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擊鼓的男孩》(7)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擊鼓的男孩》(7)

鮑比劃了根火柴舉高,一股硫磺味釋出,壓過了洞里那霉絲絲,潮露露的氣息,「聽見沒?」

弗農先是點點頭,繼而想起鮑比根本就看不見他。兩人往裡走了約莫二十英尺,雖然回頭仍能看見凹凸不平的洞口和前方的森林,可外面的光線卻照不進來。洞里的地面坑坑窪窪,密布的小石子在火焰的照耀下閃著光。出於害怕,弗農很想去揪鮑比的袖子,又擔心這會令自己最好的朋友也覺得他是個娘炮——這也是當初他決定進洞的原因,即便那時他身體里每一個細胞都在大呼逃命。

說話間,軍鼓聲稍稍減弱了一些,彷彿那名鼓手正向著大山深處的心臟地帶行進。「應該和地質有點關係,板塊沉降之類的。」

這解釋有點兒站不住腳。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山脈,阿巴拉契亞山早就經歷過了地震和火山運動的頻發期。很久以前,地殼上升,地幔斷裂,地球的關節咔咔開裂。此後,地表便進入了無限漫長的沉降期,只是,這一過程進行的極為緩慢。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些說法,這個洞還曾被北軍的大炮給轟垮過呢。

「不,不,不,是軍鼓。」鮑比說道。

「你是說……鬼打鼓?」弗農要的是證據,好對他爸說——上尉,您說得對,內戰還沒結束——再說了,與其在其他地方做無畏的犧牲,還不如在這兒挺直腰桿做條好漢。如果此行真能讓他成個好漢,他會一步一步往裡走,直到地獄盡頭。

不過他還是閉上了眼睛,以防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

「鬼幹嘛要打鼓?哎唷。」鮑比讓火柴給燙著了,將它丟進近旁的黑暗中。一股皮膚燒焦的味道飄進弗農的鼻孔中。

「他們還有別的事好做嗎?點火柴,快呀。」弗農裝出來的勇敢還是讓他那發抖的聲音給出賣了。

「噓。」

鼓聲減弱,變成了輕微的嗡嗡聲,斷斷續續的鼓點在遠處融成一片。鮑比又劃了一根火柴,借著閃爍的黃色火光,弗農抬頭望著洞頂。那些圖案是刻上去的,還是只是石縫在火光中投射出的影子?

「那些士兵就是在這兒扎的營。」鮑比說,一腳踢上塊石頭。

「我老爸說有人做過考古研究。」弗農說,「除了切羅基1族人的一些工具和打火石,這裡沒發現其它物品。要是真的有軍隊來過,那他們一定是進到洞裡面給困住了。」

「你就說你信誰吧,是相信『科沒種』那種坐辦公室的呢,還是相信你哥們兒?」

「你覺得我信誰好?」

「我親眼看到一個。」

「一個什麼?」

「那些東西啊。不然我跑進來作死啊?」

鮑比說完,第二根火柴也熄滅了,黑暗中,弗農感覺就像陷入一潭死水,透不過氣來。除了兩人的鼻息和外面低低的風聲之外,洞里一片死寂。弗農的心跳得飛快,和半夜躺在床上自慰時差不多;同樣對即將到來的東西即害怕又期待而興奮不已,至於結果好壞,已經不重要了。

「別耍我了,鮑比。」

「真的。有一個還喊我了。他雖說喊的是『厄利』2,不過嘛,你懂的。」

「我倒是聽說過鬼能說話,可從沒聽說過鬼跟人搭茬。」

「我真聽見了,就那麼簡單。」鮑比說道,「而且我在躲警察的時候,他又叫了一聲。」

「誰叫了?」

「不知道。反正……基本也看不清。」

「你和德克斯是不是背著我抽過大麻了?我怎麼感覺你神志不清啊。」弗農嚇得發抖,他一點兒不喜歡在黑洞洞的地方說這種事兒。山洞似乎把光線吞下肚,消化掉了,因為此時的入口看上去離他們足有四十英尺遠,而問題卻在於,他倆誰都沒動。

「大家都說鬼藏在洞里看不見,可那個東西看起來活生生的。」鮑比的語調平平,好像是在複述記不太清的電影台詞,「它走來走去,說著話,聞上去一股煙草和咖啡味兒。」

「再划根火柴。」

「他問我斯通曼有沒突破防線,戰爭結束了沒有,還問我他能不能回家了。」

弗農冒著被叫成基佬的風險又往前一步,撞到了鮑比。「把火柴給我。」

他從鮑比張開的手中摸到火柴,燃完一根,從盒裡又摸出兩根。鮑比眼裡倒映著微弱的火苗,像是個從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魔。一根燒完,弗農又點了一根,隨後彎下腰,查看是否有其他蹤跡。火柴的光芒照不亮整個山洞,泥濘的地上,只有他倆的腳印。

