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第Ⅱ部:決意》(10)
八月五日
岩崎總務——準確地說是前總務,他的全名叫岩崎義弘。
總務室外應該掛過姓名牌,可健一對此毫無記憶,甚至從未留意過那塊牌子。
其實城東三中所有學生都是如此。大家不僅不叫他「總務」,甚至連姓名都不稱呼,直接叫他「小老頭」。
從北尾老師提供的地址來看,岩崎總務就住在城東區。健一和神原原以為只要掛個電話就能馬上見到他,可誰知電話打過去,提示音響了三遍后開始播放語音:這台電話的號碼已經變更。
新號碼的區號不僅不是東京都內的,甚至也不是同屬東京周邊的千葉、神奈川或埼玉的。
「他搬走了。」
健一用手指壓了一下電話機的掛叉,又輸入了剛剛聽到的號碼。
兩人此刻正在野田健一的房間里,能自由使用電話分機。無論健一的母親幸惠在不在家,這裡都會很安靜,更何況今天是母親去醫院的日子,在神原和彥來之前,她已經走了。
回鈴音響了。健一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神原則坐在健一從廚房搬來的高腳凳上,將胳膊肘擱在了窗框上。
「喂,我是岩崎。」
有人應答了。健一朝神原點了點頭,說:「我是城東三中三年級的野田健一。」
神原稍稍靠近健一,將耳朵湊了過來。
「您是在三中當過總務的岩崎叔叔吧?」
也許是吃了一驚,對方稍過片刻才有答覆:「嗯,是啊。」
儘管已經事先和神原商量過了,可健一的表述依然是結結巴巴的,在說明自己在校內審判中屬於辯護人一方的過程中,夾雜了好多句「呃……」「那個……」「對不起」。
「岩崎叔叔,您聽說過這次的校內審判嗎?」
對方又沒有立刻回答,這次好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您有沒有聽哪位老師說起過呢?」
說不定北尾老師事先跟他聯繫過呢。健一的心裡一時冒出了天真的期待,可他馬上想到,如果真是如此,那北尾老師肯定會告訴自己岩崎總務搬家的事。
「你是野田同學?」岩崎大叔的嗓音特別沙啞。健一想到小說里看到過的所謂「公鴨嗓」的說法,大概就是指這種嗓音吧。
「你現在打的可是長途電話。我這兒是青森市內。」
怪不得這個區號看上去如此陌生。
「你是用家裡的電話打的吧?等會兒要被爸爸媽媽罵的。告訴我你家的電話號碼,我打過來。」
「可這不太禮貌吧?」
「沒事,沒事。」
健一照他說的那樣報上了自家的電話號碼,掛掉了電話。神原和彥將高腳凳拖近一些,在健一身邊坐了下來。
「真是個好心人。」
不過他重新打來電話后,也可能會來上一大通說教。
電話鈴響了。健一飛快地拿起聽筒,岩崎的公鴨嗓又響了起來。
「野田同學是一個人擔任辯護人嗎?」
這個問題說明他知道校內審判的事。
「不,不止我一個。」
「有大人跟你一起?」
「校內審判是三年級同學中的志願者發起的,不過是以暑假課外活動的名義,由北尾老師擔任顧問。」
「哦,是北尾老師啊。」電話里傳來岩崎的嘟囔聲,他似乎有點放心了。
「您的聯繫方式,也是北尾老師告訴我們的。」
「哦,」他好像並不生氣,「我說,野田同學,」但從他的公鴨嗓里很難感受到熱情,「估計你們都知道了,我辭去了城東三中的工作,現在有保安人員進駐學校了吧?」
「是從這個暑假開始的。我們也是聽北尾老師說的。」
「所以,我跟你們的活動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多少還是有點生氣吧。表面上說是辭去了三中的工作,可事實也許是被炒了魷魚。
「我在離開前聽岡野老師提過校內審判。我當時相當吃驚。」
「哦。」
「你們找我有什麼事嗎?想問去年十二月的事?」
「聖誕夜……」
「就是那孩子——柏木去世那天夜裡的事,對嗎?」
「是的。」健一的聲音顯得底氣不足。
「這跟我已經沒關係了,因為我已經承擔了責任。」
果不其然,岩崎總務不是一般的辭職。所謂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廢止總務制度,只是個對外的借口罷了。校方是在以此追究岩崎總務沒有阻止柏木卓也死亡的責任。
「所以我什麼都不能說了,明白嗎?」
健一沉默了。岩崎總務也沉默了,電話里只聽得到他的鼻息聲。
「什麼都不能說了,明白嗎?」
神原和彥做了手勢,示意「把聽筒給我」。健一正要將沾滿汗水變得濕滑的聽筒遞給他時,岩崎總務又開始說話了。
「岡野老師說,不能向媒體記者說起此事。其實我也……」
神原和彥將聽筒按在耳朵上。岩崎總務還在訴說。
「覺得有些不堪回首。有學生死了,我也很難過。」
「嗯。」神原和彥應道。岩崎總務沒有注意到電話這頭換了人。
「所以,你們放過我吧。我也很難過。北尾老師那裡我會去解釋的。你們不要再打電話來了。」
「嗯。」神原和彥又應了一聲。
「那我掛電話了。」
電話掛斷了。神原噘起嘴,慢慢將聽筒放回電話機上。
「他被封了口。」神原說。
然後,兩人幾乎異口同聲:「被炒魷魚了。」
兩人面面相覷,無精打采地笑了笑。
「岩崎叔叔真倒霉。」
「不過他確實有責任。畢竟在一個靜悄悄的雪夜,他居然沒有察覺到有學生進入校園。」
「對了,」神原敲了一下桌面,「那天晚上的天氣也要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靜悄悄的雪夜呢?」
在神原和彥的記憶中,那天的北風颳得很猛。
「雖說沒到暴風雪的程度,還是能時不時聽到北風呼嘯的,尤其是半夜裡。靜悄悄的雪夜說不定只是我們的想象。」
要調查過去的天氣也很方便,問問氣象台的對外聯絡窗口就行,連忘了寫暑假日記的小學生也能辦得到。
可是……
「作為辯護方,我們有必要這麼做嗎?」
健一的反問讓神原吃了一驚。
「如果那是個靜悄悄的雪夜,不是對我們更有利嗎?如果是大出將柏木帶上屋頂,總會有動靜的吧。這樣我們就可以強調說,如果有說話聲或腳步聲,岩崎總務一定會聽到的。」
神原和彥的疑惑立刻消失了:「正因如此,還是確認一下為好。要是我們主張『靜悄悄』,檢方卻拿出了相反的氣象資料,我們不就被動了嗎?」
確實。只考慮有利還是不利,是會掉入陷阱的。法庭上講究的不是「想象」或「印象」,而是「事實」。
「明白了。我來調查好了。」健一趕緊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來。
「岩崎總務那邊不行就算了吧。」神原辯護人說道,「他的證言,就引用城東警察局佐佐木警官寫的報告吧。」
「是啊……」
那份報告真的非常有用。一個晚上就趕出來了,大概費了不少心力吧。
一想到城東警察局,健一心裡就覺得難受。因為他總會聯想到自己,想到如果那個晚上自己再往前跨一步,就也會得到城東警察局的「照顧」了。
這件事早已過去,可每每回憶,原本已經遠去的波濤就會重新拍打向他的胸口。野田健一是被向坂行夫和藤野涼子挽救的。他們兩人一直嚴守著這個秘密,一直維護著健一。
可是,健一卻站到了藤野涼子的對立面。她會怎麼想呢?不管以怎樣的方式,健一參加校內審判就是想助藤野涼子一臂之力。這份心意,到底有沒有傳遞給她呢?
