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第Ⅱ部:決意》(9)

第五十一章《第Ⅱ部:決意》(9)

八月四日

照顧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鐘點工櫻井伸江很快聯繫到了。大出俊次從家裡的通信錄中找到了她家的電話號碼。一方面是由於大出富子的精神狀態,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認為在必要的情況下,需要在半夜或櫻井伸江的休息日里叫她來,因此記下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櫻井伸江在電話中主動提起她也是城東三中的畢業生。當神原和彥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了解一些情況時,她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她還說:「到我家來吧。雖說家裡不太寬敞,空調也不太好使,可說話方便啊。」

於是,辯護人神原和彥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實地領了她的情。她說上午比較方便,他們便約定十點見面。

除了櫻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務的還有一位叫佐藤順子的鐘點工。她比櫻井伸江年長,工作內容是承擔所有家務。想要聯繫她,只能給家政中介公司打電話,結果卻是無功而返。「鐘點工不能將僱主家庭的隱私透露給外人。你們是學生吧?如果覺得自己是學生就什麼都能打聽,那就太天真了。社會可不比學校,可是有社會規則的。」接電話的男性事務員非但沒有告知聯繫方式,還順帶教訓了他們一通。

櫻井伸江居住的公寓離大出家約有三站地鐵的路程。辯護人和他的助手決定不坐地鐵,而是騎自行車去。考慮到騎車會讓人汗流浹背,他們在裝有採訪用品的帆布小包里添了一件替換用的襯衫。神原和彥說,相比T恤衫,襯衫會顯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褲。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親幸惠的「互不干涉條約」依然管用。即使這樣的關係不怎麼友好,也足夠維持和平。幸惠對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發表任何意見,也不像以前那樣為半點小事就鑽牛角尖。由於幸惠的身體狀況依然不好,母子見面的時間一直相當有限。

對於校內審判的事宜,健一向父親健夫作過詳細彙報。對健一的主動表現,健夫感到頗為吃驚,甚至有些不安。而談到神原和彥,父親只是籠統地問他:「這孩子沒問題吧?」健一便也只能簡單地回答:「沒問題。」

「大概和藤野涼子一樣沒問題。」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就因為他是名校的學生?好學校的孩子也不見得個個都優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親不吭聲了。父親覺得自己愧對健一,所以無論健一做什麼,他都不會強烈反對。健一有些看輕父親,不過正因如此,他現在能平等地和父親對話了。然而,健一也時常會覺得自己是個渾蛋。

今天吃早餐時,健一向父親說起了今天的活動安排。父親的反應令他十分吃驚。「最近你好像特別來勁啊。」

正把一塊麵包塞進嘴裡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這種審判遊戲到底有沒有意義呢?老實說,爸爸覺得很值得懷疑。那對你真的有好處嗎?」

父親用了「審判遊戲」這樣的說法,但健一併沒有生氣。父親的語調也很平穩。

健一咽下麵包后問道:「你不擔心我的升學考試嗎?」

「當然擔心。但這件事不作一個乾淨的了斷,恐怕你也無法全身心投入到複習中去吧。」

「嗯……」

「你們一定要在規定的時間裡結束這個活動。不然的話,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參與活動的學生的家長都不會答應。」

「明白。」

「這就好。」健夫說完,端著空盤子站起身,「出門要小心,去別人家也要懂規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問,就像沉澱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騰起來似的。爸爸,你覺得我們家現在正常嗎?爸爸的創業夢怎樣了?因為我的異常舉動而一度擱置,難道準備一直維持現狀?對於那件事,媽媽了解多少?她是怎樣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覺得我「特別起勁」的只有爸爸嗎?爸爸向媽媽提起過這件事嗎?換作以前的我,是絕對不會和校內審判沾邊的。這種有可能在大庭廣眾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會參與。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信條。

想來也奇怪,如今的我確實不像從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嗎?

「爸爸,我們上門去拜訪人家,是不是應該帶點禮物呢?」健一脫口而出的問題和他的想法並不相關。

將洗好的盤子扣在瀝水板上,野田健夫回過頭來反問:「要帶禮物去嗎?」

「禮尚往來嘛。帶點點心什麼的?」

父親健夫笑了起來:「你們還是初中生,用不著這樣。帶禮物去反倒有點做作了。」

受父親的影響,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約好的地點碰頭后,健一向神原和彥說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無其事地說:「野田和父親的關係真是融洽。」

神原和彥的注意力一直在自行車鎖上,恐怕沒有注意到健一臉上的僵硬表情吧。

「談不上融洽。」

「是嗎?」神原跨上自行車,回過頭來,「你們好像無話不談嘛。」

「你們家都不溝通的嗎?」

「也不是,不過沒有野田你們家裡那麼融洽。這次校內審判的事,我就沒說。」

太意外了。

「一點都沒說?」

「是啊。這只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著一五一十地彙報。」

健一覺得,這番話與神原和彥之前用實際行動表現出的對校內審判的態度,似乎有點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經常見面,反倒不怎麼說話了。」

「他們不擔心你嗎?」

從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彥就投身到外校的課外活動里,還經常和外校學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覺得奇怪嗎?

「我又沒做什麼讓他們擔心的事。」

「今天你出門時,是怎麼向他們交代的?」

「去圖書館。」神原隨口說道。

這不是撒謊嗎?不過這種程度的謊言也沒什麼,應該還在允許範圍之內吧。

我和父親關係融洽?怎麼可能,我還曾想要殺死雙親呢。我們家是與眾不同的。對於險些分崩離析的過去,大家都心懷愧疚。因此我們父子間的交流就像隔著一條停戰線的兩國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里,稍微撒些小謊,根本不用在意。

這番話不能出口。不過能說,甚至不得不說的那一刻總會到來。

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在心裡盤算著。

櫻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緻優雅,就跟新建的一樣。外牆由兩種色調的牆磚裝飾而成,扶手、窗框等細節處也相當時尚別緻。這是一座適合單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評價櫻井伸江是個「照料老太婆的大嬸」,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標準,她可是個大美人。年齡三十齣頭,性格文靜又溫和。她身穿花格子襯衫搭配牛仔褲,顯得年輕而富有朝氣。她那帶著幾分少女氣息的笑容讓健一害羞不已。他在進門處換鞋時費了好大的勁兒,心臟一直「怦怦」跳個不停。

「我知道校內審判的事。你們真了不起。」隔著鋪了紅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面對面坐下,櫻井伸江開口說道。

「你怎麼會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僱用我的人家裡還有在三中上學的孩子,不過不是三年級的學生。」

「這事大家都在議論啊。」神原和彥含著笑意看了野田健一一眼,繼續問道,「是讚揚,還是批評?」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櫻井伸江也笑了,「應該是四六開吧。」

「讚揚的佔六成?」

「很遺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擔心校內審判會影響升學考試。」

健一掏出手帕來擦汗。還好帶的是塊新的。

「想不到這事兒在一二年級的學生中也成了話題。」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學,社團活動也會擴大傳播範圍。這算是條特大新聞,大家都很感興趣。」

接著,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先後做了自我介紹。當櫻井伸江知道神原是東都大附中的初三學生后,不由得重新將他打量一番。

「原來你還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讓我吃驚了。」

「這次活動能順利開展,多虧了神原。除了他,沒人能做得了辯護人。」脫口而出后,健一有點驚慌了。這話是不是侮辱了櫻井伸江的東家?

櫻井伸江卻點頭苦笑道:「也難怪。俊次確實是個壞學生,只因為現在還處於義務教育階段,才沒被學校趕出來。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學了。」

說得太乾脆了。健一將手帕攥得緊緊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如果俊次能夠藉此機會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會對你們的友情和男子漢氣概心懷感激嗎?」

「會有一點吧。」神原和彥笑道,「不過,發起校內審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涼子吧?聽說她不僅是個優等生,人也長得漂亮。」

了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還真多啊。」

「藤野如今變成檢察官了吧?俊次為此還大失所望呢。」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覷。大失所望?那個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辯護人的時候,俊次可是高興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沒看出那時的大出俊次有多麼高興。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神原說,「俊次的父親又吵又鬧,攪了我們的局。俊次也真可憐。」

看來對這個人不需要事先說明情況。健一打開筆記本,握好鉛筆準備記錄。他決定將接下來的談話全部交給神原。我不能開口,一開口會說漏嘴的。

「大出家著火后,你去過他們家嗎?」

「每周去三次。上周五,對,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結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沒去。火災過後她立刻辭掉了。」

櫻井伸江臉上開朗的笑容不見了,眉宇間流露出嚴肅的神情。

「你們是辯護人,是要證明俊次清白的,對吧?」

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異口同聲地說了聲「是」,一齊點了點頭。

「為此你們想問我什麼呢?」

「我們首先要確認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場證明。」

櫻井伸江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這我就無能為力了。那天我休息,沒去大出家。」

「整天都沒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撲了個空。怎麼會這樣?願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們卻什麼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調休的吧?反正也沒去。我呢……」櫻井伸江將一隻手按在胸口,「只要有需要就會加班,休息天有時也會去。但佐藤絕對不願意這樣做。」

「那是因為,佐藤阿姨是負責全部家務的,而你負責照看俊次的祖母,對吧?」

「調查得真仔細。是聽俊次說的?那孩子記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嗎?」她不僅知道得多,還十分敏銳。

「好像不怎麼記得……」

櫻井伸江有點不太高興。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為鐘點工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這樣的。」在這句帶刺的話語里,她對大出夫婦的看法一覽無餘,「佐藤是個很能幹的鐘點工,工作認真,手腳麻利,還燒得一手好菜。她總說最好能早點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隸一樣被使喚得團團轉。」

正因如此,佐藤順子基本對大出家的事不聞不問。

「一位資深鐘點工竟會如此討厭自己的服務對象,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我還算走運,因為照顧大出富子不怎麼費事。」

「這麼說來,就算我們找到佐藤順子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了?」

「恐怕她根本不會和你們見面。你們聯繫過了嗎?」

神原和彥談起向中介公司打電話被一口回絕的經歷,櫻井伸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們有做真正的辯護人的覺悟嗎?」櫻井伸江稍稍探出身子,輪流看向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神原答道。

「那你們能保守秘密嗎?不會向外界透露大出家的情況?」

「不會。」辯護人做了個為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健一趕緊學著做了同樣的動作。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們。」櫻井伸江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剛開始時,警察還懷疑過佐藤。」

健一趕緊做了筆記。

「是指縱火嗎?」

「當然,還會有別的嗎?」

僱主與鐘點工之間可能會有的矛盾,在大出家和佐藤順子間全部存在。其中最嚴重的就是經濟問題。

「每個月,大出夫人都會找點碴兒,想少付點錢,為此總是與中介公司糾紛不斷。」

以公司方面而言,客戶有投訴,就必須確認事實,所以每次都搞得佐藤順子很不愉快。

「佐藤阿姨和你同屬一家中介公司吧?」

「是啊。不過我們的合同形式不同,所處的地位也不一樣。我簽的是鐘點工合同,一般會按小時計算工資。佐藤是套餐合同,是按天數計工資的。」櫻井伸江說明道,「簽套餐合同的基本算是正式員工,而我只是零工。因此我比較通融,時常會根據客戶的需求,在清晨或半夜去工作,相應小時工資也會提高。明白嗎?」

