。我判斷不了,所以才會期待你們啊。」
「是這樣啊……」佐佐木吾郎知趣地退下陣來,包裹著厚肩膀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變成半透明了。
「老師,我想問,HBS電視台還會來採訪嗎?」柏木宏之問道。
北尾老師眯起眼睛:「跟你們聯繫過了?」
「至少現在還沒有,不過說不定馬上就會來,畢竟大家都喜歡議論這件事。對那位茂木記者來說,這也是個連續報道的絕好機會,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的。如果他們來採訪,校方準備如何應對呢?」
「我們不會把學生課外活動的情況告知媒體。」北尾老師答道。
「就是會拒絕的意思?其實我也是這麼打算的。」說完,柏木宏之點了點頭。這模樣看上去像個臨陣發抖的古代武士。
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疑問在健一的心中逐漸擴散。說是「疑問」,其實更多的是「反感」。柏木卓也的這位哥哥是不是有點不對頭啊?
「那今天還要做什麼呢?關於卓也,你們沒什麼要問的嗎?」宏之把這個問題拋給了藤野涼子。涼子有點心不在焉,竟然沒注意到。
她和我一樣,既驚訝又失望,覺得無法應對。因為這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
「首先,我們想知道柏木在去世那天的活動情況。」答話的是神原和彥,他的語氣一如往常。
柏木宏之詫異地看著神原,好像剛剛意識到他的存在。也許對宏之而言,神原是個局外人,根本沒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神原對卓也的父母行了一禮,再將目光投向柏木宏之,「就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的行動。目前能夠確認的一點是,二十四日半夜前,柏木在三中。他是一個人單獨去的,還是和什麼人一起去的?是被叫出去的,還是自己主動去的?這些細節都有待調查。」
「連警察都不知道,」宏之說,「可能他們原本就沒有仔細調查過。」
「是的。」神原和彥維持著一貫的姿態,「我覺得讓你們家屬告訴我們柏木當天的行動狀況,正是弄清真相的第一步。」
柏木宏之看著神原和彥。他一定在想:這傢伙是什麼來頭?
「這是檢方和辯護方都必須掌握的基本事實。」
他的語調是如此平靜,也看不出絲毫壓抑感情的跡象,根本不像在談論一樁死亡事件。
健一也在想: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我會做成書面資料,明天交給你們。這樣可以嗎?」
「好的。」
「你們將成為法庭上交鋒的對手,要來最好分別前來。」宏之終於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要不然我們也很難辦。沒問題吧?暑假裡我有的是空閑,只要來個電話,我可以為你們湊時間。」
「明白。」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不約而同地答道。兩人對視一眼,涼子首先低下了頭。
「謝謝了。」
神原和彥先後向柏木則之、柏木功子和柏木宏之深深鞠躬。涼子、吾郎和健一也隨他一同鞠躬。真正的檢察官和辯護人不會像這樣連連鞠躬吧?
「這麼多人一下子湧進去實在過意不去,不如改天再來弔唁。」在北尾老師的巧妙推脫下,大家躲過了四人同時擠進卓也房間的尷尬一幕。
來到公寓外,一看手錶,發現只過去了一個半小時,但感覺上已經超過了三個小時。
「呃……該怎麼說好呢。」佐佐木吾郎長出一口氣。
「慢說,先走起來!」北尾老師催促著四位初中生趕緊上路。
轉過一個街角,跨過兩道路口,等看不見柏木家的公寓時,北尾老師才終於忍不住似的長嘆一口氣。
「好可怕啊。」這哪像老師說的話啊。所謂「語出驚人」不過如此吧。
「我剛才難受死了。」佐佐木吾郎用手帕擦著臉說道。手帕是新的,卻有點皺巴巴的。「小涼,你沒事吧?」
「我還好。」涼子答道。她的聲音有氣無力,脖子也被汗水浸濕了。涼子今天梳著馬尾辮,有一縷短髮貼在後脖子上。若不是在當前這種狀況下,能近距離看到這番景緻,會讓人覺得很幸運吧。
