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虐殺
那是一條河。
我站在柳樹下,看著那條河。
江南水鄉,最不缺的就是這樣蜿蜒清澈的河道,流水潺潺,花紅柳綠,鶯鳴蟬啼。該是好一派自在風景,好一處山水人家。
可是,那河面上,露出河水的部分極少,剩下的地方,漂浮著一具具浮腫的屍體,密密麻麻,讓人毛骨悚然。
我深吸了一口氣,卻不得不往那河流走去。走在我前面的陰兵絲毫沒有因為這樣的場景而停留,所以,我已經被他落下了一大截。
原本,我們是走在一條小道上的,雖然兩側皆看不到有什麼,身後還有某個聲音不斷地呼喚著我,想要讓我回過頭去,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懼,沒有回頭。
可沒有走多久,我就看到了眼前的場景。
陰兵帶著我從一座山的半山腰慢慢地走了下來,柳暗花明的那一刻我還以為是前方的路好走了,可是我沒想到,他只是帶我來到了一個更恐怖的地方。
這種直面著無數屍體的震撼和恐懼,遠非陰魂鬼物給人帶來恐懼所能睥睨的。後者是人在忽然看到了令人恐懼生畏的場景、或是突如其來的驚嚇而導致的腎上腺素分泌和心跳加快,前者卻是親眼看到了生命就像是螻蟻一樣,被蹂躪,被剝奪。
這是,徹頭徹尾的悲劇。
一條和那甬道之中沒什麼兩樣的石徑直穿過我眼前的這片草地和河灘,一直延伸到河對岸,也就是說,想要跟著陰兵的腳步走過去,我只能穿過眼前這些駭人的場景。
雖然知道,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眼前的人完全不會傷害到我,那種下意識的恐懼和悲傷,卻是無法改變的。
忽然,我看到那陰兵在河邊停了下來,雖然沒有回頭,但他到底還是等我了。
所以,我不用再著急著要穿過人群,穿過屍體,走到河對岸去,我有充足的時間來做心裡建設。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往前跨了一步。每離他們進一步,我就越發不忍直視。
那是,凌虐,也是屠殺。
女人們的尖叫和哭喊不斷地從我耳邊傳來,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孩童的哭泣聲。
斜前方,一個男人手中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一臉憐愛的看著那襁褓中的孩子,下一刻,在同伴的催促聲中,他還是掛著那種溫和的笑意,高高的舉起了雙手。
緊接著,猛揮下去,那小小的襁褓正落在了我面前三步遠的地方,鮮血滲出,甚至讓人懷疑,那襁褓里,莫非是包著好幾個血袋?否則,怎麼可能會流的出那麼多血液。而那裡面的孩子,連最後的聲音都沒能發出,就已經歸於寧靜。
我無意識的顫抖,卻不知道,要怎麼越過那孩子。
那襁褓是藍色洋緞的碎花料子,眼前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血色,連帶著那還睜著眼睛的黑色虹膜上,好像也變成了血紅色。
我得,跨過他,然後繼續往前走。
真的能夠做得到么?從那具小小的屍體旁邊,繞過去,然後把他留在背後,然後,繼續向前。
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幾欲流淚。耳邊,似乎有人在呼氣一般,還有,輕笑聲。
我不敢回頭看,只是低頭睜開了眼睛,餘光看到的是,一隻陰森森的,纖細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幾乎要魂消魄散,頓時如同炸毛的貓一般,險些跳了起來。
但是,就在我猛地集中了注意力以後,那隻手卻像是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了。肩膀上也再也沒有半點有東西在觸碰我的感覺。
我不敢再猶豫,只是看著那小小的身體,往右挪了挪,繼續向前走去。
我不敢在看他,可是眼前不得不看的,卻還有著眾多殘酷的畫面。
女人們赤裸著身體,或跪或躺,被按在縫隙中有雜草叢生的鵝卵石上,忍受慘無人道的折磨。
年輕的男人們被逼到了河岸邊,偶有試圖逃走的,很快就被土槍掀翻在地面上,包括施暴者在內,還活著的人約莫有幾百人上下,卻也正在不斷減少。
鋒利的刀刃割開他們的頭顱,撕裂他們的胸膛,划爛他們的皮肉,砍斷他們的肢體。
多麼,殘酷。
有人被捆得像個粽子,衣服里被塞滿了鵝卵石,然後被狠狠地拋進了河心——暴徒們在比試著,哪一組能把人拋的更遠。
有女人奮起反抗,咬斷了口中的物什,下一刻就被人掐住脖子狠狠地撞在了地面上。有人拿著尖刀,笑著靠近她,割掉了胸前那青紫腫脹的肉團,狠狠地把尖刀插了進去。
被聚集在一起的人們,被強按著,被鐵絲扎穿了手掌,和身旁或相識或陌生的同樣的羔羊們串在了一起,就像是,南瓜藤。然後,南瓜們被推進了河水中。
慘叫和哀嚎是這裡的背景音樂,我做不到無視他們,甚至幾乎要迷失在這裡,陰兵那還在河邊等待我的身影,是我唯一能夠確認自己並沒有身處地獄之中的線索。
河面上腫脹的屍體或仰躺,或趴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懷中抱著尺把長嬰兒的母親,僵硬的捂著眼睛的老人。
他,也不忍看到這樣的人間地獄么?
