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第Ⅱ部:決意》(11)
八月六日
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坐在被鮮花環繞的淺井松子的遺像和骨灰盒前。來到淺井家后,是松子的母親淺井敏江接他們進門的。她那胖乎乎的體態和溫和的面龐都跟松子十分相似,簡直像一對年齡差比較大的姐妹。
提出應該向松子的雙親通報三宅樹理證言的是涼子,她認為這樣做是出於禮貌。
一開始,佐佐木吾郎心裡有些打鼓,但最終還是贊成了涼子的主張。倒是萩尾一美的一句話戳到了大家的痛處。
「如果松子的父母覺得這番證言太不近情理,表示絕對不能接受,你們會收回嗎?」
「不可能收回的。」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必要特意去見松子的父母呢?去了,也只會讓人覺得是在硬找借口。」
萩尾一美確實有這樣特殊的一面。她常給人留下凡事不經大腦的印象,可有時又會發揮超一流的直覺,一針見血的見地,直教人目瞪口呆。
在學校生活中,一美在這方面的才能一直埋沒著,連老師們也並不知曉。佐佐木吾郎稱之為「女性的直覺」,但涼子另有想法。她認為一美雖然算不上聰明,卻相當明智,還本能地討厭耍花招。
「被當作硬找借口也好,受到責難也罷,我還是想跟松子的父母見上一面。」涼子說道,「否則心裡總會過意不去。」
「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小涼你只管遵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不過我就不去了,我要做的資料還有好多呢。」
一美使用文字處理機既快又準確。她擅長歸納文字、整理各種記錄。這種能力在平時的語文課上無法體現。由於她家裡有文字處理機,涼子他們就將整理材料的工作全部交給了她。
現在,涼子與淺井敏江面對面坐著,膝蓋上放著萩尾一美整理好的筆記。
「是這樣啊……」淺井敏江望著女兒的照片低吟道。她的眼睛是乾的,眼淚似乎早已流盡。「樹理說了這些話?」
此刻她仍然直呼三宅樹理的名字,也許女兒松子在生前也一直是這樣稱呼的吧。
佐佐木吾郎不忍面對這位母親。他看了一眼松子的遺像,隨後趕緊低下頭來。
「寫舉報信是松子提出的,樹理只是幫忙而已,是嗎?」淺井敏江問道。比起確認,更像是在對著女兒的遺像作翻譯。她將涼子說的話,翻譯成她們母女間慣用的表達方式。「樹理能說話了嗎?」
「還是不行。我們和她是通過筆談的方式交流的。」
藉助白板進行交流不免令人心焦,不過這對涼子他們不無益處。因為寫下來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明了。
「這麼說,看到柏木被殺的人是我們家松子,是嗎?」淺井敏江不看涼子他們。她的視線一直投在松子的遺像上。
「是的。」
「松子不會在半夜跑去學校的。」淺井敏江微微一笑,似乎在說,這實在太可笑了,「她根本不會在夜裡瞞著父母溜出去。」
「可是,如果她想這樣做,也能做到不讓父母發覺的吧?」
來這裡前,涼子已經將要談要問的話都盤算過一遍了。為了不被感情左右,偏離預設的談話範圍,涼子十分謹慎。
「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畢竟她有家裡的鑰匙……」
淺井家的房屋是一棟獨門獨戶的二層建築。
「松子的房間是……」
「在樓上,最靠外側的一間西式房間,現在還保持著原樣呢。」淺井敏江說道,「是去年的聖誕夜吧?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吃過晚飯,又一起看了電視。那天播出的是松子最喜歡的連續劇的特別篇。看完后,松子就洗澡睡覺了,應該是在十二點之前上的床。那天是聖誕夜,會睡得比平時晚一點。松子她從不熬夜。」
「您和松子的父親呢?」
「因為習慣早起,松子上床后,我們也睡了。我和她爸爸都睡得很沉。」將一隻手按在額頭上,淺井敏江的視線終於從女兒的遺像上移開了,「藤野同學,你家又是怎樣的呢?你要是半夜裡跑出去,你父母一定會發覺嗎?」
「也許偶爾會有發覺不了的時候。」
「佐佐木同學呢?」
感到視線轉移向自己的臉,佐佐木吾郎的上身一下僵硬起來:「跟、跟檢察官一樣。」
淺井敏江又微微一笑,淡淡地問:「樹理她是怎麼說的?」
「她說……」
「松子為什麼會在這麼晚的時間出門?出去做什麼呢?」
「說是出去散步的。」涼子原原本本地按照三宅樹理的證言來回答,「雪景很美,因此想到去外面走走。」
「樹理的這番證言是松子對她說的嗎?」
「是的。」
「然後呢?」淺井敏江催促道,「為什麼要去學校?為什麼要到屋頂上去?」
三宅樹理的證言內容全在涼子腦海里,根本用不著看膝蓋上的筆記。然而,像是要從筆記上獲取某種力量似的,涼子的手掌還是重重地按在了筆記上。
「據說松子沿著上學的路徑繞了一圈,本打算馬上回家。可當她走到城東三中邊門處時……」
偶然看到了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井口充,還有柏木卓也。
「她看到那三人正將柏木往學校里拖。」
松子覺得事態非同小可,於是跟在了他們身後。松子很小心,不讓他們發現自己。
「井口翻過邊門,從內側開了門。他們從一樓的某處進入教學樓,為了不讓柏木逃走,大出和橋田一直拽著他。」
淺井敏江默不作聲地點著頭,催涼子繼續往下說。
涼子接著說:「松子很擔心,便一直跟蹤進教學樓內,因為大出他們進去后沒有關上門,就這樣上了屋頂。」
為了不被發現,松子在走廊和樓梯上跟蹤時,都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當松子走出通往屋頂的門來到室外時,他們四人已經不知去向了。城東三中教學樓的屋頂平台很寬廣。
「上了屋頂后,松子藏在氣窗小屋後面,聽到人聲后探出頭去,見柏木正在翻越屋頂上的鐵絲網。」
他那時正在鐵絲網頂部最危險的位置。
「柏木剛下到鐵絲網的另一側,那三人就隔著鐵絲網去推他。」
三人一起推,嘴裡還罵罵咧咧的。
「都說了些什麼?」淺井敏江尖銳地追問道。她的語氣相當凌厲,涼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那三人說了些什麼?那是個安靜的夜晚,周圍又沒有人,應該聽得很清楚吧?」
涼子根據三宅樹理的證言,忠實地回答:「他們說了些『辦了他』『快跳啊』之類的話。據說松子她很害怕,所以記不太清了。」
看到柏木卓也從屋頂墜下去后,松子趕緊離開,徑直跑回了家。大出他們之後怎樣了,松子並沒有看到。
「藤野同學。」
「嗯。」
被淺井敏江這麼一叫,不光是涼子,連佐佐木吾郎都抬起了頭。
「這些話,都是編出來的。」
空調正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估計你們心裡都明白吧?樹理在撒謊。」
涼子沉默不語。並不是無話可說,但她選擇了沉默。
「如果我們家松子真的看到過這麼可怕的場景,她回家后肯定會立刻告訴我們,絕不會一個人悶在心裡。她一定會叫醒我和她爸爸,要我們報警,要我們一起去學校。」
涼子依然沉默著。正襟危坐的佐佐木吾郎移動一下膝蓋,他的腿似乎有點發麻。
「何況出了這麼大的事,松子她還能若無其事地跟往常一樣輕鬆愉快嗎?」
「據說,她曾對三宅樹理說,她覺得兇手馬上會被抓住的。」
可事實並非如此。柏木卓也的死被定性為自殺事件,案子就此草草收場。為此松子感到十分煩惱,她向三宅樹理說起這些事,並決定發出舉報信。
「在不跟父母說一聲的情況下?」
「據說,她不想讓爸爸媽媽擔心。」
淺井敏江的姿態一下子垮了,彷彿一座用沙子堆砌起來的高塔在海水中坍塌一般。
「松子就是這樣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沒有哭,聲音很低,有氣無力,但並未失控,「所以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出現。為了不讓父母擔心,就把看到同班同學被殺的事悶在心裡。這可能嗎?」
淺井敏江擦了擦乾涸的眼睛,扭頭看向涼子一行。
「過年的時候,松子還穿上了和服。是為她新做的。她高興得不得了。」
拍了照片,要看嗎?
