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章《擊鼓的男孩》(21)
「你們差點把我嚇死了!」美珍驚魂未定地說,「你倆都是!」
哈迪點點頭,用手揉了揉胸口,想起剛才的刺痛和窒息,他仍然心有餘悸。那個長鬍子的人—你這老傻瓜,那明擺著是鬼魂—觸摸了他,把他帶向了無盡的黑暗,但是幸好哈迪被一聲槍響驚醒了。
哈迪睜開眼,美珍擔憂的面容浮現在眼前;他對妻子笑了笑,柔情脈脈地看著她,就好像她還是個青春佳人一樣。他覺得自己也年輕了,生機勃勃,像三月里的蒲公英。
然後他想起了多尼,想起他不顧美珍的阻攔,翻過圍欄,跌跌撞撞地走向山洞。到那兒時,他看見多尼和警長、報社記者在一起。
警長說發生了一起「事件」,多尼也有可能牽涉其中,哈迪回過神來,那「事件」可能與他聽到的槍擊聲有關。他讓警長聞了聞多尼的手上有沒有火藥味,也讓他檢查多尼的手指,告訴他像多尼這樣手指會間歇性抽搐的人是沒辦法開槍的。
「我們都沒事。」哈迪假裝輕鬆地對美珍說,同時向多尼使了使眼色。這時多尼正在胡亂擺弄他的紙和蠟筆。看到哈迪的眼神后,多尼嘀咕著,尖叫一聲,像只孔雀似的。
「我可再也不會把他交給你帶出去玩兒了!」美珍邊說邊把一些餅乾鋪在烤盤上,鼻子上還有一點麵粉。雖然語氣和表情都很嚴肅,但她這個樣子讓人幾乎覺得有點可愛了。
「可我們不能把他一輩子都關在籠子里吧。」哈迪說,「這樣還不如送他去州里的精神病院!」
多尼有自閉症,好像不太聽得懂別人的談話,但哈迪還是覺得當著多尼的面討論這些並不妥。只是哈迪知道,昨天一定有什麼事發生在了多尼身上,不然他也不會沖向那個山洞,警長就不會在那兒發現他。
多尼的眼神有些奇怪,當美珍放在桌子上的擀麵杖滾落地板時,他突然警覺了起來,然後咧嘴一笑,用手指在桌上敲著。多尼的塗鴉總是五彩斑斕,但沒有什麼規律可循。
美珍的拳頭重重地砸在麵糰上,憤憤地說:「不能總是我一個人來保護他吧。」
「他是我的兒子,你還想讓我怎麼樣呢?」哈迪說。
「我希望你把他看緊,不要讓他再這樣亂跑。要不是警長找到了他,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哈迪並不想向美珍解釋說多尼並沒有在亂跑。多尼其實是直奔叮鐺洞去了,就好像通向那裡的路是用金子鋪成的一樣。而且哈迪擔心那條路會再次吸引多尼過去,於是說:「好吧,這段時間我們最好把他關在家裡。」
「關起來」意味著要麼是讓多尼待在哈迪為他建造的那個特別的小豬圈裡,要麼就是讓多尼和美珍待在廚房,只與煤氣爐和掛在窗戶上的洋蔥為伴。廚房裡,培根的油煙已經把天花板熏得發黃,僅有的一個白熾燈泡懸在一張破損的櫻木桌上頭。
房子里充斥著咖啡和捲心菜混雜的味道,而哈迪覺得要是把多尼關在這兒至少比在州立醫院好點,家裡的窗戶沒鐵欄封著,還可以隨時到冰箱里拿吃的。
「咯咯。」多尼歡快地叫道,臉上神采熠熠。他拿起一支蠟筆,誇張地揮著胳膊畫著什麼。接著他把那支蠟筆扔到一邊,在它掉在地上之前,又迅速拿起另一支蠟筆在紙上畫了起來。他不停地換著不同的蠟筆,動作很大,連美珍也禁不住放下擀麵杖,從後面看多尼究竟在畫什麼。
「這是什麼?」美珍問道。
美珍也去過那個山洞,有一次還是年輕時在哈迪的鼓動下去的。那時候他們那些小年輕巴不得去那兒,而「去山洞」這句話在當地其實就是去嘗禁果的意思。可那天美珍還是拒絕了哈迪,哈迪也只是掀了掀她的裙子,直到後來他們結婚的那天兩人才發生關係。一直以來,哈迪都盡量讓美珍遠離那個山洞。所以,儘管美珍知道那些關於幽靈的故事,她也不知道多尼的畫背後的真正含義。
