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世界之大,足夠我們悍然相隔。

第4章 這世界之大,足夠我們悍然相隔。

第4章這世界之大,足夠我們悍然相隔。

「然後呢?」

當我興奮地將從前那段對秦月亮娓娓道來時,她就著一桌從窗外灑進來的月光,如是問。

「然後……」

秦月亮突然又舉起手來將我打斷:「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麻溜地滾出去吧,本宮要就寢了。」

聞言,我跟被點了穴道似的,從一開始的沾沾自喜,到最後自床上一躍而起,咬牙切齒指著秦月亮一通數落。

「你、你……你知道對『不說完會死』星人來說,你的這種行為有多麼令人髮指嗎?作為一個成熟的人,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作為一個成熟又有道德,並且即將向媒體女王界靠攏的女人,你這樣做有多麼的不合適你清楚嗎?」

我自作聰明地以為,態度兇狠一點兒,兇狠里又將秦月亮的地位抬高一點兒,對方就會心慈手軟,可是秦月亮沒有。她不但沒有,反而直戳我傷口。

「還有什麼好聽的?根據什麼亂七八糟劇的套路,一定是孤兒寡母在你們小鎮難以生存,接著投奔N城的親人,然後和你再沒聯繫,直到今天。」

我明白,秦月亮是在側面提醒我,儘管我把喬北方當小王子,但對喬北方來說,我頂多算他兒時遇見的小傻子,沒什麼特別。因為人一生會遇見很多個傻子,而我沒能英勇到殺出重圍,畢竟,他再也沒有試圖找過我。

片刻,我束手就擒地被秦月亮轟出房間,在關門聲震得耳膜微響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什麼,轉身大力地拍秦月亮的卧室門。

「不對,還是有不一樣的啊。」

秦月亮一如既往不理會我的抽風,但不管她能不能聽到,我很清楚,我和其他傻子有不一樣的地方。

喬北方和他媽離開那天,我額頭上的傷口剛好結痂,一輛黑色小轎車直接開到氣象所大門。所有人都交頭接耳看熱鬧,只有我故意躲在房間里假裝溫習,直到家裡那扇舊窗花玻璃被人從外方敲響,我才用飛毛腿的速度奔去,中途撞倒了陶瓷水杯,卻無暇顧及。

窗戶打開,少年嫩生的眉眼印入眼帘。

當天,他也只對我說了三句話。

他隔著窗檯,低眉躊躇了半會兒,抬眼問:「我要走了……我的書包呢?」

我頓時泄氣,翻出他的書包,遞還的時候用了大約半分鐘,彷彿那是我唯一和他有聯繫的東西,但他想要回去。

當書包離視線越來越遠,喬北方突然伸出另一隻手,說了當日的第二句話。

「這個、送給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吞吞吐吐的喬北方,攤在他手心的,正是那副我老偷偷試戴的黑框眼鏡,雖然只剩下了一小半。當日為了尋美美摔下斜坡,喬北方的眼鏡被我生生壓成兩段。可在他離開的這天,他將其中的一部分送給了我,有種私定終身的即視感。

接著,他用比星塵還燦爛的眼凝望我,完完整整地叫我的名字,說了當日的第三句話。

「余笙,再見。」

再見。

我把這兩個普通的字眼當作承諾,封存於心。所以,這才是我多年不能釋懷的原因。那塊殘破卻始終明亮的鏡片,那句再見,是他給予我的勇氣,去抵敵時光。

說來也巧。喬北方離開的同年,我爸在工地上替老闆擋了從施工樓掉下來的一塊板磚,因此受到賞識。自那,老闆無論做什麼工程,都二話不說地交給我爸帶領的小團隊,所以沒兩年,我家也小發達起來,從小鎮遷居到了N城。

到了N城我還是沒有喬北方的消息,就在我以為那次道別將是一生,他現在又以這樣勢不可擋的姿態,闖進我眼裡。

做媒體的辦公樓大多都在一個圈,我和秦月亮的公司挨得近,所以提早從宿舍里搬出來,一起租下小兩居。N城的房價直衝雲霄,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實習生還沒有經濟來源,房租絕大部分都來自家裡。每當我嚷嚷著社會沒有想象中好混的時候,我爸已經能附庸風雅地對她說:「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但我私下不爭氣地想,在我有生之年應該都不會有帶上皇冠的輝煌時刻了。因為距離方姐交任務已經過去兩天,我還是沒想好怎麼去接觸喬北方,讓他答應接受專訪。