「知道柏木是那樣被殺害的,她還能在過年時穿著和服去寺院燒頭香?還能興高采烈地拍照嗎?松子可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所以說,三宅樹理在撒謊。」
一直低垂著眼睛的涼子,突然被淺井敏江抓住了胳膊。涼子嚇了一大跳,佐佐木吾郎也差點跳起身來。
淺井敏江的手非常溫暖。她並沒有緊拽著涼子的手腕,而是握著涼子的手掌。
「對不起。」她看著涼子的眼睛,用沙啞的嗓音說,「藤野同學,你也不相信這番胡言亂語吧?」淺井敏江重新握了握涼子的手,還搖晃了幾下,「你一定不會相信。都寫在你臉上了。怎麼可能相信呢?可是,你站在起訴大出的一方,你的立場迫使你不得不相信樹理說的話,對不對?」
涼子開口了。聲音如此之遠,遠得彷彿不是自己發出來的。
「或許我們不該來這兒打擾您。可我覺得不來一回,心裡實在過意不去。」一句「對不起」涌到嘴邊,又被她咽了下去,「您今後可以與辯護方交流一下。如果您的心情平靜下來,可以參與校內審判了,不妨聯絡他們。」
涼子無法想象接到淺井敏江的電話后,辯護方會作出怎樣的反應。提供不了「松子沒有這麼做」的事實依據,只能表達「松子不是做這種事的孩子」的見解,在這種情況下,神原或許不會接受她。或者,神原他們會考慮到淺井敏江的心情,而放棄請求她出庭作證。
涼子也衷心希望他們能這樣做。
「明白了。」淺井敏江又將臉轉向松子的遺像,照片上映著松子的笑臉,「辯護人是誰?松子也認識嗎?」
「野田健一,您知道嗎?」
「不知道……」
「野田是辯護人的助手,辯護人是外校的學生,叫神原和彥。」
「如果是藤野同學你該多好啊。」
這句話在涼子的心頭引發的酸楚,要比任何語言都強烈。是的,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你會輸掉官司。」到目前為止,淺井敏江的口吻從未帶有說教的意味,如今卻摻雜著成年人特有的苦澀忠告,「這種胡編亂造的謊言怎麼可能被人接受呢?就算這樣,你們也要進行下去嗎?還是算了吧。不然的話,藤野同學,你的處境太可憐了。」
涼子的手被淺井敏江捏得生疼。
「松子她經常說起你。說你不僅長得漂亮,頭腦也聰明,是個非常好的女孩,是女生們崇拜的對象。松子肯定不願意看到你落到如此可憐的境地。」
淺井敏江那雙和淺井松子一模一樣的小眼睛睜得大大的,隨後又緊緊地閉上。她將頭扭向了別處。
「你們都還是孩子,逃避一下沒關係。」
涼子在尋找合適的話語。事前準備好的話明顯不夠用,她只能在腦海中全力搜尋。
然而,最後說出口的只是一句極為樸素的話。
「謝謝!」這次換作涼子用力握了握淺井敏江的手,又將手掌抽了出來,「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讓如此讚揚我的松子失望的。」
這話說得不錯,非常貼近我此刻的心情。
這句話果然深深打動了淺井敏江。
淺井敏江看著涼子的眼睛:「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松子她爸爸和我都不會沖你和佐佐木發火。這一點我們肯定能做到。」
「我們原以為會被你們怒罵呢。」佐佐木吾郎脫口而出,就像一個密封的瓶子被猛地拔掉了塞子。
「真是傻孩子。」淺井敏江紅著眼睛笑道,「不過,要是你們覺得我罵了你們,你們反倒會好受些,我就罵好了。」
「不,那倒不是。」佐佐木吾郎縮起脖子。
老實過頭了,不過我也一樣。涼子心中暗忖道。
「我們告辭了。」
淺井敏江將他們送到大門口。直到最後,她都沒哭。或許等會兒跟女兒獨處時,她會哭吧,還會怒罵吧。
來到屋外,一直走到離淺井家相當遠的地方,涼子才開口說話。
「我是個幸福的人。」她依然面朝前方。
走在她身邊的佐佐木吾郎問道:「什麼意思?」
「我得到了別人的信任。你不覺得嗎?」
又走了十來步,涼子的事務官才答道:「是的,檢察官。」
「聲音太小了。」
「是的,檢察官!」
「好!」涼子深吸一口氣,猛地搖晃一下肩膀,用力朝前邁步,說道,「走吧!今天要乾的事情還多著呢。」
一個大號信封上用粗獷的字體寫著野田家的住址。正中則寫著「野田健一親啟」。
寄信人是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他將柏木卓也在事發當天的行動,以及向父母打聽的柏木卓也日常生活情況整理成文後寄來了。信封和內附的一封簡訊是手寫的,三張A4紙的正文則是用文字處理機列印的。
信上寫道,同樣的材料也寄給了藤野涼子。為了獲得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家的通話記錄,他已經跟NTT[3]的相關分局取得聯繫,在城東警察局佐佐木禮子警官的協助下,正在辦理手續。
考慮到可能會用得上,信封中還附有一張柏木卓也的臉部照片,就是用作遺像的那張。
此時此刻,辯護人和他的助手正在他們的活動基地——健一的房間里。今天的計劃是與教美術的丹野老師見面,約好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原本想在城東三中會合,卻由於這封信的到來,健一讓神原直接趕來了。
「嗯,沒有什麼新發現。」神原和彥將這份材料看了三遍,才放回到健一的書桌上,「上面說,柏木拒絕上學后,白天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夜裡有時會去書店或便利店,出去的時間一般都不長。」他用手指敲了敲這份材料,說道。
估計他是考慮到平日里白天外出,遇到巡邏的警察就會受到「為什麼不上學」之類的責問;休息天上街又很可能會遇上同學。這兩種情況都是柏木卓也不願意碰到的。
出事當天的情況也沒什麼特別。那天,柏木夫婦見到卓也兩次,一次是下午一點多一起吃午餐的時候;一次是在傍晚,母親問卓也,聖誕夜的晚餐吃什麼好?自己馬上要出去購物,問他有什麼要帶的。
柏木卓也的回答是,不吃晚飯,也不要買什麼東西。材料中還寫道,柏木卓也的飲食毫無規律,有時吃了午餐就不吃晚餐,有時白天什麼都不吃,到了深夜再吃夜宵。
「可是,你和向坂看到柏木在麥當勞,是在傍晚五點左右吧?」
「應該是的。」
向坂行夫是四點左右打電話來的,兩人去天秤座大道為向坂行夫的妹妹買聖誕禮物,在麥當勞店前經過看到柏木卓也的時間,應該就在五點左右。
「柏木的母親和他說話的時間還在這之前,準確而言應該不能算『傍晚』吧?」
在白天較短的冬季,「傍晚」的定義本身就很模糊。
「看來,柏木的父母不會一一確認柏木進出家門的時間。不過也難怪,誰家都一樣吧?」
「你家也這樣?」健一問,「你父母不都是在家工作的嗎?」
「正因為在家工作,才不會注意這些。忙碌起來也懶得問長問短。」
是這樣啊。
「你家呢?」神原和彥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皺起了眉頭,「我最近幾乎每天都來你家,可都沒有和你母親打過一次招呼呢……」
「沒事。我們家就是這樣的。」見神原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健一便放心了,「有機會和我老爸見面的話,再正式打招呼好了。我老爸正為我交到了好朋友而高興呢。」
「好朋友?」神原露出一副聽到健一交到了女朋友的奇妙反應。是覺得意外嗎?還沒等自己作出判斷,健一興沖沖地說了下去。
「還說我變精神了呢。」
「北尾老師也說過,野田健一現在才顯露出自己真正的風貌。」
「別當真啊。說到電話記錄……」
怎麼了?神原辯護人在怪笑什麼呢?