「現在什麼都看不見。」鮑比說道。

「也許叫喚的是只狐狸呢,也可能是蝙蝠。」

「真的是大兵。」

「這烏漆麻黑的。一不留神就容易瞎想。」

我就是太信了,不然幹嘛費勁勸你出去。

鮑比轉身朝向洞底。弗農從他肩上看過去,又上前一步,貼近他朋友那令他感到寬慰的體溫。黑暗的空氣猶如一道結實的牆,擋在兩人面前,也許,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堆士兵的枯骨。弗農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慘白的骷髏,被蟲子蠶食得乾乾淨淨的骨頭,風乾的髓腔里滿是黴菌。無論鮑比看到了什麼,最好還是讓它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大墳墓里好好安息。

「還是出去吧。」弗農一邊說,一邊點著了第三根火柴,火燒到手指頭才扔掉。他先前對阿巴拉契亞山脈下了那麼些「地質評估」,但山洞四壁看上去卻很脆弱,石堆奇形怪狀,在這潮濕的洞里反著光。他想象那些遠古爬蟲在石縫裡潛行,原始的毛獸擠成一團掩護自己。

牆上有一塊深色的污漬,一塊泛著微弱熒光的靛青斑點。鮑比指著它說道:「那個有點像恐龍屎。」

空氣里瀰漫著霉臭和腐爛的氣息,彷彿這個洞從未停下過腐壞的腳步,從里開始爛到外。岩石就是骨架,只不過比真正的骨頭更耐風霜罷了。這全是些星辰物質3,撇開那些宇宙啥的廢話不談,整個山洞就是大墳堆、垃圾站,所有的光和生命都被卷進了那個宿命的終點。也許在它們消失的地方——那個洞的盡頭,萬物生靈,不分高低,都沉眠於此。

弗農丟掉了最後一根火柴,兩人又陷入到黑暗之中。他回過頭朝洞口望了一眼,明明一步都沒動,洞口的亮光卻好似離他們有50英尺遠。他閉上眼,青色火焰的殘影依然留在視網膜上。弗農眨眨眼,幾秒后,發覺山洞更黑了,好像外面太陽已經落山了似的。可現在可能才六點鐘,離落日還有一個小時。

「出去吧,這會兒警察多半走了。」弗農說道。警察現在已變成十分抽象的概念,就算是牢房也比四周看不見卻又擠迫著他們的石牆要好。

鮑比的手抓著他的胳膊,雖然手指有些濕濕涼涼的,弗農心裡卻有一些高興。他只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出點聲,他現在都聽不見鮑比呼吸的聲音了。

嗒嗒——嗒嗒。一個微弱的節拍響起,

如同之前的漸漸消逝,現在,鼓聲又漸漸地清晰起來,而且越來越響亮,就像那個不可能存在的隱形鼓手正從深處朝他們走來。

「快跑,鮑比。」弗農拽著朋友的手,想把他拉到外面那片安全的森林,可是,泥濘的路面讓他走得很吃力。在愈發厚重的空氣包圍下,弗農艱難地拔著腿,像涉過一片退潮的海水。此時,洞口彷彿變高了,不管他費勁地邁了多少步,還是沒和安全拉近任何距離。鼓聲越來越響,在潮濕的石壁間回蕩。

洞封死了。沒人能走出這片黑暗。

尤其是那些早已作古的士兵。

鮑比的手從他的胳膊上滑開,弗農就像一艘起錨的船,漂流在一片危機四伏的沼澤地,而且,一股酸糖漿的味道嗆著他的鼻子和喉嚨。洞口看上去更遠了,而且更小,就像將望遠鏡反著拿時看到的樣子。從一片金黃深綠中還能感覺到前方的森林,這也增添了一分奇幻色彩,好似這隱蔽的王國才是現實世界,而在它之外的都是夢境。鼓點聽上去很亂,迴音更像是炮火齊鳴。

幽閉恐懼症。對,那就說得通了。

一定是焦慮讓他的感知系統失調了,鼓聲其實只是他自己的心跳,山洞將其他聲音隔離在外,從而形成了一個感知喪失的隔離艙。

「鮑比?」弗農朝洞口的方向前進兩步,不過,他一定是在黑暗中轉錯了方向,因為,現在洞口跑到他身後去了。難道他沒有朝洞口走而是越走越深了?