「放鬆點,這只是課外活動。」神原和彥說道,他的臉上露出了安慰的神情,「別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嘛。」
「我沒、沒有心事重重啊。」
健一的掌心又開始出汗了。我現在的表情肯定相當不知所措吧。
「不過也確實挺難卸下包袱的。對不起。」
「為、為什麼要道歉?」
「一不注意就忘了。我是說,你是柏木遺體的第一發現人。真是對不起。」
健一覺得鬱悶。不是這麼回事。我之所以會心事重重,完全是另有原因。我有難以啟齒的重大秘密,和案件本身毫不相關。雖然兩者存在著聯繫——藤野涼子,所以我……
說吧。還是說出來比較輕鬆。坦白的話語冒出心頭,衝上舌尖。
電話響了。
健一嚇得跳起了身。神原和彥也被健一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他在呆若木雞的健一跟前伸出手,拿起聽筒。
「是野田同學嗎?」
是岩崎總務。神原對著健一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聲來。
健一趕緊把耳朵湊了上去。
「是的。」神原應道。或許是因為兩通電話不連續的緣故,岩崎總務並沒有察覺到電話那頭不是野田健一。健一豎起耳朵聽著。
「我說,呃……」岩崎總務似乎很著急,「怎麼說呢,這……」
好像很難開頭。
「我並沒有惡意。我也有我的難處。三中的老師和PTA成員們沒完沒了的責備,我實在聽夠了。我剛剛回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我不去東京了。我上了年紀,做不了總務那種繁重的工作了。」
神原和彥默默地聽著。聽筒里傳來岩崎總務的鼻息聲。
「野田同學,那孩子是自殺的。我跟老師們說過好多遍了,我至今依然是這麼認為的。」
健一和神原對視了一眼。
「我不知道校內審判會得出怎樣的結論,可柏木確實是自殺的。那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他的父母也這樣說。我好多次看到他孤零零一個人,估計他沒有朋友吧。」
神原和彥小聲「嗯」「哦」地應著。
「我當了很多年總務,在許多學校都見過這樣的孩子。等他們長大后就會好了,問題就在初中一二年級的時候,過了這個階段就沒事了。柏木真是遺憾。」
孤零零一個人的柏木卓也。
「我要是校長,就會說,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是忘了它吧。總是翻來覆去地舊事重提,結果還是死去的孩子最不幸。你們也是這樣想的吧?」
沒必要回應他。
岩崎總務繼續說:「雖說我的意見根本沒用,但我還是想說這些話。我並非無動於衷。」
聽他的口氣,似乎有點生氣了。是對讓好端端的大人重新打電話來的初中生生氣,還是對特地打電話來表明處境的自己生氣呢?
「謝謝!」神原和彥說道。
電話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能感覺到對方並沒有掛掉。「關於我那天夜裡的行動,我向老師們都彙報過了,警察們也知道。」
「好的。」
「還有,呃……怎麼說呢。」
又出現了停頓。健一不自覺地重新握緊手裡的自動鉛筆。
「有人在某天傍晚見過一個有點像柏木卓也的男孩。據說那男孩當時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健一手裡的自動鉛筆落到了地上。
「我覺得你們該去見見那個人。你們是辯護方,是為大出他們辯護的吧?既然如此,那個人的證言或許會有參考價值。」
「好的,謝謝您!」
神原和彥的聲音很清晰。岩崎總務可能是太興奮了,居然又沒聽出來。
「那是在柏木的事件過後很久偶然聽到的,也沒有對老師們說過。知道得太晚了,說了也沒什麼用。」
「可對我們而言卻是十分寶貴的信息。請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天秤座大道不到一點,有一家小林電器店,知道嗎?是一家又賣家電又賣香煙的店鋪,那裡的人都知道。」
健一一下子沒想起來,神原和彥卻應一聲:「知道的。」他緊握著電話聽筒。
「我有時會去那家店裡買接線板、電熱壺之類的小東西,跟老闆認識。聽他說,有一天吃晚飯的時間,店前的電話亭里有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在打電話,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叫人很擔心。小林老闆記住了這個人,說他肯定是那個自殺的男孩。你們去問問他吧。」
由於寫得太急,接連折斷了兩次筆芯,健一才將這條信息記錄了下來。
「我能告訴你們的只有這些。你們可以放過我了吧?為了讓柏木順利去到天堂,你們也早點忘了他吧。這樣對他比較好。」
不知是因為沒說夠,還是把握不好掛電話的時機,岩崎總務乾咳了幾下,才「咔擦」一聲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健一記完了筆記,電話聽筒卻依然緊貼在神原和彥的耳邊。
「神原。」
神原和彥一動不動。
「神原辯護人。」
「啊?」神原大吃一驚,像是有人捅了他一下似的。健一很高興。一貫鎮靜自若的神原辯護人原來也會大驚失色啊!
「真令人震驚。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掌握這條信息。竟然被我們發掘出來了。」
健一握著自動鉛筆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嗯。」
神原慢慢將電話聽筒放回電話機。他的手已經不顫抖了,可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馬上就去嗎,小林電器店?」
「不,不急。電器店老闆又不會逃跑。倒是……」目光從電話機上移開后,神原和彥終於恢復了鎮靜,「我們先去找大出吧。如果不沒完沒了地盯著他,他可是會逃走的。」
說到「沒完沒了」這幾個字時,神原和彥模仿了岩崎總務的口氣,隨即笑了起來。
大出俊次沒有逃走,但確實是一副馬上就要逃走的模樣。
在大出家暫住的周租公寓,門廳的接待空間里,三個人面對面坐著,暫時沉默不語。
辯護人神原和彥首先打破沉默:「又挨打了?」
俊次氣鼓鼓的。平時穿著講究的他,難得隨意套了一身皺巴巴的運動套裝,頭髮翹得亂糟糟的,應該是睡覺時壓出來的。直到剛才為止,他還在慪氣睡悶覺吧?健一心想。
「是提起不在場證明的事後,你父親才發火的吧?」
俊次左邊的嘴角腫了起來,眼睛也是紅紅的,不過這也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他老爸不可能會揍得他眼底出血吧。
「你是笨蛋嗎?」俊次的聲音有氣無力,這倒有些出人意料。也許他身體沒什麼大礙,但心靈受到的傷害比較重吧。
「他說,『不在場證明為什麼要你自己來調查?你什麼也沒做,有什麼好怕的。別被那些笨蛋同學當猴耍!』」
健一嘆了口氣。這確實像大出勝會說的話。
「看來你父親還是沒理解這對你有多麼重要啊。」
聽了神原和彥這番話,大出俊次只是低著頭,沒有反駁。
健一耐不住沉默的煎熬,開口道:「律師風見先生應該向你父親好好說明過吧?」
俊次不回答。他似乎想要噘嘴,可是這麼做嘴角會痛,便作罷了。他說:「不在場證明那種玩意兒……」
「那種玩意兒?」神原和彥催他繼續說下去。
「當然是有的。」
「有嗎?」
「我老爸說,」俊次閉上眼睛,一隻手撓了撓頭髮,「『那天夜裡我一直在家。我說在家,就是在家!』」
這太符合大出勝的風格了。
「既然這樣,如果請你父親來做辯護方的證人,他會作出這樣的證言吧?」
「什麼啊?我老爸的意思是,這麼明白的事情還用得著折騰?」
「結果還是這樣啊……」
健一努力說出一句同情的話語,俊次卻不領情。他從下往上撩起目光瞪著健一:「老爸是什麼樣的人,你知道個屁!」
他的眼裡凶光畢露。不過這反倒令人放了心。如果挨了父親的揍就變得萎靡不振,那就不是大出俊次了。
「你父親記得那天有客人來嗎?」
對了。俊次說過,去年聖誕夜父親向他提起那天有客人來,讓他待在家裡別出去。
「你問了嗎?」
大出俊次不耐煩地答道:「就是問了才變成這樣的,笨蛋!」
「是因為提到有客人來的事?」
「不是的!老爸說,『你煩個沒完了!』」
對這樣的父子關係,健一至今仍無法想象,太沒有真實感了。父親就像個炸藥包,導火線還特別短,一點就炸。一言不合,馬上拳腳相加。
大出俊次在外頭濫施暴力,在家卻是被施加暴力的對象。不,正因為在家遭受到蠻橫的暴力,才要到外面去發泄鬱悶吧?
