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擊鼓的男孩》(20)
鮑比以為自己逃不掉一頓臭揍,至少也要被那些聽膩的話洗一通耳朵。沒想到天黑前他到家時,老爸就像只羊乖乖一樣坐在沙發上,腳邊一小堆空酒罐(老爸一般管它們叫「陣亡士兵」),獃獃地盯著電視上的《60分鐘時事雜誌》1。鮑比知道准有什麼事不對勁了,老爸一向關心時事,就跟他對杜威十進位2感興趣一樣。老媽的獅子吼也沒讓他回過神來。
「去哪兒了?」老爸看也沒看他一眼。
「在弗農家。」
老爸點點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就不能小口點喝嗎?」老媽說。
老爸接著吞下一大口,算是回答。安迪·魯尼3又在電視上高談闊論那些老調調,老爸獃滯的眼睛盯著他那張蒼白的臉一動不動。鮑比想遛進房間,但老媽從廚房裡走到他面前。
「吃東西了沒?」她問,又走近嗅嗅鮑比。夏天他偷老爸囤的啤酒時被她逮了個正著。打那以後她對他就盯得很緊,像只綠頭蒼蠅撲在屎上一樣。好在她聞不出大麻來,他成天抽這玩意兒,媽媽也以為那只是他臟衣服的味兒。眼下鮑比倒不是怕被洗一頓腦。自從目睹開推土機那人被鬼兵開槍打死,他再也不想提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了。
「我在戴維斯家吃過了。」他說。
「烤牛肉?瑪莎星期天都是烤牛肉的。」老媽的語氣帶著那種只有漢堡和金槍魚可做的失落感。
「嗯,還有土豆泥之類的東西。」
「我看,什麼時候你也該請弗農來家吃頓飯。不然他們還以為我們故意讓你去他家蹭飯吃。」她把一縷油膩膩的頭髮順到耳後。廚房散發著煮久的蘑菇湯味兒。
「沒問題,老媽。」
微波爐響了,鮑比趁她分神的當兒遛回房間。門還鎖著,看來老爸沒發脾氣把門踹開。鮑比從洗衣機下面把鑰匙摸出來打開門,又從身後帶上。
賈雷爾可能半夜才回來,鮑比希望在他回來之前就能睡著。他想忘掉開推土機那人的腦漿從後腦勺濺出來的一幕。做個夢,哪怕是噩夢也能沖淡點兒這記憶。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裡是凱倫·格林、弗農、恐怖上校在叮鐺洞里的那雙眼睛、濺出的鮮血……最後這血隱沒在黑暗當中。
醒來時鮑比渾身汗津津的,床單也亂成一團,賈雷爾在上鋪打著呼嚕。鮑比翻身起床,摸黑穿上衣服。抓了幾片白麵包,團成彈子大小的球,把它們像藥丸一樣吞了下去。他決定不等公交車,走路去上學,老爸駕車上班可能經過這條路,也許會載著他開快點免得遲到。
到學校的最後1/4英里鮑比是跑著去的,進教室的時候鈴聲正好響起。身上的汗讓他有點兒難為情,特別是凱倫·格林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睛轉到別處去了。
鮑比全神貫注地對付著代數題,校長在廣播里通知優秀學生到體育館照相,他聽到眼睛都沒抬一下。又是那些有錢家庭的老面孔,他們要什麼有什麼,好事都讓他們佔了,凱倫當然也是其中一個。聽到弗農的名字也在裡面,鮑比微微一笑。
就看弗老弟有沒有從洞里逃出來了……
旁邊那排的米凱伊·皮茨偷笑著說:「弗農·基。」鮑比本想擰她一把,但還是忍住了,轉而專心思考那該死的x等於什麼。
凱倫扭著小屁股搖曳生姿地從過道走過,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皂和花香味,讓他沒法集中精神。鮑比用鉛筆重重地在紙上划著,把筆尖都划斷了。他不曉得別人都是怎麼熬過八年級的,更別說高中了,高中的女孩更多,她們穿著緊身衣,存心要讓鮑比這樣的男孩發瘋。
她們那畫著妝的媚眼說的是「只能看,想摸可沒門。」拖車住房區的小子只配跟那些又丑又挫的姑娘在一塊兒,這樣才門當戶對。那些妞一點不矜持,只要你沖她們笑笑再給她們買個巨無霸,她們就跟你睡,15歲就懷上你的種以報答你的垂青。但那又怎樣呢?