黑暗中,他揮舞著胳膊,想要夠到鮑比。他不在乎自己的朋友會不會把他當做柴佬4,甚至管不了他會不會頂到鮑比的屁股,他只想在這黑暗幽閉的空間里抱住這個唯一可以讓他神志清醒的依靠。終於,他抓到了鮑比的襯衣。

鮑比攥住他的腕子,緊緊箍住,弗農叫出來。鮑比拽得他失去了平衡——進了更深的洞里——弗農想要穩住重心,可腳下的泥卻像黑呼呼的黃油,他朝前滑去,一邊使勁揪打鮑比的手,想要掙脫出來。鮑比什麼時候力氣變得這麼大了?

「嗒嗒」聲又響起,震徹山洞,穿過弗農的耳朵,在他腦海里纏來繞去。雷鳴般的鼓點幾乎可以觸發一場山崩。而弗農,會被困在這個石頭和爛泥的墳墓里,同那些士兵們葬在一起,永世追隨亡靈鼓手的節拍。

不過,他不會一個人死在這兒,還有鮑比。他們會永遠身陷黑暗之中,沒人能找到他們,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鮑比抓他腕子的時候力道很大,就像給他套上了一副冰冷而沉重的手銬,將他拉向深處,拉向那個鼓手。

「鮑比,方向反了。」弗農往後靠,靠自己的體重來抵抗拉力,可是鮑比仍舊拽著他向未知的地獄大門走去。牧師們常說,地獄酷熱,熊熊烈火永遠炙烤著那些罪人、同性戀、騙子,以及滿腦子鬼主意的小孩。如果真是這樣,千百年來,一定有很多人被投入這火焰中去(他並不是唯一一個,對吧?),只是,為什麼這裡會如此陰冷呢?

鼓聲變得震耳欲聾。鼓點狂躁散亂,或許是來自冥府的風,刮過一扇扇敞開著卻又看不見的地獄之門。弗農扭過脖子,渴望能最後看上一眼安全而光明的世界。

洞口有個男人的輪廓。一個警察找到了他們。總算安全了。

「救命啊!」弗農大叫,想蓋過鼓聲,他拉著鮑比,手裡還捏著已經變形發潮的火柴盒。他們可以把責任全推到德克斯身上,警察會相信這套說辭。很快就沒事了,很快就能回歸理性,回歸正常,回歸光明了。

可是,那人絲毫沒有要進洞的意思,而鮑比也沒有鬆手。儘管鞋跟頂著地,弗農還是又被往裡面拖了五英尺。毫無疑問,他們很快就能到洞底,那裡發生過坍塌,石塊亂糟糟地堆在一起,幾乎不可能通過。

如果他們真的到了洞底,又會發生什麼事?鮑比會拉著他從岩石的夾縫中硬擠出去,去士兵的埋骨之處?

嗒——嗒嗒——嗒,這鼓聲會不會是骷髏的手指在岩石上亂敲一氣發出來的?

警察跑哪兒去了?不是該捨身保護平民嗎?難道這位警官沒看過《紐約重案組》5,《胡克警探》6,甚至連《安迪警官》7都沒看過?

每次踢街球,弗農總是最後一個被人選走。而即便在少年棒球聯賽里,他也只能淪為替補右翼手。雖說在八年級象棋訓練營這種不靠塊頭只靠智商的地方,他所向披靡,可偏偏這會兒,腦子又讓亂七八糟的鼓點攪得不夠使了。他只好哭喊著鮑比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喊著,直到那頭傳來「鮑——鮑——鮑」的回聲。令他感到驚恐的是,他每發出一個音,就有一個鼓點應和。

五年級的時候,弗農和縣裡的頭號傻蛋韋澤·布坎南打了一架。其實也算不上是真的打架,最多是一次和人渣打交道的不愉快經歷。那天,韋澤把自己的滑板丟在一旁,跑到一棵樹後面,生怕人家看不出他傻似的。弗農把這沒人管的滑板撿了起來,還轉了轉軲轆。他並不打算偷這玩意兒或是怎麼著,因為連自己的滑板,他都沒膽量玩。

就在這時,韋澤突然來了個背後偷襲,一把抓住他,還說要把滑板塞到他嘴裡去。弗農情急之下馬上很沒種地裝暈,韋澤見此情景,鬆開了手,於是,弗農趁機掙脫出來,還借力發力,把韋澤給拽飛了出去。這一招驚壞了傻蛋,他的塊頭和力氣非但優勢全無,還變成了反作用力。韋澤一頭栽倒在地,臉重重地摔在滑板上,而弗農,則輕快地轉到了一邊。等韋澤回過神來(弗農在事後傻笑著說其實當時兩人都是懵的),他的獵物早就逃之夭夭了。

