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裡沒有香樟,你已夠我仰望。
第5章這裡沒有香樟,你已夠我仰望。
「許初顏,許氏大小姐,早年喪母,後父親再婚……」
女人天生第六感不容小覷,我猜,今日讓喬北方溫言細語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名義上的妹妹。
「不過,我怎麼就覺得這名字莫名耳熟?」
我蜷縮在秦月亮的床上適時發問,與此同時,鉛筆尖斷掉的聲音傳進我耳朵,秦月亮回過頭來悠悠問:「余笙,你真不打算換一個行業?」
一般來說,值得她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的人,至少能排上『N城須知』前十。我抓耳撓腮,猛一激靈:「她是不就前陣子,和杜氏二少鬧出緋聞的姑娘?」
「有點風影,年初開始,杜許兩家在項目互動上過於頻繁,外界都猜測有聯姻跡象。按常理推斷,應該是配給大公子杜見修,不過有人爆料,半月前,那許家姑娘在公共場合表示對杜家二少很感興趣。」
我還想問些什麼,秦月亮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在暗夜裡特別突兀。看了看來電顯示,女子眉頭突皺。
「媽。」
嗓音在瞬間低八度。明明應該是親昵的字,卻生生被叫出了冷硬的成分。
聽見那個稱呼,我很自覺地在起了身,即便雙腿有些麻木,還是扶著牆壁,一刻不停留地移步出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一到公司便開組會,關於許氏葯業的針對性報道,分為三個部分進行。
「我負責與葯業和社內領導對接,余笙陪我一起,去許氏下面的製藥工廠走一趟,拍點兒專業儀器和工作人員照片回來,用作正面形象宣傳使用。其餘所有人,在余笙收集回資料以後,無條件輔助她撰稿,在三天內給我策劃出一期專題。」
方姐雷厲風行扔下話,散了會,又馬不停蹄地聯繫了喬北方的助理,將參觀藥廠的時間定在了下午。
吃完午飯,我剛拿到社裡配下來的相機,又接到方姐辦公室內線電話。
「余笙,下午你單獨走一趟,我臨時有點急事撇不開。」
許氏的製藥工廠距離市區有近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到的時候助理正好從裡邊兒走到大門處,見我頂著大太陽,特別細心地舉著遮陽傘遞到頭頂上方寒暄。
「地方很難找吧?」
我連連擺手:「沒有啊,這計程車師傅認路,就時間長點兒。」
「那余小姐……」
她一句未完,被我自作主張打斷:「你可以直接我名字沒關係的,條條框框之類的場面話我也不是很適應。」
似乎沒料到我這麼直接,對方一愣,隨即展眉一笑,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來。
「既然如此,我叫林一。」
工廠比想象中大,好在有專門的小型代步車,兩邊鏤空,沿著工廠設定的軌道緩速前行。我脖子上掛著單反,從乾淨整潔的入口處便開始拍攝,林一坐在右手邊不厭其煩地講解。
「這是專門生產抗生素的一個小工房,那兒是植物化學藥房,如果有需要的話,等會兒可以下車我帶你逛逛。」
我舉著相機,一邊點頭,嘴裡問這問那,直到右眼世界里出現一抹挺拔熟悉的身影,讓我拿相機的手抖了抖。未待有所反應,林一已經探出身子,對著那邊正穿著一身葯白大褂的人招手:「主管?余小姐到了。」
我急急忙忙放了相機,舉起手要打招呼,不料手肘莽撞地磕到了車角邊緣,痛得小聲嗷叫。喬北方正在和另個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討論什麼,看見我兩,不經意間揚眉淡笑,不染凡塵得幾乎讓我眼盲。
待小車行到他跟前,我和林一雙雙下去,喬北方伸出手來與我做禮貌交握。
「余小姐,歡迎。」
這次,我比打斷林一還更加急迫:「聽說喬主管與我年齡相仿,林一對我已經不再客套,我們也可以互相稱名的吧?」