畫上夾在灰色的岩石和紅色樹林之間的黑色裂縫明顯是叮鐺洞,哈迪頭一次覺得它看起來就像是女人神秘的私處。
而多尼的這項新技能並不是他的畫作里唯一讓人驚奇的地方。在黑色的蠟筆筆觸上,黃色的斑點就像是掛在夜空的星星,或是燭光。也有可能是哈迪這些年來看到的那些掠過樹林的光點。
「再給我拿些雞蛋來。」美珍說道。
哈迪艱難地咽了口口水。美珍沒有弄清楚多尼的畫的含義,要不然就是她有意不去想畫中的蛛絲馬跡。美珍雖然不是那種異想天開的人,但如果它們赤裸裸地展現在她眼前的話,她也絕不會無視上帝的旨意。
「畫得真不錯,多尼!」哈迪誇獎道。
而多尼呢,很顯然由於剛才的即興創作已經筋疲力盡,癱坐在椅子上,嘴角還掛著一些口水。臉上的神采已經褪去,眼中的光芒也漸漸熄滅了。
美珍親了親多尼亂糟糟的頭頂,一邊抱著他,一邊把蠟筆都拿開,說道:「休息一會吧。」她拿起多尼的畫,用沾滿了麵粉的手把它揉成一團,扔進鐵爐子里,關上門。她轉過身來,就好像把塵封的記憶放進了地窖里,而這一切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只能聽從上帝的安排。
「雞蛋怎麼還沒拿來?」她問道。
哈迪知道,婚姻就如一支長長的舞,沒有配樂。有時其中一個舞伴踩著了另一個的腳,有時甚至會有人傷了腳或跛了腿,又有時這對舞伴心中的節拍並不一致,但就算舞步踉蹌時,你也不會離開舞場一走了之。他不能夠留下一個未解釋的謊言就離開美珍。
「你不想正視它它也照樣存在。」哈迪說。
「上帝不會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存在。」美珍回答,「死了就永遠消失,除非死後升入天堂。」
「上帝賜予我們眼睛是為了讓我們看到罪惡,而賜予我們嘴就是為了讓我們說出惡魔的名字。」
「別再跟我說你的飯前禱告了。」美珍說,「如果上帝真是這樣智慧、萬能、憐憫的話,為什麼這樣的不幸會發生在我親愛的多尼身上?」
無論是在浸信會的教堂,還是深夜獨自一人,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汗水和心跳時,哈迪都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儘管那些牧師聲稱自己是以上帝的名義來佈道解惑,但聖經里幾乎沒有解釋清楚任何東西,似乎耶穌自己也是糊塗的。
那些病人、殘疾人接受了自己的不幸,向允諾永安的天國尋求安慰。可在這個承諾兌現之前,他們必須一直與這些痛苦為伴直到死亡降臨。
「這不僅僅和多尼有關。」哈迪說。
美珍雙手叉在胸前,說:「對我來說,就是。」哈迪知道美珍不打算再爭吵下去,其實在這場爭執開始之前他就知道他們會如此收場。美珍就是這樣一個好妻子,自己的丈夫犯渾時會毫不客氣,但也知道什麼時候該給他點面子,可一旦她下定了決心,連神的旨意也不能讓她動搖。
多尼還在敲著桌子,嘴裡也喃喃地說著什麼。哈迪知道這個節奏,他最近不止一次聽到多尼發出這樣的聲音。
「你要多少個雞蛋?」哈迪問道,「珍珠雞最近下了些藍色的蛋,但是都比較小。」
「大概六個吧。我要多烤點餅乾,這幾天就不用跑去雜貨店買了。」
哈迪在後門邊停下,穿上了夾克衫。他打算去穀倉里待一會兒,廚房裡變得讓他有點窒息。
美珍在後面喊:「閂上門。」哈迪很高興地照做了。
秋天傍晚的空氣很清新,爐煙飄出來,融進了微風中。綠草芬芳,第一輪霜凍后,它的滋味會漸漸不再甜美。牛群們朝著西邊正吃著草,迎著漸漸從藍嶺落下的夕陽,晚霞布滿天空。