「那位大哥哥勁頭可真足。」佐佐木吾郎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樣,「是吧?可總覺得有點討厭。似乎不是那種『大家一起查出真相』的態度啊。」
「又不是青春熱血電視劇。」北尾老師也滿頭大汗。他沒像佐佐木吾郎那樣帶手帕,只能不停地用手擦。
「神原,」前方緩緩邁動步子的涼子突然提高了嗓門,「你沒對我們撒謊吧?」
怎麼回事?北尾老師、佐佐木吾郎和野田健一都站定了身子。涼子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神原和彥朝涼子走近了兩步:「撒什麼謊?」
涼子大大的黑眼珠在盛夏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健一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這一位才夠可怕呢,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可怕。
「久野不是說過,神原你、久野和柏木在小學五六年級時是同班同學,上初中后也去過同一個補習班。」
「柏木很早就不去補習班了。」佐佐木吾郎連忙補充道。他這是在幫哪一方?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佐佐木吾郎就是這種性格。
涼子緊盯著神原和彥的臉:「可是,柏木的母親好像根本不認識你。上小學時就是兒子的朋友了,當母親的會不認識嗎?」
涼子這麼一提,健一也認為確實如此。在那種場合,藤野居然還沒放過這樣的細節。
涼子的表情和語氣都是一副挑釁的姿態,神原卻好像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我母親認識柏木,也記得他的長相。他到我家裡來玩過。」
「哦,是這樣的嗎?」佐佐木吾郎扭了一下膝蓋,插上一句。
「是啊。雖然只有兩三次。」
「這倒挺新鮮的,柏木也會去別人家玩啊。」
「那時他還是小學生嘛。」神原和彥笑道,「不過他說過,他不太喜歡這樣。他覺得到別人家去玩、和別人親密無間什麼的,有點不太像樣。」
這哪是小學生的感覺啊。
「你去柏木家玩過嗎?」
「沒有。」神原搖搖頭。
「一次也沒有?」
「沒有。估計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沒去過吧。他說過,他媽媽不喜歡別的小孩到他們家去玩。」
「有其母必有其子。」抱著胳膊的北尾老師點頭說道。他一直在出汗。「他家裡太乾淨了,簡直像電視劇里的布景。」
健一也認同神原的說法。
「再說,柏木總是病懨懨的,估計這也是一大原因吧。」
「確實如此。」
「所以,我剛才也是第一次見柏木的母親。估計他母親聽到神原和彥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是我。反正她沒問,就不說出來了。」
「柏木不喜歡讓別人知道他的秘密吧?」北尾老師說。
「也許吧。」神原和彥又笑了笑,再次轉向涼子,「我可沒有撒謊。這樣總行了吧?」
「知道了。」涼子簡短地應了一聲,「我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對不起。」
馬路對面有座小小的兒童公園。現在是盛夏,在那兒玩的孩子很少,綠化帶邊的長凳都空著。
「我們到那邊的樹蔭下去乘個涼吧。」
北尾老師朝左右望了望便開始過馬路,一邊走還一邊在褲袋裡摸索著什麼。
「老師,那兒不是人行橫道。」
「少啰唆。佐佐木,你去跑一趟。」
前面有台自動售貨機。
「挑大家喜歡的買,我請客。我要咖啡。啊,我快要暈了。」
健一正想說:我早就暈頭轉向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能忘乎所以。
不過作為助手,向辯護人嘀咕幾句應該沒問題吧?
「柏木的哥哥給人的感覺怪怪的,是不是?」
神原和彥沒有正面答覆,而是說:「比起大發雷霆或不願配合,總要好得多吧?」
那是當然……但還是有點奇怪。
這時健一又注意到了。他馬上轉移了視線。
你又顯出那種「見過對岸風景」的眼神了,神原辯護人。雖說只是一剎那,但我確實看見了。
造就了那樣的眼神的,究竟是什麼事、什麼人、怎樣一個瞬間?