到了第三天,當方姐的眼神落在臉上已經有鋒利的跡象,我終於選擇了最傳統的一項,打電話。

事實證明,走出這一步並沒有想象中的艱難,但生理現象上的口乾舌燥,心跳如擂鼓,倒是一一上演了一把,結果我沒能直接聯繫到喬北方,只聯繫到了他的助理,就是當日那個護送他離開的女孩子。

對方似乎很忙,聲音一開始聽起來特別公式化,在報上來意以後,她忽然在電話那頭長長的哦了一聲。

「您是前幾日,問我們喬主管三個問題那姑娘吧?」

我面頰一熱,平日連珠帶炮的自己此時竟支支吾吾只知「啊」「嗯」。

不待思索怎麼遊說比較好,對方已經沒打算再為難,扔下一句諮詢後會主動回電話,接著禮貌地斷了線,但我始終沒等到那通電話。

第二天下午剛到公司,方姐正從辦公室出來,經過我座位時敲了敲桌子。

「你給定一地兒,晚上副社與許氏主管吃飯,對方答應了我們的訪談。口味別太辣,環境雅緻,人數大約在……」

我愣,當即也沒顧上禮貌問:「可我沒接到電話啊?」

方姐則用諱莫如深的眼光打量她良久,幽幽回:「真以為以你一個實習生的資歷,人會讓高層直接聯繫你?」

我頓時意識到自己還是太年輕,接著特別後悔選擇了打電話的方式,如果我直接上門,興許還能再見上他一面。

末了,我鬱鬱寡歡地在記事簿上敲打字。

「晚飯時間?」

「六點半。」

「人數?」

「總共五個,加上你。」

我大喜過望,導致敲鍵盤的手抖了好幾下。

吃晚飯的地方是秦月亮推薦的,雲南菜,為保證中途不出岔子,我集中兩小時將工作做完,接著跑去餐廳選菜。從餐廳出來,頭頂的熱度還沒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沒想到完成訂位這件事情的成就感,竟比我單獨跑完一條新聞更大呢!」

我興奮至極地蹦躂著給秦月亮打電話,那頭一嗤:「你現在是能單獨跑完一條新聞的身份嗎?」

「……」

我欲蓋彌彰想要掩飾尷尬,抬頭,發現對面就是N城最大的私人咖啡館。

在星巴克開始爛大街的時候,是它支撐著秦月亮的精神消費,為此我還老鄙視對方矯情:「花雙倍錢買更苦的咖啡,這不是作死嗎?」

「苦瓜也苦,但它敗火啊。」

我得承認,我不太能說贏秦月亮,所以只好喪權辱國回:「為報餐廳之恩,將親自為您送去一杯特調冰咖啡。」

掛了電話,我站在咖啡館對街眺望,這才注意到它的外形。全館總共二樓,不規則菱形狀,樓層挑高,圓形玻璃,一座一隔,感覺像是為了保障私密,卻又任何人都能從外方瞥見裡邊的情形。

順光穿過人行道,我沿著圓形玻璃走去,在離咖啡館入口五步之遙時停了下來。讓我停下來的原因是,我發現,有個男人,正坐在咖啡館第五格座位上。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悠閑地翹著腿,仰躺在單人沙發上,視周圍停下看他的姑娘如無物,手裡只認真把玩著一個魔方。那手法嫻熟快速得我幾乎看不清楚,就算隔著玻璃,也恍惚能聽見咔嚓不斷的翻轉聲。

多年前的一些模糊情景,襯著此情此景,不斷在腦子裡交替,導致我跟中邪似地靠近,伸出手去,緩慢地將五根指頭印在玻璃上,盯著魔方,和骨節分明的十指不轉眼。

如果我稍微回神,應該能從鏡子里發現此時的自己有多冒失。很明顯,裡面的人也這麼覺得,所以他才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側過頭來,直直地盯著我。

就那一側頭,以及微妙的一眼,令先前縈繞在我心頭的熟悉感更加強烈。

因光的折射,他打量人時眼裡特別流光溢彩,讓人浮想聯翩。片刻,意識到那打量的目光越來越滲人,我終站直身,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隔著玻璃用嘴型說了一句sorry。不料,對方也起了身,西裝九分褲,襯得他兩條腿像沒有出口的高速公路,令我控制不住地咽了一下唾沫,他卻倏忽之間往後延伸了胳膊,就著手上的魔方,用力地朝著玻璃擲了過來。