「不是很好嗎?」神原臉上一直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
「什麼很好?」
「別緊張。北尾老師說得沒錯,真正的野田健一很優秀。」
「你又對我了解不深。」
「我說,」神原和彥將一條胳膊支在書桌上,「你是不是對藤野涼子有意思?」
意識到自己臉紅了的健一變得分外心焦:「你、你說什麼?」
神原和彥將雙手放到嘴邊做成喇叭狀,大聲說道:「我說,野田是不是對藤野涼子有意思?」
「這、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開這種玩笑!」
「也需要放鬆一下嘛。」
「拿那麼重要的事情來放鬆?」
神原吹了聲口哨:「重要……哦,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我、我、我是說……」
「嗯,電話記錄怎麼說?」
任人擺布的自己到底算什麼呢?
「我、我覺得,反正一樣要電話局提供通話記錄,不如把之前幾個月的記錄也要來。」
神原馬上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為什麼?」
變臉跟變戲法似的。這人是怎麼回事?
「這樣不就能知道柏木和大出他們之間到底有沒有糾葛了嗎?如果有,多半會通電話的吧。」
「嗯。」神原立刻贊同,「但不要抱太高的期待。」
「為什麼?」健一反問道。臉上的熱度剛剛開始減退。
「如果打過類似的電話,柏木的母親肯定會知道。他母親不是那種粗枝大葉的人。」
健一回想起《新聞探秘》節目中以及大家一起拜訪柏木家時見過的柏木功子,還有她那張因飽受精神折磨而變得憔悴蒼白的臉。
「在葬禮上,柏木的父親沒有斷言柏木是自殺的,只是給出暗示,聲稱柏木在死前確實不太對勁。」神原和彥分析道,「父母注意到了,也有為此擔心的理由,可這和大出他們沒有關係。」
「柏木恐怕隱瞞了什麼。」
很多孩子在學校受到欺負都會隱瞞。健一在新聞里見過一些事例,其中之一,就是茂木記者曾經做過的一期《新聞探秘》。
「如果我遇到這種情況,恐怕也會隱瞞。」
「野田,你忘記自己是站在哪邊的了?」
神原和彥無意的提問,讓健一不禁在心中吶喊:都是你的插科打諢把我的思路攪亂了!
這樣也能算好朋友嗎?
「他隱瞞的可能是其他方面的聯絡。」神原用餘光看著心神不寧的健一,「如果柏木想隱瞞,便不會輕易使用家裡的電話。」
「那用什麼?」
「公用電話。他家附近就有一座合適的電話亭。」
知道得真多。難道是上次去拜訪時確認過的嗎?
「就在路邊,他應該會經常使用。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吧?特別是女生之間,總喜歡用公用電話相互聯繫。」
那倒也是。打給別人還是公用電話比較方便。
「不知道那個哥哥和柏木關係好不好。」神原和彥看著信封上一絲不苟的筆跡,繼續說,「只有他一個人不和家人一起生活,這點也挺讓人在意的。他是不是和父母鬧矛盾了?」
確實如此,當健一看到柏木宏之將精疲力盡的父母撇在一旁,自己鬥志昂揚地衝上陣來時,心裡相當不痛快。
「他確實非常憤怒。但這種憤怒是完全出自正義感,還是帶有隱情,就不得而知了。」
怪了。直覺告訴健一,神原和彥有點不對勁。
在確實不明實情時,以及明明知道卻假裝不知道時,神原說話的方式有著微妙的區別。健一覺得,他現在的狀態屬於後者。
這就怪了。神原和彥怎麼會知道柏木宏之的事呢?
然而,野田健一的想法很容易表露在臉上。
神原瞟了一眼健一,目光立刻轉移到牆上的掛鐘上。
「不早了,必須去三中了。丹野老師還等著我們呢。」
健一感到,神原和彥在逃避責問。
在課堂外,健一還是第一次和丹野老師見面,因而新鮮感十足。
作為非常局勢下的會談,丹野老師給人的印象與平時稍有不同也在情理之中。可健一還是有些吃驚。
今天的丹野老師不像幽靈。毫無威勢,總顯得忐忑不安,因而經常被學生捉弄;瘦弱蒼白,不可依靠——這些印象依然如故,只是比平時多了幾分嚴肅。
有點老師的模樣了。
「你就是神原吧。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說著,丹野老師居然主動伸出手來要和對方握手,「你擔任的角色似乎任務艱巨。」下一句話又暴露出他的本性,「你不怕大出嗎?」這哪裡是老師問學生的問題?那表情,那聲音,分明是在坦白「我很怕他」。
和丹野老師握手后,神原和彥微笑著回答:「雖說花了不少力氣讓他理解我們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但總算沒挨過揍。所以應該沒什麼問題。」
美術教室里充滿了揮髮油和顏料的氣味。就算把門窗全部打開,深深滲入牆壁和地板的味道也很難一下子散盡。
三人在成排的課桌間隨意圍坐成一個三角形,這架勢比起師生間的談話,倒更像是同學間的閑聊。
「我聽北尾老師說,野田也很努力。」
反正只是順帶表揚一下,野田決定不作任何回應。
「不好意思,我們來,是聽說丹野老師您和柏木比較親近……」
丹野老師像女生似的將兩手舉在面前搖了搖:「哪裡,根本算不得親近。」
他那蒼白的胳膊實在太細,短袖襯衫的袖子空蕩蕩地搖晃著。這一點上,健一和他一樣,還為此很自卑,討厭穿夏裝。
「一年級第二學期,大概在十月吧。那天輪到他來美術教室打掃衛生。不知怎麼的,我們就聊起了繪畫。」
「當時有其他同學在場嗎?」
「還有兩個女生。別的男生全溜了。」
把打掃衛生的工作推給柏木卓也,全都溜去偷懶了。
健一有過相同的經歷。有些男生遇上老實可欺、受了欺負也會保持沉默的搭檔,就會把活兒全推給他,自己溜之大吉。在班級教室里很難這麼做,而打掃美術教室、音樂教室時,這種現象更普遍些。即便事後遭到批評,也可以推說自己忘了,老師又能把他們怎麼樣呢?
