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擊鼓的男孩》(25)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擊鼓的男孩》(25)

軍刀在殘陽最後的餘暉中舞動。

弗農盯著它,被眼前的這一切驚呆了。它一會兒抬起來,一會兒靠近他,一會兒左右搖擺,在他眼裡幻化無數。一會兒工夫,刀影就密布了整個棚子。弗農知道,這是真的,就像世界上其他一切受地心引力束縛的東西一樣真實。而且它可能會要了他的命,砍掉他的腦袋,挖出他的心臟。

然而弗農只是呆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軍刀向他逼近,單坡棚斜面的角落裡,陰影不知怎麼的變得更深了。弗農癱坐在地上,膝蓋在塵土裡擦傷了。他的心臟瘋狂地跳動,就好像軍營里起床的鼓點一樣震耳欲聾,這聲音叫著「逃啊」。但弗農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

眼前這把鋒利的軍刀突然靜止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弗農只聽見樹枝掃過鐵皮屋檐的唰唰聲,還有萬聖節前夕的風吹動木板的聲音。他強迫著自己不去看刀刃,目光沿著刀把向上,望過皺巴巴的袖子,最後看到了那張恐怖的臉。

科克的臉上滿是皺紋,上面的光影交織在一起,映襯著那看起來虛無縹緲的皮肉,整張臉就像是亞麻布一樣。黑色的鬍子和看不見底的眼睛鑲嵌在游移不定的陰影里,弗農頓時覺得棚子里一陣寒流來襲,他的脖子和胳膊上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他在攝取我的靈魂,吸收我的熱量。

上校將頭向後一仰,嘴張得大大的,好像是在重重地嘆氣,充滿了陰森的氣息。他那污濁的牙齒包圍著一堆蠢蠢欲動的東西。弗農期待著他會發出什麼,或者是哀嚎,或者是行軍令。但無論他說的是什麼,都消逝在了潛進板壁縫隙的風中。

軍刀又被舉了起來,這次更高更近,直指雲霄,似乎在從什麼遙遠神秘的地方吸收魔法和力量一樣。但弗農很清楚上校所擁有的一切力量都是自己給予他的,無論他想不想。

「來吧,殺了我吧,讓這一切都結束。」弗農微動焦乾的嘴唇,輕聲說著。

至少鮑比可以逃跑,還可能在他的葬禮上為他哭泣;他的父親也會人模人樣地站在那裡,母親也會輕輕地用棉手帕沾沾濡濕的睫毛;學校里的同學都會在座位上窸窸窣窣;浸信會合唱團也會為他演唱「奇異恩典」1;而斯戴摩爾牧師則會發表悼詞,以求讓更多在場的異教徒得到拯救,而不是讚美弗農的解脫。

隨著他的棺材緩緩地被放入紅色的泥土裡,哀悼者們也會陸續離場,而父親可能會逗留一會兒,和挖墓人一起。只不過他們在墓地邊上坐在拖拉機里,更像是禿鷹。然後父親可能會皺皺眉頭,為他去世的小士兵感到傷心,也許還會偷偷地放一件珍貴的紀念品在那裡,就像別人留下花一樣,只不過他留下的可能是一個水壺、一個杯子、一枚黃銅勳章或是一個小小的球,以給一段並不情深的父子關係畫上句號。那些東西代表著延續無盡的旅程的一個歷史片斷,這歷史並非來自今世,而是遙遠的過去。

無論是叮鐺洞還是這個六英尺深,形狀規矩的長方形墓穴,一旦你一進去,就永遠決定了你的命運。

科克上校舉著他的軍刀,就好像在為這瀆神的恐嚇行為慶賀。

弗農等待著它落向自己的那一刻。

閉上眼睛,你不會想目睹自己的頭被砍下來的那一刻。

但是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張臉和那雙眼睛,它們似乎是一扇通往無底災難和罪惡的門。傳聞中,科克是一個無情的冷血殺手、盜馬人、強姦犯,他會放火燒毀教堂,甚至在教堂焚毀的灰燼上撒尿。但弗農眼前所見的這雙眼睛並沒有流露出那些邪惡,而是空蕩蕩的,眼睛周圍虛緲的物質流動旋轉,就像星塵被吸進了幽深的黑洞里。

接著那雙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一團地獄之火或是落日的餘暉在其中跳躍。

在那靜止的一瞬間,在弗農繳械投降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了一絲平靜,將他帶進一個溫暖的保護層,為他抵禦一切刀鋒和子彈,一切仇恨和污言穢語。當他向鮑比告白時內心的小鹿亂撞,當他看見上校出現在眼前時的瘋狂心跳,現在都恢復平靜了。他甚至能夠感受到血液在動脈里一股一股地流動,從心臟到達四肢。十三年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活著的。他為這諷刺的事實大笑起來。為什麼這感覺在死神迫近時才出現?