雖然性對半大小子來說大部分時間只是個白日夢,然而它最大的好處是可以讓你忘掉那些鬼兵、陰風慘慘的洞,還有讓人煩心的家,這家跟福克斯電視節目里演的那些家庭完全是一碼事。
鮑比就這樣情緒低落到午飯時間,這時他看到弗農獨自坐在自助餐廳里,一邊看書一邊把不知什麼肉塞進嘴裡。
鮑比一屁股坐進他旁邊的塑料椅中,「吃的什麼?像翼龍屎一樣。」
「燉牛肉。吃過了嗎?」
「不餓。」鮑比扯了個謊。實際上這牛肉看著是一團泥巴色的糊糊。聞著味兒還不錯。
「你該叫上我一塊兒。」
「我想著你都跑掉了。」
「沒有,發生什麼事了?」
鮑比在腦子裡閃過很多借口,後來覺得真相這麼恐怖,就算承認自己膽小也沒那麼糟糕。再說超級英雄偶爾也撂撂挑子,拯救世界變得不那麼容易的時候他們還得去搬救兵。
「我嚇壞了。」他說,「那些鬼兵追我的時候,我只有拚命跑。不知道他們追出了多遠。我想,他們也許不能出那座山什麼的。要是追出太遠他們的能量就用完了。」
「所以你就撇下我自個跑了?」
「該死。弗老弟,我以為你也跑了。」
「把多尼留給洞里的那些東西?」
「洞里有什麼?我現在都不知道咱們是不是真看見了什麼東西。」鮑比伸手到弗農的盤子里抓了塊麵包填進嘴裡,想著吃點東西讓他考慮好了再開口。
「哥們兒,我們該找點證據好讓大家相信我們。」
鮑比嚼著麵包點點頭,差點被乾麵包噎著。出糗的是,他咽這些麵包的時候,凱倫跟半支啦啦隊的女孩就聚在那邊,離他還不到30英尺遠。
「好吧,冷靜點兒。」弗農說,「說說我這邊。你跑了以後,大部分鬼兵都去追你了。我想到洞里去找多尼,但那個戴著怪帽子的長官就站在我右前方,好像他步都沒怎麼邁,人就已經在山樑上了。」
鮑比把麵包咽下去,想著能喝點弗農的牛奶就好了,「天啊,你遇到恐怖上校,我遇到他的一幫手下。」
「符合化質說4理論。你跑的時候身體就會釋放能量,他們吸收了這些恐懼產生的能量。」
「那他們會變得跟朱莉·霍克一樣肥,我都嚇得屁滾尿流了。你呢?」
「我倒沒有那麼害怕。更多是好奇,因為我覺得這些人不像要傷害別人。」
「不見得吧,哥們兒。他們可開了槍。」
「量子物理認為現實其實就是一連串幻象,是能量的變化形式。想到這點兒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頭痛。」鮑比說。但是沒有那個開推土機的傢伙痛那麼厲害。
「先不說那些。恐怖上校盯著我的眼睛,我就僵在那兒跟一坨北極熊的屎一樣,他的嘴唇在歪七扭八的鬍子下面動,沒發出聲兒,但是我肯定聽到了他說的話。他說:『這不是你的戰爭。』」
「不是你的戰爭?」
「我第一反應就是這人跟我爸一樣,總是不讓我參加遊戲。看也別看,想也別想,好像我就拿不出手,好像我就是個討厭鬼。」
「天啦,小弗。你應該到格哈特那去趟。」鮑比不想跟那個刻薄的學校輔導員照面,那人是他的死對頭,但弗農問題這麼嚴重,菲爾博士5也要花整個播出季的時間才解決得了。
「我對這傢伙很生氣。」弗農說,他一臉苦相,牙縫上還掛著一縷牛肉絲,「這個200多歲的死人居然諷刺我,好像在穆拉托山他就比我大一樣。要我說應該我說了算,我是個活人,他已經死了。」
「這時多尼在做啥?」
「你覺得他能做啥?他是個低能好不好。流口水、做怪相,也可能尿褲子了。」
「你去救他了嗎?」