汗流浹背的涼子決定先回家換件衣服。佐佐木吾郎以「順路」為由把她送到了家門口。「三十分鐘后在城東圖書館碰頭……」涼子沒說完就閉上了嘴。
她家的大門開著,父親藤野剛像一尊金剛似的站在門口。
「啊,」佐佐木吾郎倒吸了一口涼氣,「是你父親嗎?」
「涼子,你回來了?」藤野剛說道。音量很大,站在路旁的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你好,你是……」這是在問佐佐木吾郎。
「佐、佐佐木吾郎。」佐佐木恭敬地鞠了一躬。
藤野剛用餘光看著他問涼子:「就是你的事務官佐佐木嗎?」
「嗯。」
不知為什麼,藤野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你們一起進來吧。我有話要說。」
看到兩個初中生有點猶豫,他又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快點進去。
「不好意思。這……不要緊吧?」佐佐木吾郎惴惴不安地問。
「什麼要不要緊的?」
佐佐木吾郎的臉頰有點抽搐。
「你父親好可怕,不愧是魔鬼刑警……」他本想插科打諢活躍一下氣氛,但失敗了。「簡直是個大魔頭……」還是失敗了。
「你沒必要聽我爸的話,回去吧。」涼子突然生起氣來。
老爸那模樣算什麼呀?高高在上的,哼!
「不,作為事務官,檢察官去哪兒我就到哪兒。打擾了!」佐佐木吾郎大喊一聲,朝藤野家的大門走去。
沒辦法。涼子也只得進了屋。
來到走廊上時,母親邦子帶著涼子的兩個妹妹熱熱鬧鬧地迎了出來。妹妹黏著媽媽,不停嚷嚷著,看打扮大概是要出去購物吧。
「請進,你是佐佐木同學吧。我們家涼子受你的照顧了。」
「哪裡哪裡,受照顧的明明是我。」
瞳子和翔子躲在媽媽背後吃吃地笑著。
「姐,是你男朋友嗎?」翔子說。
「有這兩個孩子在,家裡就不太平了。」邦子輕輕撫摸女兒們的小腦袋,「我帶她們出去一下。家裡有冰咖啡和冰茶,涼子,你拿他喜歡的招待他就行。對了,還有冰淇淋。佐佐木同學,你多坐一會兒吧。」周到地留下這番話,邦子帶著兩個一刻不停歇的小鬼出了門。
涼子氣鼓鼓地在看著他們。帶上房門時,翔子探進腦袋,說了句:「姐,加油!」
「我掐死你!」涼子惡狠狠地說著。房門終於關上了。「啊,逃走了。」
「是你媽媽嗎?」
「是啊。真沒勁。」
「你長得跟你媽一模一樣啊。」佐佐木吾郎一副很感動的模樣。涼子也對他不爽起來。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父親在起居室等著他們,臉上仍保持著金剛像的表情。咖啡桌上擺著兩隻裝有大麥茶的杯子,明擺著吩咐他們坐在指定的座位上。兩隻杯子都是招待客人用的水杯,父親不記得涼子平時用的杯子了。
「先坐下吧。」
佐佐木吾郎坐了下來,動作僵硬得像個機器人:「失禮了!」
「這麼熱的天,難為你們了。」藤野剛的語氣顯得很不痛快。
「爸,你幹嗎那麼不爽呢?因為我當了檢察官嗎?」
受到女兒先發制人的攻擊,藤野剛的眉毛抬了一下。
「你知道啊。」
「除此之外也不會有別的吧。」
「你說你要當辯護人,爸爸才沒有反對。校內審判這種事……」
「我知道,可有什麼辦法呢,一不小心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嘛。」
「一不小心?真不像話!」
「怎麼不像話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啊!」
佐佐木吾郎坐正姿勢,開口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向爸爸說明一下呢?」
「哪有這個時間?」