在我滿心期待的眼神里,喬北方想想,最終將手伸回去,芝蘭玉樹地立在她面前。
「這樣也好。余……笙。」
他如是叫。
聽罷,我像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幾度哽咽。沒人知道,這兩個簡單的字眼,我已等待十二年。
有了喬北方接待,林一告別去辦其他事,我則在別院等候他換衣。
整個等待過程中,我站在一顆小樹面前犯花痴,不斷重溫剛才仿若初戀般的重逢,深情而專註。當然,深情是我臆想出來的,專註的人也只有我,但這並不妨礙我的忘乎所以,甚至雙手逮著那顆叫不出名字的小樹使勁搖晃,讓那原本就青黃不接的小樹更顯耷拉。
我不清楚喬北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我身後的,反正我狂喜抽搐轉過頭時,他正撫著襯衣袖口,表情略微尷尬地望著我,以及那顆已經半死不活的樹,導致我的一臉甜蜜變驚慌,做錯事般兩手往背後一藏:「你、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喬北方應該在心裡原諒了我八百次,才能做到最終薄唇微抿,不咸不淡地說了三個字:「咳,走吧。」
可我總覺得,他真正想說的三個字是:「你,滾吧。」
一路上,我小心翼翼跟在喬北方背後不發一言,生怕再出什麼差錯,他就回過頭來,像小時那樣對我怒目相向。但後來我想,如果他真的那麼做,我大概只會更高興一些。
越過兩塊區域,喬北方徑直帶我去了製藥成品房,套上消過毒的大褂和口罩。我手裡拿著相機,關掉閃光,穿梭在一排排的櫥窗之間。裡面有幾位工作人員正在忙活,不知是我除了視力嗅覺也敏感的原因,還是怎樣,總覺得戴上口罩,還能隱隱聞到一股中草藥味兒。
「這裡多是最近研製的SA2,裡面採用了大量草藥提取的成份。」
我恍然大悟:「哦……那代表我的結論毫無偏頗咯。」
聲音有點兒小,喬北方不明所以,抑揚頓挫地一聲:「嗯?」
我火速轉身,背對他,避免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假意奉承。
「許氏涉足的領域一向算業界楷模,旗下產品大多親民,這次的風波必然是意外。所以秉著對良心企業的信任,我才做出當日的衝動之舉。」
我永遠不敢告訴他,就像他永遠也不會明白,這些信任,全都只因為是他,而已。
正當我心猿意馬之際,一工作人員推門而入,皺著眉報告:「喬管,今天務必送到醫院的那批葯出了點問題。」
他眼角微微上翹:「怎麼?」
「約定好五點交貨,阿明剛才抱箱的時候,不小心與抱另一藥品的工作人員碰上,兩葯撒一地,全混在了一起。」
聞言,面前人眉頭一緊,抬手看了看腕錶,接著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掉地上的葯肯定不能再送醫院,距離交貨還有兩小時,你馬上出具一份聲明給我簽字,去庫里重新調一箱。」
「好。」
「地上的兩類葯務必分開處理,否則容易造成化學污染。」
說到這兒,對方難住了:「這……全是白色的,也沒有特殊標誌,若非要分開,必須重新提取成分來驗,工程量會很大的,現在廠里都忙不過來。」
喬北方略一躊躇,「帶我去看看。」
到了現場,便見滿滿當當的白色鋪一地看守現場的兩個人讓開了一點兒,站在階梯上不停說著「抱歉、不小心」之類詞語的男生,估計就是他們口中的阿明。
面對如此誠懇的抱歉,喬北方也沒理會,眼裡似乎只有遍地的藥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麼。一分鐘后,他招呼阿明和另一個當事人:「你們兩從相同的方向和角度再撞一次。」
不明所以的二人接到命令照辦,演示完畢,喬北方下意識伸出右手道:「給我一根樹枝。」
他的右邊只站著我,人群齊刷刷地將目光投過來,於是我用一種詭異的速度,將魔爪伸向了最近的枝椏。