「開什麼玩笑?恐怖上校走近來把一隻手放在我頭上,我一心想跑掉。你知道,他的手指簡直戳進了我的腦殼裡,就好像撓我的痒痒。那會兒我恍恍惚惚的——大概幾秒或幾分鐘吧,就好像被衝進了陰陽魔界的馬桶里。之後我就聽到山那頭的槍響,瞅了個機會跑了。」
「我也聽見了。」鮑比說,此刻他只想說這麼多,「我覺得子彈是朝我打來的。」
「但是你還沒死。」
「差點掛了。」鮑比目光掃過凱倫和那群嘰嘰喳喳的甜心。
「我回去的時候多尼已經不見了,我知道他們抓了他。我能看到洞里,想恐怖上校要麼已經把他變成自己人,就在那塊塌方的後面,要麼就是他不知道走哪去了。我就抓了咱們的毯子趕緊離開那裡。」
「你不擔心我嗎?」
「不擔心,你狡猾得像只黃鼠狼。我覺得我才是獵物吧。」
「獵物?」德克斯插嘴,帶著他的午飯走過來,「弗,這事你最好別到處嚷嚷,大家都開始議論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德克斯壞笑著。鮑比沖他豎了個中指,把旁邊的椅子拉開讓他坐。
「說到議論。」鮑比說,「你跟警長的小會開得怎麼樣了?」
「他就是演戲。跟我說什麼是非法闖入,還有未成年犯了這事照樣有麻煩,特別那些有前科的。肯定啦,我老爸也在場,不然警長肯定叫得更凶。有幾次他就那麼盯著我,好像想揪著我的領子,把我的壞水兒都搖出來。」
「那可要搖上好一會兒,你肚子里全是這些東西,」弗農說。
「氣死你,你咬我呀!」德克斯說,「想想還是算了,你就好這口。」
鮑比看著弗農,「要不要跟他說?」
「算了吧。」
「啥?」德克斯問,「你們兩個搞了什麼名堂?」
鮑比把數碼相機拿出來開了機,翻著照片的縮略圖,往前斜一點好讓那兩人看得見。
「什麼東西?」德克斯說,「啥也沒有,只有樹。」
「沒照下來。」弗農說。
「沒照下來什麼?」德克斯問。
「昨天我們又去了叮鐺洞。」鮑比說,「我們看見他們了。」
「看見誰?」德克斯已經有點不耐煩了,把頭轉到女孩們那桌,「凱倫邊上那個紅頭髮是誰?奶子不錯。」
「鬼。」鮑比說,「叮鐺洞里那些死兵。」
「你倆還沒完了?」德克斯撕開方便餐包,把三明治肉塞進嘴裡。「現在我唯一感興趣的洞是紅頭髮身上那個。」
「他們被吵醒了。」弗農說,「正在發生什麼變化,聚集能量。」
「你倆不要太鑽牛角尖。」德克斯說,「聽著,到處逛逛沒什麼不好。你倆一對怪咖,有時候也有點意思。不過你們要拿叮鐺洞的事當真了,我只有離你倆遠點兒。」
「明白。」弗農說,「不想讓你圈子裡那些人對你說三道四,我們會連累到你。」
「是啊,隨你怎麼說。」德克斯說,「如果你的智商能比你的保齡球平均分高點兒,你也還是一草包。」
「夠了。」鮑比說,「怪事都發生了,你還在這蠢蛋學校瞎開心。」
德克斯把水果卷扔進嘴裡。他四周看看有人聽到鮑比說的話沒,如果有人聽到做出點什麼反應,德克斯就會用他那套混蛋方式回敬。不過大家都有自己的青春期煩腦,沒人關心他們說了啥。德克斯半眯著眼,嚼了一陣。
「你倆可以隨便編捉鬼敢死隊這種沒邊兒的東西,別把我拖下水。」德克斯把吃剩的東西裝回紙袋裡,「現在,姑娘們要是不介意的話,我要忙自己的事去了。」
德克斯晃到凱倫那桌,擺出他那副迷人的笑容,紅頭髮給他騰了個地兒。德克斯說了句什麼,凱倫笑起來,鮑比覺得脖子熱熱的。
弗農用他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翻了個誇張的白眼,「那傢伙討厭得很,但他在人堆里吃得開。」