健一一邊點頭一邊急速記錄著。

「佐藤阿姨不願通融,大出家的態度也一直很惡劣,導致佐藤阿姨的不滿情緒高漲不下,是這樣嗎?」神原和彥問道。

「是啊,她可是真的不想幹了。」

「因此懷疑她積怨過多,終於忍無可忍,便放了一把大火。」

「這可不是警察的推理,是大出夫人講的。」

聽說還在街坊鄰居中四處散布。

「就這樣,佐藤算是被害慘了。」

「那這個嫌疑解除了嗎?」神原又問。

「完全解除了。」櫻井伸江答道,「據說縱火手法太專業,絕不是一個心懷怨恨的鐘點工能做到的。可大出夫人不買這個賬。」她伸出下嘴唇,扮了個苦瓜臉,「她總是懷疑鐘點工,一直嘮叨到現在,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櫻井伸江說得很起勁,語氣也越來越隨意。

「火災發生在夜裡,呃,應該說是半夜吧?」神原和彥問。

「應該是一點鐘左右。」

「那就算這樣,大出的母親還會懷疑佐藤阿姨?」

「說她是大半夜特意跑來放火的。佐藤的家在杉並區的井草,誰會在半夜三更從那麼遠的地方……」說著,櫻井伸江眼珠一轉,「對了,佐藤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因為她和家人睡在一起。」

「那你呢?」

櫻井伸江指了指地板:「我也在家睡覺,不過是一個人。雖然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既然縱火手法是專業的,那就跟我沒關係了。」

健一快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他感到有些頭暈,兩人的問題竟然牽出了一起大案,儘管這違背了提問的意圖。看來大出家的火災是確鑿無疑的縱火案,而且犯罪手法相當老練,以至於警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所為。

既然如此,那大出和他父親接到的恐嚇電話又是怎麼回事呢?

三中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之中怎麼可能有專業的縱火犯?不,這也說不定。可能性還是有的吧?

「總之,出了這種事……」櫻井伸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麥茶,杯子上凝結的水珠讓她的手指打了滑,「佐藤算是遭了罪。所以她是不會配合你們的。再說她也無法提供有用的線索。要她說大出家的壞話,那倒會有好幾籮筐,不過這對你們的辯護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原和彥的左手食指抵在鼻尖上,一副興奮的模樣。他陷入了沉思,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識間做出的動作。

「聽說火災發生之前,有恐嚇電話打到大出家,對吧?」神原保持著這副姿態,皺起眉頭看著桌面,「當時,你聽大出家的人提起過這件事嗎?」

「聽是聽到過……」櫻井伸江朝野田健一使了個眼色,眼角露出笑意。

「是什麼時候聽說的?」

「什麼時候?日子記不清了。反正火災過後一見面就會提到。」櫻井伸江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辯護律師,你一認真思考就會擺出這副模樣來嗎?難看死了。你明明長得挺俊的。」

神原和彥眨了眨眼,像剛剛察覺到似的放下手指:「哦,對不起。」

「這是你的習慣?」

「好像是。在家裡總是挨批評。」

「習慣也得好看點嘛。」

看到櫻井伸江很開心,神原陪著她笑了笑。但健一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這裡。是櫻井伸江的哪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火災前恐嚇電話打來時——好像還不止一次——大出家的人們議論過此事嗎?」

「有沒有呢……」櫻井伸江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一般來說,總要議論一下的吧。比如『今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電話,說得可嚇人了』之類的。」

「或許是電視節目播放后,騷擾電話太多,大家都麻木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吧。」櫻井伸江乾淨利落地說,「說到底,那原本就不是個普通的家庭,常識往往不適用於他們家。」她的眼神很認真,像在忠告神原和彥。

「你有沒有接到過恐嚇電話?」

「沒有。我想佐藤大概也沒有吧。」

「確定嗎?」

「是的。如果她接到過,肯定會告訴我。而且大出家規定鐘點工不準接聽電話。」

說接電話會侵犯他們的家庭隱私。

神原緊閉嘴唇,手指又挪到了鼻尖上:「難道就沒辦法和佐藤阿姨見上一面嗎?」

「沒辦法。見了也是白見,她什麼都不會說。因為這是公司的規定。」

健一抬起頭,說道:「可是你現在不就在說嗎?」

「我已經離開那家公司了。」

她不僅終止了與大出家的家政服務合同,還告別了家政服務這項工作。

「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我當時要是在大出富子身邊,是絕不會讓她那樣死去的。」

就像放下了百葉窗帘一般,櫻井伸江的臉籠罩上一層陰影。她每眨一下眼睛,陰影就加重一層。健一覺得,在她輕快的話語背後,其實隱藏著十分沉重的心緒。

「聽說夫人——就是大出的母親,一心以為發生火災的那個晚上,我也在富子身邊呢。」

聽說她還在火災現場高喊:櫻井在幹嗎呢?

「這種介入他人家庭的工作我已經厭倦了,想干點別的。」

如今這種人並不少見。好像是叫自由職業吧?

「關於縱火,」神原和彥不依不饒,「你沒有接受過警察的詢問嗎?」

「問了。什麼時候回去的,夜裡身在何處,等等。」

「其他的呢?譬如,知不知道有誰對大出家懷恨在心?」

櫻井伸江誇張地瞪大眼睛:「你警匪片看多了吧?」

「也許吧。那到底有沒有被問到呢?」

櫻井伸江雙手抱胸:「沒有。當時學校里出了不少事,我認為只能朝那個方面懷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再說,大出富子不是個會招人嫉恨的人。」

「聽說她有些老年痴獃,這是真的嗎?」

「年紀大了,多少有點吧。但並不是經常處於痴獃的狀態。」櫻井伸江恢復了嚴肅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時,她只是有點耳背、牙口不好、腰腿無力等一般的衰老癥狀。到處徘徊、發出怪叫之類的,都是我不在她身邊時才會有的表現。我問過她才知道,這種情況幾乎都是在她被大出社長怒罵或被夫人找碴兒,腦子混亂時才發生的。」

「俊次和祖母的關係如何?」

「說不上來。我在富子的房間里待上一天,那這一整天都會看不到俊次的臉。」

「即使住在同一棟房子里?」

「嗯,那房子雖舊,卻很大呀。」

正在記筆記的健一開始擔心起來。雖然問出縱火案的情況也是個大收穫,但這畢竟跟校內審判不相干。總說這個是不是跑題了?

「關於縱火,」神原和彥還在往那條道上引,「除了作案手法是專業的這一點,你還聽說過別的線索嗎?」

「從警察那兒嗎?」

「警察也好,大出家的人也行。」

櫻井伸江擺出一副思考的模樣,不過很快便搖了搖頭:「這和俊次的不在場證明沒什麼關係吧?」

「是啊。那就請教一些別的情況吧。有關俊次的……」

櫻井伸江眯起眼睛:「那起對四中學生的搶劫傷害事件嗎?」

神原和彥本來要問的似乎是別的問題,卻被櫻井伸江的氣勢擠偏了方向:「連《新聞探秘》節目也提到過,那總是真的吧?」

「是真的。社長花錢擺平了,才沒有鬧大,連辯護律師也出馬了。那可是真正的律師。」

「是風見先生吧。」

你們怎麼知道的?驚訝的表情在櫻井伸江臉上一閃而過。

「可結果不還是鬧得很大嗎?都上電視了呢。」

「所以,」櫻井伸江提高嗓音,「社長嚷嚷著要告HBS電視台。照他的說法,那根本不算事件,只是小孩子打架,並且已經付過醫療費了。打架和搶劫傷害事件的區別,就像土豆和隕石一樣。」

「可是,聽前來採訪的茂木記者說,對HBS而言,那起事件有著決定性的意義。」

「決定性?」

「出了如此嚴重的事件,家長都能花錢擺平,真是無法無天。既然是這樣的父子,那會殺害柏木卓也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健一在筆記本上記錄到:使HBS的茂木記者更加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是真實的。

「俊次平時在家裡是什麼樣的呢?」

「什麼樣……」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隨即她又很乾脆地說,「就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啊。」她高聲斷言,又轉向健一,「你應該知道的吧?他經常遲到,對不對?」

「是、是的。」

「他不可能遵守紀律。他受的家教就是這樣的。」

「嗯,是有這種感覺。」

「是吧?我覺得吧,說不定吃點苦頭對他更有好處。當然這話不該對你們說。」

「他不是已經吃足苦頭了嗎?」

神原和彥應對的語氣過於沉穩,使櫻井伸江的氣勢削弱了不少,於是她沉默了一陣,才眨著眼頗為不滿地說:「哦,是嗎?」

「俊次跟柏木以前有交往嗎?」

「不知道,」再次做出雙手抱胸的動作,櫻井伸江仰起臉說道,「他的同伴是同年級的兩個人。」

「橋田和井口。」

「對,就是他們,還有高年級的同學。」

「高年級同學?」

「初中時候的。現在他們都上了高中,已經完全變成小流氓了。俊次就是因為跟他們混在一起才變得越來越壞的。」

櫻井伸江叮囑道,這是大出夫人對前來家訪的班主任老師講的。她並非有意在一旁偷聽,只不過正好聽到這麼幾句。

「不良少年間也存在上下級關係。俊次很害怕那些高年級學生。他們約他出去,他從不敢拒絕,還被榨去了好多錢。」

這樣的事,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都沒聽大出俊次講過,估計今後也不會講吧,畢竟有關面子問題。

「也就是說,在那些高年級學生的面前,俊次就是小弟了?」

「是啊。」

「橋田和井口則是俊次的小弟。」

「大概吧,不過那兩人我不熟悉。他們從不到大出家來。」

「不到大出家去?」神原稍稍提高聲調,「做小弟的不會老老實實地上大哥家去嗎?」

「啊呀,你不知道嗎?」櫻井伸江幾乎要拍上神原的肩膀,「家裡不是有個可怕的老爸嗎?他們怎麼會來呢?」

據說三人幫經常待在井口充家。關於這一點,櫻井也叮囑了好多遍,那是她無意中聽說的。

「夫人常常會發火,嚷嚷著『又泡在井口家了』。那家好像是做什麼生意的?」

「在天秤座大道開了一家雜貨店。」健一答道。

「所以大人們也顧不上他們。」

「這一點,大出家也一樣。」櫻井輕蔑地說,「孩子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全都不知道。連孩子在不在自己房間都不知道,也從沒放在心上。只有發現孩子早上沒起床,才知道前天晚上沒回家。」

「這麼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是這樣的?」

面對神原急速插入的提問,櫻井點了點頭:「是啊。什麼時候在哪裡都幹了些什麼,也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要看那兩個小弟肯不肯開口了。」

這估計也很困難。

「社長和夫人也指望不上。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就算知道點什麼,只要認為這些信息對俊次不利,也會包庇的。」

這個人到底是在幫我們還是在阻止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如果俊次跟柏木有來往,你應該會知道吧?」