可再怎麼說,不可能等大出家的狀況改善後才召開校內審判。
「由於來客是第三者,」神原和彥用平穩的語氣繼續說,「如果那人在那天確實見過大出你,就一定要請他提供證言。」
「他是客人,說不定沒到半夜就走了。」俊次說道。
「就算這樣,只要他作出證言,說他看不出大出有要在當天跟同伴一起將同班同學叫出去殺害的跡象,這也是好的。總比沒有好。」
誰知俊次立刻抬起頭,正視著辯護人:「你還是太天真了。」
「哪裡天真了?」神原和彥也與他針鋒相對。
「你不是三中的,不了解我。我這個人想到什麼就會馬上做。一直是這樣的。對吧,野田?」
健一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俊次倒不是真的要向健一確認,他臉上的表情很興奮,好像連疼痛都忘記了。他探出身子,靠近神原和彥。
「剛剛還在跟老爸老媽一起吃飯,上街后不到三十分鐘,我就要揍人了,揍完還要抄走他身上的零錢。我才不會像你那樣,做什麼事都先想好道理。明白嗎?」
一陣逼人的沉默襲來。健一屏住呼吸。
神原和彥笑了起來,一副很開心的模樣:「大出,你對自己挺了解的嘛。」
呼吸停滯的時間有點長,健一感到一陣暈眩。不好,辯護人,這可不行。被告都給你白眼了,小心挨揍……
神原和彥的笑容消失了:「可你沒有殺死柏木。你是清白的。所以即便是事實,對自己不利的證言還是不說為好。反正檢方也會幫你證明。」
大出俊次的臉變得毫無血色:「我說你這個渾蛋……」
拳頭舉到一半。健一心想:糟了。他要發作了。我該怎麼辦?我撲上去也制止不了他。健一心裡一下子轉過許多念頭,身體卻完全沒有動彈。
「你為什麼這麼淡定?你真相信我是清白的?你憑什麼相信我?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老爸就是那樣的人。都不是你們對付得了的。」
確實是這樣。連我都不能完全相信他,神原和彥憑什麼認定大出俊次是冤枉的呢?健一腦中一片混亂,卻還在拚命思考。
「因為你說你沒幹。」神原答道。
「你可以當我在撒謊。」
「至少目前為止我不這麼認為。這種爭論還是到此為止吧。」神原和彥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神色,「爭論這些只是在原地踏步,一點進展也不會有。」
「我受夠了。」俊次別過臉去,露出後腦勺上睡覺時壓得亂蓬蓬的頭髮,「我不幹了!」
辯護人根本沒理他這一套:「你母親現在在房間里嗎?」
口口聲聲說「不幹了」的俊次又立馬慌張起來:「我老媽又怎麼了?」
「向你母親打聽不在場證明,還有當天來客人的事。」
俊次氣勢洶洶地站起身,幾乎要掀翻面前的桌子:「不行!不能把老媽卷進來!」
俊次悲鳴般的怒吼讓健一耳鳴不已。
神原和彥兩腿叉開站定,仰視著大出俊次。他的聲音依然柔和:「因為你母親也會挨打,是嗎?」
俊次垂下雙肩,沒有回答。
「我能想象。我不是說過嗎?我有過家庭暴力的體驗。」他的語氣乾淨明晰,簡直像在課堂上讀課文似的。
或許是過了心理的臨界點,俊次的臉突然扭曲起來。他搖晃著身子,高聲說道:「我問她,她也不說。她也怕老爸。」
神原和彥飛快地朝健一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明白,我也說不出什麼來。平時一貫窮凶極惡的大出俊次,如今竟像個撒嬌的小孩。
俊次的怒吼戛然而止。他既沒有撞牆,也沒有踢桌子,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亂糟糟的頭髮不停晃動著。
等俊次的呼吸平息下來,神原輕輕嘆了口氣,問道:「既然這樣,你再想想,還有什麼人知道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家有客人來?鐘點工們是不行的,我們找過她們了,撲了個空。」
「那兩個大嬸都休息。」
健一很吃驚。他發現俊次的嗓音復原了。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表情已經緩和下來。
大出俊次徑直坐下來,用運動衫的袖子胡亂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他低著頭,臉朝下。這個姿勢挺好,健一現在完全不想正眼看他。他這副模樣實在讓人覺得可憐。不,是讓人心酸。
「不知怎麼的,老爸他有點怪怪的。」
「怎麼說?」
「最近,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我一直很小心,說話都要看他的臉色。可一問到有客人來的事,他一下子就發火了,就好像突然拉掉了手榴彈的保險栓,爆炸了似的。」
手榴彈的保險栓拉掉才不會立刻爆炸呢,用「踩上地雷」這樣的比喻才更合適。不過健一沒有插嘴。我想得太多了吧?
「那客人在生意上那麼重要嗎?」神原問。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客人……」健一補充道。
「客人經常來。不只是去公司,也常到家裡來。」
「是至交?」
「至交?」
「就是交情很深的老主顧的意思。」
俊次認真地思考片刻:「大多是來打麻將的。家裡有個房間安了自動麻將桌。」
「這樣就能談一些在外面不方便談的話題。」
俊次邊想邊點頭道:「所以這種時候,不要說我,就連老媽也不能進去。」
健一覺得自己必須插上一句:「這麼看,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客人說不定就是來打麻將的,很有可能在你家待到半夜。」
辯護人和被告都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健一因興奮而拔高的嗓音,在門廳的空間內引起空空蕩蕩的迴音。
大出俊次皺起眉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面。他問神原和彥道:「你認為,我老爸的脾氣為什麼會這麼壞呢?」
話題轉變得很突然,而且為什麼是大出在問神原這個問題呢?這種事情,神原怎麼會知道呢?