「怎麼會沒有?一會兒寄信,一會兒召集同學,一會兒打電話,不是做了那麼多事嗎?就不能抽時間向爸爸彙報一下?」
彙報?簡直讓人火冒三丈。涼子的血壓一下子升高了。
「我憑什麼要把學校里的事一件件彙報給爸爸呢?」
泥塑金剛般的藤野剛徹底氣成了活金剛。這一瞬間,佐佐木吾郎倒是回過了神。得想辦法補救,這是我的職責。
「慢慢來,藤野同學,請等一下。」他考慮了一下,插話道,「藤野同學的爸爸,也請等一下。」
藤野父女齊刷刷地轉過臉來,都是一臉怒不可遏的表情。佐佐木吾郎心中暗忖:要是這就慫了,佐佐木吾郎的招牌可就砸了。
「呃,這個嘛……藤野同學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其中有著種種緣由,您還不太清楚吧?」
「聽說了一點。」
「聽說了多少呢?」涼子不失時機地插話道,「聽誰說的?聽媽媽說的?不就是些傳聞嗎?直接問我不就行了?」
「慢慢來。」佐佐木吾郎安撫涼子,「別火氣衝天的。」
接著,他講述了從開始策劃校內審判到目前為止,期間發生的種種事情。為了不被打斷,他的語速很快,也不能遺漏要點。涼子要不是在氣頭上,一定會佩服他的口才。
聽講的過程中,藤野剛的臉部表情一直在變化。這尊金剛像的表情就像得了胃潰瘍似的。不過他好歹聽得進佐佐木吾郎的話。
掌控住事態的佐佐木吾郎獲得了自信,開始進一步說明他們正在開展的活動,依然是口若懸河、頭頭是道。
「我們剛剛去拜訪了柏木的父母。」
藤野剛似乎相當驚訝。這尊金剛像終於變回父親的模樣。他依舊滿臉不悅。
「柏木的雙親有些萎靡,但他的哥哥卻顯得熱血沸騰。」
這不是佐佐木吾郎的個人感受。大家都是這麼覺得的,所以回來時都莫名地不愉快。
藤野剛沒有糾纏於這一點,只是低聲道:「他們肯見你們,已經很難得了。你們應該心懷感激。」
「是的。」佐佐木吾郎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老爸這居高臨下的態度到底是怎麼回事?涼子的反感化作言語,從喉嚨里飛了出來:「佐佐木,你不用對我爸低聲下氣的。反正沒什麼關係。」
「說我沒關係?」
「可不是嗎?都那麼久了,你一直不聞不問,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了?爸爸可是一直在為你們擔心。」
「哦,是嗎?哼!我可一點都感覺不到。」
父女倆的聲調又開始高起來。佐佐木吾郎翻了個白眼。我可不能服輸。
「所以你們都別急,冷靜點好不好?藤野先生、藤野同學。」
他對兩人都用了敬語。
「對了,藤野同學,你是有事想找父親商量吧?沒有注意到是我的不對。」
「找我商量?」
「啊,不,我和藤野同學都想過,可當時確實沒這個工夫。是這樣的,藤野先生。」佐佐木吾郎努力解釋著,「我們就像被一股激流一路衝下來,受形勢所迫才確定了現在的方針。藤野同學不是主動要當檢察官的,可是沒辦法,大出被他老爸揍得鼻青臉腫跑來的時候,我們都覺得這事兒要黃了。」
藤野剛激昂的情緒終於開始冷靜下來。他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名初中生說服。這實在有些異常。
「那位神原同學是怎樣的人?」
佐佐木吾郎瞥了涼子一眼,見涼子無法回答,他便答道:「我們也不太清楚,但覺得他不是壞人,頭腦也挺好的。」
「據說他是柏木的朋友,這是真的嗎?」
「涼……藤野同學剛才還懷疑過。感覺真是靈敏啊。」
佐佐木吾郎轉述了來這裡的路上涼子與神原和彥的對話,包括柏木功子不認識神原的事情,以及神原對此作的解釋。
「這也不是沒有過,就是比較少見罷了。」藤野剛說道。他這時的聲音和表情都已經相當平靜了。
涼子仍然是怒氣沖沖的。父親的冷靜只會令她更加生氣。結果只有我一個人是傻瓜嗎?