「是啊。」鮑比說,「重演那邊怎麼樣了?」
「我爸還在擦他的槍,跟平時一樣。」
「這群人還挺當回事,是吧?」
「那是,他們老得都打不動電動遊戲了,還能做點別的啥?」
「今年你要參加?」
「不,我才不想穿得稀奇古怪天天在太陽底下走隊列。再說,聽我爸的指揮都聽煩了。」
「你爸當這個上尉樂瘋了吧?他在這些紀念品之類的東西上指定花了不少錢。」
「沒錯,要不是他倒賣複製品掙了不少錢,我媽就要給他好看。總之他搞到的錢夠他玩他那些愛好。」
鮑比往擠擠攘攘那桌看去,希望凱倫別睬德克斯,但是她跟其它姑娘一樣都被他迷住了。那個紅頭髮好像正跟他肩膀挨肩膀。
「你覺得跟那有關係嗎?」弗農問。
「德克斯在那兒討女孩歡心?」
「不是,這次重演活動。好像某種奇妙的感應把他們喚醒了,也許是模仿他們的戰爭或什麼的。」
「你都哪兒來的這些想法?」
「漫畫書、電視、網上。這事也沒那麼神秘。畢竟,什麼是鬼?他們為什麼要出沒在他們遭難的地方?這些鬼兵聽到戰鼓敲響就醒來,這事不是很奇怪嗎?」
「他們可能不喜歡那些假兵演他們吧。」
「這麼說來,誰才是真的?活著的還是那些已經死了的?」
「我希望從來沒聽過科克突擊隊的事。」鮑比說,又想起那個開推土機的人,想起他腦殼開花時那些噴射出來的血和腦漿。
「他們放過了多尼,說明他們的規矩是不抓戰俘。」
「是啊。」鮑比喃喃自語,「他們不抓戰俘。」
「所以我們可以等等看這些士兵準備好了要幹嘛。」
「聽上去你挺期待啊。」鮑比想像老爸穿著粗製濫造的羊毛軍服,肩上扛著仿製春田6槍,一邊猛灌啤酒。老爸中學畢業后在陸戰隊已經服了四年役。休假的時候跟老媽結了婚。他常對「傑菲上尉」發一通自以為好笑的議論,但是這場假裝的戰爭一開始,老爸又跌回到當三等兵的日子,長官放個屁他都要敬若神明。
「我們去那個記者那兒看看吧。」弗農說,「每年萬聖節她都給報紙寫當地的鬼故事。她說不定知道點什麼。」
「這種事你能相信個大人?」
「我們可以假裝是為班上做調查。」
「考慮考慮吧。」
上課鈴響了。下節課是英語課。德克斯和紅頭髮一塊兒離開,凱倫周圍簇擁著那些迷人的姑娘。鮑比看了眼弗農盤子里的三根剩薯條。
「你還吃不吃?」他問。
「你解決吧。」
這薯條又冷又膩,就像腐屍上蠟白的手指,鮑比還是把它們吞了下去。
160分鐘時事雜誌,美國老牌新聞雜誌節目,1968年開播。該節目製作精良,口碑上佳,多次獲獎。
2杜威十進位,美國圖書館分類專家麥爾威.杜威發明的圖書館分類法,是世界上歷史最久且使用最廣的分類法。
3安迪·魯尼(1919年1月14日-2011年11月4日)是一名美國資深傳媒工作者,以主持60分鐘時事雜誌節目尾段的「安迪·魯尼有話說」環節聞名。
4化質說(Transubstantiation),羅馬天主教認為,彌撒進行時,就有神跡發生,餅與酒會真實地變為基督的身體與血,儘管物品的官感特質-知覺、味道、氣味-保持不變。
5菲爾博士,美國的一個脫口秀主持人,他是個有博士學位的心理醫生,幫別人解決家庭問題,如婚姻,子女問題等。
6春田,即斯普林菲爾德兵工廠,始創於1794年,關閉於1964年,曾經是美國政府的主要的國營輕兵器生產和研發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