「他以前也很可怕,不過也會有心情好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他最近總是動不動就發火……」
「會不會是家裡被燒光,老母親被燒死的緣故呢?大出先生現在肯定很焦慮吧。」
神原和彥第一次稱大出勝為「大出先生」。
「這個……我奶奶的事,怎麼說呢,他會這麼放在心上嗎?」
「警方的偵查工作進展如何?」
俊次眨了眨眼睛,一下子直起身子。
「老爸他又被叫去了。就為了這個,他心情很不好。」好像突然想通了似的,他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被警察叫去?去問話嗎?」神原追問道。
「嗯。」大出點點頭。
「對此,風見律師有說過些什麼嗎?」
「不知道。他跟老爸沒怎麼見面。」
神原思考片刻:「好吧,我們回到之前的話題。作為法律顧問,風見律師會不會了解來客的事呢?讓你母親詢問一下他?」
「我老媽什麼都不知道。」俊次在庇護他的母親,「生意上的客人,老爸不會跟她講。一直都是這樣。」
「可那天晚上,你父親不是告訴你有客人要來,叫你別出去嗎?肯定也對你母親說過同樣的話吧?」
健一的這次插話獲得了反饋。神原看著他,微微點點頭。
「不管怎樣,先問問風見律師再說。至少大出你直接採取行動太不方便了。」
「如果風見律師什麼都不知道呢?」
「那就只好再想別的辦法了。」
電梯啟動的聲音響起。有人正乘電梯下樓。這倒是挺少見的,因為這棟樓一直沒有人氣,像無人居住似的。
電梯的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圍裙的阿姨。她伸長脖子朝這邊看了看。
「啊,小哥。」從她對俊次的稱呼來看,應該是大出家新雇的鐘點工,「有電話。我跟對方說不用等,我們會打過去。」
話沒說完,阿姨閉上了嘴。原來,大出俊次又開始目露凶光了。
「誰要你來決定了?」
看來這位鐘點工阿姨對大出家還不太熟悉。聽了俊次的話,她沒有害怕,反而不高興起來。
「不是打給你的,是打給你朋友的。」她轉向神原和健一,「你們是野田和神原嗎?是一個叫佐佐木的孩子打來的。」
估計是因為健一不在家,就打到這裡來了。看來事情相當緊急。
「謝謝你。」神原和彥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鐘點工阿姨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下來。原來這家的混賬小子還有這麼規矩的朋友啊。
門廳出入口邊有一台投幣電話。神原和彥跑過去打了個電話,很快就回來了。
「四點鐘在圖書室集合。有新情況。法官也參加。」
「很緊急嘛。」
似乎還很重要。
「嗯,我們不能磨磨蹭蹭的。」
神原辯護人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看著大出俊次,抿了抿嘴唇,彷彿在做總結髮言:「會幹下去吧?」
俊次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們運氣不錯。」風見律師說道,「今天下午一點半到兩點半我有空。你們能在這個時間來到我的事務所,我就能和你們面談。」
「我們一定去。」辯護團立刻答道。
「好啊,你們就兩個人來,不要帶俊次。」他說,「反正俊次也不想來,還是讓他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的好。」
「風見先生的直覺真准。」健一感嘆道。
「不是直覺。他了解大出家的近況。」神原和彥說道。
風見律師的事務所在一幢雅緻的商住樓里。除了風見律師,門口的磨砂玻璃上還印著另外兩名律師的名字。
說好的一小時空閑其實是風見律師的午休時間。神原和健一剛到,就被風見律師帶到了隔壁的一家小飯店裡。隨行的還有一位與森內老師年齡相仿的年輕女性,或許是他的秘書。
走進飯店,服務員招呼道:「歡迎光臨,風見先生。」說著便將他們帶到一處靠窗的座位。風見律師說了聲:「套餐三份。」又解釋道,「我和她談五分鐘工作。」
他對著女秘書接連不斷地安排工作上的事宜,女秘書時不時插話確認一些事項,並飛快地記著筆記。這是真正的助手的工作狀態。健一看在眼裡,內心興奮不已。
交代工作共耗時七分鐘。女秘書收起筆記本,從座位上站起身。風見律師指著神原和健一笑道:「這些孩子很可愛吧?」
女秘書也笑了,她跟健一他們打招呼:「你們好。」
「將來,他們說不定會來我們事務所工作。那時可要多加指導啊。」
「好的。」女秘書說著,走去收銀台邊拿過一個大大的塑料袋,離開了。
「那是其他同事的午餐。」風見律師說,「平時我常常在辦公室和大家一起吃,可如果讓你們也待在那裡,你們會感到拘束的。」
估計午餐時間是風見律師和同事溝通的時間吧。
「對不起,打擾您了。」
剛道完歉,三份套餐就被端了過來。
「吃吧,別客氣。你們搞活動時,也要自掏腰包吃飯吧?」
風見律師說著便手腳麻利地去取筷子。神原和健一在他跟前都有些手足無措。
「俊次臉上的瘀青還沒褪掉吧?」風見律師用拿著筷子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是的。」
「您了解得很清楚啊。」
風見律師開始喝味噌湯。
「趁熱吃吧。這是面向中年人的套餐,對你們來說或許分量少了點。」
兩名初中生決定恭敬不如從命。健一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
「那是大出家的毛病。有暴力傾向。」看不到風見律師的眼神,不知他是在生氣,還是在感嘆,「我跟大出社長說過,校內審判對俊次很重要,一定要認真對待。看來並沒有效果啊。」
神原和彥講述了從大出俊次那裡聽來的情況,並說明了自身方面的處境。
「你們也真是為難。」風見律師今天的語氣平直如往,眼神中卻籠罩著少許陰影,「關於俊次的不在場證明,能得到他母親的證言就可以了。大出社長不用指望,還有那個不知是否在場的客人,你們也別管了。」
「可是……」
「別管了。」風見律師正視著神原和彥,高聲吐出短促的話語,「這不是建議,是忠告。你們不是專業的法律工作者,不該介入這些分外事。」
神原和彥並不買賬:「想得到親屬之外的證言,這叫『分外事』嗎?」
「你有什麼根據認為親屬作出的不在場證明是無效的?你查到過這樣的判例嗎?」
饒是神原和彥對此也無言以對。
「只要證據充分、具體,並且符合人的自然行為和感情,那現在的法官對親屬的證言也不能置之不理。再說,你們的校內審判是有陪審員的,對吧?」
只要能說服他們就行。
「讓俊次的母親宣誓作證,將證言書面化后遞交給法庭。這樣的話,他母親的精神負擔也會比較小。」他繼續說,「世上沒有不擔心孩子的母親,只要你們耐心說明,誠懇請求,她肯定會配合。這方面我還是不多嘴了。不然就變成大人為你們出謀劃策了。」
「宣誓作證?」神原和彥嘟囔道,「對什麼宣誓好呢?」
這種事誰都沒想過啊,健一心想。
「事實。」風見律師說道,「事到如今,還不清楚嗎?」然後他突然催促道,「吃飯吧,快吃。」
三人便默不作聲地開始用餐。
吃完后,服務員來收拾餐具,向風見律師禮貌地打了聲招呼,放下三杯冰咖啡,走了。