「多謝款待!」佐佐木吾郎突然端起杯子,將裡面的大麥茶一飲而盡,「啊,真爽。」
他刻意的舉動不僅沒能給涼子消火,反而讓涼子十分失望。做什麼都像個傻瓜。我們都是傻瓜。
只有一個人不是傻瓜,那就是死去的柏木卓也。這個想法有如一縷寒風,穿過涼子的心頭。
「爸,」涼子低著頭,仍然不想正視父親,「為什麼我不當辯護人而去當檢察官,你會這麼不高興呢?」
佐佐木吾郎的喉嚨里傳出「咕咚」的聲音。
藤野剛毫不遲疑地說:「還用問嗎?你是為了洗刷大出的冤屈才發起校內審判的吧?你要做他的辯護人,這本就是你的目的啊。」
「嗯,是的。」
「所以你當了檢察官,這一切就說不通了。」
「不,不會說不通的。」
藤野涼子又遇到了這番詰問。她看了一眼身邊的佐佐木吾郎。這位能幹的檢察事務官已經為她掃清了心中的疑惑。點了點頭后,涼子仰面回答父親:「校內審判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查明真相。無論當檢察官還是辯護人,就這一點而言,都是一樣的。」
藤野剛瞪大了眼睛:「別說不著邊際的漂亮話。」
「這不是漂亮話。」
「你不是懷疑三宅樹理嗎?」
「我要把一切清零,重新啟動。」涼子強硬地說,「不讓已經存在的懷疑擾亂我們的判斷。所以我們呼籲舉報人主動站出來承認。」
「就是這樣的,藤野先生。」佐佐木吾郎也開始幫腔。
藤野剛看看涼子又看看吾郎,欲言又止了好多次。每當看到藤野剛要開口,佐佐木吾郎便會屏住呼吸,涼子則堅持不眨一下眼睛。
「如果舉報人不站出來,你打算怎麼辦?也許最終還是找不到這個舉報人。」
「即使如此,舉報信依然存在。」
藤野剛直視著涼子的眼睛:「你相信舉報信的內容?」
「因為我是檢察官。」
「作為檢察官,光自己相信還不夠,還要在法庭上當著法官和陪審員的面證明舉報信的內容是可信的。」
涼子當然知道這一點。可父親的粗嗓門似乎增加了這個問題的重量,直壓得涼子喘不過氣來。
「你能證明嗎?」藤野剛的語氣比起發問,更像在折磨涼子,「涼子,你要好好問問自己。不能也沒關係,不想干就趕快罷手。這樣的話,老師們也會鬆一口氣吧。」
涼子回想起被高木老師抽耳光時的疼痛,還有楠山老師和高木老師到處動員學生抵制校內審判的事。
我會讓這些傢伙鬆一口氣嗎?
輸掉官司倒沒什麼大不了的。輸掉官司照樣也能獲得真相。吾郎的話一點沒錯。
可現在我絕不能認輸。
涼子揚起頭,注視著父親嚴肅的臉,宣告道:「我會證明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
佐佐木吾郎嘆了口氣,發出的聲音像漏氣似的。
「是嗎?」藤野剛說著,垂下了雙肩,「是這樣啊。」
爸爸,你死心了,還是放心了呢?
「既然如此,我給你們一個忠告,抽到下下籤的孩子們。」語氣像在開玩笑,目光卻銳利得嚇人,「這次審判可不要扯上大出家的火災。那是絕對碰不得的。」
相比忠告,更像在嚴令禁止。
「理由呢?不告訴我們嗎?」
「因為這和柏木卓也的死沒有關係。」
「那場火災可能是有人看過《新聞探秘》后的惡作劇吧?」
「即便這樣,也沒多大關係吧?」
「爸爸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佐佐木吾郎相當震驚,連自己慌忙間喊出了「爸爸」都不知道。
「那樁案子是爸爸你負責的嗎?」
「不是。但我知道一些情況。所以我要提醒你們。」藤野剛的語氣多少緩和了一些,像在語重心長地勸導小孩子,「那場火災死了人,在我們這裡也算樁大案,不是你們能管得了的,明白嗎?」
涼子的心緒難以平靜。知道的那些情況到底是什麼?