眼前這些人的打扮,並非是現代社會中會有的款式,約莫是在建國前的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至於施暴者們的身份,更不用多說,僅僅是那種熟悉的異國語言,就足以說明一切。
我已經站在了橋心,不斷湧入眼帘的只有彷彿無窮盡的屍體。
有的赤身裸體,有的衣服已經被銳器劃得絲絲縷縷,也遮掩不了身軀,露出被泡的發白的外翻的皮肉。有的肢體殘缺,或是只能看到一條胳膊,半條腿。還有,被魚群啃得稀爛的臉頰,翻出了眼眶的白色球體。
屠殺,凌虐,剝奪,為何能夠如此殘忍。
是獸性么?還是,人性本就如此。
我看過一本雜誌,上面說,在所有的動物裡面,只有人類會不因為必要的捕食而殺戮,只有人類不斷地戰征,內耗,整個世界人類有史以來完全沒有戰爭的日子,只有僅僅二十一天。
眼前的一切因戰爭而起,因殺戮而生。所以,我要害怕的,究竟是人,還是鬼?
潼關之屠,揚州三日,嘉定三屠,那種只出現在歷史書上的文字,在眼前真實的再現了。
我不敢再停留,只是往前,繼續往前。
直到,又走進了一片迷霧之中。
陰兵的步伐輕飄飄的,聽不到腳步聲,我緊跟著他的步伐,不敢再落後他太遠。
「為什麼,會看到這些。」我猶豫著,問他。
雖然知道,眼前的人連正臉都沒怎麼讓我看到過,又怎麼可能會和我多說什麼呢?但,還是忍不住開口。
為什麼會看到這種場景呢?
洶湧的,止也止不住的絕望,悲傷,一起湧上來。如果是為了磨礪我,讓更殘酷的景象也不能夠摧垮我的理智,也,太殘酷了一些吧。
我懦弱,我膽小,我不想看到這些,更不想,背負太沉重的東西。
「這些,都是無法從痛苦之中掙脫出來的,還沉浸於過去痛苦的怨靈們。」出乎我意料的是,陰兵開口了,「不是針對你,只是,鬼門關外,陰陽交界,徘徊著太多這樣的怨靈了。」
那種沙啞的詭異的陰惻惻的聲音,此刻卻讓我覺得十分悅耳。
「鬼門關,只進不出的,自然也不會對這裡做什麼休整。你是一個意外,上一個意外走這條路的時候,還是好幾十年以前。」他繼續說道,「他沒有撐住,回頭了。」
「為什麼?」看過了那樣的場景,怎麼可能還會回過頭去,無法堅持走下去呢?
「你怕鬼么?」忽然,他問我,「怕死么?」
我,怕么?
我當然怕的,那種未知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恐懼,難道還不夠讓人害怕么?像我這樣的人,膽子其實根本不會因為常年的經歷而變大,勇氣也並不會就此變多一些,最多只是會有著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平靜心情,鎮定下來而已。
至於死,我現在,豈不是已經死了么?只是又能夠回去而已。但,面對死亡,怎麼可能不恐懼。
剛才那樣的場景,那樣多的生命被殘酷的剝奪,何等震撼,何等恐怖,又是,何等悲傷。
生離死別,人生一大苦也。我,還不想離開她,離開他們。
「為什麼要怕鬼?」他沒有等我的回答,只是忽然停了下來。
「因為怕死,所以怕鬼。因為死生不得相見,因為還沒有看夠這個世界,因為有割捨不下的人和事,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因為,想活著。」我語無倫次的回答他,就好像,不快些說出來,就沒有機會了。
就好像,是在勸說自己,還要,繼續活著,好好活著。
絕對,絕對,不能回頭。要走出去,要活著,走出去。
陰兵的聲音忽然又響了起來:「為什麼,要怕死?」
「害你的,明明是人。」
「折磨你的,明明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