當天,喬北方為所有人演示了什麼叫慣性、物理定律、公式推演、高等數學運算。他利用這些原理,用一根樹枝,準確地在所有白色中劃出涇渭分明幾條線。
「左邊的幾乎可統一清理,右邊大約有三分之一混雜在一起,這塊,這裡和這裡……」
午後三點的盛夏陽光,與當日他在氣象所翩然而至時一模一樣。我望著他,那個白馬一樣的少年,如今讓白馬都追不上,而我只是近距離地看著,輕輕叫一聲他的名字,都彷彿說了句無人聽聞的夢話。
講解完畢,現場作鳥獸散各自工作,喬北方才起身,撣了撣衣角,逆光側頭來看我。
「久等了。」
語出,我手裡的快門鍵也同時按了下去,咔嚓。
象徵性搖了搖相機,我顧左右而言他:「用作報紙上宣傳。」
心裡卻暗暗較勁,警告自己手千萬別抖,相機在人在。不料喬北方對一張照片的抵觸沒想象中大,他甚至好奇地探過身:「感覺自己不會很上相的樣子。」
他無意識地低頭湊近,與我面對面,此時只要來一陣風,男子的發梢似乎就能刮到我額頭的皮膚。我全身緊繃,一心只聞到面前人身上的消毒水氣息,卻怪異地那麼好聞。
這裡沒有香樟,你已夠我仰望。
返程時,喬北方堅持將我送回家,待下車立定,還沒來得及趁機要個電話什麼的,他已經揮別我絕塵而去。我站在原地,懊惱地敲幾下腦袋,才泄氣地轉身進樓。
等待電梯的時間,我忍不住摸出手機,想按老規矩與秦月亮分享進展,電話那端卻提示佔線。電梯正好到達一層,門一開,秦月亮卻從裡邊風風火火地沖了出來。
她看起來特別著急,發現面前人是我也沒停留,甚至換上了她一向鄙視的平底鞋,捏著肩頭背包就要往外去。
我一把將她拉回來:「你去哪兒?」
秦月亮整個人夾風帶雨,怒火中燒。
「找、人、算、賬。」
我和秦月亮一同飛奔出小區大門,正好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口下客,見我兩風馳電掣,師傅大老遠就開始擺手。
「交接班!不載客了!」
秦月亮恍若未聞,直接開了後車門,彷彿黏了一屁股的502,坐上去就下不來的架勢。
師傅從前方轉過頭,企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秦月亮索性連眼角都不對著他了,直勾勾地望著窗外出神。
眼見大戰在即,我連忙緩和氣氛:「哎喲喲師傅您說說,這是什麼事兒啊?一男人,放著自己的新婚妻子在家裡獨守空房,三天兩頭出去會情人。你說,你要真不愛咱,咱也不是那麼死纏爛打的人,對吧,你倒給痛快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啊?沒想到這禽獸啊禽獸,做了醜事還要趕盡殺絕,連房子的名字都給偷偷改了小三的,要這一次不能捉姦在場找到證據,在法庭上……」
興許是秦月亮的表情真挺像被老公背叛的少婦,那司機師傅一點兒也沒有懷疑,當機立斷拍板:「什麼都別說了姑娘,像這種人渣若還能安好,才真卧槽!」
說罷,車子秒秒鐘動了起來。
途中,秦月亮沒開口說一句,可我大致猜到了些什麼,估計又是她那個不省心的哥哥出了什麼幺蛾子。
秦家還存活的一共就三口,秦母,秦月亮,還有她哥哥,秦太陽。我和秦月亮的相遇,還得拜這位哥哥所賜。
那時我也剛來N城,上初一,什麼都不熟,有了心事,漸漸不愛說話。有段時間我想,說不定自己就因此進化成為孤獨去寂寞來的惆悵淑女,是秦月亮打破了我美好的幻想。
某天放學,我背著書包,在後校門的舊書攤處發現了秦月亮。之所以會注意到她,除了秦月亮已經根正苗紅的長相,更多是因為,我已經連著一周在那裡發現她的身影。直到第八天,我再次路過,聽見老闆終於忍不住開口問秦月亮。
「小姑娘,你在考慮買哪本輔導書嗎?我可以推薦喲。我的書雖然是二手,卻都沒什麼筆跡,價錢也好商量。」
秦月亮卻頭一抬,露出尖尖的瓜子臉,和玲瓏剔透的眼珠,似是剛用腦子進行過一場運算。
「我們做個交易成么?」
那老闆很年輕,是個小夥子,估計讀書不努力所以早早出來謀生。他盯著秦月亮不施粉黛也素白的面孔,再耳聞那句曖昧不明的「交易」,臉紅得堪比天邊燒雲,有些口齒不清。
「我……這……沒錢。」