「如果舉報人提及了那場火災,那倒會變成一條意外的重要線索。」也許是想勉強露出笑意吧,藤野剛的臉扭曲得更難看了。
「明白了。」藤野涼子乾脆地說,「可是,爸爸。」
「什麼?」
「如果有必要,我傳喚你出庭作證時,你會說出來的吧?」
「哇哈……」佐佐木吾郎的身子縮成了一團。
在大出家臨時居住的周租公寓的門廳,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兩人與大出俊次見了面。
「辯護方針有兩個。」神原和彥彎起一根手指,「其一,是驗證大出當天的不在場證明。」再彎起另一根手指,「其二,是驗證大出沒有殺害柏木卓也的動機。」
大出俊次大叫一聲:「驗證這個驗證那個,有屁用啊!」一如既往的態度,「那小子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都沒跟他說過話。」
「可十一月時,你們不是在理科準備室里打過一架嗎?」健一無意反駁他,只是想提醒一下罷了,「不能說跟他沒說過話吧。」
「等等,別一下子跳到這件事上。」神原插到兩人中間。
一邊是瞪著健一的大出,一邊是極力裝出無所謂模樣的健一。
「先從不在場證明開始。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你到什麼地方去過?都做了些什麼?昨天要你回家后寫下來,你寫了嗎?」
「這個,呃……」吞吞吐吐,有氣無力,表明他沒寫。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卻一點不放在心上。
健一開始在準備好的筆記本上作記錄。他首先寫下: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被告人的行動。
「我說——」神原和彥把臉湊過去,看著大出俊次。神原擁有一張女孩般漂亮的臉蛋,如果湊得太近,大出也許會害羞吧。意識到這一點的他趕緊抽回了身子。
「怎、怎麼了?」
「別一會兒發火一會兒發笑,好好回答行不行?對大出你而言,聖誕夜是個怎樣的日子呢?」說著說著,神原自己先笑了起來,「在我們家,我爸會買蛋糕回來,我媽會做烤雞,準備一桌好菜。」
「唔哇……」俊次誇張地裝出一副嘔吐的樣子,「你們一家人是不是腦子都有問題啊?」
「哎?怎麼了?」
「這不是明擺著嘛。你多大了?又不是小學生,還搞這些?」
「哦?那野田家裡又是怎樣的呢?」
健一聽了很犯難,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對神原家的聖誕夜,他打從心底羨慕不已。
「我們家嘛,因為媽媽身體不好,所以……」
野田家不會準備聖誕大餐。平時母親也經常不做飯。父親一早用電飯煲做好米飯,衝上速溶味噌湯。晚上吃的也是這鍋飯,菜肴是從外面買來的。爸爸回家晚,健一幾乎都是一個人吃晚飯的。母親呢?有時吃有時不吃。
自那件事之後,野田家的狀況多少有些好轉,但在吃飯問題上依然是老樣子。
「我父親的公司會在聖誕節辦派對。」
「哇?這也夠誇張的……」大出俊次又嚷嚷起來。
「上小學時,爸爸經常帶我去。」
讀初中后,父親還想帶他去,但他不想去了。跟在父親後面和父親的同事見面,太小孩子氣了。
「所以說,在我們家,聖誕節跟平時沒什麼兩樣。」
「哦,是這樣啊。這麼看來,我們家確實是有點與眾不同。」神原和彥顯得有些吃驚。大出則不停嚷嚷著「奇怪」「變態」「噁心」等詞語,一個勁地攻擊著神原。
「都初二了,還跟父母一起吃蛋糕,真噁心。」
健一說:「藤野涼子會烤蛋糕給妹妹們吃。妹妹們可開心了。」
「藤野當然會這樣,她是好孩子嘛。」俊次繼續說。
「大家一起吃蛋糕的家庭也挺多的。大出,我們畢竟還是初中生嘛。」健一說道。
俊次目露凶光:「你現在挺有主見的嘛。怎麼著?當辯護人的助手就了不起了?」
「那大出你說說,前年聖誕夜你在哪兒?」神原和彥問。
俊次吃了一驚。
「大出木材廠也會聚集員工辦派對嗎?」
「誰會去搞呀?」
「這麼說,你父母都是在家裡過聖誕夜的?就算不吃蛋糕,晚飯總是要吃的吧。那是怎樣的氣氛呢?」
「怎樣的氣氛?」俊次噘起嘴想了想,表情立刻變得扭曲起來,「挨了老爸一頓揍。」
「去年?」
「笨蛋,前年啊!你問的不是前年嗎?」
俊次被認識的高中生叫去參加聖誕派對,喝了很多酒,回家時在大門口吐了一地。
「被老爸打翻在地了。老爸正好也在那時回到家。黑漆漆的,又打又罵。」
當時大出俊次還是初一學生,在聖誕夜過了半夜才回家,還喝了很多酒,挨罵自然免不了,更何況……
「我吐在老爸脫下的鞋子里了。」俊次開心地笑道。看來別的還在其次,他嘔吐的地方最成問題,對此他似乎還挺得意。
「去年也去參加派對了?他們沒叫你去嗎?」
「叫了,我沒去。」俊次答道。
「是不是因為前年的事情,家裡不讓去了?」
「不是。說起來,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健一剛想說「就問你是怎麼回事」,被神原和彥用眼神制止了。
大出俊次靠在椅子上,眼珠滴溜溜地轉動著,似乎在記憶中搜尋著什麼。
「老爸他……叫我不要出去。」俊次說,「嗯,就是這樣的。」
「那不讓你出去的原因是什麼?還記得嗎?」
俊次拉了拉耳朵,有點坐立不安:「誰知道呢?也許真的是為了前年聖誕夜的事情。」
「你媽對你說什麼了嗎?」
「老媽出去了,到什麼酒店去了。每逢聖誕節或過年,總會有些活動。」
俊次的語言很混亂。在神原和彥的幫助下,他才終於想了起來。
「就是邊吃邊看錶演的那種,去看那個了。每年都是這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這麼說,那時家裡就剩下你跟你父親兩個人了?」
神原和彥攔住了野田健一的話頭:「還有奶奶。」
哦,對了。是叫富子吧。
「傻老婆子總是在家,哪兒也去不了嘛。」
「有人陪她嗎?護理員之類的。」
「有嗎?因為是聖誕夜,估計都休息了吧。」俊次答道。
「公司里的員工呢?」
「都會調休吧?」
「是這樣啊。那你母親出席宴會,大概幾點鐘回家呢?」
俊次翻著眼珠子,是真的在考慮,還是僅僅裝出一副正在考慮的模樣呢?