「我原先專搞房地產方面的案子。律師也是各有專長的。」往咖啡里加了些牛奶后,風見律師繼續說,「和大出社長是三年前在某房地產金融公司里認識的。他是該公司的股東,會參與經營策劃。」
「是金融公司嗎?」
「嗯。估計連俊次和他的母親都不知道吧,大出社長除了自己的公司,還以各種方式參與了好幾家公司的經營。既出錢,又動嘴。」風見律師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說道。
「這麼說,您當大出木材廠的法律顧問也沒有很久?」神原和彥問道。健一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做好隨時記筆記的準備。
「是啊。怎麼了?跟俊次說的不一樣嗎?」
「不。不過他好像覺得您跟他父親已經交往很久了。」
「哦,是這樣啊。那是他的錯覺。」
公司需要一名法律顧問,這樣辦起事來會方便很多。受到大出社長的邀請,還是在剛認識后不久。那時……
「他說,反正他們家和工廠遲早要重建,到時候肯定會因為地界的事宜與鄰居發生矛盾,以後這些事就拜託我了。」
風見律師當時說,即使不簽訂法律顧問合同,也可以就這類糾紛給出建議。
「可大出社長非要聘用法律顧問。」說到這裡,風見律師用小手巾擦了擦嘴。
「是為了給公司裝門面嗎?」神原和彥問道。
「怎麼說呢?」風見律師的眼角處露出一絲笑意,「他自家房屋和工廠的重建並沒有具體的計劃,大出木材廠的業務也沒有出現需要律師介入的糾紛,我平時的工作基本停留在審核合同的程度。」
真正實質性的工作,是處理俊次惹下的麻煩。
「當我搞清楚我起的只是這個作用時,已經晚了。」
為有錢人家的少爺「擦屁股」——對風見律師為大出家做的工作,健一隻能歸納出這種帶著輕蔑意味的表述方式。
「為什麼會晚了呢?」
風見律師用含著笑意的眼神看著神原和健一,微微探出身子。「我是辯護律師,你們也是辯護人,對吧?」
「是辯護人和助手。」健一死板地訂正道。
「一樣。你們要保證……不,是發誓,今後絕不出於辯護活動以外的目的,將通過辯護活動得到的信息透露給外人。能做到嗎?」
不就是所謂的保密義務嘛。神原和健一異口同聲:「能!」
「好,那我告訴你們。第一,是因為支付的顧問費比較高;第二,是因為我擔心俊次。」風見律師眼神中的陰霾更重了,「你們早就知道了吧。大出家就是在大出勝這位暴君統治下的極權國家,他夫人和俊次都是毫無反抗之力的人民。在公司里時還好一點。」風見律師繼續說,「雖然也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但那畢竟是經常受到外界關注的環境,即使是社長也很難做出無視員工人權的舉動。作為經營者的大出社長是個非常會見風使舵的人,公司又在不斷發展壯大,只要事業成功,他和員工間自然會建立起相應的信賴關係。不過……」
說到這裡,風見律師稍稍停頓了一下。
「一些承擔事務性工作的員工,尤其是年輕人,往往很難留住。一方面,如今找工作太容易,大家確實對當下的工作不夠珍惜;而另一方面,必須絕對服從大出社長的管理也讓年輕人很是不滿。」
員工覺得不舒服,就會選擇逃走。
「可俊次不能逃。他是獨生子。」
同樣身處高壓之下的母親也不能庇護他。母親大出佐知子採取的方式是對家裡的事情不聞不問,到外頭去尋求發泄。
「俊次的祖母健在時,情況要好一些,不過那時到底怎樣,我也不太清楚。」
每當大出俊次在學校或外頭闖了禍,與老師發生糾紛,或者得到城東警察局少年科的「照顧」時,風見律師就會像消防員一樣趕過去處理。
「與此同時,我自認也做了不少『火災預防』工作。我覺得在那個家庭里,能在社會常識方面引導俊次的,也只有我了。」
可這份工作並不輕鬆。
「俊次根本聽不進去。在他眼裡,我只不過是老爸花錢雇來的律師,沒資格對他說三道四。從一開始他就不接受我。」
即便如此,風見律師的說教和耐心勸導有時多少會起一點作用。可是……
「他馬上會故態復萌。其原因就在於他父親的暴力。只要俊次開始有主見,他父親就會像發現獵物的眼鏡蛇一樣,猛地抬起頭來。」
然後一口咬上去。於是,毒液又開始在俊次的體內循環。這種毒液會讓人感到恐懼,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另一方面,即使在眼下這個金錢泛濫的時代,像俊次這樣在經濟上如此奢侈的初中生也很少見。而且那是一種毫無品味、毫無節制、鋪張浪費的奢侈。」
這同樣是一種毒素。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大出社長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規規矩矩的正常人,而有意採取這種教育方式呢?」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神原和彥問道。
「當然不是。他認為這種教育方式是正確的。他希望兒子能變得跟他一樣強悍。他認為,世人都是傻瓜,只要聽他的准沒錯。」
大出社長想把兒子培養成自己的影子——不管到哪裡,只要有陽光,便會出現在他腳下的影子。
「我這些年的努力完全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明白嗎?」
「明白。」神原和彥應道。野田健一也點了點頭。
「我是律師,不是教師,對這種周而復始又毫無進展的情況,我感到異常疲憊。我考慮過,等俊次確定了要上的高中,或明確決定放棄升學時,提出解除法律顧問合約。」
這個時機尚未到來,事件又發生了。
「今年春天,大概二月的時候,那起大出俊次針對四中一年級學生的搶劫傷害事件。你們都知道吧?」
健一和神原都點了點頭。
「是看了《新聞探秘》才知道的,只了解個大概。」神原和彥說道。
「我記得,當時學校里還流傳著大出他們會進少管所的傳言。」健一補充道。
「而妥善處理事件,避免如此後果的就是我。怎麼樣,你們是不是越來越覺得我是個黑心律師了?」
「將事件暗中了結……」
「沒有的事。走的完全是正規路子。」
健一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向受害者一方提出調解交涉。慰問金和醫療費都不折不扣地支付了,我還向俊次發出過警告,告訴他這種事不可以有第二次。我讓他給受害的那名學生寫道歉信,還提出要他去醫院看望受害者,可被對方拒絕了。」
「因為對方害怕了,撤銷起訴了吧。」健一說道。
「這種說法是完全錯誤的。搶劫罪和傷害罪都不是親告罪,不存在控告和起訴,撤銷的僅僅是受害申報而已。」
風見律師平直的嗓音好似戒尺,健一感到自己被抽打了一下。
「我原本就主張,這只是發生在相識的初中生之間的打架行為,不是搶劫傷害事件。這樣處理對受傷害的學生來說也比較妥當。」
當然,錯完全在俊次他們一方。
風見律師再次提高嗓音:「如果俊次真的被送進了少管所,大出社長肯定不會袖手旁觀。無論他怎樣無理取鬧,肯定都是針對受害少年及其父母的敵對行動,也許還會提起訴訟,說這是無中生有、侵犯名譽的冤案。因此我決定說服對方,放棄訴訟。」