櫻井伸江沒有馬上回答,她緊閉嘴唇思考了許久。

「來往?柏木不是不良少年吧?」

「不是。」健一答道。

「既然如此,和俊次的關係就限於受他欺負和敲詐,或者為他跑腿之類的。」

「大概是這樣的吧。」這次是神原和彥回答的。

「那個叫什麼來著……井口,對吧?就是他們經常去他家的那個,你們去問問他的父母吧。我是不會知道的。估計佐藤也一樣。」她馬上補充道,「就算知道他欺負別人,我們也不會清楚他欺負的到底是誰。俊次的父母估計跟我們差不多。」

因為欺負人的地點肯定不在大出家,一定是在外面的。

「大出富子沒有好兒子、好媳婦和好孫子。」櫻井伸江又嘟囔了一句。

神原和彥沒有任何反應,健一見狀也默不作聲。

「她死得太慘了。即使不用如此自責,我也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因為那天的休息日是早就決定好的。」

繞了個圈子,話題又轉了回來,好像該說的都說完了。正像健一察覺的那樣,神原和彥說了聲「多謝了」,便低頭鞠了一躬,像是要為話題告一段落。

「我的話對你們有用嗎?讓你們白跑一趟了吧?」

「沒有的事。你讓我們明確了一點:向本人詢問是最重要的。」神原露出了同謀犯一般的親切笑容,「還有,俊次的父母大概不會這樣輕鬆地與我們見面吧。」

「哦,是拿我當準備活動啊。」櫻井伸江也笑了,「不過跟他父母見了面也是白搭。真的,聽我的話准沒錯。」

收好筆記本,健一站起身來。在門口換鞋子的時候,他已經不像來時那麼愣頭愣腦的了。

「還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儘管打電話來。」

「好的,拜託了。」

「加油啊,辯護團隊!」

辯護團隊來到室外,推著自行車往背陰處走去。神原和彥一直不吭聲,也不跨上自行車。

健一忍不住說道:「不知怎麼的,感覺不太好。」

神原用一隻手控住自行車,回過頭來,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抵住了鼻尖:「味道不對啊。」

健一笑了:「你的鼻子沒毛病吧?」

「沒有。可那股味道真的很討厭。」

櫻井伸江是個盡心照料大出富子的鐘點工,還是個大美人,對兩人很熱情,所以應該是個大好人。

可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味道不對。

大出家的內部狀況很有問題,敘述這些狀況的櫻井伸江的話語也讓人不太舒服。

神原和彥剛要開口,後方便傳來櫻井伸江的高聲喊叫:「喂——喂,你們等一下!」

她沿著人行道追了上來。健一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

「啊,還好,還好。總算追上你們了。」櫻井伸江用手在臉旁扇著風,氣喘吁吁地說,「我想起一件事。」

關於縱火的手法。

「是警察跟消防局的檢證人員說的,我正好聽到幾句。」

那個人是個煙火師。

「煙火?就是那個『咚』地一下升上天的煙火嗎?」

一貫鎮靜的神原和彥也按捺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健一隻好把想到的全說出來了:「你說的煙火師,就是製作、燃放煙火的工匠吧?」

「應該就是。反正我聽到的就是這樣。」

櫻井伸江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大清早就有不祥的預感,是一種有什麼事要發生的預兆,而且是完全無法迴避的事情。

大門口的對講機響了,藤野涼子跑到門口,掛著門鏈子將大門打開一條縫。

「早上好!」

HBS電視台《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茂木記者正站在門外。

「我從沒指望受你邀請登堂入室。」跟在快步走向長椅的涼子背後,茂木記者垂頭喪氣地說,「去咖啡店坐會兒不行嗎?到有空調的地方去吧。」

涼子已經在兒童公園裡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兩條長椅面對面平行放置著,涼子坐右側那條的正中央,暗示讓茂木坐在左側的長椅上。今天是八月里的一個大晴天,氣溫高達三十攝氏度。上午十一點半的公園裡既沒有玩耍的孩子,也沒有散步的人和射門球的老人。看來,在太陽偏西、氣溫稍降之前,公園裡會一直空蕩蕩的。

「老是待在空調房裡,可是要得關節炎的。」涼子說。

茂木記者看著公園四周的樹木投下的陰影,眼中帶著幾分敵意。嘆了一口氣后,他在左側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上身穿著一件時尚的亞麻布薄西裝,臉上的眼鏡也與以前見到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夏天專用的款式,鏡片是淡綠色的。

「正好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想請你一起吃個飯。」

開什麼玩笑。「還沒到中午呢。」

「早上起得早,我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了。陪我吃一點……」茂木記者瞟了涼子一眼,「還是算了吧。」

他終於死了心,脫下西裝后小心翼翼地對齊袖子摺疊好,轉身放到長椅靠背上。等他重新轉過身來面向涼子時,手裡卻像變戲法似的多出了一張複印紙。

即使這張紙被他摺疊成三層,涼子不用看也知道內容是什麼。

「這是你們寄給所有三年級同學的一封信。」

果然如此。

「尋找舉報人的信。呼籲大家參加校內審判的那封我也有。」

涼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錶情。

「要說我是怎麼弄到手的……」

「我們學校里有你的內線吧?這點花招很容易猜到。」

「哦,那你不關心這位內線是誰嗎?」茂木記者故弄玄虛地說。他在暗示什麼嗎?涼子轉動脖子,正視茂木記者。鏡片在反光,她看不到茂木記者的眼睛。

「我的同班同學和他們的家長里,就有被你的《新聞探秘》打動的人。所以……」

「你說得沒錯,可這次是另有來源。」為了吊起對方的胃口,茂木記者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你們收集到有關舉報信的信息了嗎?」

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不過通知才發出去三天,也難怪。

「我覺得那很困難,因為大家都要準備升學考試嘛。」

「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我的兩個妹妹去學游泳了,在她們回家之前,我必須回去。」

這是瞎說的。

「沒收集到什麼信息吧?」

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茂木記者卻自以為跟涼子很熟了。臉上的表情也像是面對朋友時才會有的。

「我昨天得到了一個新信息,是真正的特大消息。那個寄出舉報信的人給我打電話了。」

有意裝深沉的涼子聽了這話,還是不由得臉色一變。怎麼會有這種不著邊際的事呢?她好不容易才將這句反問咽了回去。

「是女性的聲音。」茂木記者繼續說,「不是小姑娘,是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嗯。聲音有點低,大概是用手帕按在嘴上說的吧。我可是聽人說話的專家,耳朵是不會出錯的。」

涼子的內心翻江倒海。這麼說來,舉報人不是三宅樹理,是成年人?是個什麼樣的成年人?

隨即她的想法又轉了回來:「那人是瞎說的吧。你們是電視台,不是總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打電話或寫信來嗎?」

「這個嘛……怎麼說呢。」茂木記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那個人跟你是怎麼說的?」

「要我去採訪你們的校內審判,並製作《新聞探秘》節目。」

說是為了讓校內審判不偏離正道,要茂木記者去監視。

涼子忍不住怒從心頭起。監視?你有什麼權利監視我們?

「你是與事件毫不相干的人,憑什麼來監視我們學校的活動?」

茂木記者不為所動:「媒體對於報道對象而言,總是毫不相干的外人,但正因如此,才能做出公正的報道。」

「你要報道這件事嗎?」

「對《新聞探秘》而言,這確實是一篇對三中的一系列事件意味深長的後續報道。」

烈日炎炎,茂木記者的額頭出汗了。涼子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附近有汗水在往下淌,也是天熱的緣故,不是因為心慌意亂。

「我們不接受你的採訪。」

「你們沒有這樣的權利。已經有一人或兩人為此失去生命,這起事件完全具有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我想老師們也不會讓你去採訪的。」

「啊呀,」茂木記者將眼鏡推到額頭上,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藤野同學,你可是勇敢地抵制了校方的反對,才發起了校內審判,不是嗎?現在情況對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後去了?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面對十五歲的少女,茂木記者的攻擊確實有些過分了。然而,儘管令人氣惱,他的話語卻是無懈可擊的。涼子咬緊了牙關。茂木記者則顯得遊刃有餘,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女性,」茂木記者繼續之前的話題,或許是受心理作用的影響,涼子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變得更加從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擔心呢。她擔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內審判會傷害某些學生。說那樣會冤枉無辜的人,使其終身擺脫不了陰影。」

不僅如此,真相也會被永遠塵封。

「她真是這樣說的?」

「是啊。我作過記錄的。」

「舉報人口中的『真相』,指的應該是舉報信的內容,對吧?」

「是啊。」茂木記者點點頭,「那位女性只是一味強調她看到了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殺害的現場。」

涼子開始恢復平靜了。她必須保持清醒,必須開動腦筋。

「那就怪了。她為什麼不跟我們檢方聯繫呢?你手裡的這張紙上不是寫得很清楚了嗎?在校內審判中,大出已經成了被告。」

「這道理還不明白?」茂木記者提高嗓音,「她不相信你們檢方。一開始要做大出俊次辯護人的學生後來竟成了檢察官,怎麼看這場審判都不可能公正。結果明擺著,肯定會判大出無罪,檢方敗訴,還高呼『敗訴萬歲』。」

這樣的結果也是城東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殺的,他懷有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煩惱。舉報信只是個惡作劇。柏木的自殺雖然遺憾,三中的體制卻沒有什麼大問題。各位同學,請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複習中去吧。」

這時,一直在心頭的茫茫黑霧中摸索的涼子,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應該尋找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涼子正面凝視茂木記者:「茂木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茂木記者的雙肩微微抖動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麼呢?通過這次採訪,你想達到什麼目的?」

「我還當什麼大不了的呢。」茂木記者微微一笑,「報道事實真相。」

「那麼,你覺得那封舉報信說的是事實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我的採訪還不夠深入。」

「可是你在節目中,不是已經將大出當成殺人犯了嗎?」

茂木記者舉起一隻手制止了涼子:「等等,這是個誤解,這麼想也太草率了。我當時告發的並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點既不追究也不調查,為明哲保身而隱瞞事實的城東三中的體制。」

出口沒有找錯。涼子終於理解對方的意圖了。說來也是,這傢伙剛才也提到了「體制」……

「所以說,我支持校內審判。」茂木記者在長椅上挪動位置,靠近涼子,「你們不願意受校方的欺騙,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查清真相,這非常了不起!應該為你們鼓掌歡呼。所以我想幫助你們。」

涼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了片刻。樹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勁。

「茂木先生,你討厭學校吧?」

「哎?」好像被人絆到了似的,茂木記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討厭學校。對學校沒什麼美好的回憶吧?」

「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你是在偷換概念。」

是嗎?對不起。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嘛。

「所謂學校,是社會中『必要的惡』,可是現在……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今後連『必要』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惡』。學校會成為『社會的惡』。」

「所以怎麼攻擊它都是無所謂的,是嗎?」

「不是攻擊,只是糾正『惡』的部分而已。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嗎?通過校內審判,就能擠出三中積聚許久的膿血。」

「你為什麼能如此滿懷自信地說我們學校的壞話呢?」

「事態不是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了嗎?」

「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解決,不需要外人的幫助。」

短短的一瞬間,茂木記者的臉上浮現出怒容。還是頭一次看到啊。雖然明知不能高興得太早,但涼子還是覺得很痛快。

「學校這一體制是如此頑固。老師們太狡猾,為了保全自己,會憑空說瞎話。這一切你們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嗎?」

「這種情況,我以前報道過好多次了。」

「都大獲全勝了嗎?都狠狠地教訓了那些壞學校嗎?」涼子的音調一下子提得很高,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只是茂木記者和涼子之間,連整座公園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熱,簡直酷熱難耐。

「你不想得到信息嗎?」茂木記者改變了進攻策略,「我可是跟舉報人在電話里交談過的。」

「是不是真正的舉報人,還不清楚吧?」

「嗯,可以這麼說。」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恢復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興奮,語速很快。『我做了什麼,我是這麼想的,我希望怎麼樣』,我連插句話的空隙也沒有。可她說得太起勁,結果說漏了嘴。」

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在該說『我』的時候,她竟然說成了『我們家樹理』!」

知了聲又響成了一片。

「就是那個一直被傳言說成是舉報人的女孩,對吧?」

被汗水浸濕的襯衫緊貼在背上,涼子覺得難受極了。

「全名是叫三宅樹理吧?」

給茂木打電話的是三宅樹理的母親?涼子感到一陣暈眩。怎麼會這樣?