「不知道。」
「你父親一直在家,還是出去了?」
「好像是有什麼聚會吧。他從傍晚起就穿上了西裝。」
健一漸漸明白,並不是大出俊次的記憶靠不住,而是大出家原本就是這樣的家庭。家庭成員間很少關心對方在做什麼。夫婦間也許多少有一點信息交流,對於大出俊次卻幾乎不聞不問。
和健一家比起來,這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置之不理。
神原和彥改變了一下提問方式:「大出,你白天出過門吧?跟橋田和井口一起。」
「就出去了一會兒。」
「去哪裡?」
「遊戲中心、便利店之類的。」
「大概是白天的幾點?」
循循善誘之下終於了解到,他們三人那天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這是有原因的。
「橋田的老媽不是開著一家燒烤店嗎?」
「是啊。」
「聖誕節時生意好得很。橋田也要回去幫忙。」
井口家在天秤座大道開了家雜貨店。聖誕節時,買小禮物的人比較多,自然是賺錢的好時機。
「這麼說,井口也……」
「在街上晃悠的時候,他一直在抱怨過年也拿不到零花錢。可見他家裡都是些小氣鬼。」
俊次擺出一副蔑視的表情。健一注意到,其中還帶著另一種神色:無聊、沒勁。
言聽計從、可以隨意使喚的小嘍啰。對大出俊次而言,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就是這樣的角色。但是,他們家都是開店的,聖誕節之類的旺季時,多少會受到家業的束縛。即使並不想主動去幫忙,也容易被父母的嘮叨說服。和做俊次的小弟相比,這才是必須優先考慮的。
對大出俊次而言,聖誕夜就是如此無聊,連小弟們也不像平時那樣跟著自己了……
健一回過神來,發現俊次正眯起眼睛看著自己。剛才的想法似乎被他看破了,健一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
「我那天也去了天秤座,陪向坂行夫一起挑選送給他妹妹的聖誕禮物。真是人山人海,不愧是旺季。」
話題岔開了。自己的臉色沒什麼異常吧?