健一受類似的欺負時,總是跟向坂行夫一起幹活。但柏木卓也不一樣,往往只會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就算有幾個女生在場,她們也是不頂用的。
回過神來時,健一發現丹野老師正看著自己。健一的這些經歷,丹野老師應該記得吧?不,是察覺得到吧?我擔任美術教室的值日生時,倒沒受過這樣的欺負。
「柏木不偷懶嗎?」
「嗯,他打掃得很認真。」
你和向坂也一樣——健一彷彿聽到了丹野老師內心的聲音。
「還是不說這些了,」丹野老師又忐忑起來,「我不善於和學生溝通。其實我原本就不適合當老師。」
神原和彥悄悄轉動眼珠,看了健一一眼,似乎在問:他是這樣的老師嗎?健一用目光回答他:沒錯。不過健一沒想到,在面對外校學生時,他會從一開始就毫不設防。
「東都大附中里也有我這樣的教師嗎?」
「有吧。」神原認真思考——假裝認真思考了一下,答道,「我不太喜歡那種公開聲稱自己適合當老師的人。」
「原來如此。」丹野老師很高興。
健一心想:既然對方如此毫無防備,這邊也很難發動攻勢。
「所以,有些話在上課時很難講出來。而我覺得那時是個好機會,就對柏木講了。」
你有繪畫天賦,很有靈氣。
「我早就這樣想了。一年級的學生上美術課就是學素描,而通過素描就能看出一個人是否有繪畫天賦。」
丹野老師撓了撓頭。他頭髮花白,是個少白頭。他的一舉一動卻根本不像個三十齣頭的人。
「柏木畫的素描線條幹凈利落,形狀把握準確,起筆落筆毫不猶豫。這很少見。有些學生的作業乍看也挺好,但仔細觀察筆法卻像是在畫漫畫。」
神原用眼神告訴健一:讓他隨心所欲地說下去,不進攻,不捕捉,也不誘導。
「我問他是否正式學過素描,他說沒有,只是喜歡看畫冊。」
他們的話題又轉到喜歡的畫和畫家上。
「那兩個女生呢?」
「打掃完了就回去了。這樣我和柏木的交談也更容易。」
或許她們會認為這是幽靈在親近幽靈吧。反正柏木在教室里也是個幽靈。
我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想到這裡,健一悄悄垂下視線。
「說到畫冊,圖書室里幾乎沒有,都在美術準備室里,包括我個人擁有的畫冊。我就對他說,你方便的時候可以過來看。」
令人吃驚的是,他後來真的來看了。
「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他才會來。這樣我也會比較輕鬆。我知道……」丹野老師又害羞起來,「按理說,我應該在課堂上表揚他。可是,我覺得這樣做反倒對柏木不利。被一個幽靈喜歡,只會遭到同學們的嘲笑,這也太可憐了。」
到底是老師,心裡不是挺明白嘛。健一想著,又覺得不妥。
不對。這種感受並非來自教師的工作經驗,而是根植於曾作為一名學生的親身體驗。估計丹野老師在學生時代也被同學硬塞過值日生的工作,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教室掃過地吧。
「這麼看,您和柏木關係不錯,對吧?」神原和彥問道。
丹野老師更害羞了:「哪裡哪裡,沒到那種地步。他就來過這裡四五次吧。」
在柏木卓也拒絕上學之前的一年多時間裡,能和他單獨交談四五次也不算少了。
「看畫冊時,他會問我問題,我就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見。我也會聽聽他的意見。我們之間的交談大致如此,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對柏木卓也來說,他很少在放學后如此消磨時間。」
「他都問些什麼呢?」
丹野老師眨了眨小眼睛,好像在說:還能問什麼?
「當然是繪畫方面的問題。」
老師的學生時代是怎樣的?城東三中的工作又如何?類似的問題從沒問過。
「柏木怎麼看都不是個感情豐富的學生。」丹野老師眨著眼睛,「可他來這兒時,至少看上去挺放鬆的,只是戒備心有點強。」
「戒備什麼?」
「不讓其他老師和同學知道他和我在這裡一起看畫冊。」
「哦。」神原和彥輕聲應道。
丹野老師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
「他很孤立吧?」丹野老師問健一,「他沒有朋友嗎?」
「反正我不是他的朋友。」
「他跟野田你這樣的同學,就更難做朋友了。」
好像話中有話。神原也察覺到了。
「什麼樣的學生容易和柏木成為朋友呢?」他問道。
「堅強又開朗的女生吧。」
「啊,是這樣啊。」
「柏木曾經提到過一個,叫古野章子。」丹野老師說,「是戲劇社的女生。認識嗎?」
健一心裡「撲通」了一下:「她和藤野涼子很親密。」
「對,就是她。她參加校內審判了嗎?」
「沒有。」神原和彥答道。
「是嗎?我還以為關係親密的女生做什麼都要在一起呢。」
哪有這麼簡單?也許正因為是好朋友,藤野涼子才不願意把古野章子也卷進來。
「柏木是怎麼提到古野章子的?」
「他問起那女孩畫畫好不好,我告訴他,天賦不錯。」
舞台藝術也是藝術。
柏木卓也是這麼說的。
「柏木知道古野章子是戲劇社的?」
「好像對她挺感興趣。他還說,語文課上,古野章子寫的讀後感很有意思,但老師似乎不太欣賞。」
所以說,石野是個笨蛋。
柏木說起他的語文老師都不加敬語。
「柏木有沒有提到過其他同學?」
丹野老師又撓了撓頭,露出一絲歉意:「很遺憾,他沒有提到過大出他們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沒有提並不意味著沒有關係。而沒有提及本身,是否也有什麼含義呢?
「他提到過名字的同學好像只有古野章子。」兩條細細的胳膊抱在胸前,丹野老師思考片刻,「不過呢,」他注視著神原和彥,臉上又多了幾分歉意,「你是神原,對吧?」
「是的。」事到如今還要確認?
「你才是柏木的朋友,對吧?」
神原和彥縮了縮肩膀:「那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後來上補習班,有段時間也跟他在一起。」
「但你們是朋友,不然你也不會做辯護人,來參與這種麻煩事吧?」
「這確實很麻煩,不過我可不是為了柏木才來的。」
丹野老師顯得很吃驚:「那是為了誰?」
「是為了……大出吧。」
「你這樣的學生,怎麼會對大出感興趣?」
神原反擊道:「那老師您會怎樣呢?您的學生被指有殺人嫌疑,您難道就無動於衷嗎?」
丹野老師又撓了撓頭:「如果我是你,我不會當辯護人。」
這不是丹野作為老師的回答,而是他個人的回答。健一心中暗忖著,神原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儘管反擊吧。
可神原和彥只是嘟囔了一聲:「是嗎?」
「神原,我想問個難以啟齒的問題,可以嗎?」
神原似乎有些迷惑,他看了健一一眼。
「如果是跟柏木有關的話……」健一說道。
「有啊。嗯,有關係的。大概有吧。」最後一句有點心虛,不過丹野老師的眼睛從未離開過神原和彥的臉,「除了古野章子,柏木還提到過一個朋友。他沒有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也不方便問。」
那位朋友的家境有些特殊——不,是非常特殊。
健一知道他接下去要說什麼。估計神原也知道了吧,看他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柏木是怎麼說的?」
神原和彥的語氣很平淡,但健一明白,他其實非常緊張。
「那位朋友的父母……」丹野老師慢慢蠕動著嘴。
健一的掌心開始冒汗。
「鬧出了殺人事件,又自殺了。」
果不其然。
神原和彥張開嘴,啞口無言。
或許是意識到了神原的反應,丹野老師放低了聲音:「聽柏木說,那朋友的父親殺死了母親。這說的不會是你家吧?」
健一再也忍不住了。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你怎麼會覺得那是在說神原家的事呢?」
「哎?啊,這個……因為柏木很在意那位朋友,他們的關係應該很親密吧。我還察覺到,那位朋友不是城東三中的學生。如果我們學校有這種家境的學生,我們老師應該都會知道的。」丹野老師快速地補充道,「所以,我聽說神原主動報名當辯護人時,馬上就想到,他應該就是柏木說的那位朋友。作為外校學生,他特意來參加這場活動,因為他們是好朋……」
最後一個字沒出口,看到神原和彥臉上僵硬的表情,丹野老師停了下來。
「您說『很在意』,那傢伙是如何在意的?」對柏木的稱呼都換成了「那傢伙」。神原抬起頭,說道:「具體講了些什麼?」
「具體?這個……」丹野老師相當狼狽,頭髮被他撓得一團糟,「這個,所以說……就是……一定活得很艱難吧。」最後,丹野老師用勉強能夠聽到的聲音說了出來,「雙親都那樣了……」
「他是在擔心嗎?」
彷彿一座裝滿狼狽之沙的沙漏被倒置,丹野老師越來越狼狽,而原本相當狼狽的神原和彥正漸漸復原。
「是啊,擔心,擔心著呢。」似乎在感激對方為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辭彙,丹野老師重複著,「非常擔心。說如果換作自己,那根本無法忍受,會痛苦一輩子。還有、還有……」
沙漏的底部脫落了。
「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世上,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諸如此類。」
說完后,丹野老師看了看健一,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問:我不該說出來吧?健一的回答很簡單:當然不能說,怎麼能直接問他本人呢?