「見了面,聽過說話的聲音,就能確認。我還錄了音,拿出來一放,對方也不得不承認。」

「你要去採訪她嗎?」

「當然。」即使汗流浹背,茂木記者的內心似乎很暢快,說起話來像哼歌一般輕鬆,「這正是記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繼續採訪下去。無論是對大出,還是對三宅樹理。」

令人懊惱的是,涼子無法阻止他。

雖然無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抗的手段。

「給一張名片。」涼子伸出一隻手,茂木記者有點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從放在長椅靠背上的西裝口袋裡取出名片,遞給了涼子。

想想辦法。集中注意力,想想辦法。將目光投在名片上,涼子努力激勵著自己。現在可是到了緊要關頭。想想辦法。

我不能禁止他採訪,也不能阻止他採訪。那麼,該怎麼辦……

利用他。

涼子看著茂木記者的臉。看著那雙藏在淺綠色鏡片後面的眼睛。

「儘快查明真相,擠掉城東三中淤積已久的膿血、治癒相關者的心靈創傷。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那你的目的跟我們的一樣。」

沒事,我現在相當鎮靜。

「我們的追求是相同的。那麼,你是否能協助我們?」

茂木記者瞪大了眼睛:「你說協助?」

「希望你能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

「證人?」茂木記者首次露出畏縮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證?」

「這還用說嗎?」

說出你一開始就編好的故事——話到嘴邊又換掉了。

「請你在法庭上將四月那期節目中展開的推測重新陳述一遍。你可以說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幫殺害的;柏木與大出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複雜糾葛,而這就是殺人動機。」

這些正是檢方要證明的東西。

「你不是報道這類事件的專家嗎?你能夠論證柏木與大出他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吧?所以要拜託你。」涼子低頭鞠了一躬。

「我說,藤野同學……」茂木記者的話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麼?」

涼子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誠摯表情。這時可以參考神原和彥主動提出要當辯護人並遭到眾人質疑后,鎮定自若力排眾議時的表情。

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辯論的吧。

既然無法將茂木悅男排除在校內審判之外,就乾脆拖他上法庭。

「請求我協助的含義,你自己清楚嗎?」

「什麼含義?」

「這等於是完全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了。」

涼子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當然相信了,這還用說嗎?所以我才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了嘛。」

嗅覺靈敏的茂木悅男對這種說法不會沒有反應。

「怎麼說?」

來了,來了。他的鼻翼在掀動。

「你是掌握到了什麼確鑿的證據才當檢察官的?」

上鉤了。他並不知道我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的細節。「這個隨你怎麼想。」涼子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剛才真是吃驚不小。原來你在四月做節目時,並沒有完全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你不是說採訪還不夠深入嗎?不過這也難怪,就連我們當時也是一頭霧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說:現在不同了。

茂木記者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騙大人,那可沒門。」

「胡說什麼,我可沒騙你。」

「連我都沒有得到的信息,你們這些初中生怎麼弄得到手呢?」

「那是當然,你是專業的,我們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過我們可都是當事人。」涼子將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士不可能掌握的信息。」

涼子的大眼睛與茂木悅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對。

「難以置信。」茂木記者說道。

涼子扮出一個笑臉:「好吧,我提供一個證據給你。雖然是別的事。」

「別的事?」

「你剛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樹理母親的電話嗎?作為回報,我也要告訴你一點情況。」故意稍作停頓后,涼子繼續說,「森內老師真的沒有收到舉報信。本該送給她的那封舉報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記者大驚失色。涼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張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節目里,你把森內老師貶損得夠厲害的,說她毀棄了如此重要的舉報信,既無責任心又無能。但你並沒有去仔細證實過吧?這可是個重大失誤。如果森內老師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說的是真的?」

完全上鉤了。茂木記者大汗淋漓。

「你怎麼會知道的呢?」他問道。

「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內部人士。你還是早點確認,妥善應對為好。」涼子說得像在為他著想似的。

「嗯,這個嘛,我也會去調查的。」

「請便。」涼子莞爾一笑,「你可以在確認這件事之後,再決定是否做我們這邊的證人。到時候請給個答覆,可以嗎?」

茂木記者不怎麼痛快地點了點頭,太陽穴處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只想採訪校內審判,也是站在我們一邊方為上策。」

「方為上策?」

覺得好笑,是吧?行啊,現在你儘管笑好了。

「難道不是嗎?老師們捂得緊緊的,辯護方也不會輕易鬆口。最讓人擔心的還得數大出的老爸。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頓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願意光榮負傷,我也不會攔著你。」

不能得意忘形。涼子調整一下呼吸。

「與其橫插一杠,還不如讓我們搞好校內審判,這樣你也能順利採訪。等到確實地弄清真相后再報道不好嗎?如果是我,肯定會這麼做。」

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浮現出令人討厭的冷笑:「你是說,你會透露信息給我?」

涼子裝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怎麼可能!我是檢察官,透露信息給你,審判不就搞砸了嗎?」隨後她又輕笑道,「可如果你是我們的證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兩人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煩人的蟬鳴又停了,大概樹上的知了也察覺到氣氛不對頭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悅男輕輕抬起雙手,高舉過頭頂,又點了好多次頭。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檢察官的提議。」

成功了。涼子在心裡歡呼道。

「可是,如果森內老師的事純屬子虛烏有的話……」

「絕不可能。」

必須馬上跟她聯繫,一定要讓森林林明白,讓她協同作戰。

「合同成立。」涼子猛地站起身,飛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記者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雙方簡短地握了手,兩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說定了。在我們完成校內審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壞審判的舉動。」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樹理。她是我們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們就不好辦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證多少遍才夠?沒想到藤野涼子你還有這麼難纏的一面。」

「請你稱其為『慎重』。」

茂木記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開朗:「審判允許旁聽吧?」

「有這個打算。」

「不會有記者席吧?」

「如果你想確保旁聽,就去想別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門路。」

茂木記者哼了一聲,眼光流轉之際留下一個微笑,便轉身走出了兒童公園。涼子目送著他離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剩下我一個人了。

突然,涼子膝蓋一軟,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涼!」有人高喊著飛奔過來,伸出兩條細細的胳膊想抱起涼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過頭來看著涼子的臉。

「你沒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許多冷汗,都滲到了眼睛里。

「你們倆在這裡幹嗎?」

「還問我們幹嗎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兩人一同扶住涼子,讓她坐在長椅上。身穿白色連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絲手帕,在涼子臉旁扇著風。

「我們到你家去,聽瞳子說你跟著一個陌生大叔到公園去了。」

「所以趕緊找來了。」

今天,原本約好三個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寫的那份報告的。

「我們看到你在跟那個記者爭論著什麼,就藏在了那邊的樹叢里。我都做好了準備,一旦那傢伙有不軌舉動,就跳出來教訓他。」

「我還說要叫山崎來呢。」

「是嗎?」涼子無力地笑了。現在想來確實挺可笑的。

「我們之間的談話,是從哪裡開始聽到的?」

兩位檢察事務官互相謙讓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們知道偷聽別人談話是不好的……」

「沒事、沒事。」

「是從小涼你要他做我們的證人那段開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臉,涼子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你們覺得怎麼樣?」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個好主意。這是管住那個記者的最好方法。我聽著聽著,就覺得特別興奮。」

讚不絕口。是嗎?原來我幹得真不賴。

「我也是這麼想的。」話出口后,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涼這麼想,吾郎也贊成的話。」

哎?一美也叫我「小涼」了嗎?

今天萩尾一美塗了口紅,頭髮上插著好多閃閃發亮的發卡,看起來不像是來當檢察事務官的,倒像是要去看電影。這樣確實符合一美一貫的作風。

「小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考慮這個的?」

「臨時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謝謝。不過我們不能光顧著高興,必須儘快通知森內老師。」

「森林林沒有問題的,她一定會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讓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嗎,一美?」佐佐木吾郎問道。

「我不理解沒關係,只要森林林理解不就行了?」

涼子終於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的事務官真是一對黃金拍檔。

「還有,三宅樹理的母親……」

涼子簡單明了地向兩人說明了情況。

佐佐木吾郎聽后臉色大變:「糟了……」

「我們不能再傻等舉報人自己站出來了。我們要主動去找三宅樹理。」

「結果還得這樣啊……」佐佐木吾郎嘟囔道。

「果然是三宅樹理。可是,怎麼是她媽媽承認的呢?」

「別老在這兒聊了,我們找上門去吧。」

那報告怎麼辦?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報告就拜託你了。你仔細讀一下,然後按照時間順序製作事件列表。辯護方已經這樣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個人嗎?」

昨天,涼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訪時沒帶一美去,讓她做了些事務性工作。其實安排她工作是假,因為一美說過「柏木的哥哥長得帥」,所以不想帶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樹理攤牌,說服她做檢方的證人。帶上早就對三宅樹理有嚴重反感的一美,只會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帶她去。

「三宅的媽媽為什麼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呢?」

「不知道。她這麼慌亂,估計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樹理和她母親之間說不定也沒有好好溝通。三宅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給茂木記者打過電話。

「走吧。我已經沒事了。」

藤野涼子站起身,率領兩名檢察事務官走出了公園。

辯護方的兩位學生走出櫻井伸江的公寓后,便回城東三中去了。

「要是能馬上找到岩崎總務就好了。不過他一直很忙。」

「暑假裡也很忙嗎?」

「即使放暑假,老師們也要來學校,畢竟還有社團活動呢。」

他是否願意配合校內審判還不清楚。老師們很可能已經對他吹過什麼風了。

「總務的態度,怎麼說,一般而言應該是偏向現有體制的。」

「現有體制。」神原和彥重複一遍后,笑道,「還是先見了面再說吧。」

然而,這已經不可能了。岩崎總務辭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東三中,由本校員工承擔保安、清潔之類事務性工作的總務制度已經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覺到這番變化,如今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簽訂了非常駐性質的保安協議。」

楠山老師被太陽曬得黝黑,就像剛去夏威夷或關島度過假似的。考慮到他這副身板和樣貌,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幫工了。當然,野田健一不會向楠山老師提起這些猜測。

楠山老師被晒黑的原因,就在於正在操場和體育館刻苦訓練的一二年級學生。對運動社團而言,暑假是他們的「旺季」。

為避免碰上楠山老師的尷尬局面,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從邊門進入學校,走入西側走廊。如果北尾老師在學校里就好了,否則會比較麻煩,因此兩人準備進入學校后直奔總務室。就在他們關上邊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楠山老師的喊聲。楠山老師身穿運動服,脖子上掛著條毛巾,正好從教師辦公室里出來。真是出師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來這兒幹嗎?是為了那個「過家家審判」嗎?你也是成員之一吧?