哈迪把玉米種收起來,倒了些干玉米棒進研磨機里,轉動把手,一粒粒的玉米傾倒在穀倉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母雞們聽到了熟悉的轟鳴聲,都跑出窩來啄食,哈迪巡視著它們,看看哪一隻已經長得足夠壯,可以宰了來做周日的晚餐。
一隻公雞抬起頭,伸長了脖子,昂首闊步地走到正在用餐的雞群中。哈迪迅速把他捉了起來,想用斧子宰了它,打算拿它在平底鍋里做出一道美味。突然,穀倉的角落裡,有個影子從牆角的陰影里冒了出來,走向哈迪。
哈迪心裡一緊,怕病又犯了。也許會是冠心病。這次他獨自一人在穀倉,不會再有誰來摸摸他讓他醒過來。哈迪扔下籃子,4個雞蛋全碎了。
影子的形狀不斷變化,最後,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終於出現在灰蓬蓬的地板上。他的眼睛就像屋頂的焦油一般黑,空洞而且黯淡無光。衣服破舊不堪,一看就是粗糙的布料做成——雖然是士兵制服的樣式,但是這麼臟肯定是通不過軍容檢查的。
他悄無聲息地靠近哈迪,哈迪也算對鬼魂有點了解了,他站到一邊,只希望這個鬼魂有使命在身,會自己離開農場。鬼魂站在穀倉中央,穀殼飛旋起來,在他的周圍打著轉,捲成一個黃色的漩渦。他的臉越來越清晰,漸漸浮現出來,猶如一面鏡子吐露出一段遺落的時光。
「走吧,厄利!」哈迪的聲音顫抖著,「你不該到這兒來。」
厄利·埃格斯轉向哈迪,哈迪害怕地向後退了幾步,靠著牆,手一邊慌亂地摸索著,想找個尖銳的工具;沒摸到草叉,不過他抓到一根殺豬時用來綁豬的鐵鏈,他把它拉出來,鐵鏈發出了叮噹的響聲。
是時候拿出點顏色給他瞧瞧了。噢,上帝啊,賜予我力量讓我殺了這早已沒命的東西吧!
他把鐵鏈子繞在手指上,鉤端前後擺動著就像是老爺鐘的鐘擺。厄利邋遢的腦袋歪向一邊,就像在仔細聽牆縫裡發出的風聲。正當哈迪想要再一次向上帝祈禱時,那個鬼上校也出現在了穀倉門口。
哈迪叫道:「滾回你們的山洞去!」可上校瞧都沒瞧哈迪一眼——如果他們那空洞而黑暗的眼睛可以做出「瞧」這樣的動作的話。
上校大步向厄利走去,這時哈迪感到了一種怪異的熟悉感,就像那兩個人很久以前在一起跳過舞一樣。上校的腿移動著,可是他沒有帶起地板上的一丁點乾肥料和草屑。厄利向後退了幾步,漂浮著,像在上了油的纜繩上滑動的肉鉤子。
厄利沒有帶武器——至少哈迪沒看見武器——但是上校——科克,你知道他就是科克,他以前就是個混蛋,現在這個樣子更是個混蛋——在他的腰上別了一把劍。哈迪覺得如果這倆人要決鬥的話,他一定會賭上校贏,但是按理來說即使厄利會輸,哈迪也應該站在自己的親戚一方。上校好像施了什麼魔法,把哈迪從心臟病發作中救了回來,但是哈迪不願意去深究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還不如好好感謝上帝的仁慈。
而且哈迪也不確信厄利究竟算不算他的親戚,畢竟他已經去世那麼久了。但不管怎樣,哈迪覺得手裡的鐵鏈越發冰冷、徒勞地垂著,他覺得自己十分可笑,用鐵鏈去攻擊鬼魂簡直就是「以卵擊石」。
當上校慢慢靠近厄利時,其他的士兵也從穀倉的各個角落現身,聚在一起,包圍著他們的獵物。哈迪認出了他們就是他之前在圍欄那兒看見的鬼魂,有個牙齒都掉光了嘴裡還嚼著一堆黑乎乎東西的男人,有面容憔悴的看起來還不到服兵役年齡的少年,還有那個胖男人,他慘白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紅色方巾。他們都揮舞著來福槍,雖然槍口已經生鏽了,但顯然不妨礙它們在你身上開個洞。
厄利緩緩地轉著圈,像只羊的周圍圍著一群兇殘的狼。
我說,厄利,你又不用跟他們硬拼。你只需要飛起來然後消失不就行了。換做是我的話,就這麼干。