可事實上,首先提出問題的正是健一自己。
「那不是我,丹野老師。」神原和彥的話語乾脆利落,不帶半點猶豫。不知何時,微笑回到了他的臉上。「您的推理失敗了。我不是那個會讓柏木如此擔心的人。他說的是別人。」
「是、是這樣嗎?」丹野老師臉上的汗水混合著「放心」和「沮喪」兩種成分。
「首先,如果我是個要為柏木復仇的摯友,就不會當辯護人,而是去當檢察官了。」
「說、說得也是。」
「就是這樣。」
「可是,有復仇的必要嗎?」
總算說到點子上了。
「聽說柏木自殺,我感到很遺憾。我會想,像他這樣單純的孩子確實有自殺的危險,而絕不會想到大出他們。了解柏木的人大概都會很自然地這樣考慮。」丹野老師說道,「神原同學,你也一樣吧?所以你才當了辯護人,不是嗎?」
「老師,」健一插話道,「柏木自殺讓您覺得遺憾,是嗎?」
看到健一氣勢洶洶的模樣,丹野老師縮起身子:「是、是啊。」
「就沒想到別的?」
「別的?什麼別的?」
「譬如,老師您當初是否能做些什麼來阻止他自殺?」
你們不是一起看畫冊嗎?不是一起談論喜歡的畫作和畫家嗎?你不是覺得他很單純嗎?也許你就是柏木卓也在城東三中最親近的人。
既然這樣,他自殺了,你難道不覺得後悔嗎?
丹野老師的身子縮成了一團。
「所以說,我不適合當老師。」
簡直是浪費時間!我們像兩個傻瓜!我們不該來的!
健一罵罵咧咧地在走廊上快步走著。他想跑,但神原和彥磨磨蹭蹭地落在了後面,還說:「我們還是有收穫的。」
「沒有!」
「有的,重要的證言……」
或許是這樣吧。
「對、對不起。」聲音聽起來像堵在了喉嚨口。神原和彥停了下來,一眨眼就沒了影子。他閃進了一旁的男廁所。
健一為自己毫不顧及他人的態度感到震驚。他也站定身子,臉色再次變得慘白。他想追到廁所里去,雙腿卻動彈不得。
等了五分多鐘,神原從廁所里出來了。他額頭上貼著濕漉漉的頭髮,下巴也是濕的。
「真是嚇我一跳。」神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剛才真是面如死灰。「真服了他。簡直一語中的。」
我這時該說什麼好呢?健一心想。
「你沒事吧?」
這話也太平淡無奇了。我的心智已經枯萎得不成樣子了吧?
「柏木他……」健一也開始直呼柏木的姓氏。他咬緊牙關,努力嚼爛對自己的厭惡。「他怎麼會知道你父母的事?」
神原和彥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就算是偶然得知,也不能對別人亂說啊。他居然在神原不在場的情況下告訴別人……」
「算了算了,別說這個了。」
「怎麼能算了呢?」
「我只是為柏木居然會擔心我而感到吃驚……」
逞什麼強呢?
「走啊。」健一揪住神原的衣袖。先到外面再說,我可不想待在這裡,還是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吧。
健一二話不說,拉著神原和彥跑下台階,穿過大樓的正門,來到操場上。盛夏的陽光一下子毫無遮攔地射進健一的眼睛。
朝校門走去時,健一的後背被神原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別這樣。」神原面朝下,臉上掛著自然的笑,「哭什麼呢?」
我哭了?健一眨巴著眼睛,還以為是太陽太晃眼呢。
一個人留在世上,那孩子……
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嗎?
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
用得著你管?多管閑事!健一用拳頭擦著眼睛,在神原和彥前頭一個勁兒地往前走。
神原自己都無所謂了,要你擔心什麼?說到底,你這根本不叫「擔心」。
一定活得很艱難吧。
這哪是朋友會有的想法?
「喂,你等一下。」
「怎麼了?又要上廁所?」健一沒好氣地說著,停下了腳步。他后脖的領子被神原和彥一把抓住。
「叫你等一下嘛。」
健一故意誇張地皺起眉頭,回過頭去。
誰知,神原卻若無其事地問道:「剛才提到的古野章子,你有她的聯繫方式嗎?」
野田健一以前經常看到古野章子,對她一點也不陌生。在學校里,古野章子總是和藤野涼子在一起。
不過,健一和她說話還是第一次。也許古野章子的視線認真聚焦在野田健一身上,也是第一次吧。對從前的古野章子而言,野田健一這樣的男生不過是「學生生活」這個程序自動生成的背景。
現在,神原和彥、野田健一和古野章子三人身處區圖書館外,佔領了背陰處的長凳,以古野章子為頂點坐成等邊三角形。古野章子穿著花格子無袖襯衫,下身是白色棉布褲子,顯得十分涼爽。
接到野田健一的電話時,古野章子正要出門去圖書館。健一說他們兩人也去圖書館,古野章子不冷不熱地表示:要來就來吧。
「說吧,你們想問我什麼?」古野章子的語調有點盛氣凌人,兩眼直勾勾地怒視著野田健一。健一覺得,剛才打電話時的交談,和眼下這樣的說話語氣,都與自己腦海中的古野章子對不上號。她應該是個溫柔的女生。
「這個,就是說……」
古野章子不顧健一的驚慌失措,堅決發起攻擊:「實話告訴你吧,你這是在給我添麻煩!」
健一像是受到了重創。「添麻煩」的說法也太不留情面了。
「沒聽涼子說過嗎?我不想涉足校內審判,也不希望涼子涉足。這簡直是在浪費時間,一點好處也沒有。可她還是被卷了進去。」
「藤野可不是被卷進來的。她是中心人物。」
似乎沒想到野田健一會糾正自己,古野章子的眼神愈發憤怒了:「我說你這個人真怪。這攤子事和你太不相稱了,幹嗎勉強自己呢?」
勉強自己。健一張口結舌,心慌不已。
你幹不了這種活,還是老老實實退回背景里去吧。
健一隻得低下頭。古野章子毫不鬆懈,繼續進攻道:「其實你自己也不想干吧?野田你來做大出的辯護人,真是太可笑了。你不是一直受他的欺負嗎?」
「不是這麼回事。」神原和彥開口了。他一直想插話,可在古野章子眼裡,眼下的場面並非一個等邊三角形,只有古野和野田之間的直線。
「辯護人?還是算了吧。你一退出,校內審判就辦不成了。這樣不是很好嗎?我看涼子也不想辦了,只是她自己說不出口罷了。」
健一完全被她的火力壓倒了。他們坐的長凳,能從閱覽室的窗口裡看得清清楚楚。這正中古野章子的下懷,戲劇社的同伴此刻就在閱覽室里,她不希望自己被想象成正和這兩人鬼鬼祟祟地交談。
想到自己正被他人看笑話,健一就更是縮成了一團。
然而,他依然要抗辯。
「我可是主動提出要參加的。」他低著頭,一副沒出息的模樣,但反駁仍在繼續,「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威脅。哪怕是面對大出,作為辯護方該說的話我照樣會說,該提的要求也照樣會提。」
健一邊說邊慢慢抬起頭,像是被自己的聲音支撐起來一樣,最後竟能面對面平視古野章子了。眼睛的一角映出了神原和彥的臉。不用向他確認,他一定認為我應該這麼做。
「藤野同學真正的心思,我不明白。可看她到目前為止的表現,很難認為她不是真心想召開校內審判。我們也不能斷定校內審判是浪費時間。」
這次輪到古野章子啞口無言了。她的嘴角微微顫抖,額頭上流下了汗水。
「還有,我只是辯護人的助手。辯護人是這位神原同學。」說著,健一轉頭看向神原和彥。
古野章子頑固地堅持無視神原和彥。
神原眨了眨眼睛,對健一說:「她好像很討厭我。」
這句話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古野章子猛地扭過頭來,狠狠地盯著神原和彥,一副馬上要一口咬上去的模樣。
「你、你這人是怎麼回事?一個毫不相干的外校生!」古野章子惡狠狠地說。