「你們來一下。」

健一還以為自己要被帶到教師辦公室去,誰知楠山老師卻打開了旁邊的總務辦公室的房門。裡面沒有人,只有一些辦公桌和櫥櫃。楠山老師就近拉過一張轉椅坐下,讓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一副老師訓誡學生的架勢。

「以前沒見過你啊。這麼說來,你是辯護人?」楠山老師開門見山,看神原的眼神相當兇惡。

「我是神原和彥。」

「是東都大學附中的吧?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摻和到別的學校的麻煩事里來,閑得發慌嗎?你好自為之吧。」

說好聽點是心直口快,說難聽點就是粗魯無禮;從好的方面看是值得依賴,從壞的方面看就是剛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師的這副德行,可現在見了面,還是有些害怕。現在就是這樣,劈頭蓋臉的,一上來就嚇唬人。

總務辦公室裝有空調,卻沒有打開。所有窗戶都緊閉著,房間里悶熱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彥雖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臉上的表情卻仍然不溫不火。

「我們來是為了做一些必要的調查,為辯護做準備。我們本想去教師辦公室請示許可,那現在可以向您請示嗎?」

楠山老師板著臉,瞪起眼睛看著神原和彥:「調查什麼?」

「調查內容恕無法告知。我們來是想和岩崎總務見面的。」

楠山老師突然高聲大笑起來。他告訴兩人:岩崎總務辭職走人了!城東三中廢除了專職總務制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實施夜間巡視。

「代理校長和教育委員會交涉過了。這個區域里有另一所採用保安公司的學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過費用不能報銷,要學校自行負擔。今後就得過苦日子了,最受影響的就是運動社團的器材。哦,你是體育盲,反正跟你沒關係。」楠山老師對野田健一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侮辱。

在害怕和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驚。這算什麼態度?這是老師應該對學生說的話嗎?

「這樣的話,岩崎總務的工作都會由校工和老師們承擔嗎?」神原和彥站得筆直,語速不緊不慢。楠山老師又向他投去兇惡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這些事情和外人無關。」

「我現在是參與校內審判這一課外活動的成員。」

「什麼課外活動?是誰在什麼時候批准的?嗯?」楠山老師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嗓門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過家家審判』,簡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時候你考不上高中,哭著求我,我也不會管你。還有你……」

「神原,」神原和彥冷靜應對道,「我叫神原和彥。」

「如果你行為不軌,我們可是要通知你的學校的。你父母都是幹什麼的,怎麼不管管你?」

健一察覺到神原的臉上這才掠過了一絲緊張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認真負責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門。

敲門聲響起,沒等任何人作出反應,房門便被拉開,北尾老師出現在門口。

接下來的一瞬間可謂意味深長。北尾老師滿面怒容,楠山老師一臉厭惡,而這兩副表情只在他們的臉上維持了一秒,便立刻換成了兩張笑臉。

「我聽到你們的說話聲了。對不起,楠山老師,這兩位學生由我負責照看。」

「課外活動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聲調說著,楠山老師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兇惡,投向健一的視線和剛才一樣帶著侮辱的意味。

「他們聲稱是來向岩崎總務了解情況的。」在說「了解情況」這幾個字時,楠山老師的話音里分明帶著厭惡,「且不論外校學生,連野田也不知道岩崎總務已經辭職,這不免令人吃驚。我說你,得到岩崎總務那麼多照顧,卻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才會沒注意到他不在學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處。健一不由得垂下眼帘。

「畢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師沒有理會楠山老師的挖苦,「這事也沒向家長彙報,知情者僅限於幾名PTA的委員。對了……」北尾老師朝楠山老師笑了笑,他的臉也曬得像鞣製過的皮革,一笑起來,眼角處會出現很深的皺紋,「第二學期開學后,我們來為長年照顧大家的岩崎總務寫封感謝信,您看怎麼樣?」

「哦,好啊。」楠山老師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師乘勝追擊:「運動社團的同學受他照顧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覺得很遺憾,應該能寫出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吧。」

「我會考慮的。好吧,他們倆就交給你了。」為了表明自己並非敗退,而是戰略性撤退,楠山老師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複習,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沒有答覆他。楠山老師出門時反手帶上了總務辦公室的門。由於他用力過猛,移門關上后又反彈開,現出一道十厘米的縫隙。

北尾老師伸手重新關好移門后,苦笑道:「中招了吧?」

「對不起。我們輕舉妄動了。」神原和彥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來之前身子卻發顫了。我就是如此膽小懦弱,真是沒用。

「楠山老師在學校里守株待兔,專等你們這些參與校內審判的成員前來自投羅網。他有意埋伏在這裡,逮到誰就大肆恐嚇,就像剛才那樣。」北尾老師看著健一的臉,咧嘴一笑,「別垂頭喪氣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師。其實我也討厭他。」

怎麼這麼熱?北尾老師在辦公桌上找到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嗶——」的一聲,空調吹出一股帶焦味的風。

「你們也坐下吧。」說著,北尾老師在剛才楠山老師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見神原和彥沒坐,健一也跟著站著。反正已經不緊張了,站著還挺輕鬆的。

「我和陪審員們也說過,除了返校日,平時不要來學校。實在有事要聯繫,可以先打電話給我。」

一直到校內審判平安結束為止,北尾老師每天都會來學校。

「藤野他們呢?」

「那天之後還沒來過。不過藤野他們有撒手鐧,楠山老師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

「撒手鐧?」神原看著健一。

「哦,神原還不知道。」北尾老師笑道,「為了這件事,藤野涼子被年級主任打過一個耳光。她母親來學校抗議,說這是不折不扣的體罰。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師們見到藤野涼子都會抬不起頭來。」

「是的。」健一點了點頭,「這就是校內審判的……」

「免罪符,對吧?」神原和彥笑得很開心,「真是名副其實的撒手鐧,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親更厲害,連我都心悅誠服。」北尾老師說。

神原和彥吃吃笑道:「我們今後得隨身藏一台錄音機,剛才楠山老師的話可真是過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師對健一說,「他的話不符合老師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氣量。別理他。」

健一也垂頭喪氣地強裝笑臉:「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學校去,也很麻煩的吧?」

「怎麼,楠山還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

聽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師的臉陰沉起來。真是不像話。

「我不怕。反正我又沒做什麼壞事。」

「我估計楠山不會這麼做,不過,如果真的發展到這一步,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北尾老師發出了明確的宣言,「慎重起見,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訴我,還有辦公室的電話,記得嗎?」

「我們那兒叫作初中部學務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一問一答的當兒,那台散發著焦味的空調終於開始製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師,能告訴我們岩崎總務家的地址嗎?」

聽到神原和彥的請求,正在做記錄的北尾老師停下了手裡的筆:「還是想跟他見面?」

「是的。因為他當天在現場。」

「不見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彥。神原答道:「有這個必要。」

「不好辦啊。」北尾老師咕噥道,「最好不要把這個人牽扯進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岩崎總務什麼也不知道,因為這次讓他辭職,就有讓他承擔責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潛入學校、跳下屋頂的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發覺,就連邊門處有一具屍體他也從未察覺。

一直到我發現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總務也很倒霉。一切都是因為那場雪。大雪遮蓋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彥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應:「這樣的話,這個處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說神原,別這麼苛責好不好?」北尾老師灰心喪氣地說。

「可不是嗎?既然要追究他的責任,不早該這麼做了嗎?」

北尾老師撓了撓理得很短的頭髮:「確實很早就有過這種意見,說總務的職責就在這裡,巡夜不正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嗎?」

津崎校長庇護了他。

「校長說岩崎總務沒有受過安保培訓,當天又是那樣的天氣。要是學校里有學生打架還另當別論,只是有人偷偷溜進來跑到屋頂上,他沒發覺也情有可原。」

當時,教師和PTA成員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長的說法,對岩崎總務採取同情態度,結果便沒有處分他。

「岡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既然津崎校長都自行了斷了,岩崎總務不受任何處罰根本說不過去。後來才有了新的變化,」北尾老師的敘述開始帶入幾分牢騷,「PTA中有人原本就認為岩崎總務負有責任,只不過後來發生了一連串事件,沒顧得上責備他。等後續事件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總務責任的說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時也有人認為,岩崎總務不在學校會省掉不少麻煩,是吧?這樣他就不會參與校內審判了。」神原和彥乾脆地說出了意見。

北尾老師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們放過岩崎總務可不是這個意思。岩崎總務年紀大了……」

「明白,您不這樣想,但PTA的成員和校長那邊就難說了。」

北尾老師眨著眼,嘴裡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說些什麼。

「正因如此,得讓他們知道,讓岩崎總務辭職這一手不管用。就算從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證言,只要他出庭,便會有相當的意義。」

「藤野怎麼說?」

「還沒和她商量過,估計她也是這麼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話進來:「岩崎總務說,『那天夜裡並無異常,學校一片寂靜。』這番證言對檢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們叫來柏木,或者強迫他來,帶到屋頂上再將他推下去,肯定會有動靜的吧?」

「嗯。」神原和彥點點頭,「你說得對。可就算這樣,藤野也不會聽任那些要排除岩崎總務的人。再說好好問一下岩崎總務,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麼。」

「至今沒有出現的信息,今後也不會出現。」

「問法得當的話,還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轉過頭看了看北尾老師。北尾老師正在仔細端詳健一,四目相對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麼了?」

「你還挺行的。」

什麼意思嘛,老師。

「其實我對你並不怎麼了解。不過教師之間經常會交換看法,這種交流遠超你們學生的想象。」

關於學生的性格、成績、能力、個性、長處短處,等等。

「森內老師和教理科的高橋老師都說過,野田或許是故意裝出一副老實巴交、軟弱可欺的模樣,就像戴著面具似的。至於為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驚,完全愣住了。

「你現在的樣子很帥氣啊。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隱藏著吧?至於隱藏的原因,我就不問了。」北尾老師笑道,「其實學校本就是個複雜的環境,絕不是天堂或樂園。你大概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吧。無論如何,你絕不是沒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彥接過話頭,「剛才那位老師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師說你是差生?他長著那雙眼睛是用來出氣的?」