那天,當著我的面,秦月亮威武地給了對方腦袋一巴掌,毫不猶豫,揮手無影:「說什麼呢小流氓!」
原來,秦月亮在那裡打探一周是為了解對方的經營狀況,計算各種成本,然後提出,幫書販在學校拉買主,每賣一本書,她得提成。
那時的秦月亮才多大?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財迷程度讓卻我都甘拜下風。可秦月亮的性格應該從小就不太好,樹敵很多,所以倒賣行為不知被誰告了狀,沒多久教導主任就以『影響校園風氣』為由,找上了秦月亮。
從教導處出來,她哥哥秦太陽已經在門口恭候多時,也不管是在哪兒,恬不知恥地就伸出手管秦月亮要錢。
「所以我就跟媽說了,你那麼聰明,肯定有辦法掙錢,先把下周的生活費補貼點給我唄。」
巧的是,那一次,我也在現場。
並且我以為,秦月亮會像對待小攤販那樣,毫不猶豫狠狠地給秦太陽一拳,打在他咧開的嘴角,打落他牙門上的那片青菜葉子,可我沒想到,她只是咬著嘴唇,直到唇表由淡紅到白最終泛青,都沒有動手,甚至真的拿下了書包,去取錢。
當日秦月亮的妥協讓我特別幻滅。我覺得,像這樣的姑娘,應該朋友來了有好酒,混蛋來了送匕首,字典里永遠沒有妥協。所以我也不知哪來的暴脾氣,代替秦月亮,風風火火地逞了英雄,一拳揍到秦太陽的鼻樑上。理所當然,我沒有秦月亮的傾城之色,所以秦太陽還了手,毫不留情。
索性我從小就在一堆孩子里摸爬滾打長起來,並沒吃到大虧。我沒吃虧的另一個原因是,秦太陽的一隻腳行動不便。
後來我才知道,那隻腳之所以會瘸,是秦太陽小時候為救差點被車撞的秦月亮。雖然熟悉以後,秦月亮也很少說起這一段,但不難想象,小時候兄妹倆感情是好的,直到那次意外。大概秦太陽覺得,自己的人生都被那場意外毀掉了,慢慢對這個妹妹有了怨氣。加上車禍沒多久,秦父也病逝,家裡沒了頂樑柱,母親也開始責怪秦月亮晦氣。
計程車上,秦月亮依舊沉默,我下意識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好像這樣就能傳遞正能量,中途她突然回過頭,表情認認真真。
「即便我老公不要我,我也對你沒興趣。」
然後我清楚感覺車子似乎打了一下滑,鏡子里司機師傅的臉頓時更加難看。
目的地是一家遊樂城,秦太陽沒事就愛來這裡,從高中就開始,一玩一整天。我和秦月亮進去,裡面一如既往的煙熏火燎,餘聲整個人頭暈腦脹,秦月亮卻已經眼尖地找到了對方的所在之處,隨即大喝。
「秦!太!陽!」
以往看見秦月亮,他就跟看見活菩薩似的,這次卻詭異地轉身就跑,熟稔地左拐右繞,找到後門所在之地。
我終於明白秦月亮穿平底鞋的原因,真有先見之明。可,今天為了見喬北方,我穿了高跟鞋啊!
秦太陽腿腳不便,雖然隔得遠,又先發制人地跑掉,還是敵不過秦月亮。待我氣喘八喘到達現場時,他倆已經理論上了。
夜幕降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秦太陽不耐煩地大吼:「你給媽的錢不也就是給我的嗎?你現在進了大公司做體面工作,這點錢算什麼?大不了你再給媽一份囖!」
看樣子,他又把秦月亮給秦母的家用偷了。
須臾之間,秦太陽又嚷嚷了幾句,最後趁機推開秦月亮,朝著人群越來越密集的地方跑去。秦月亮怒急攻心,追到一半,挎包掉了,慌忙中倒回去撿,追逐秦太陽的工作,就全全交到了我身上。
夜色之下,秦太陽在前面拖著高低腿瘋一樣地跑,我在後面玩兒命地跟,約莫半分鐘后,我終於成功抓住他衣裳一角,秦太陽卻逮著我的手腕往側邊一甩,不死心地繼續往前跑。沒想到他垂死掙扎,我一時被撂得重心不穩,整個人踉蹌著往後倒去,突然感覺背部撞到一個堅實的物體,彷彿大海中央巧遇浮木,令我下意識地扒著對方,立定后慶幸地大喘一口氣。
「謝謝啊。」
頭頂傳來雲淡風輕的的陌生男音。
「不客氣。」
緊接著,他伸出手,架著我的肩頭,輕而易舉地將我扯離,並撂倒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