健一第一次看到「惡狠狠」這個字眼的標準範例。
「就因為有你這樣的人,才弄到這個地步的吧?要是沒有你,涼子什麼也不會做!裝什麼正義化身,明明只顧自己痛快,是不是?」
一顆炸彈爆炸了。炸彈里還藏著一千根鋼針、一萬根鐵釘。
遭受攻擊的神原和彥呆若木雞,可作為攻擊方的古野章子也好像泄了氣似的,臉色一片慘白。即使如此,她仍然用足以灼痛皮膚的銳利目光,狠狠地瞪著神原。
一陣清風從兩條長凳間吹過。
神原又眨起了眼睛,竟像個傻瓜似的端正了坐姿,低下頭,說了一聲:「對不起。」
健一終於緩過氣來。
就在此時,古野章子突然雙手掩面,「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不禁面面相覷。回過神來一看,只見閱覽室的窗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還有幾名男生離開窗口,朝圖書館的大門衝去。很明顯,他們是來解救古野章子的。
「我、我們快逃吧。」健一戰戰兢兢地站起一半身子,「我對自己的臂力完全沒自信,保護不了你。」
「這方面我跟你還不是半斤八兩!」神原嘴上這麼說,身子卻紋絲不動。就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幾名男生已經沖了過來。
古野,你怎麼樣?沒事吧?喂,你們對章子做了什麼?
古野章子的騎士們已然進入戰鬥狀態,一共有三、四、五個,一個個摩拳擦掌,怒髮衝冠。
「他們可是玩真的啊!」健一跳起身,一把揪住神原和彥背後的襯衫。
這時,古野章子舉起雙手,大喊一聲:「煩死人了!」
她一邊高喊一邊站起身,兩腳重重地跺著地,不停地喊「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她雙眼緊閉,兩隻拳頭在身前亂揮一氣,簡直像個幼兒園的小孩。
「我能有什麼事?他們又沒對我做什麼!是我自己要哭的!看看不就知道了?一群笨蛋!」
她站得筆直,像男孩子一樣用手背用力擦著眼淚。古野章子環視一周她的騎士團,她的騎士們像泄了氣似的,全都獃獃地站著。
「對不起。我沒事。」古野章子朝他們恭敬地鞠了一躬,「我只是在跟神原和野田說話。真的沒事,你們回去吧。」
五騎士回歸初中生的狀態,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閱覽室的窗口依舊人頭攢動,其中有幾個還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健一發現自己正半靠在神原身上,慌慌張張地趕緊分開。
「好傢夥。」神原發出一聲感嘆,「古野同學真有人望。」
「才不呢。」古野章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滿臉疲憊,「剛才他們只是一時衝動。你們應該懂的。」她笑了笑,這笑容令她顯得更加疲憊,「之後他們又要煩我了。我平時可不是這樣。」
「嗯,剛才你確實有點反常。」
「你覺得這是誰的錯?」話語聽來似乎怒氣未消,臉上卻已是笑容滿面。神原和彥和古野章子交談起來,心臟依然怦怦直跳的野田健一倒被晾在了一旁。
「野田,坐下吧,用不著這麼害怕。」
一個人傻站著也不是個事兒。
「我打架不行的。」
「嗯,我知道。」
古野章子的眼眶還是紅紅的。
「我心裡積了太多鬱悶。」她很不好意思地咕噥道,「在校內審判提出之前,我一直計劃在這個暑假裡和涼子一起複習迎考。現在倒好,全泡湯了。都快無聊死了。剛才這些鬱悶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健一惴惴不安的心此時已經差不多平靜下來了。
「不過,我真的和涼子說過,讓她不要搞校內審判。」
神原和彥恢復了嚴肅的神態:「對不起。」
「神原來參加,可不是為了好玩。」健一趕緊插話道,「這是個誤解。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我……」
「行了,行了。」
健一不顧神原的制止,繼續對古野章子說:「我是他的助手,離他最近,也最了解他,現在大出也很信任他。因為大出一直沒有朋友,應該有人成為他的朋友。」
古野章子恢復平靜后,用平穩的聲音說:「我可不這麼認為。」
健一沉默了。
古野章子嫣然一笑:「我理解野田的心情,但又覺得,大出沒有朋友,責任不全在他自己嗎?反正我挺煩他的。他的想法無法理解,我也根本不想靠近他。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都要和這種傢伙當三年同學,真是討厭透了。有時甚至覺得,要是能考上私立中學該多好。啊,對了……」說著,古野章子明亮的眸子看向了神原和彥,「神原同學是東都大附中的,對吧?你們學校怎麼樣?」
「怎麼說呢……」很難得地,神原也含糊起來了,「古野同學,你現在說的話,也對柏木說過嗎?」
古野章子微微瞪大眼睛。神原將自己與丹野老師的對話簡要地轉述一遍后,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哎,這種事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呢。真是完全想不到。」
柏木原來和丹野老師關係不錯啊。
「還會和丹野老師談論我,簡直難以置信。」
「柏木好像很在意你。」神原和彥輕輕點了點頭,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嗯,應該是喜歡你,或者說是對你有好感。」
「可我們連朋友都不是。」古野章子語速飛快,像是要對方打消這種看法似的。她又突然豎起手指,擋在嘴唇上。「啊,對了!」
「想起什麼來了?」
「嗯,這事我跟涼子說過。」
古野章子對兩人說起戲劇社的高年級成員用關西方言改編契訶夫話劇的事。正在記筆記的健一注意到,閱覽室窗口看熱鬧的人群消失了,這才感到放心。
「後來,柏木真的來看我們的教室公演了。」緩緩點了兩次頭,古野章子抬起頭來,「我們還不是朋友,可如果再多一些時間,說不定會成為朋友。」
「這說明,柏木不是完全無法交往的人,對吧?」
「是啊。」古野章子點點頭,笑容相當可愛,「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評價他,反正他給我的印象還不錯。」
「儘管有點難以接近?」
「嗯,有點吧。可比起那些瘋瘋癲癲的傢伙,我更偏愛他。」
在這方面,古野章子與藤野涼子正好形成對比。不到萬不得已,藤野涼子絕不會用「偏愛」這樣強烈的辭彙,而古野章子則要自由奔放得多。
就像要為健一的想法作證一般,古野章子更加滿不在乎地說:「好不好接近根本不是問題,不是嗎?神原和野田都不屬於好接近的類型,身上沒有女生想要主動靠近的氛圍。」
「是這樣的嗎?」神原和彥當真了。健一裝出專心記筆記的樣子,不作任何反應。
「準確地說,神原是難以接近的類型,而野田是一靠近就會逃跑的類型。」古野章子笑道。
這點也和涼子不一樣。藤野涼子不會嘲笑我。
片刻后,古野章子稍顯認真地說:「野田,你很勇敢。」
健一手中的筆停了下來。
「我還以為你是個膽小鬼。真是對不起。」古野章子注視著健一,這次並不是憤怒的瞪視。
臉紅得簡直要噴出火來。
「他不是膽小鬼,只是容易害羞。」神原和彥說。
「嗯,是這樣的。」
「我的事就別提了。」健一重新握緊圓珠筆。我一點也不勇敢。剛才不是還想逃跑嗎?「別跑題啊。」