「可是,我的,成績……」健一結結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這種現象並不少見。有些學生覺得當優等生反而會不自在。一般而言,這類學生到了高中或大學都會露出鋒芒。」

「說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都笑了,健一也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們一起笑了起來。

我確實戴著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師,辯護人,我心裡有一個真正的秘密。只有這個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樣的呢?」神原冷靜地問道,「老師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師把捏緊的拳頭放到鼻子底下,兩人以為他在思考,可誰知他立刻打了個大噴嚏。

「空調冷過頭了。」他關掉了空調,「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個怎樣的人?」

「用提問來回答提問嗎?」

「好老師都這樣。我當真想聽聽你對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為了柏木,才主動跳進了三中的是非旋渦嗎?」

誰知神原和彥竟搖了搖頭:「不,我參與校內審判,並不是為了柏木。」

「是嗎?真的嗎?」北尾老師反問道,「可在我眼裡,你就是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會是為了大出俊次吧?難道說,是為了藤野涼子?」問句中帶著點嘲弄的味道。

少見的一幕出現了。神原在考慮怎麼回答。健一覺得他是在考慮如何擺脫這個問題。

一種毫無理由的不安湧上健一的心頭。這種不安沒有內容,仿若幽靈,卻切實地存在著,令人焦慮。

可以說「不自然」,也可以說「不和諧」。總之,神原和彥身上竟會出現本不該有的破綻。

「是出於對事件本身的興趣……這麼說通不過吧?」

「說什麼謊呢,你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嗎?」

「想一試身手的野心?」說出口后,神原和彥自己都搖起了頭。

北尾老師笑了:「有這種野心嗎?還有呢?」

「想耍帥?」

「給誰看?果然是藤野嗎?」

「藤野很可愛呀。」

北尾老師大笑起來:「言不由衷啊,虧你說得出來。」

健一表示異議:「老師,你是說藤野長得難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當然是個美人,長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愛,不是那種會撒嬌、惹人憐愛的女孩。」

你這麼說我就懂了。由於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時的亢奮便沒了著落。反正我就是覺得藤野挺可愛的。既可愛又善良。

不僅如此,她還十分勇敢。鼓起勇氣的藤野涼子是最可愛的。

「如果我……」神原和彥的語氣變得平緩起來,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似的,「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選擇自殺。」

「嗯?」北尾老師不知何時恢復了嚴肅的面容,「自殺?」

「我絕不會讓人們為了我自殺的原因而爭論不休。更不用說被懷疑為殺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師沉默了。健一也默默注視著神原。神原的表情沒什麼變化。無論說什麼,他總是擺出同樣的表情。目光清澈,沉著冷靜。

「我想,柏木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是你所了解的柏木卓也嗎?」

神原和彥點點頭:「柏木是個很難親近的……」

「這個我也有同感。」北尾老師應道。

「甚至有點不合群。」

「對,對。我明白。」

「但絕不是個冷漠到就算有人為他蒙冤也不管不顧的人。」

「可是,如果他知道受冤枉的是大出俊次這樣的人,說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了。」北尾老師說著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我覺得柏木卓也是個小大人。」

身體還是小孩,頭腦已經是大人了。

「而大出俊次是個大小人,身體跟大人差不多,內心還是個小孩,跟柏木卓也正好相反。」

小大人和大小人是水火不容的。小大人知道這一點,而大小人不會懂。

「柏木卓也蔑視大出他們,甚至不把他們視作和自己一樣的人類。在柏木卓也眼裡,他們就像昆蟲一樣。」

不只是大出他們。那種類型的人在柏木卓也眼裡都一樣。

「經不住眼前的誘惑,輕率使用暴力,喜歡惹是生非。對任何事情從不認真考慮,只知道好不好玩。以柏木卓也的定義,這種人划不進『人類』的範疇。」

太直截了當了,聽得健一直打戰。北尾老師注意到了他的變化,故意放低了聲音。

「只是在這裡說說。老師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北尾老師冷笑兩聲,似乎覺得挺無聊,「柏木卓也這樣的小大人不時會出現。對老師來說,這種孩子很難教。他們往往連老師都不放在眼裡,心想:別以為當老師就了不起了。如果被他們視作昆蟲,那就完了。」

「覺得自己最了不起,對嗎?」健一忍不住拋出一個問題。

北尾老師雙手抱胸,哼了一聲:「不,不是這種稱王稱霸的感覺。大出他們倒是這樣的。」

神原和彥用背書般的語調說:「目前的環境里不存在任何對自己而言有價值的東西。在這個世界某個角落確實存在非常有價值的事物,如今的自己卻只是被一大堆垃圾包圍著。要到什麼時候,該怎麼做,才能從垃圾堆中脫身呢?」

北尾老師直起身子,點點頭:「正是如此!這就是柏木卓也。」

「可我們是初中生啊。」健一嘟囔道。

「所以說,柏木卓也不承認自己只是個初中生。他會想:為什麼我不是個大人?我能不能快點成為大人?成為大人要花上太多的時間,這讓他痛苦不已。」

這種痛苦會一直持續到周圍的人都承認他是個大人為止。

「是不是聰明過頭了?」健一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

北尾老師沒有馬上回答。

「真正的聰明人懂得向時間妥協,能理解自己身為孩子的意義。只要明白了,便自然會忘記這一點。」

但柏木卓也不一樣。

「也許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和是否聰明無關。雖然他不是傻瓜,但正是這一點成了他的不幸之源。」

身為小大人的不幸。

「就是這樣的人在觀察『昆蟲』。」北尾老師放低聲音,「並不是出於興趣,而是昆蟲就在身邊,自然而然地進入了視野。他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做些什麼,比如捅一下蟲子,或者把蟲子翻個身。」

在理科準備室和大出他們打架,就屬於這類舉動。

「之後他拒絕上學,並不是因為害怕大出他們。反正對方被捅之後的表現果然是昆蟲。問題在於,這一幕被其他人看到了。這才是他無法接受的。干傻事無所謂,但被人看到就丟臉了。」

北尾老師停了一會兒。窗外傳來運動社團的吶喊聲,在沉默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喧鬧。

「我們問過大出,關於在理科準備室打架的原委……」

北尾老師頗感興趣地坐直了身子。健一的話頭卻被神原和彥飛快地攔住了。

「這是辯護方掌握的信息,對老師也不能說。」

哎?是這樣嗎?健一嚇了一跳。作為助手,我失職了嗎?

北尾老師微微瞪大眼睛,苦笑起來。明白,明白。

「他們打架時,我被其他學生叫到了現場。我以為是大出先動手的,可一問,卻說是他被柏木卓也耍了,才打起來的。問他是如何被耍的,他又沒法表達清楚,反倒弄得我很狼狽。」

那兩個跟班也一樣。柏木卓也則像一尊石雕菩薩,毫無表情,死不開口,到最後也沒說出打架的原因。

「直到現在,我還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可既然辯護人這麼說了,也就算了。」

「對不起,我以後注意。」健一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神原和彥笑著搖了搖頭。

「我的意見是這樣的。」北尾老師「吱呀」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關於柏木,你們要去問問森內老師。還有,」北尾老師看著健一,「教美術的丹野老師跟柏木交談過幾次。這挺讓人意外的吧?」

丹野是一名三十五六歲的男教師,學生們為他起了個綽號叫「幽靈」,因為他總是臉色慘白。他身材高瘦,有點駝背,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上課時幾乎聽不見他在講什麼。學生們上他的課不是睡覺就是聊天,丹野老師也從不發火。就算他發火,學生們也都不怕他。

「那位老師膽子特別小,凡事一直悶在心裡,對誰都不說。他聽說我在帶頭準備校內審判,就主動來找我了。」

他說,我可以對那些搞審判的學生講幾句嗎?

「我說,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所以只要你們去問,他一定會說的。不過可別逼太緊,他會哭的。」說著,為了將不知不覺間積聚起的陰霾一掃而光,北尾老師大聲笑了起來。

「我從沒跟三宅樹理面對面說過話。要不是為了現在這件事,估計不會有任何機會。」

烈日當空,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正快步走在去三宅家的路上。

涼子的情況和佐佐木吾郎差不多。要是不看通信錄上的地址,連三宅家在哪裡都不知道。

涼子並不了解三宅樹理。對於這名同班同學,涼子腦中只有模糊的印象,也從未和她親密交談。而三宅樹理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就更無法想象了。

如今她卻要將一顆炸彈投向三宅母女。

要是尾崎老師也在場,會不會好一點?

涼子搖了搖頭,將這個沒出息的念頭從腦海里趕走。要是尾崎老師在場,我就沒有發揮的空間了。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樹理和涼子來說,都是如此。

「佐佐木,我覺得我們很難開口。」

「啊?是因為三宅樹理在淺井松子死後一直說不出話的緣故?」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三宅樹理的母親知道樹理是舉報人,且不論她是如何知曉的。或者,她雖然不知道,卻是如此堅信的。所以她昨天才會給HBS的茂木記者打電話。可好好的一通匿名電話,她卻由於太緊張,透露了女兒的名字。

「不過,三宅樹理並不一定知道媽媽打過電話吧?」

有可能是母親想庇護女兒,自作主張打了電話。

盛夏陽光的照耀之下,佐佐木吾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會、會有這種事嗎?」這話雖是脫口而出,不過他的腦子轉得挺快,「也能當成一種可能性吧?」

「等會兒你想辦法把樹理和她母親分開,讓我跟樹理單獨交流。只要一會兒就行。我知道這很難,我也會想辦法製造機會。拜託了!」

「知、知道了。雖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會儘力而為。」

這才是「後援專家」吾郎嘛。

三宅家是一棟白色牆壁的二層建築,門牌處鑲有一片洋氣的鋼製圓盤,上面寫著一家人的姓名。樹理的父親名叫達也,母親名叫未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三宅工房」的標誌,看來樹理的父母可能是搞設計的。

三宅未來在對講機里應答后開門走了出來。她的模樣並不優雅,和門口的招牌一點也不相稱。她身上套了條褪色的圍裙,腳上的拖鞋沾有絮狀的灰塵。門廳有三疊大小,是個與二樓相通的共享空間,牆上胡亂掛著些裝裱過的油畫和速寫。角落裡還堆著些塑料袋,裡面裝的是垃圾還是有用的東西,不得而知。整個空間顯得擁塞不堪。

涼子之所以觀察得如此仔細,是因為他們剛剛報完姓名,三宅未來就一刻不停地數落開了。

「你們不知道樹理現在是個什麼狀態嗎?沒聽尾崎老師說過嗎?你們來,得到老師的允許了嗎?沒有吧?你們往別人家亂闖,不覺得愧疚嗎?」她站在高處,扯開又高又尖的嗓門,機關槍似的說個沒完,「你們根本就不懂得體諒別人,也不好好遵守學校的規定。樹理不願意去上學,就是你們的責任,你們也不知道上門來道個歉。現在來也已經太晚了。我們家樹理是不會跟你們來往的……」

三宅未來罵得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空隙,涼子開口道:「伯母。」

三宅未來眼角吊了起來:「誰是你伯母?別跟我套近乎!」

涼子沒有理睬她。

「三宅同學的媽媽。」涼子緩慢而又清晰地說道,「昨天,你給HBS電視台一位叫茂木悅男的記者打了電話,對吧?對他說,那封舉報信是你寫的,是嗎?」

三宅未來的表情僵住了。

「你說,如果校內審判不公正,舉報信告發的真相就會被封殺。這樣的話,『就救不了我們家樹理了』,對不對?」

三宅未來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什、什麼?」她的怒容中摻雜進些許驚慌之色,「你在說什麼?」

涼子依然口齒伶俐:「聽說,茂木記者將電話內容錄了音,整個通話過程全部保存了下來。」

三宅未來臉色大變,從臉部外圍開始,血色正在迅速褪去。眼珠毫無目的地游移不定。

她在拚命回憶,慌忙回想昨天打電話時說過的話。

「哎?我、我說出樹理了嗎?」她在問自己。

看到她這副模樣,涼子感到痛心,彷彿是自己犯下了天大的失誤。這個人在電話里說出了女兒的名字,可她自己並未察覺,可見她當時有多麼興奮。

「我們就是掌握了這個情況才來登門拜訪的。茂木記者說,接到你的電話后,就準備開始採訪。所以我們非常擔心……」

「胡說些什麼!」相比怒吼,更像是在悲鳴,「你們操什麼心?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房子並不大,這裡的唇槍舌劍會傳到樹理耳朵里吧?就算聽不清內容,也會察覺到不對勁吧?