我投降,可惜你們不抓俘虜。

軍刀在半空中頓了頓。

然後落了下來。

慢慢地。

一路向下,緩緩地滑入那斑駁的劍鞘。

伴隨著一聲對戰爭厭倦的嘆息,它終於回到了原本屬於它的地方。

弗農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科克上校開口說話——如果他會說話的話——可是沉默像一張蜘蛛網蔓延著。他想知道鮑比會不會把這一切告訴別人,然後又覺得上校的那雙讓人膽寒的眼睛足以讓鮑比在毯子底下抖上一個月。弗農終於抬起了頭,看見上校正把手伸向外套上一個鼓鼓的口袋,拿出了一團灰灰的布料遞給他。

弗農仔細地盯著那雙像山洞一樣的眼睛,努力尋找人性的痕迹,但他看到的只有無盡的黑暗。眼前的這個人點了點頭,那動作和他之前讓鮑比逃跑時一樣,只是這人的動作更加流暢,飄忽得不像肌肉的動作。

弗農伸手接過那塊布,觸碰到了上校那隻像霧一樣冷冰冰、飄渺的手。這是一頂法國軍用平頂帽,帽頂的羊毛料已經磨損,帽身一圈棕色的皮帶,帆布料皺皺巴巴,髒兮兮的。上校眯了眯眼睛,眼神不再那麼敵意,但依然古怪,讓人不寒而慄。

這雙眼睛幾乎已經是充滿善意了,就像是父親的眼睛一樣。

但弗農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人殺戮、擄掠、殘害人們,他在那片山上劈開了一條用鮮血染紅的裂口,而長久以來定居在這裡的人仍然用「科克」這個動詞來形容犯錯。罪孽可以被焚毀,可以灰飛煙滅,死去的罪人可以被原諒,但永遠不會被忘記。

弗農咽了咽唾沫,感覺嘴裡好像有一把玉米渣子。他雙手顫抖著,戴上那頂帽子。它本就是給一個小男孩量身定做的,戴上剛合適。

上校飄上前來,逼近弗農。弗農低下頭盯著那雙滿是灰塵的臟污的靴子。突然他感到臉上一陣寒冷,是上校冰冷的手指觸摸他的下巴,抬起他的頭。弗農不禁異想天開,是不是上校想要他這個被鮑比拋棄的人,是不是上校在另一個世界里也被他叮鐺洞里的同伴拋棄,就像他自己被這個世界里的人拋棄一樣。

可是他鬍子拉茬的嘴、瘦削的顴骨和寬寬的帽檐下的額頭並沒有流露出任何渴望和激情。那些手指,像泥溪里的蠑螈,既柔軟又冰冷,劃過弗農的下顎,伸進了他的頭髮里。接著那雙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似乎可以捏碎岩石,也可以從任何塌方里挖出一條路來。

弗農聽到了一些話語,或者那只是房梁的吱嘎聲,又或者那是來自靈異世界的語言。

我們不是一類人。

這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弗農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剛好落進了他不停轉動的腦海里。

那雙手把弗農扶了起來,突然一陣奇異的電流通過了他的胸腔,又一次,他想到了充電電池和能量轉換這些東西。就這樣,他站起來,和上校齊胸高,他的腿沒有力氣,瑟瑟發抖。

他在攝取我的靈魂,就像那個記者說的那樣……

這幾乎像灰塵和空氣中的一段猥褻的舞蹈一樣,弗農的舞伴輕飄飄地站著,隨著聽不見的音樂搖擺。

他聽見了:從遠方傳來的軍鼓節奏掠過鬧鬼的山嶺,潛進死氣沉沉的氣流中,行進在殘秋的天空里,就像在領著一支疲憊的軍隊返回家鄉。

上校抬起頭,聽到了對軍人的召喚。他冰冷的手離開了弗農的身體,漸漸模糊,向後退去。陰陽兩界之間的聯繫中斷了。終於,弗農的四肢又恢復了力量和活力,體內的血液也暢通了。

然後,上校開始變得黯淡,魂魄消失了,他的身體漸漸隱去。軍刀、劍鞘、制服還有那黃銅色的徽章都一起消失了,但是那頂軍帽還在,就像周圍的四壁一樣真實。

弗農伸手調整了一下帽子,讓帽檐恰好在額頭上方,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暮色降臨。輕緩的鼓聲也漸漸悄無聲息,只留下風還在呼呼地吹,催促著十月快點離開,好讓寒冷的冬天肆虐。

日暮時分,弗農離開這間小棚子,穿過樹林,小心地避開那些低垂的樹枝,以免它們掛到了頭上的帽子。

1《奇異恩典》,也有人稱《天賜恩寵》是美國最膾炙人口的一首鄉村福音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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