此時,弗農決定故技重施。他雙腳站平好在泥地上滑,身體前傾朝鮑比的方向倒去。像在潤滑油上溜冰似的,很快,他就失去平衡摔在了潮呼呼的泥上。與地面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令他聞到一股雨天小狗的騷氣,還有黑火藥和臭帳篷的味道。

整個跌倒的過程中,鮑比始終也沒鬆手,反倒像嘞牲口的套子把他嘞得更緊了。弗農狠命地拍打,還用力去抓,就像剝桃子一樣把指甲都摳進了他的皮里。可是鮑比卻一聲不吭,或者說,在一陣接一陣的「嗒——嗒」聲中,他就是吭聲了,弗農也聽不見。

鮑比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壯了?

弗農突然跳起,想來個「韋澤大逃亡」,結果卻把自己推到了更深處,整個人都頂到身後的岩石了。看樣子,鮑比是把他當成了小魚逗,不把魚往岸上拉,反把它丟進污水坑中。

那個橫行天地的機械戰警跑哪兒去了?

不管之前那些光線是如何鑽進這滿是石頭和泥土的萬花筒,反正現在是半點亮光都不見了,就像是一隻爬蟲突然閉上了眼睛。難道光線拐彎兒了?從坍塌的落石中穿過去了?鼓聲震天轟鳴,彷彿又要來一次山崩地裂。

那樣的話,他要被困在這裡陪著……。

鮑比?還是死去的軍團,那些在公共墓碑上連名字都找不到的無名英雄?或者,是那個來自冥間的小鼓手,他一直敲啊敲,敲啊敲,直到敲得弗農腦殼爆炸,腦漿四濺。

弗農繼續掙扎。他彎著兩條胳膊,像雞扇翅膀那樣拚命撲騰,結果雙手不期然地拍在一起,發出「啪」的一聲。這慌亂中的一舉卻意外救了他的命——胳膊上的「鐵箍」鬆開了。弗農朝反方向爬,只覺得撞上了一團不知什麼但黏糊糊的東西,一隻蝙蝠從他臉上一掃而過——不是另一隻手,絕對不是第三隻手——他向著溫暖的空氣爬去,光線開始灑在了他的身上,他擦傷了手掌,隨後看見了一團黃白色光芒。

看著洞口那個警察的輪廓,弗農一心想把警察局裡所有沒偵破的案子都給認了,只要那裡的鐵窗夠結實,牢房夠暖和,並且能看見每一面牆就行。

他顛顛撞撞,搖搖擺擺,像只被剁了腦袋的雞往光明奔去。隨後,他展開雙臂,像朋克搖滾樂手跳入台下前排人群那樣,撲向了警察。管他柴不柴佬呢,他已經做好準備,一把抱住這個男人,這個警察,一直抱到有人拿鏟子把他們分開。因為,警察是真實的,溫暖的,不像身後那個冰冷帶著死亡氣息的東西……

就在他撲上去的瞬間,嗒——嗒的鼓聲不見了,只有回聲還在腦海中盤旋,就像賭場大輪盤上的小球不停地轉著。

「哥們兒,你上那兒幹嘛?」

聽上去不像是警察。弗農從草里抬起頭,眯縫著眼看向自己在劫難逃的對象——「鮑比?」

「我在這等了你五分鐘了。你沒聽到我喊你?」

「我……。」

弗農看看自己的手。他的手裡攥著一片灰色破布8。

1切羅基人,易洛魁族系的北美印第安民族。居住在田納西州東部和北卡羅來納州及南卡羅來納州的西部。

2鮑比的姓氏為埃爾德雷斯(Eldreth),與Early音近。

3星辰物質,STARSTUFF,出自美國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的一個觀點,即我們都是由星辰物質構成的。

4柴佬,國外對男同性戀的侮辱性稱呼。

5紐約重案組,是美國製作的一部犯罪題材的電影,該影片主要講述了發生在紐約市中的種種犯罪案件。

6胡克警探,20世紀80年代拍攝的一部美劇,講述一個嫉惡如仇的警察在大都市除奸的驚險故事。

7安迪警官,20世紀60年代風靡美國的一部情景喜劇,講述一個鰥居警察的故事。

8南軍制服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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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暢銷懸疑推理小說薈萃(全2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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