出來吧,樹理。拜託了,出來露個面吧。

「我才沒給電視台打過電話呢。我才不會做這種傻事呢!你們快走!」說著,三宅未來趿著拖鞋來到外面,伸出手一把推開涼子,準備關門。

就在此時,與大門相連的短走廊右側,一扇磨砂玻璃移門拉開了。三宅樹理從門后露出臉來。

好啊!涼子感到膝蓋又是一陣發軟。和剛才在公園裡那次不同,這次是因為興奮。

「你好,三宅同學。」涼子沉著地向三宅樹理打了個招呼。為了抑制住內心的興奮,她握緊拳頭藏在背後。「我們貿然前來打擾,真是對不起。」

說完,涼子低頭鞠了一躬。佐佐木吾郎見狀也跟著鞠了一躬。

「啊,樹理,你不用出來,媽媽會趕走他們的。」

雖說不在室內,但大門口畢竟曬不到太陽,要比外頭涼快多了。可即使如此,三宅未來的汗水依然如瀑布般流淌下來。

樹理來到走廊上。她穿著白色長T恤和短褲,光著雙腳。一步,又一步,她朝門口走來。

「你不用出來,樹理。」

樹理不耐煩地躲開母親要將她擋回去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藤野涼子。涼子也鎮定地看著她。

她瘦了。

三宅樹理原本就很瘦,現在更是瘦得像只大蚊子。也許是長時間不見陽光的緣故,她的臉白得可怕。

她的皮膚變乾淨了。作為三宅樹理的負面商標,臉上的粉刺基本消失了,眼睛下方和臉頰處的肌膚變得相當光滑。正如涼子自己,樹理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是藤野涼子,在校內審判中擔任檢察官一職。我想和你談談,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下一秒,七月二十日悶熱的體育館里發生的那一幕幾乎重演。三宅未來舉起手,眼看就要抽到涼子臉上了。

今天沒有人會從背後抓住三宅未來的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三宅未來的理性,或者說身為母親的本能讓她剎住了車。

三宅未來落下手臂,似乎在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她回頭看向自己的女兒。佇立在大門內的樹理向母親投去了混合著詰難、斥責與厭惡的銳利目光。那眼神如同鋒利的鋼針,能一直扎進母親心底。

她聽到了。三宅未來給茂木記者打電話時說漏了嘴,提到了樹理。這一切都被三宅樹理聽到了。

三宅未來的臉扭曲了。又是這張臉。扇了我一個耳光后,高木老師的表情不就是這樣的嗎?

「樹理……」三宅未來快要哭出來了,似乎馬上要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三宅同學的媽媽,」佐佐木吾郎臉上綳得緊緊的,說話的語氣倒和平時沒什麼兩樣,「還是給尾崎老師打個電話,讓她過來一下比較好。你能給她掛個電話嗎?事情的原委,我來向她解釋。」

三宅未來渾身打戰,連嘴角都在發抖。回到走廊上后,她一聲不吭地朝磨砂玻璃門後面的房間走去,簡直像在逃跑。

佐佐木吾郎朝涼子點了點頭,說了聲「打擾了」,便脫下鞋子,跟了進去。

門口只剩下涼子和樹理兩個人。涼子注視著樹理,樹理卻移開了視線。

「你都聽到了?」

白白的臉頰,尖尖的下頜。樹理留起了長發,長T恤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事實就是這麼回事。我剛才親耳聽茂木記者講的。他來我家找我了。」

三宅樹理的目光不住地晃動。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恐懼。

「你跟你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不清楚。你媽媽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茂木記者說,你媽媽認為是你寫了那封舉報信。從電話內容來看,我也認為只能這樣理解。」停頓片刻后,涼子問道,「真的是這樣嗎?那封舉報信真是你寫的嗎?」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她的臉顯得更白了,眼睫毛在微微顫動。

「如果真是這樣,那三宅同學,你就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我會保護你,因為我有這樣的責任。

「作為檢察官,我必須保護你,不讓茂木記者驚擾你,也不會讓大出俊次來傷害你。我會在校內審判的法庭上驗證你舉報的真相。我保證。」涼子說道,「所以,請參加校內審判,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吧。拜託了!」

這可不是炸彈,因為沒有爆炸嘛。

這是個無比沉重的鉛疙瘩。我將它拋給了三宅樹理,她會接過去再拋回給我嗎?只好賭上一把了。

藤野涼子留給三宅樹理一張寫有自家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之後便離開了。她對三宅樹理說:「任何時候打電話來都可以。你要我來,我會馬上跑過來。」

三宅母女隔著餐桌對面而坐。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母親都是在這裡以及隔壁的起居室度過的。樹理很少待在這裡,絕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今天是碰巧才來這兒的。對,是碰巧。由於發生了那樣的意外,樹理有必要來觀察媽媽的情況。

多傻呀。怎麼會給HBS電視台打電話呢?怎麼會對茂木記者說出我的名字呢?

媽媽總是這樣,越說越起勁,直到忘乎所以。即便是現在,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依然值得懷疑。她臉上正掛著討好樹理的笑臉,看著樹理。

然而,更傻的不是我嗎?

我一時衝動,竟會去寫那樣的信。竟會動用萬用房間里的文字處理機,結果被媽媽逮個正著。

真想抽個耳光,一把抓過來,再狠狠地揍一頓。

對誰?媽媽,還是我自己?

樹理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已經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

還是死掉算了。

「樹理,尾崎老師馬上就來。」母親蹭上前來,柔和的聲音裡帶著討好的味道,「她來之後,你就把藤野涼子他們的事告訴她,讓她去教訓他們。只要尾崎老師向岡野老師說一聲,那些人就會服服帖帖的。」

沒明白。媽媽還是沒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關於校內審判,樹理聽尾崎老師仔細說明過。尾崎老師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還一有空就來家訪。所以,藤野涼子一開始是大出俊次的辯護人,後來又轉當檢察官,這個變化過程樹理也全知道。

樹理不想採取任何行動,不想和他們扯上關係。尾崎老師也認同她的態度:在一旁靜觀就行,這事與你無關。

尾崎老師總是那麼和藹可親。只有她才會站在樹理這邊。她說這件事跟三宅樹理沒關係,還說了好多遍。

說是說過,可是……

就連尾崎老師是否真是這麼想的,我也越來越搞不懂了。

樹理曾經認為,校內審判就是個笑話。聽說藤野涼子要當辯護人時,她笑了。後來聽說藤野涼子要改當檢察官時,她又笑了。當什麼不都一樣?說到底,不就是玩「過家家審判」嗎?

可尾崎老師並沒有說起過,藤野涼子向所有初三學生髮出了尋找舉報人的信。那封信寄到我家了嗎?就算寄來,也會被媽媽毀掉的吧?可我還是得看一下,這樣多少能預料到今天發生的事。

不,不可能預料到。誰會想到媽媽做出了那樣的傻事呢?

剛剛聽說校內審判時,樹理的父母曾經怒不可遏,口口聲聲說要向學校提出抗議,要求校方出面阻止。後來也是被尾崎老師勸住的,說這事跟三宅樹理沒關係,只要不參與就是了。

就是啊,媽媽。你為什麼就管不住自己的大嘴巴呢?

藤野涼子竟然說要我做他們檢方的證人。她那張假正經的臉,無論什麼時候看到、無論看多少次,都叫人來氣。

「樹理,你不用理他們。」媽媽嗲聲嗲氣地說,「樹理只要考慮如何考上好學校就行。三中的事就忘了它吧。上了好的高中,自然會有配得上樹理的朋友。還管什麼藤野涼子呢?」

藤野涼子不用管,校內審判也不用管。可是,媽媽,事到如今,我不管不行了。你還不明白嗎,媽媽?

樹理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臉頰。掌心光滑的觸感真叫人開心。

自從樹理不去上學后,母親改變了家中的飲食習慣,主動採用了以前樹理說過好多次都被駁回的建議,還買來樹理想要的化妝品,帶她去看皮膚科專家。於是,曾經如此嚴重的粉刺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剛才,藤野涼子也看到了吧。樹理變漂亮了。只要臉上沒粉刺,只要從無法掩飾體形缺憾的校服中解放出來,樹理就是個完全能與涼子匹敵的可愛女孩。

可是,好不容易變可愛了……

這樣下去,我又會被茂木記者推到風口浪尖,會成為他暗地裡打探、調查和追究的對象。他把媽媽的電話錄了音,留下了證據。以前,樹理是舉報人的說法不過是個傳言。既然是傳言,就算是茂木記者也做不了文章。可現在不同了。

今後,在節目里受指責的將不再是大出俊次,而是三宅樹理。是寫了舉報信的三宅樹理。

樹理低下頭,躲開媽媽自下而上的目光。

在四月播出的節目中,茂木記者操之過急,將大出俊次當成了殺人嫌疑犯,結果讓自己陷入難堪。在後續報道的節目中,他不再露面,節目的立場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估計是受了大出家火災的影響。

而現在,茂木記者可以將四月那期節目的方向性錯誤全部歸咎於三宅樹理,說自己上了舉報信的當,並大肆渲染舉報信的荒誕不經。

將一切全部歸咎於樹理一個人。

還可能發生更嚴重的事態,那就是將淺井松子死亡的責任也扣到三宅樹理身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為了避開這些,我只能做檢方的證人,藏在藤野涼子身後。

她不是說要保護我嗎?那就讓她來保護我吧。

可是,藤野涼子真的能保護我嗎?她是有充分的自信,還是在充優等生的面子呢?