「那是在幾點?」神原和彥問。
「是下午。四點半左右吧。」
「你不會遇上大出了吧?」神原笑著問道。
正要否認的健一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們看到柏木卓也了。」
「哎?」神原提高了嗓門,「在哪兒?」
為什麼一直都沒想起來呢?不,即使想起來也沒什麼意義。
「麥當勞。天秤座里的。」
「就是昨天我們去過的那家?」
「是啊。天秤座里還有另一家麥當勞,不過他就在昨天我們去的那家。」
「大概什麼時候?」神原和彥的語氣很認真,「好好想想。」
買完東西正要回家時,兩人想去麥當勞坐一坐,那就應該是……
「五點鐘吧。反正在那前後。」
「柏木跟什麼人在一起嗎?」
「沒有,就他一個人。靠窗坐著,一個人在吃東西。」
對了……健一的記憶開始復甦。當時柏木的樣子與其說是在吃東西,倒不如說是把食物塞進肚子。他似乎毫無品嘗食物的興緻。
「這事必須向柏木的父母確認。原來柏木當天也出過門。」
「如果他是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出去的話……」
「說不定是去見什麼人的。」
「原來那小子也不是老悶在家裡的呀。」俊次似乎很吃驚,「老師還說他一步也沒離開過家門,完全是胡說嘛。」
「那是指他不上學以後?」
「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聽哪位老師說的?」
「好像是楠山吧。」俊次怪腔怪調的語氣突然變了,突然回想起的往事讓他激動起來,「對了,就是楠山!那渾蛋還說,柏木卓也都是因為我才不來上學的。」
神原和彥沒有接他的話。野田健一將大出家的人名寫成一排。
「我們要向你祖母的護理員了解情況,能替我們打個招呼嗎?」
俊次咂著嘴,問道:「叫我去打招呼?真拿你們沒辦法。」這明明都是為他好啊。
「橋田家和井口家的店就由我們兩個去拜訪。」神原對健一說,「他們或許還記得和大出見面或通過電話的事。」
「電話?我嗎?」
「你不打嗎?一般總要打個電話,說好馬上要去什麼地方吧?」神原相當冷靜,依然步步緊逼,「他們兩人都要在家幫忙,不可能是他們來約你的吧?應該是大出你主動去約他們的吧?那你必須打電話或者跑到他們家去叫他們,不是嗎?」
「也許是這樣的吧。」俊次只得吞吞吐吐地認了下來,「可不管怎麼說,時間也不對啊。柏木那小子從屋頂上跳下去是在半夜裡,那時我在家裡啊。」
「這個得按時間順序慢慢梳理。」健一解釋道。
「是啊。」神原和彥點點頭,「三中方面,我們首先要見的就是那位總務。」
「因為他當天就在那兒。」
俊次沒好氣地扭過臉去。他猛地一甩腿,光腳穿著的鞋子飛到了對面的牆上,「吧嗒」一聲,又順著牆壁滑落下來。鞋幫被踩癟的運動鞋露出了鞋底的商標。健一眼尖,一看便知那是個義大利名牌。
「啊!」俊次挪了挪屁股,回頭道,「老爸說過有客人要來。」
神原和彥微微瞪大眼睛:「是聖誕夜那天嗎?」
「是啊。好像就是因為有客人要來,才叫我晚上不要出門的。」
「這一點也必須確認。」健一趕緊記了下來。
「所以說,大出你那天晚上是待在家裡的?」
「就是這麼回事。」俊次蹺起二郎腿,光著的那隻腳來回晃悠著,「誰會半夜三更到學校里去啊?再說還下著雪呢。」
「那位客人來了嗎?」
晃悠著的腳停了下來。俊次噘起嘴,皺起眉頭。
「沒來嗎?」
「不知道。說是要來,那就是來了。反正是老爸的客人。」
「可既然你父親要你留在家裡,那估計是要把客人介紹給你,或者要你跟客人打個招呼吧?」健一忍不住插話道。
俊次又扯開嗓門高聲說道:「我老爸怎麼想,我怎麼知道呢?我才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呢。」
「就是說,你不記得自己跟客人打過招呼,對吧?」神原和彥確認道。俊次「嗯」了一聲,點點頭。
「明白了,說清楚這點就行。」
俊次朝健一哼了一聲。你這個助手神氣什麼?誰把你當回事了?
健一故意重重地長嘆一聲:「啊……可惜了。要是你當時跟那位客人見了面,那就有家人以外的人可以驗證你的不在場證明了。」
「少啰唆,你給我閉嘴!」
「我是辯護人的助手,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沒人請過你,你這個笨蛋!」大出俊次說話時露出了髒兮兮的舌頭。看來這傢伙還抽煙呢。
「要驗證不在場證明,就必須仔細紮實地做好這些工作。你雖然沒請我,但我的確在幫助神原辯護人。」
「怎麼著?」大出俊次怒容滿面。
這時,神原和彥突然問道:「為什麼要打架呢?」
俊次搖晃著身體,笑了起來:「沒打架啊,是吧?野田。」
「不是說現在,是說去年十一月的事。」
俊次不再搖晃身體,轉頭看向神原。神原也看著俊次,眼睛也不眨一下,臉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靜。
「在理科準備室里,你是怎麼跟柏木卓也打起來的?你必須原原本本、毫不遮掩地跟我們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