事實上,即使將俊次送進少管所,他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啊,不。會變的,變得更壞罷了。」風見律師的眼神變得冰冷異常,「如今的少年審判的做法,我完全不贊同,也不信任。」
看到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都沉默著,風見律師有些不好意思了。
「哦,這個和正題無關,只是我的一己之見罷了。」
說著,他又拿起小手巾,不住地擦著額頭。
「那時,我認為我已經用心對俊次和他的同伴進行了教育。我希望以那起事件為契機,使他們多少改邪歸正一點。我還對他們說,要是不改變現在的生活態度,我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只要他撒手不管,就沒人幫助大出他們了。
「因為那時你們還沒出現。你們這個自掏腰包吃飯的辯護團。」他笑道。
「可您在《新聞探秘》和舉報信的問題上不都為了俊次……」
不知為什麼,風見律師露出了小老頭的頹態,嘆了一口氣。
「就當時的狀況,我怎麼能扔下俊次不管呢?」冷冰冰的眼神消失了,「在舉報信的處理上,城東三中的失策十分明顯。我當時就認為,那位叫津崎的校長必須負責,於是才採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
雖然大出社長一如既往的暴力行為讓人很頭疼。
「那傢伙在校長室發飆的時候,我也發火了。我告訴他,在我們遵照程序提出自己的正當主張時,暴力行為會讓一切努力都泡湯。」
神原和彥緊接著提出的問題,差點讓健一將喝到嘴裡的冰咖啡噴出來:「大出社長是否有過對您動粗的想法呢?」
「你真是什麼都要問啊。」風見律師苦笑道,「這倒還沒有過。真是難為他了。」
「是啊。對不起。」
風見律師看了看神原和彥,又看了看野田健一:「萬一大出社長對你們動用暴力,請馬上告訴我。哪怕只是受到威脅也好,要立刻通知我。不要有顧忌,好嗎?」
「好的。謝謝!」神原的回答很沉穩。坐在他身邊的健一擦了擦鼻子底下滲出的汗:「不好意思。」
健一沒想到,自己發出的聲音竟如此無力。風見律師和神原和彥都吃了一驚。
「風見先生,我誤解了您。我以前一直認為,您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給俊次幫腔的律師。」
風見律師拍了一下鼓起來的肚子,哈哈一笑道:「從同班同學的角度來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能觀察得再仔細一點,應該能明白的。」
「這也未必,連很多老師都不明白啊。不過,野田,」他在健一面前伸出一根手指,「你如此輕易地相信我說的話,也是很危險的。剛才的話在取得確認之前,也僅僅是我的陳述罷了。事實上,俊次就完全是用另一種眼光來看我的,不是嗎?」
「好像是這樣的。」神原也微微一笑,「可我認為,二月的那起搶劫傷害事件后,您對大出他們的訓誡也並非是徒勞的。」
風見律師揚起花白的眉毛:「為什麼這麼說呢?」
「橋田不就改邪歸正了嗎?不,應該說他開始為改邪歸正作努力了。聽說他一直堅持上學,也參加社團活動。因此在橋田身上,您的說教不就起作用了嗎?」
是啊。盤踞在腦中的一個疑問終於化解,健一猛地睜大眼睛。
「是啊。那時,大家看到橋田來上學還特別迷惑不解呢,以為他出了什麼事,或者是不想跟大出俊次混在一起了。」
風見律師的眉毛依然上揚著:「這樣正面看待他妥當嗎?正因為他去上了學,才與井口發生了衝突,不是嗎?」
「這起事件當然很遺憾。不過您的說法有點結果論了。如果橋田一直不上學,或許會以別的形式和井口鬧出更大的衝突。」
神原說得不錯。即使不在表面上以衝突的形式爆發,橋田祐太郎的人生也會走入更加偏狹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橋田開始自我厭惡了吧。」風見律師說,「如果我不去居中調停,那就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搶劫傷害事件。對於這一點,他應該也很清楚。雖說橋田是問題少年,可在那起事件后他突然認識到,自己還不想墮落到如此地步。」
混日子、逃學、頂撞老師、敲詐勒索、小偷小摸,各種壞事翻來覆去地幹了不少。從這種越軌狀態再往前跨一步,便促成了他們三人襲擊四中學生的事件。跨出這一步時並不覺得有多嚴重,事後回頭一看,就會發現那是跨過了一條非比尋常的紅線。
橋田祐太郎看到了那根紅線。他決定返回紅線內。他知道,此時不回頭,就永遠無法回頭了。
然而,與他一起跨過這條紅線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不要說紅線本身,就連自己前進的方向都沒看清。
「有可能向橋田獲取證言嗎?」
「現在還不知道。跟他見過一次面,那時還毫無頭緒。」
「我想也是。」
「我們會繼續爭取。可能的話,不僅要從他那裡得到證言,還要讓他出庭作證。」
「不過,僅靠他的證言無法論證舉報信內容的真偽。即使橋田有不在場證明,也只能證明他並沒有參與舉報信陳述的犯罪行為。」
「可只要舉報人一廂情願地認為,事實上並不在犯罪現場的橋田身在現場,我們不就能據此提出舉報信上的內容不可信了嗎?」
風見律師會心一笑:「把握得很好。」
即使不是在表揚自己,健一也覺得很開心,臉頰火辣辣的。真正受到表揚的神原和彥卻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稍稍垂下眼帘。或許這就是神原表達害羞的方式?
「還有,」風見律師壓低聲音,微微偏了偏腦袋,「檢方起訴俊次的材料只有那封舉報信吧?或者說,主要材料就是那個?」
「是的。應該是這樣。」
「是在不知道舉報人是誰的情況下提起訴訟的,是吧?」
「嗯。所以他們要找出舉報人。他們向三年級全體同學發出郵件,要求舉報人自己站出來當證人。」
「不錯。」風見律師點了點頭,「從程序上來說,這種做法是理所應當的。是否真有效果,就難說了。」
健一接話道:「不會有效果的。舉報人不可能主動站出來。」
神原用餘光輕輕瞪了他一眼:「武斷的說法可不太好。」
「可是……」
「聽說那是一名女生,是嗎?」風見律師問道。
「是的,您也知道了?」
「聽俊次和大出社長講過好多次了。我無法認同津崎校長的做法,可要是對俊次的同班同學下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所以還是停留在追究學校管理責任的層面上。」風見律師很擔心地問道,「那名女生現在怎麼樣了?」
「一直不來上學。」
「不要緊嗎?她那裡的情況也很令人不安啊。」
健一見神原沉默不語,便說道:「沒事。檢察官藤野涼子做事很認真。」
「跟你們差不多?」
「不,比我們更厲害。」神原和彥說,「不好對付啊。願意幫她的人也比我們多。」
或許是這樣。可健一仍在心裡反駁道:三宅樹理不會幫藤野涼子,也不會當她的證人。樹理那雙偏執、古怪的眼睛浮現在他眼前。
「舉報人是個怎樣的學生,她的意圖又是什麼,基本可以猜測出來,但不能因此妄下斷論。」像是面對一件易碎物品,風見律師小心翼翼地說,「希望這次校內審判能給這孩子提供一個場合……」
什麼場合?承認自己撒謊並道歉的懺悔台?
