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每個人都是兇手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兇手。
暮雲是這樣認為的。此時他正蜷縮在地上,用一塊濕布嚴嚴實實地捂住口鼻。屋外的整個山谷中已經瘴氣瀰漫。
龍俞在瘴氣快要籠罩寺院的關頭及時趕了回來,避入到了僧房之內,顯然他的計劃成功了。
不知道是哪個位置,依舊有絲絲瘴氣如同水蛭般延伸而入,眼部的刺灼和止不住的咳嗽依舊讓暮雲痛苦不堪。
所有人都是兇手,也包括暮雲自己。他知道山谷中的十二個叛軍就要死去,而自己殺死他們的動機,僅僅是因為他們是「敵人」。
暮雲覺得或許斐百戶說得對,既然來當兵,那麼就應該冷血無情,只用服從命令即可。而像自己這般對生命充滿了感情,實在是不適合當一名職業兇手。
戰爭的發起,或許有正義和邪惡之分;但是戰爭的過程,只有鮮血和殺戮。
在這樣鋪天蓋地的戰亂之中,暮雲自己也在懷疑,他這樣為死去的同胞討公道,是否有意義。山谷外那些無數枉死的將士和百姓,他們的公道又向誰討?
他不由得記起了爺爺小時候曾跟他說過的話:「像我這樣的皂隸能夠聲名鵲起之時,說明這個世道已經開始崩壞。而要是那些斷案高手默默無聞不能施展所長之際,人間才會是真正的美滿太平。」
狂風長嘯,湧入室內。暮雲渾身放鬆下來,他知道瘴氣快要散去。
當最後一切都風平浪靜,山谷中又恢復如初。暮雲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不得不伸手抓向了腰間的佩刀。在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脅迫他們的,或許是生存,或許是慾望,或許是仇恨……
暮雲走出房間,僧房內的眾人也陸續而出。
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只是靜靜地望向了龍俞,他知曉叛軍在這片叢林中的位置。
黑瘦的龍俞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帶頭走出寺院,眾人尾隨而去。
叛軍很快就被眾人找到,首先發現的是一名已經死去的叛軍,他面堂烏黑,七竅流血,十指把自己的喉嚨抓破,幾乎刺入了氣管之中。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暮雲覺得心中有一塊地方在止不住地顫抖,彷彿被引起共鳴的琴弦。暮雲沒有直接殺死他,但是他卻仍舊是暮雲所殺。
或許再當幾年的兵,暮雲就會和身邊這些老兵一樣適應這一切。但是此時,暮雲難受得無法自宥。
緊跟著,第二個叛軍,第三個叛軍相繼被找到。可以看得出,他們拚命想要逃出這個被死亡籠罩的山谷,但是最終還是命喪在了半路上。
當眾人以為接下來所能找到的不過是一具具死屍時,一隻羽箭突然出現。
「嗖!」的一聲,羽箭從綠葉之中穿梭而出,迎著眾人射來。
但是很明顯,這一箭射出的力道不足,準頭也差太多,彷彿一條即將死去的蒼老毒蛇。只見龍俞輕輕揮刀,羽箭就應聲而落。
眾人怒吼著沖了過去,看見了草叢中的數具屍體和一個還活著的人。
誰也不知道這名叛軍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只見他單膝跪在地上,口眼鼻中黑血直流,握著長弓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他的眼睛已經被瘴氣熏瞎了,只能依靠聽覺,當隨著眾人的靠近,他扔下了手中的長弓,拔出了腰際的短刀,驚恐地指向眾人。
誰都看得出這名叛軍已經很虛弱,且中瘴毒已深,或許根本活不了多長時間。
文胥吹出了一聲刺耳的口哨,那名瞎眼的叛軍渾身一顫,手中的短刀匆匆轉向文胥的方向。
「這個就交給我!」文胥殘忍地握緊長劍,毫不掩飾自己的腳步聲,朝著叛軍走去。
隨著文胥的走近,瞎眼的叛軍突然揮刀朝著文胥刺來。
文胥身形一轉,避開叛軍,口中發出誇張的笑聲,反手就用長劍在叛軍的後背劃出一道血痕。那名叛軍痛嚎一聲,仰面摔倒在地,但又很快爬了起來。文胥在他後背留下的傷口很淺,顯然文胥並不打算讓這名叛軍就這麼輕易死去。
「來啊,來啊!」文胥醜陋的臉上帶有更醜陋的笑容,他沖著叛軍不斷大叫,「老子在這,過來啊!」
瞎眼的叛軍口中發出凄厲的嚎叫,他再度朝著文胥撲來。