但哈迪知道這次的勝負不只是南北對抗、奴隸制和自由的抗衡、各州的自治權和聯邦政府集權衝突這樣的東西。此時此刻的決鬥有關領地、遺產和家族的名譽。這些鬼魂在山上陰魂不散已經夠糟糕了,可他們現在竟然踏入了生者的領地。
也許沒有哪一場戰爭會真正地結束,因為那些亡靈和回聲仍然會在這片土地上飄蕩,像煙層籠罩著大地。哈迪搖晃著鐵鏈,發出叮噹的聲音,但沒有人理會他,於是他把鐵鏈丟在了地上。
當厄利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那些士兵包圍時,他搖晃著骨瘦如柴的腦袋,最終直勾勾地盯著哈迪。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仍是那般死寂黑暗,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有點疑惑。
這也不能怪你。生命就像是一夜穀倉舞會,但你卻迷迷糊糊,不知道出口在哪裡。
脖子上系著紅色方巾的士兵端起了來福槍,槍口頂端還有一把鈍了的刺刀。他的眼睛和厄利的一樣無神,但他的動作透露出了敵意。科克點點頭,沒有出聲,於是士兵沖向了厄利。
穀倉里的雞驚叫著四處逃竄,證實那些士兵現在已經完全顯形,也證實他們是這個真實世界的一部分——這個哈迪靠著粗糙的木牆顫抖的世界。
哈迪很想別過頭不去看這一幕,因為他知道眼前的畫面從此以後會反覆出現在他的噩夢中,糾纏一生。可他還是死死的盯著穀倉里群鬼喧囂的場景,看著尖刀指向厄利的心臟。
「厄利,快跑!」哈迪叫道,聲音顫抖,喉嚨里還嗆著幾粒穀殼。
科克拔出了他的劍,哈迪甚至還聽到了——或者想象到了——劍拔出來時劃過皮鞘的聲音。舉著刺刀的士兵們弓著背向前沖,就跟他們還能感受到地心引力似的。厄利朝馬廄衝去,水壺撞著他的屁股,靴子踢著了化肥袋。
上校也以古怪的方式向前飄去,手裡的長劍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瞬間,厄利的羊毛外套上就被劃開了一條口子,一股幽冥暗色物質流了出來,似乎這鬼的身體裡面流動的是星粉月塵。
穀倉里響起一聲哀嚎,連裡面的柱子都隨之顫動,圈養的豬驚恐地尖叫起來。那聲音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哈迪覺得自己的耳膜都要破了。就在那沉悶的空氣似乎再也承受不了任何聲波時,哀嚎停止了,厄利掙扎了一會兒,離畜欄門只有幾英尺了,不過,就算到了門口,他也無處可逃。
死去的人「死裡逃生」的唯一方法就是踏上金色大道追隨上帝,這些隱匿在叮鐺洞里的鬼魂已經逃避使命太久了。
好好地死一次吧,厄利。但願你能學會怎樣死得其所!
厄利的臉扭成了一團,不是因為傷痛,而是因為潛藏已久的痛苦忍耐。他的身體漸漸消失,髒亂的衣衫落了下來,衣堆上面,是那個撞癟的水壺。上校佇立在空空的軍裝旁,鬍子中慘白的嘴唇喃喃動著,似乎在計數又一個陣亡士兵。
鬼兵們不再嚴陣以待,他們消失在黑暗裡。只剩科克站在那兒,揪著他亂蓬蓬的鬍子,他向哈迪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隨後,上校也隱沒在幽暗中,哈迪站在暮色里,直到水壺和軍裝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哈迪就這樣空手回到了廚房,沒有雞蛋,美珍只好就這麼烤了她的餅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