「那個寫舉報信的女生,」風見律師說著,看向飯店的玻璃窗,像是在自言自語,「也需要有人信任她、傾聽她心中的煩惱,和她一起戰鬥。這種需求十分迫切,就像你們現在為俊次做的那樣。」
時間過得很快,兩點半馬上就要到了。
「最後,我再強調一下。」風見律師將賬單抓在手中,目光牢牢地注視著辯護人神原和彥,「此次審判的爭議點很明晰,不要在俊次犯罪的深層原因這種只關乎酌情量刑的層面展開爭論。因此……」
不要去打聽大出家的內部狀況,法庭上也不要提及。
「沒這個必要。別去碰它。」
「別碰它?」
「也不要涉及大出社長的暴力問題。從戰術上考慮,這容易導致失敗,不僅毫無意義,還會讓人覺得你們在為俊次爭取同情。還有,今天我們說的話不能到外面去講。」
他的語氣十分凌厲,健一感到了某種壓迫力,不由得眨起了眼睛。風見律師說完便站起身來,神原卻緊跟著提出了一個問題。
「風見先生。」
「你們可別忘了隨身物品。」
「風見先生,您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風見律師站定身子。
「上次在大出木材廠見面時我就感覺到了。您好像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自然。」風見律師笑道,「我是大出木材廠的法律顧問,是真正的律師。他們家的事,和此次事件無關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我們不能問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來客的事?」
風見律師叫他們「別管了」。
「您那樣說,反倒讓我更感興趣了。不好意思,這算天性使然吧。」
風見律師注視著神原和彥,鼻子里呼出一股氣息后坐回座位上。
「那和大出社長的生意有關。所以你們不用管,因為那屬於大人們的世界。」
「真的只是這樣?」
「還會有什麼呢?」
「譬如,大出家的火災。」神原和彥的這句話竟讓風見律師堆滿笑容的臉抽搐了一下。
健一屏住呼吸,轉過頭看了看身邊的神原。只見神原的身上彷彿飄蕩著陰森森的鬼氣。
「頻繁地被警察叫去,大出社長的心情變得很糟,脾氣也更加暴躁了,拿家人撒氣的情形也增多了。」
神原和彥盯著風見律師的眼睛里透著冰冷徹骨的眼神,健一以前從未看到過。雖然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風見律師也露出一副十分吃驚的模樣。不僅吃驚,還因此提高了警戒。
「火災使大出社長失去了房子和財產,還失去了母親。操心過度導致脾氣暴躁,也是沒辦法的事。」
神原和彥緊追不捨:「那場火災,是有人縱火吧?」
風見律師不作回答。
「風見先生,您知道『煙火師』這種說法嗎?」
風見律師牙痛似的托著腮幫子,故意慢吞吞地回答:「就是專門放煙火的人吧?」
「一般是這樣的。」
「還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我覺得您應該知道。」
風見律師眯縫眼睛,問道:「聽誰說的?」
「信息來源保密。不過……」
「不過?」
「同樣的問題我們問過藤野涼子的父親,他已經告訴我們了,還叫我們不要碰這件事。」
風見律師重重地點了點頭:「如果是我,就會作出沒必要告訴你們的判斷。」
「藤野涼子的父親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刑警。」
風見律師臉上的肌肉又僵硬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道:「告訴你們這些與校內審判無關的信息,是一種輕率的行為。」
「也許他覺得如果不告訴我們,我們會瞎猜,那就更不好了。」
「既然這樣,你們滿足了好奇心就趕緊忘掉它吧。」
沒必要關注那件事!
「你們是初中生,涉事要有限度。知道自己的限度,也是成為一個好律師的訣竅。況且……」說到一半,風見律師眨眨眼睛,顯得有些猶豫不決,「這個謎不會存續太久。只要調查下去,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的這個回答,能讓你滿意嗎?」
停頓幾秒后,神原和彥終於回答一聲:「能。」隨即又保證道,「明白了。以後我不再問了。」
健一趕緊張口呼吸。他已經憋得很難受了。
風見律師攥著賬單,突然皺起眉頭。再次猶豫片刻后,他說道:「我希望你們能幫幫俊次。他也非常需要有人能信任他,與他共同戰鬥。比起懲罰或教育,這方面才是最需要的。對他而言,這次恐怕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了吧。拜託了。」
風見律師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
「辛苦了。你們回去吧。」
距離跟檢方碰頭還有一段不多不少的時間,健一提議去拜訪小林電器店,神原和彥卻不怎麼起勁。
「累了嗎?」
「有點。」
「也難怪,跟專業律師狠狠幹了一仗啊。」
健一故意調侃道,可神原似乎當了真。
「我說過頭了嗎?」
「那倒沒有。」
他們此刻身處地鐵車廂內,不能大聲說話。車廂里空蕩蕩的,前排座位上坐著個身穿西裝的男人,正半張著嘴打瞌睡。
「我總覺得怪怪的。為什麼要隱瞞呢?有客人來過就說來過嘛,為什麼不能提供證言呢?」
如果那位客人能提供證言,我們要驗證的不在場證明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只是大出社長倒也罷了,沒想到連風見先生都這樣。」
真的牽涉到了生意上的事嗎?
「可是,不是這樣的話,那還會是什麼呢?」
「不知道。」神原和彥說著,把拳頭抵在鼻子下面,用力頂了幾下,似乎想要趕走什麼討厭的氣味。
健一說出一個剛想到的假設:「他們會不會用麻將賭博?彩頭過大也會犯法的吧?不是還有演員和棒球選手因為這個被抓嗎?」
神原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一個勁兒地發獃,這讓健一不好意思起來。
「哦,我只是隨便一說。開玩笑的。」
神原笑了:「也不差。麻將賭博,嗯,想法還是不錯的。」
真的嗎?
車廂里空蕩蕩的,可神原和彥依然像在密談似的將頭靠了過來。
「大出木材廠的經營狀況到底怎麼樣?」
「業績很好,不是嗎?你看他們那麼有錢。」
風見律師不是說過,大出社長在經營上有一手嗎?
「可是上次,風見先生第一次介紹我認識大出社長的時候,」說的是大出俊次帶神原和彥去拜訪大出木材廠的事,「我們和風見先生談話時,大出社長進來了。好像是銀行有人來,大出社長是來找印章的。那時,大出社長的情緒很糟糕。」
這事健一也聽說過。當時他還慶幸自己不在場,否則他真的會嚇得尿褲子。
「我們聽到他對銀行的人大喊大叫。風見先生說他們是在商談融資事宜。」神原和彥眯起眼睛,「如果經營業績很好,為什麼要對銀行的人發火呢?」
健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他是個動不動就發火的人。」
「嗯,也許吧。」神原撓了撓頭,重新端正坐姿,「太鑽牛角尖也不好。」
「還是太累了。到圖書室后,你先休息一下吧。」
這是忠實的助手該說的話。
到達城東三中時,已經快三點了。兩人在門口分道揚鑣,神原和彥去圖書室,健一則直奔大廳里的公用電話。他要向氣象台的對外窗口核實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天氣情況。
暑假只過去了三分之一,氣象台的電話應該不難打,可事實上卻等了相當長的時間。看來,想趕緊寫下七月天氣日記的小學生還不少呢。
電話終於接通了,接待他的氣象台工作人員十分熱心,不僅告訴了他具體的數據,還作了通俗易懂的說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點到午夜零點,因為經過上空的低氣壓存在空隙,東京二十三個區都處在降雪漸止的狀態。午夜一點鐘過後又下起了大雪。
風速每秒二點二米,最高不過每秒四米。風向西北偏北。健一說起自己聽到過風的呼嘯聲,對方馬上告訴他,那是風吹在建築物上引起的回聲。
「在城市裡,一下雪,路上的車輛就會減少,便很容易聽見一些平時聽不到的聲音。呼嘯的風聲,有時是風吹在窗框上或吹進空調換氣孔時發出的響聲。風向合適的話,換氣扇的風管會起到風洞的作用,身處室內的人就會聽到出乎意料的聲響。」
神原和彥聽到的大概就是這種聲音。
「這麼說來,那天可以說成是一個『靜悄悄的雪夜』嗎?」
「從通常的感覺上來說,是這樣的。至少不能說風很大。而『大雪紛飛』這樣的表達方式,只能用在午夜一點鐘過後。你在寫怎樣的報告呢?」對方問道。
「我想通過清晰準確的表達,讓別人能具體生動地回憶起那個雪夜。」
因為我必須向陪審員說明情況。當然,健一沒有這樣說。
認真記好筆記,健一跑上了通往圖書室的樓梯。半路上,他遇到了井上康夫。對方正從樓梯上跑下來。
「哎?不是要開碰頭會嗎?」
「嗯,還有十分鐘。」井上康夫一邊用手指推了推銀邊眼鏡,一邊打量著健一,「你的襯衫皺巴巴的。」
「汗味兒很重吧?」健一聞了聞自己的衣袖。
「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吧?」
「看得出來嗎?」