文胥仍然輕鬆避過,他伸手揪住叛軍後腦的頭髮,用利劍飛快地割下叛軍的一隻耳朵,然後再敏捷地跳朝一邊,避讓過叛軍回手反刺。
瞎眼的叛軍捂住臉頰痛苦地慘叫,這反而讓文胥笑得更加興奮。
「夠了!」暮雲開口吼道,他伸出手狠狠地朝著文胥的後背推去,猝不及防的文胥被推了一個踉蹌。
「你幹什麼?」文胥惱羞成怒,表情在瞬間變得猙獰無比。
暮雲厲聲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給他個痛快就是,你這樣又算什麼東西?」
文胥表情越發惱怒,他提著劍就朝著暮雲走來。看樣子,他不是要好好理論一番,就是要好好乾上一架。
這個時候忽然一聲長刀破空,眾人扭頭望去,只見那名瞎眼的叛軍緩緩倒地,再無生機。而一旁的龍俞慢慢收回長刀。
龍俞黑瘦的臉上彷彿鋼頭一樣堅毅:「我殺過不少人,但是我是被迫無奈。我不會殘忍地虐殺人,也不允許別人這樣做。」
文胥停下了腳步,他陰狠地望望暮雲,然後又望望龍俞。最後被上前好言相勸的孫大明拉走。
眾人繼續搜尋著剩下的叛軍。大部分叛軍都沒能在瘴氣中存活,最後還有一名叛軍卻尋得了一個狹小的樹洞,躲在了裡面得以存活。當眾人靠近的時候,那名叛軍從樹洞中刺出利刃,孫大明猝不及防之下大腿被劃開了一條口子。
暮雲急忙把孫大明往後拖,其餘眾人則團團包圍了樹洞,無論怎麼挑釁怒罵,那名叛軍都像烏龜一樣縮在了樹洞中不肯出來。
樹洞洞口狹小,想要進入就得趴下身子鑽入。龍俞打算親自進入樹洞中結果那名叛軍,但是卻被魏弘逸制止。魏弘逸說的也很有道理,就這樣直接鑽進去太過冒險,反正叛軍已經被困在裡面,無論如何都逃不掉了,所以沒必要以身涉險。他提議去砍幾根竹竿過來,削尖成矛,然後紛紛捅入樹洞中,直接把叛軍捅死在樹洞內。
魏弘逸說這話的時候很是認真,而暮雲卻越發覺得陣陣心寒。在殺人這一項上,沒有什麼能比軍隊更加專業。
魏弘逸和龍俞去砍竹竿,而其餘的人則守在樹洞口。暮雲想讓樹洞中的叛軍他投降,可是語言不通,無論他怎麼說,所在樹洞中的叛軍都無動於衷。
受了傷的孫大明一邊悶哼著,然後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袋,從中倒出一些棕灰色的粉末撒在腿部傷口上,再用布條包紮好。
一旁的文胥好奇地問道:「孫老頭,那是什麼玩意兒?」
「象皮粉。」孫大明回答,「這可是好東西,止血有奇效。」
文胥越發好奇,湊近孫大明身邊再度問道:「哪來的?」
孫大明有些發白的臉上透露出一絲神采:「想當年小老頭我可是在茂國公手下當兵,攻破安南西都的戰鬥,小老頭我可是直接參与過的。那一戰我們宰殺了安南軍隊上千戰象,小老頭我有幸獲得了一小塊,沒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場。」
文胥一邊把手粗魯地伸進孫大明懷中,一邊說道:「你這老傢伙,寶貝倒是不少。給我看看還有些什麼?」
孫大明還沒來得及反應,文胥的手就已經往外面一掏。不少小東西瞬間就隨著文胥的手掉落出來,大多是一些小紙包和一些實用的小物件。
文胥拾起那些小紙包疑惑地問道:「這又是什麼?」
「不過是一些藥粉而已。」孫大明一邊搶回那些小紙包,一邊說道,「人老了,渾身是病,不備些藥粉,恐怕一不小心老命就沒了。」
暮雲的目光卻停留在了落在草中的一個小物件上,暮雲對這東西並不陌生,這是一個細小竹節製成的火摺子。
看見火摺子的瞬間,暮雲猶如中了一記當頭棒喝,腦子裡「嗡!」的一聲,許多想不明白的東西在這一瞬間忽然想通。他非但沒有興奮,卻在這濕熱的山谷中如墜冰窟。
他正要說話,魏弘逸和龍俞在這個時候返回,他們的手中有著用刀削砍過的長竹。看著那些尖銳的竹矛,暮雲的心瞬時沉了下去。
躲在樹洞中的叛軍也意識到了不對,他猶豫著想要往外沖,卻始終沒敢衝出來,最後他縮在樹洞中撕心裂肺地哭號起來。
暮雲沒有去接竹矛,眾人也沒有強求。魏弘逸、龍俞和文胥手持長矛站在樹洞口,鋒利的矛尖指向樹洞中,一股肅殺在叢林之中瀰漫開來。
樹洞里的那名叛軍一邊絕望地哭著,一邊斷斷續續地唱起了一首交阯的民謠。歌聲粗獷卻又不乏細膩,歌調高昂,但是聲音卻充滿了悲傷。不知歌詞是在傾訴愛情,還是在思念故鄉。暮雲聽著聽著,鼻子沒由來的一酸,眼淚瞬時掉了下來。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很堅強了,但是此時他才真正發現,自己依舊是個軟弱的少年。
三根長矛齊刷刷地刺入樹洞,歌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