「沒跑題。」古野章子繼續說,「柏木和野田容易被人當作同一類人。至少我把你們歸成同類。或許涼子也是這樣。」
老實巴交、不引人注目、沒什麼長處、沒有人望、不討女生喜歡……健一在心裡一一列舉自己和柏木卓也的共同點。
「可你們的個性是不同的,不是嗎?而把你們放到學校里后,大家便忘了你們各自的個性。老師們也一樣,喜歡粗略地將學生分成幾類。」說著說著,古野章子有點激動了,「野田和柏木給人的感覺似乎差不多,但本質上正好相反。」
「哪一點相反呢?」神原和彥問道。
古野章子毫不猶豫地說:「打個比方,如果正好相反,死去的是野田……啊,對不起。」她慌忙補充道,「我說了不吉利的話。」
「沒事沒事,我不會介意的。」
古野章子將一隻手按在胸口,似乎在調整呼吸。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神原和彥,說道:「如果野田死了,還鬧出了很大的動靜,涼子要組織校內審判來調查真相的話……」
柏木是不會參加的。
「他只會默默旁觀,津津有味地觀察。然後,他會說……」
真是一出悲喜劇。
「嗯,肯定會這樣。他會對我說:古野同學,你不覺得嗎?」
然後兩人相互點點頭。是的,在學校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所謂的人生,只會是一場悲喜劇。
「我呢,照樣會阻止涼子,會和她吵架,對她說:別搞校內審判!別多管閑事!要想從這起事件中獲得教訓,只需待在一旁觀看,何必衝到風口浪尖上去?」
古野章子語氣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健一感覺得到,她有著堅定的信念,絕不輕易屈服。
但是,她略微有些內疚。
「你知道柏木和大出有過往來嗎?」
「這算什麼?想套我的話?」
「這麼說,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古野章子簡單明了地答道,她似乎毫不介意,「不過,我覺得他們不可能有交集,就像兩個不在同一維度上的點,無法用直線連接。」
「那麼,柏木受到大出的欺負或威脅呢?」
「如果有這種事……」古野章子脫口而出后稍稍停頓片刻,眼神突然變得銳利無比,彷彿要將什麼東西釘死在空中一般,「我認為柏木不會去死。相反,他會去殺死大出。」
像是為自己打氣似的,古野章子又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會這麼確信?」
面對健一的反問,古野章子立刻探出身子,彷彿正等待著這個問題:「換作是我,我就會這樣做。所以我覺得柏木也會這樣做。柏木會贊同我的感想,稱讚我寫的劇本,因此我的理解肯定不會錯。」
手握圓珠筆的健一剎那間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覺得眼前坐著的似乎不是古野章子,而是柏木卓也。
「既然如此,」神原和彥慢吞吞地問道,「你覺得,出於什麼原因,柏木才會自殺?」
麻煩你詢問一下你心中的柏木卓也。
古野章子閉上眼睛,耷拉下腦袋,兩條瘦瘦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抱得緊緊的。
「累了的時候。」她用耳語般的聲音說,「感到厭煩的時候。」
「對什麼感到厭煩?」
「對自己毫無意義地活著這個事實。」她的聲音變大了,眼睛也睜開了,「所謂人生根本沒有意義,及時行樂才是真諦。活著的目的?完全不會有。當你真心為一件事生氣時,便會招來他人的嘲笑。何必呢?發什麼火呀?因為一切都毫無意義。如果偏要總結出什麼意義,也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受夠了,膩了,就會想離開這個世界。自己的生命毫無價值,這個世界已經人滿為患,沒有意義的生命太多太多了。
「但真的要去死的時候,他也許會去找一個阻止自己的人,找一個會反駁自己的人。」嘆了一口氣,重新端正坐姿后,古野章子繼續說,「希望有人對他說:覺得沒有意義,只因為我們還是孩子。試著再活下去看看吧——哎?你怎麼了?」
聽得入神的健一被她的尖叫聲驚醒了。古野章子撲了過來,不是撲向健一,而是撲向了健一身邊的神原和彥。神原坐在長凳上,彎著腰,腦袋幾乎要碰到腳尖,還用手緊緊按著嘴,好像馬上要朝前倒下去了。健一趕緊抱住他,發現他的身子正在痙攣似的發抖。
「他突然搖晃了起來,是不是中暑了?」古野章子很慌張,她摸了一下神原和彥的肩膀,「我去叫傳達室的人來。」
神原阻止了她:「不用,我已經沒事了。」
他依然面如土色。這是怎麼回事?
神原乾咳幾聲,咽了口唾沫,重新坐直身體。健一揪住他的袖子扶著他,對古野章子說:「是苦夏的緣故吧。可能還貧血了。」
「不用叫救護車嗎?」
「別那麼誇張。」
古野章子像在查驗可疑物品似的,收緊下巴看了看,說:「操勞過度了吧?」
「是熱感冒。」神原和彥說著,極力想擠出一個笑容,表情卻顯得異常僵硬,「今天早上就有點不舒服了。」
不是感冒,也並非從早上開始就不舒服。健一強忍著心痛,默默地在一旁註視著。
蹲在神原腳邊的古野章子,從褲袋裡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擦擦臉,覺得難受就吐出來,這樣會好受一些。」
「嗯,已經沒事了。」
古野章子依然很擔心,她撫摸著神原的肩膀,又瞟了一眼身後閱覽室的窗戶:「觀眾又來了。」
果然。已經有七成上座率了。
「我去問問,有沒有誰帶水來了。」
神原拉住了抬腿就要走的古野章子:「不用。我真的沒事。要喝水,那邊不就有嗎?」
「你還是不要走動的好。做個深呼吸。來,對,再做一個。頭暈不暈?」
健一放在神原背上的手已經感覺不到痙攣似的震顫了。
「辯護人累倒了可不行。一定要挺住。」
「明白。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聽他說得那麼輕鬆,古野章子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下來。
「我這個人,是不是很矛盾?」
「怎麼了?」
「竟然對想要打敗涼子的人說『要挺住』之類的話。」
健一的目光落到蹲在地上仰視自己的古野章子臉上。她和藤野涼子不同,與其說漂亮,不如說很可愛。健一心想,那些騎士們之所以爭先恐後地來「英雄救美」,也不只是出於剛才緊張的氣氛吧。
「你們這些站在大出那邊的人,應該被涼子打得落花流水。」
估計她想用惡狠狠的語氣來說,可聽起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沒打算要打敗藤野。」神原和彥說。
「可是,打官司不總有輸贏嗎?」
「要說輸贏,那無論結果如何,最後總會是藤野贏。你不用擔心。」
神原的語調很平淡,而且古野章子和健一多少有點擔心他的身體,所以沒有立刻發覺這句話有什麼不對勁。回過神來時,兩人便同時驚呼一聲:「哎?」
「什麼意思?」
「你剛才怎麼說的?」
「沒什麼。」
「什麼『沒什麼』?」
「唉,別這麼大聲,好不好?」神原和彥故意彎下身子。
「你在搞什麼鬼?」古野章子懷疑自己是否上了當。
健一條件反射似的想去扶,突然覺得胸中掠過一陣冷氣,便沒有伸出手去。
神原和彥好像出了什麼差錯。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是因為受到古野章子的逗引,說漏了嘴吧?