樹理回想起淺井松子徘徊於生死線那天,自己躺在學校保健室的白色圍簾后冒失地笑出了聲。當時藤野涼子那張驚恐萬狀的臉又浮現在眼前。

那一幕無法抹去。涼子不可能忘記,那她還說要保護我嗎?還口口聲聲說,樹理是重要證人?如果我相信了她的話,會不會上了她的當呢?這難道不是個精心布置的圈套嗎?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樹理沒有選擇的餘地。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出風頭、管不住嘴的媽媽犯下的錯。

你自己知道嗎?知道的話,就該向我道歉,說自己「犯了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說「對不起」。

「天真熱啊!樹理,要不要吃冰淇淋?」

媽媽打開冰箱又關上,開始在桌上擺弄玻璃器皿。這個人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絕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什麼。樹理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

你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我會保護你,不讓茂木記者驚擾你。

藤野涼子並沒有說「我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並沒有說「我相信樹理」。

真陰險。

雖然陰險,也只能指望她了。已經別無他法了。

媽媽在盛有冰淇淋的玻璃碗里添了一把勺子,放到樹理面前。

「樹理,媽媽不介意那件事。」母親自我辯解似的說了起來,「你寫那樣的信,只不過是想發泄一下,媽媽能理解你。」

想這樣糊弄過去?想這樣迴避自己犯下的過錯?

樹理現在仍然發不出聲音。不過,她覺得這樣挺好。這樣就不用拚命抑制想大喊大叫的衝動了。

我必須考慮對策,必須自己開動腦筋。在誰都靠不上的情況下,要保護好自己,使自己處於較為有利的地位。

這時,淺井松子的臉浮現在樹理眼前。

馬大哈松子。老好人松子。

我還有松子。松子死了,但她依然能夠幫助我。我能夠讓松子做我的幫手。

樹理感到,緊緊裹挾著自己的黑暗中,射入了一縷陽光。

我能行。

是的。不是還有這一手嗎?在藏到藤野涼子背後之前,還可以藏到淺井松子背後去。

樹理看向桌面,尋找著什麼。母親趕緊遞來交流用的小白板。自從樹理無法說話后,便一直使用這塊小白板與他人交談。

「你要說什麼,樹理?」

樹理拿起筆,目光落在白板上。這麼做沒問題嗎?一旦開了頭,就無路可退了。

「吃冰淇淋啊。都快化了。」

樹理在白板上飛快地寫下一句話,再調轉白板給母親看。

我要協助藤野他們,說出以前沒有說過的真相。

媽媽手裡的勺子掉到了地上。

當晚八點,藤野家的晚餐結束了。涼子幫助母親邦子收拾盤子搬進水槽。今天父親藤野剛難得地回了家,還趕上了晚餐,這種情況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爸爸,今晚要住下來嗎?」瞳子毫無顧忌地問道,惹得大家苦笑連連。

「住下的。」藤野剛答道。

父親最近一直待在某樁兇殺案的調查總部。那是由親戚糾紛引發的一起兩人被殺、三人重傷的悲慘事件。起因是與遺產繼承相關的土地房屋買賣,兇手是受害人的一名男性親戚,現逃亡在外,好像還有多名同犯。

在眼下的異常行情下,即便不是資本家或大地主,一個普通公司職員的家庭將自己居住的土地賣掉也能發一筆大財。類似的案件便因此層出不窮。「真是利令智昏啊。」父親用苦澀的語調說道。雖然知道這類話題不適合在餐桌上談論,但由於土地買賣和遺產繼承與母親的工作有關,會有許多共同語言,結果還是忍不住扯到這上面來。

「這麼看,那些同犯都是花錢雇來的?」

「估計是吧,都是些小流氓,跟那些靠驅趕住戶收房子賺錢的中介公司串通一氣。」

「既然已經了解到這種程度了,還不能把他們抓起來嗎?」

「受害人全都生命垂危,沒法取得證言。那些沒有卷進案子的親戚也和受害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頭緒很多,亂得很。」

這時,電話鈴聲響了。坐在電視機前的翔子飛快地站起身,搶走了電話聽筒:「喂,這裡是藤野家。」

兩手沾滿泡沫,正用海綿洗碗的涼子,從妹妹臉上綻開的不懷好意的笑容里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姐……」翔子將聽筒按在胸口,輕輕跳了跳。

「我的電話?」

「嗯。」

涼子趕緊擦手。翔子臉上滿是詭笑。

「是個男——孩——子打來的哦。」

父母親一齊抬頭看著涼子。「一定是佐佐木。」涼子說道。

「不是吾郎哦。」翔子又跳了起來。見涼子伸出手,她故意將電話聽筒舉得遠遠的。

「那是誰?那個『神原』,是誰呀?」

哎?涼子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我是神原和彥,請涼子同學聽電話。』」

涼子恨不得馬上給她一個耳光,但還是忍住了,只是一把搶過了電話聽筒。

「翔子!」媽媽邦子斥責道。

「涼子同——學。」

「翔子,別吵!」涼子喊道。

真想踢她一腳。

「喂,我是藤野涼子。」

對方頓了一下,說道:「我是神原和彥。剛才是你妹妹嗎?」

神原和彥似乎在笑。涼子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對不起。我把電話轉到我的房間去。」

按下通話保留按鈕放下聽筒,涼子說了聲「是校內審判的事」,便飛快地朝走廊跑去。翔子還在歡鬧,連瞳子也開始幫腔了。真是兩個不懂事的傻妹妹。

關上自己房間的房門,涼子做了好幾個深呼吸,讓自己劇烈的心跳平靜下來。

「讓你久等了。剛才我妹妹瞎鬧騰,真是對不起。」

「不,這個時間打電話給你,該道歉的是我。本想明天再說,可總覺得放心不下。」語句簡短,也很沉著。即使在電話里聽起來,神原和彥的說話聲也跟平時沒什麼不同。

「出什麼事了嗎?」涼子問。

「嗯,有一個最新得到的信息,我認為應該跟檢方共同掌握。」

最新信息?我這裡也有。是有關三宅樹理的,她願意配合我們。

「你的父親是警視廳的刑警吧?」

「是啊。」

「是負責殺人、搶劫、縱火的嗎?」

「縱火案有專門的調查組。我爸爸負責的是殺人案、搶劫案。」涼子低聲問道,「怎麼了?」

「不負責縱火案啊……」神原和彥也放低了聲音。

「怎麼回事嘛。」

「嗯,」神原說,「我們是從某人那裡得到的信息。」

「不能說出信息來源,是嗎?」

「是的。不過信息是確鑿無疑的。」

「明白了。是什麼呢?」

「大出家的火災確實是縱火。並且縱火犯不是外行,是專業級別的。警察正朝著這個方向偵查。」

涼子用沉默催促對方講下去。

「不過,這事原本就跟我們的校內審判沒關係,對吧?」

「是啊。」

「所以只要記得有這麼回事就行。那傢伙是個『煙火師』。」神原和彥說。

「哎?什麼意思?」

神原作出說明:「有人聽到警察和消防局的人在這麼說。從前後文判斷,他們講的是作案手法。『煙火師』可能是某種黑話、暗號或俗稱。」

「是啊,我也覺得是這樣。」

涼子的心跳又開始加劇了。專業級的作案手法、「煙火師」,還有不分青紅皂白訓誡自己和吾郎,說「別碰大出家的火災」的爸爸那張可怕的臉。是因為案件有這樣的背景嗎?

「我想,藤野同學的父親或許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才打電話來的。可這不是你父親的專業範圍……」

「為了滿足好奇心,問一下也沒關係。」涼子說道。

「真的嗎?」神原和彥提高了嗓音,「那你能告訴我,提起這件事時你父親的反應嗎?」

涼子的心跳明顯變快了:「為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沒有理由,怎麼會在意呢?」

「說得也是。」神原和彥笑著,又頗為慎重地補充道,「我感覺,如果你父親知道『煙火師』的含義,一定會要求我們搞校內審判時別觸及這件事的。」

涼子重新握緊電話聽筒,嘆了一口氣。真讓人懊惱。

「神原,你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啊?」

「哎?」

「你的感覺早就應驗了。我爸叫我別碰大出家火災的案子,說得可凶了。那張臉簡直要吃人似的。我當時只是理解為,他讓我們不要把這件事和柏木的死混為一談。現在看來,好像不止於此啊。」

「是這樣啊?」

「我決定接受我爸的忠告。你最好也這樣。」

「明白。謝謝。時候不早了,對不起。」

掛斷電話下樓來到起居室時,涼子發現大家正嚴陣以待。真討厭,怎麼一個個都這麼八卦?

「都說了些什麼呀?」翔子依然很興奮。涼子沒理她,徑直走到母親身邊、父親對面的位置,拉出椅子坐了下來。

「爸爸。」

「怎麼了?」手裡捧著茶盅的藤野剛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有一種縱火手法,叫『煙火師』,你知道嗎?好像是什麼黑話。」

藤野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飛快地將茶盅放到桌上。

「你說什麼?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涼子眨眨眼睛,看著父親。這反應是怎麼回事。

「我說的是『煙火師』。」

「你從哪裡聽說的?」

「不是我聽說的,是辯護人不知從哪裡聽到的。他覺得爸爸或許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和大出家的火災有關。」涼子說完便沉默了。父親的臉上的表情變得相當正經。

「真讓人吃驚。」父親看著母親的臉,說道,「那個辯護人是叫神原吧?耳朵是怎麼長的啊?」

「真有這麼讓人驚訝嗎?」

「你有沒有問他,是在哪裡聽到的?」

「他說信息來源保密。」

拿起茶盅嘖嘖有聲地喝了幾口,藤野剛又連呼了幾聲「吃驚」。

「這確實是指某種非常特殊的縱火手法。這種手法很誇張、很招搖,就像放煙火一樣,故意讓人知道某處著火了。」

「這不就怪了嗎?」母親邦子插嘴道,「難道是為了好玩?」

「並非出於惡作劇目的。我不是說了嘛,那是職業罪犯。就是說……」藤野剛似乎在考慮該不該告訴涼子,「是一種故意引人注目,卻不造成人員傷亡的縱火手法。」最後他還是說了出來。

「為了讓著火的屋子裡的人快點逃走?」

「就是這個意思。」

「哦,還是一種尊重他人生命的專業縱火手法呢。」

聽到涼子的揶揄,邦子不禁笑了。父親藤野剛依然板著臉。

「你們千萬不要碰大出家的縱火案。」父親嚴肅地說,「昨天我不是說過嗎?你告訴神原,讓他把『煙火師』這個詞忘了。」

「不用我忠告,他已經對我說過,『你父親會這樣說吧?』」

啊,我太老實了。眼見父親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嚴厲,涼子感到有些後悔。

「真是後生可畏,」藤野剛說道,「你遇到了一個相當厲害的對手。」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涼子話音未落,大門口對講機的提示音響了。媽媽邦子按住了立刻就要跑出去的翔子和瞳子,自己走了出去。很快,她就帶著一副像是吃了不明不白的東西似的表情回來了。

「涼子。」

「是誰?」藤野剛問。

「三宅樹理,」邦子深吸一口氣,「是跟她父母一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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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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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第Ⅱ部:決意》(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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