那一聲悶響,將我和店裡的客人都嚇得後退一步,整大片透明都因他這一舉而發顫。

我驚嚇難擋地壓住心坎,對方卻展顏一笑,學先前的我,抬手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緩緩說:「sorry。」

身體力行地教會我,什麼叫「我捅你一刀再向你說對不起」。這種人一定不會有仇家,因為他有仇當場就報了。

總的來講,一點小意外沒能影響到我的心情,晚上六點半,喬北方與助理準時走進了餐廳。女助理打扮正式,反觀他卻是簡便著裝,挨著與副社和方姐握手,下巴泛著淡青。

「不好意思,最近特別忙,剛從實驗室那邊過來,隨意了一點兒。」

我這才發現,喬北方說話的聲音,雖然有了生理上的成熟,可那輕描淡寫的調子,卻一點兒也沒變。忙著矯情的我沒及時發現喬北方的手已經伸到跟前,並準確握住了我的右手。因為這個姿勢,他離得近了,恍若無人地問:「余笙?」

我猛抬頭,喉嚨一緊,副社卻從中打斷我兩接下來的交流。

「兩位是舊識?」

我在巨大的喜悅中回不過神,幾欲開口,喬北方面色生風地對我笑了笑,搶先說話。

「上周余小姐幫了許氏大忙,事後打探了一下,得知是貴社員工,我們這次來也主要是向余小姐道謝,並問問看余小姐,有什麼需要許氏效勞。」

好像哪兒對不上號,我下意識望向對面清俊不減的人,他正好揚了揚嘴角:「余小姐有什麼要求,儘管提。」

我這才發現,喬北方的笑容一直是對陌生人的禮貌。那聲聲熟稔,只是事先準備的必要過場。他已徹徹底底,將我忘記。

那頓飯好在有方姐,氣氛不算太壞,她談起圈內烏龍眉飛色舞,一套又一套,最後不露痕迹地回到主題上:「我們《今事》的規模雖然無法媲美《N城日報》,但贏在實事求是。好比這次事件,喬主管最有發言權,所以採訪交到我們手上,那就不單是完成任務的事兒。」

對待官方問題,喬北方的助理遊刃有餘,連連笑點頭:「方組長辦事,我們放心。」

此時說什麼我都提不起興緻,要知道,被一個天才腦袋遺忘,真不是一句『存在感薄弱』就能解釋的事,所以我全程都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著碗里那一小坨藍莓山藥泥,遲遲下不去口,直到對面的人再度說話。

「那麼方組長是打算獨立完成整個訪談,還是由誰輔助?」

不知喬北方為何突然出此言,方姐臨危不亂,快速將疑惑隱下去,繼續言笑晏晏:「多個人多份效率,自然看喬主管怎麼方便怎麼來。」

語畢,喬北方突然將頭轉向我:「余小姐對許氏葯業了解幾分?」

他突然發問,我一慌,一如當年在他面前發傻的模樣,張口將事先做好的功課,沒有重點地一股腦倒出來。

「許氏葯業創立於2002年,是許氏旗下一家覆蓋醫藥研發與製造分銷的大型醫藥類上市公司,股票代碼601XXX,目標是在五年內,與N城發展生物醫藥產業的龍頭企業杜氏平分秋色。擁有研究院以及3家國家級技術中心和8家省市級技術中心,與國家藥物所等建立了長期戰略合作關係,已成功研發新葯177種,申報六餘項國家「重大新葯創製」科技重大專項,生產涵蓋化學製劑、生物製劑、中藥和保健品、化學原料葯等領域產品,有1000餘個藥品生產批文……」

我語速極快,猶如背誦課文一般,將所記得的信息和盤托出,直到坐喬北方旁邊的女助理都忍不住捂嘴笑了笑,方姐正襟危坐,副社捂嘴輕咳,喬北方才忍俊不禁地將我打斷。

「既然如此,我覺得余小姐是參與採訪的不錯人選。」

此言方出,方姐當機立斷攬過我的肩膀:「您不說我也正有此意,恐怕社裡也找不出比餘聲更適合的了。」

說完,按著肩頭的手更下沉一分,我卻管不了她是想對自己拔刀,還是想相助,每條神經接收到的信息都只有——這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到喬北方。

許氏風波尚未完全過去,一頓飯間,喬北方接了好幾個電話,沒多久便站起身禮貌告別。

「實在不好意思,臨時有重要的事情。」

他身形一動,我也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接觸到方姐疑惑的眼神,我側身對她說:「我去下洗手間。」