「躺在圖書室窗戶邊的那個,是神原和彥吧?幾乎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啊。」
「大概在冷卻自己的腦袋。」
井上法官的眼鏡閃出一道光:「是該好好冷卻一下。檢察官等會兒要帶顆炸彈來。」
健一怔住了:「法官,你聽到什麼了?」
「嗯,還有十分……」他看了一下手錶,又改口道,「還有八分鐘就明白了。」
健一走進圖書室,見神原和彥雖然懶洋洋地倚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卻是睜開的。
圖書室里看不到其他學生的身影,連圖書委員也不在。或許是檢方向北尾老師提議后,臨時調走了。
「法官把你當死人了。」
「知道。」說著,神原和彥也將鼻子湊到自己的襯衫袖子上聞了聞,皺起了眉頭,「臭。」
「在外面的時候注意不到。從明天起要在腰上掛條手巾,就跟《事件》里的菊地律師那樣。」見自己的話沒有引起共鳴,健一又補充道,「那是一部老電視劇,在NHK播過。」
神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看過書。」
「嗯,是大岡昇平寫的。也有電影,我們家有錄像帶,我老爸喜歡看。」
在他們閑聊的時候,圖書室的門開了。井上法官打頭,檢方的三人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
「臨時把你們叫到這裡來,實在不好意思。」藤野涼子微微低頭鞠了一躬。
大家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檢方和辯方分坐在兩側,井上法官位居中央。
「如果只是傳達一下內容,打個電話也可以……」
「可我們覺得不面對面說一下,還是不太好……」佐佐木吾郎接過話頭。
萩尾一美依然我行我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佐佐木吾郎身邊。可她剛坐下就立刻皺起眉頭,用手捏住了鼻子,以此表達自己的責難:你們兩人,味兒真難聞!可健一隻當沒看見。
圖書室里沒有空調,即使打開所有的窗戶,室內也依然很悶熱。然而,藤野涼子的太陽穴邊淌下的一縷汗水,似乎並非因為悶熱。
藤野很緊張,在發抖呢。健一端正了自己的姿態。
「為了找出舉報人,我們確定了一名必不可少的證人。」語言流暢自然,落落大方,可不知為何,涼子沒有看辯護方的人,「那名證人說會全力協助我們。她正在寫陳述材料,完成後會提交給法官。」
「大概什麼時候完成?」法官追問。
「兩三天之內吧。」
「挺費時間的嘛。」
涼子調整一下呼吸,看著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這名證人就是三宅樹理。野田應該知道吧,她現在還發不出聲音。」
健一僵住了。神原辯護人還維持著慵懶的姿態,眼睛卻直勾勾地注視著涼子。
「所以寫陳述材料的時間會比較長。她每次不能寫太久。」
「三宅的健康狀況如何?」法官井上康夫進一步問道。
「還是不太好。保健老師尾崎也提出過請求……」
涼子調整呼吸。她太緊張了,這副模樣還是第一次見到。她被高木老師打耳光時,也要比現在更鎮靜。
「作為檢方,我們要保護好證人。具體而言就是……」
神原和彥插了一句:「辯方在開庭前不要與她接觸,對吧?」
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一點責難的意思。
涼子咽了一口唾沫,細細的脖子動了一下:「就是這麼回事。」
「單方面的強硬要求。」井上法官說。他也沒有責難的意思。
「我們也有點過意不去,可不同意這個條件,三宅就不肯配合。她的雙親也是這個意思。」
「所以,」像是要制止想說些什麼的法官,涼子提高了嗓門,「我們準備在她寫出陳述材料前,將她證言的大致內容預先加以說明。這樣就不會造成辯護方不利的局面了。辯護方能在開庭前著手調查證言的真偽。」
「怎麼樣?」井上法官問神原和彥。
神原立刻回答:「這是法官裁定的事項。作為辯護方,我們遵從就是了。」
井上法官推了推眼鏡:「說得輕鬆。那可是重要證人啊。」
「沒關係。」神原和彥看著井上法官,臉上浮現出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藤野同學剛才說,那是為了找出舉報人必需的證人,而並不是舉報人本身,對吧?」
涼子的太陽穴附近又開始流汗了。
「那麼,三宅樹理找出的舉報人又是誰?」神原向涼子發問,「這個人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藤野涼子微微抬起下頜,好看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是淺井松子。」
井上法官藏在銀邊眼鏡後面的眼睛緩緩眨了兩次。
「淺井松子目擊了犯罪現場,想舉報,又無法獨自承受壓力,於是去向三宅樹理商量。她們兩人一起寫了舉報信。就是這麼回事。」
也就是說,淺井松子掌握主導權,三宅樹理只是在幫忙。
「藤野!」健一發覺自己在高聲叫喊,嘴巴不聽話似的自己動了起來,「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嗎?」
「野田,別這樣!」井上法官制止道,「你這樣提問是不公平的。」
可健一停不下來:「你真的相信這種謊話嗎?這不是將一切都推到淺井松子身上了嗎?你不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嗎?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健一突然感到脖子被勒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神原和彥拽住了自己的襯衫袖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
「坐下。」神原不慌不忙地說。
涼子之前一直不看健一,這時卻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死盯著他。
「我相信三宅樹理。」
即使領子快要被扯破,仍倔強站立的健一,此時也感到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坐下來后,他覺得褲管內側的汗水涼颼颼的。
「死無對證,說什麼都行。」健一嘟囔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藤野涼子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呢?
「今後,兩大陣營要開始全面對抗了。」井上法官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雙方友好協作,一起弄清事實真相的氛圍一去不復返了吧。」
誰都沒有回應他。
「也難怪。既然要對簿公堂,這樣也很正常。」井上法官說著,撩了一下落在額頭上的頭髮。
「還有一個請求。」涼子用強硬到近乎倔強的聲音說道,「希望被告不要接近三宅樹理。三宅樹理擔心會受到大出的報復。我們自然會保護她,也希望辯護方控制好大出俊次。」
「有山崎在。」佐佐木吾郎結結巴巴地插話道,「應該是沒有問題,提一下也是為了保險起見。」
「嗯。」神原和彥應道,「知道了。我們會控制好的。這樣對大出也好。」
健一低下頭,強忍著眼淚。他的額頭在滴汗。
「對不起。」涼子的聲音彷彿來自某個死角,「可這就是我們了解到的真相。」
真相。
風見律師的聲音在健一的腦海中迴響。那個寫舉報信的女生需要有人信任她、擁護她、跟她一起戰鬥,這種需求十分迫切……
所以藤野涼子才承擔起這個角色嗎?
既然如此,三宅樹理為什麼不願承認是自己寫了舉報信?為什麼不主張是自己告發了大出俊次呢?同樣是撒謊,說自己真的看到了殺人現場,那健一還能理解。
可現在的狀況簡直不可理喻。三宅樹理到底想幹什麼?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甚至不惜拿死人當擋箭牌。
他們了解到的真相?
「既然如此,」夾雜著嘆息,神原和彥咕噥一聲后,拉開椅子站了起來,「既然如此,我們就竭盡全力粉碎這個『真相』。」
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精神抖擻,但他的語氣十分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然而,似乎又顯得有些沉痛。
「我們走吧。」
在健一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后,神原辯護人便徑自走出了圖書室。健一急忙跟了上去,身體在椅子角上磕磕碰碰的。
沉默降臨到圖書室,裹挾著操場上沙塵的熱風一陣陣吹了進來。
不顧心情沉重默不作聲的另外三人,萩尾一美朝門口看去。
「他們剛才的樣子好像也挺帥的。說什麼『粉碎』的。」她小聲嘟囔著,又動作誇張地捏住了鼻子,「不過,那兩人的汗臭味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