我怎麼又心潮起伏了?這已經是第幾次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追究原因的時機何時才會到來?會自然而然地來嗎?
至少不是現在吧?今天的神原和彥確實不在狀態。
「我沒有搞鬼。不過,我已經沒事了。」神原從長凳上站起身,分開兩腿站定。
「真的嗎?」古野章子也跟著站了起來。她的手一直搭在神原的肩膀上,也許她自己沒注意到。
「嗯,你的話很有參考價值。謝謝。」
「我覺得我的話不能當作法庭上的證言。」說著,古野章子終於察覺到自己的手放在了哪裡,趕緊抽回來扇了扇,又叉在了腰間,「對了,我提供一個信息。」她似乎有點害羞,語速很快,「你們兩個很受人關注。你們不覺得嗎?」
「受人關注?」
「是的。大家都說,你們在為那個無可救藥的大出賣力。連我們補習班的老師都知道你們。」
「是因為校內審判已經成了大家議論的話題吧?」
「這是自然,可你們兩個的人氣或許比涼子還高。」
健一看看古野章子,再看看神原和彥。雖說今天神原十分憔悴,風采大減……
「不是兩人,我只是附帶的。」
「哪有這回事?你們可是搭檔。野田,你要有自信啊。」古野章子爽朗地笑道,「或許真的有同學會站出來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不是像我們這樣閑聊。像不在場證明或者證據之類的。」
古野章子的補習班裡就有人提出,怎樣才能和校內審判的相關人員取得聯繫。
「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不知道,和我沒關係。」古野章子吐了一下舌頭,「以後我可不能這麼說了。我會老老實實回答的。這樣就行了吧?」
「行啊,謝謝。」
古野章子轉身朝閱覽室跑去。
「你能走嗎?」健一問神原。
「能走,能走。」
「我們快點離開那些觀眾的視野吧。」
一邁開步,健一就發現神原的腳步很不穩。
他不無揶揄地說:「今天你就回家休息吧,律師先生。」
「誰是先生?」
「前面的路還長著呢。您在這兒倒下了,誰去幫助獄中的被告呢?」
「這是哪裡聽來的台詞?誰在獄中?」
當他們終於來到圖書館的大門口,離大道還有幾步之遙時,突然聽到一陣響亮的歡呼聲。
不會吧……他們回頭一看,發現自動門旁的玻璃上貼著三名女生,正在朝他們揮手。
「加油啊!」
「繼續努力!」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只得假裝沒看見對方的表情。他們的臉上都有點喜形於色,又有點不知所措。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惺惺相惜吧。
「我回去休息了。」
「請回吧,先生。」
「啊,對了。」神原和彥又停了下來,「岩崎總務告訴我們的那家電器店。」
是小林電器店。據說去年聖誕夜,店老闆看到有個很像柏木卓也的學生在店前的電話亭里打電話。
「從時間上看並不像重要的信息,可還是去問一下為好。」
「明白。」機敏的助手立刻承擔下來,「我去調查一下,回頭向你彙報。」
「太好了。」
岔道口就在眼前,但神原和彥的腳步還是有點不穩。
「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又不是病人。沒問題的。」
這叫「沒問題」嗎?要是我遭到同樣的重擊,可得躺在地上了。
可今天的情況多少有點蹊蹺。在和古野章子對話的過程中,神原和彥突然身體不適,這真的是個偶然嗎?長凳在樹蔭下,坐在那裡感覺並不壞。古野章子當時說的話,似乎也不會刺痛他的舊傷疤。
僅僅因為他還沒從丹野老師談話的氛圍中清醒過來嗎?
不安、疑惑和擔心,在健一的心裡混合在一起。這種混合物有點像電視劇里看到的雞尾酒,層層分明,卻說不清哪一層是不安,哪一層是疑惑,哪一層又是擔心。
「既然野田負責去小林電器店了解情況……」又微微搖晃一下后,神原和彥說,「我就去見淺井松子的雙親。還是抓緊一點好。」
「不行,你必須休息。」
「我先回家休息一會兒再去。不能浪費時間。」
「要去淺井家的話,我也去。」
「不,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健一覺得有點受傷。或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神原和彥露出了寬慰的神色,說道:「在淺井松子父母的眼裡,三宅樹理的證言簡直是一派胡言,不是嗎?他們一定會怒不可遏,絕對不會接受。」
「嗯。」
「所以,向他們傳達這樣的證言,作為外校生的我比較合適。而且是我一個人去比較好。因為你也會和他們一樣難受。」
健一無言以對。臉色蒼白得快要死掉了,還要顧及助手的心情嗎,先生?
「為了與三宅樹理的證言相抗衡,你會請求淺井松子的父母配合嗎?」
神原考慮了一會兒:「不知道。不過,淺井松子本人已經不在了,她父母的證言頂多是些傳聞或一己之見罷了。」
「三宅樹理的證言不也是傳聞嗎?」健一挖苦道,「至少她本人說那是傳聞。」
神原擺出嚴肅的表情:「雖然有些嚴厲,不過如今這當兒,我還是要說一次,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個人感情。你對三宅樹理沒有好印象。就我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她也許確實不是個好女生。但不能因為對方是個討厭的人,就武斷地認為她的話一定不真實。別的暫且不論,我們不能忘記,大出不就是在這種想法的作用下,被當成殺人犯的嗎?」
對此番論調,健一自然無可抗辯:「知道了。對不起。」
「我好像真的有點中暑了。再見。」
健一目送著辯護人離去的背影。
多麼堅強的人啊。健一在心中感嘆著。心痛的同時,他又有些心潮澎湃。踩著自己的影子,健一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就連如此堅強的神原和彥……
也會活得很艱難嗎?
也會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嗎?
也同樣沒有活著的目的嗎?
看著腳下的身影,健一有些頭暈,還有點犯噁心。
野田健一好好地站在這兒。那些問題並不能傷害他。
對野田健一而言,不是差點被父母殺死,而是差點就要殺死父母的問題。
健一有活著的目的,那就是把握好自己的人生。他討厭一時興起就要妨礙兒子人生的父母。至少在那時,就是如此。
神原和彥又如何呢?
健一注視著自己的影子。那些總有一天必須面對的問題溶解、沉澱在影子里。健一無法逃避,因為誰也無法逃離自己的影子。
健一能做的,只是不斷推遲,多爭取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