就此,我名正言順地跟在了喬北方身後。

他已不再是小時模樣,個子在短短十餘年內快速拔高,卻還是瘦,感覺從背後重推一把,他就可以孱弱地倒下,可此刻,僅僅只籠罩在他單薄的陰影之下,我竟覺得是大夢一場。

喬北方保持著通話,我在他後方徐徐緩行,和他不過一臂的距離,暗自搜索關於他的一切,直到他聲音突然柔和下來,清涼淺淡。

「一會兒到家,你乖。」

這猶如情人的軟語,頃刻間掀起我心裡一場狂風雨急,將我先前還揣著的滿滿期待,粉碎如落花滿地。

當晚回到家時,秦月亮已經洗完澡,頭髮半干,微卷地搭在肩頭,端著一杯我叫不出名字的速溶。今天實在沒有和她交戰的心情,我氣若遊絲擺擺手:「別理我。」

秦月亮扁扁嘴,扭腰擺臀離開:「誰稀罕理你似的。」接著是一陣乾脆利落的關門聲。

不對啊,按照劇情走向,秦月亮應該擔當起閨蜜的職責,嘴硬心軟地抱抱我說:「沒關係,余笙,不管發生什麼,我會一直陪著你。」

而現實是,我被無情地摔了門。

憋了一天的我此時戰鬥值飆升,以星火燎原之勢,凶神惡煞地沖向了秦月亮的閨房。

卧室門沒鎖,剛擰開,還沒來得及批判她的無情,她的冷漠,她的任性,卻被一份A4紙劈頭蓋臉打上來。

秦月亮手裡的咖啡還冒著蒸蒸熱氣,與那張刻意煙視媚行的臉纏繞在一起:「喏,余笙,我可以慣著你,也可以換了你,至於我是慣著你還是換了你,完全取決於你的態度。」

我迅速腦補了一副為父還債淪落到霸道總裁手裡的畫面,當即將那一沓類似契約的紙洋洋洒洒扔了滿地。

「你能控制我的人,控制不了我高傲的靈魂!」

之前提過的,我這個人吧,沒什麼大優點,就視力特別好,所以當那一堆白色紙張翻飛,僅空中那麼一眼,我已經眼尖地瞥見了三個字:喬北方。

世上最短的咒語,是你的名字。

毫無疑問,秦月亮最終控制了我的人,也成功控制了我高傲的靈魂。

捧著厚厚一疊,我盤腿坐在秦月亮的柔軟大床上,一個字也不願意漏掉,那些一直想不通的問題,也隨著黑色字體迎刃而解。

原來十二年前,喬北方離開小鎮的那年,出了一場車禍。

具體原因無從得知,但腦子似乎傷得特別嚴重,這或許能狗血地解釋他為何將我忘得一乾二淨。肇事司機逃逸了,高昂的醫藥費讓喬家雪上加霜,陳媛一下失去了丈夫,又再度面臨失去兒子,心理壓力明顯特別大。接著資料中間斷了一小部分,可根據後面的發展不難推斷,陳媛在短時間內再嫁許氏董事長許江,必然與喬北方的醫療費用有關。

資料上方有陳媛和許江婚禮當天的照片,喬北方已經痊癒,以家屬的身份在現場。他穿著得體的乳白色小西裝,年少眉眼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那倨傲卻必須不做聲張的隱忍表情,在第一時間躍入眼帘。琴瑟和鳴的全家福沒能讓我感受到喜悅,反而令我陡地想起那個夜晚,以及那滴打得我透心涼的液體,如一隻利爪,在心口不停地抓撓,招招見血。

由此,今日的一切都有跡可循。陳媛再嫁,喬北方順理成章成為許江繼子,也算許氏少當家。許江結髮妻子因病早逝,膝下有一女,應該不是能應對大局的人物,所以這次許氏葯業的醫療事故,都是喬北方出面應對記者。

所以,在輕舞飛揚的花季雨季,在我追尋著喬北方的腳步來到N城時,他已經去到異國讀高中,上大學,超前修完所有課程,最終攻讀醫學碩士,回國。

所以,我是找不見他的。

窮極我當時的目光,最遠距離不過是他在城南我在城北,以為飛越幾座山一湖水,就能尋覓到關於對方的一絲半點音信,卻不知這世界之大,足夠我們悍然相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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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余笙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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